姚草鲜
提 要:宜国是传世文献佚记的西周诸侯国之一。若非宜侯夨簋、霸伯盘等青铜器的出土,人们无由发现它的历史踪迹。然而在宜侯夨簋被发现后,学者多将其视为江南吴国的铜器,用以考索吴国早期的历史。实际上,宜侯夨在徙封宜地之前为虞国之君,而虞国是武王时期分封吴国虞仲在晋南地区新建的国族。后来康王将虞侯夨徙封至宜,其地在今河南宜阳,而非江苏丹徒或其它地方。近出霸伯盘铭文中的“宜姬”不仅显示了宜为姬姓国族的事实,也提供了宜国与霸国相近而交往密切的证据。康王徙封虞侯夨于宜,使其与应国相互配合,共同组成抵御淮夷、南向拓疆的重要防线,以便实现周初经略南土的战略目标。
1954年江苏丹徒县大港镇烟墩山出土的宜侯夨簋,其长篇铭文十分重要。它不仅揭示了西周分封制的有关内容,而且初步撩开了宜国的神秘面纱。但是,当初人们对簋铭的研究主要放在江南吴国的源起上,以为宜不过是吴国初始建都的地名而已。即使有的学者认为宜地不在江南,也未认识到宜国实际是文献佚记的一个畿内封国。随着近年考古资料的不断发现,宜国作为佚记古国的面貌日渐清晰。但对于宜国的来源、地望、族姓等问题,学者认识仍有不少分歧,有必要进一步探讨。
自宜侯夨簋被发现至今,相关铭文的考释一直不曾中断。这里先集众家之长,将铭文隶释如下(释文尽量用通行字):
唯四月,辰在丁未,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图,诞省东国图,王蒞于宜,入社,南向,王命虞侯夨曰:迁侯于宜,锡□鬯一卣,商瓒一□、彤弓一、彤矢百、旅弓十、旅矢千;锡土:厥川三百□,厥□百又廿,厥宅邑卅又五,厥□百又卌。锡在宜王人十又七姓,锡奠七伯,厥卢□又五十夫,锡宜庶人六百又□六夫。宜侯夨扬王休,作虞公父丁尊彝。(《集成》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简称“《集成》”。4320)
铭文中的文字释读大都形成共识,只有少量的字还有分歧。这里主要讨论3个问题,以便为后文考察宜国有关情况作好铺垫。
其三,宜侯夨之“夨”。此字学者多读为“夨”,13陈梦家:《宜侯夨簋和它的意义》,《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5期;陈邦福:《夨簋考释》,《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5期;郭沫若:《夨簋铭考释》,《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也有学者释为“夭”14沈长云:《<俎侯夭簋>铭文与相关历史问题的重新考察》,《人文杂志》,1993年第4期。“胡”15陈剑:《据<清华简(五)>的“古文虞”字说毛公鼎和殷墟甲骨文的有关诸字》,载李宗焜主编:《古文字与古代史》(第5辑),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7年,第286页。“吴”。16陈絜、刘洋:《宜侯吴簋与宜地地望》,《中原文物》,2018年第3期。商周金文中有“夭”字,写作“”(商代亚夭爵,《集成》8781)、“”(西周早期夭觚,《集成》7205)、“”(西周早期荆子鼎,《铭图》17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简称“《铭图》”。后有续编简称“《铭续》”,《三编》简称“《铭三》”。2385),字头均笔直,并无倾斜,显与宜侯夨簋铭文的“”字相异。释“胡”者认为其造字本义是“人之胡”“人下颌之垂肉”,音“吴”“虞”之“夨”字本为“胡”字表意初文。1陈剑:《据<清华简(五)>的“古文虞”字说毛公鼎和殷墟甲骨文的有关诸字》,载李宗焜主编:《古文字与古代史》(第5辑),第286页。又有学者补充说:“先秦文献中不少从‘夨’之字读音与鱼部字接近”,2马超、邹芙都:《新出霸国铜器与宜国地望研究》,《出土文献》,2019年第1期。从而认同将此字读为“胡”。然甲骨文“”字与宜侯簋铭文“”字虽皆有倾头之形,但“”相比“”字仍多一构件,不宜简单以字形演变视之。至于“夨”字在某些场合可以读作“吴”或“虞”,须视铭文语境而定。“夨”为宜侯私名,不能将宜侯之名与国名混为一谈。在没有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宜侯夨之名不宜改释它字。
以上几个字的正确释读非常重要,是我们接下来考析宜侯族姓和宜国地望的基础。
关于宜侯的族姓,已有研究可以归纳为子姓和姬姓两种观点。视宜侯为殷商后裔即为子姓,以宜侯为吴国族裔则为姬姓。从新出金文资料看,子姓说根据不足,宜之族姓也不是江南吴国所代表的姬姓国族,而是另一个姬姓封国。
图一:宜侯夨簋(《铭图》5373)
宜侯夨簋被发现后,陈梦家先生随即撰文考释说:“作器者夨亦见于洛阳出土的令方彝、令尊和令簋。此诸器并同出的作册大鼎在铭末都有‘鸟形册’的族铭,乃是一家之器。此簋之父为父丁,与令方彝、令尊相同……此簋的宜侯夨和令方彝、令尊、令簋的作册夨令应是一人。”3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一)》,《考古学报》,1955年第1期。郭沫若先生亦持相同意见,他说:“往年曾出《夨令簋》与《夨令彝》,为周成王时器,彼夨令在《夨令彝》中亦单称夨,其父亦为父丁。然则此宜侯夨或虔侯夨与彼二器之作册夨令,当系一人。”4郭沫若:《夨簋铭考释》,《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宜侯夨名“夨”,其父庙号为丁,皆同于作册夨,这是把宜侯夨与作册夨视为一人的主要证据。但是,令器所具有的“鸟丙双册”族徽,是宜侯夨簋所没有的。陈梦家先生注意到这一点,并不觉得有所窒碍,仍然坚持将二者视同一人。实际上,这种带有“双册”族徽的现象多见于殷系彝器,如微史家族铜器中作册折尊(《集成》6002)、作册折觥(《集成》9303)、作册折方彝(《集成》9895)、盨(《集成》4462)等,文末均有“木羊双册”的族徽。臣辰诸器亦有族徽“先双册”,与令器所见“鸟丙双册”族徽所在位置相同。作册折器、臣辰诸器一般被认为是殷遗民的器物。关于作册夨令的身份,有学者认为:“令是一殷遗民”,5王承祒:《关于西周的社会性质问题——兼评郭沫若先生的“奴隶制时代”》,《历史研究》,1955年第1期。或称“他是一位投降周室的殷商贵族”,6何幼琦:《<宜侯夨簋>的年代问题》,载氏著:《西周年代学论丛》,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15页。“作册夨令是一位殷商后裔”。7张懋镕:《论论西周金文中同名人物的区分》,载中国文字研究会、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古文字研究》(第29辑),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4页。若以宜侯夨与作册夨同为一人,则宜侯亦为子姓殷遗,与宜侯本为姬姓(容后详论)相抵触。另外,宜侯夨与作册夨若为一人,则所作铜簋的风格应相近似。然宜侯夨簋(图一)为兽首四耳簋,侈口、折沿、浅腹,高圈足饰四条扉棱,耳下无垂珥,腹饰浮雕圆涡纹、短夔纹,造型和装饰纹样相对简朴。而作册夨簋(图二)为长子口,兽首双耳,耳下有方垂珥,圈足下连铸方座,方座四角有矩形足,装饰纹样较为繁缛,除圆涡纹、夔纹之外,口沿下还饰有浮雕牺首,腹部饰勾连雷纹,风格与宜侯夨簋截然不同。这也说明宜侯夨簋与作册夨令簋的器主并非一人。
图二:作册夨簋(《铭图》5353)
对于以宜侯夨与作册夨为一人的看法,唐兰先生一开始就有不同意见。他认为虞侯夨一定是姬姓之虞,也就是《史记·吴太伯世家》所载仲雍之后周章,因为“夨”与“周章”的声母是很接近的。周章是仲雍的曾孙,“在武成之间封为虞侯,隔三十多年到康王时封为宜侯”。1唐兰:《宜侯夨簋考释》,《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对于这个意见,李学勤先生经过反复考虑,肯定唐兰先生认为宜侯夨不是令方尊、方彝之作册夨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作册夨任职成周,其器物在洛阳出土,他就葬在那里,和宜侯夨不过同名,其父又都以丁为庙号罢了。他们的身分,是悬殊的。”2李学勤:《宜侯夨簋与吴国》,《文物》,1985年第7期。他从时间对比上判断,认为铭文中的虞公不是周章,作器者虞侯夨当为周章之孙、熊遂之子柯相。3李学勤:《宜侯夨簋的人与地》,载氏著:《走出疑古时代》,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261页。
由于宜侯夨簋出土于江苏丹徒的吴国境内,致使不少人相信簋铭中的虞侯就是吴国之君。其实,这种说法并无可靠根据。一则,“虞”字固然与“吴”相通,但没有“虞”“吴”相互指代的金文文例支持,即谓宜侯夨簋铭文中的“虞”就是江南的姬姓吴国,就带有很大的随意性。而金文常称吴国为“工䱷”“攻敔”“攻吴”,文献又称“句吴”,名称上存在很大距离。即使用宜侯夨簋出土于吴国境内作为辅助性证据,也同样没有说服力。因为铜器是可以移动的,或因馈赠、陪嫁、赗赙甚至掠夺等多种原因,甲地铜器都可能流往乙地,有如邢国本在河北邢台一带,邢侯簋却出土于江苏扬州一样。4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82页。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宜侯夨簋虽在江南吴国境内出土,却呈现出与本土铜器迥异的中原风格,故不排除宜侯夨簋是输入品。5李学勤:《从新出青铜器看长江下游文化的发展》,《文物》,1980年第8期。陈梦家先生认为:“此器出土于丹徒,但其形制、花纹与中原关中所出无异。”6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第17页。李伯谦先生明确指出:“夨簋虽出土于吴国所属的地区,但不一定就是吴国铜器。”7李伯谦:《吴文化及其渊源初探》,《考古与文物》,1982年第3期。还有学者说:“这类器物在形制纹饰等方面与中原的习见流行器无所区别,是从中原传入江南的。”8肖梦龙:《母子墩墓青铜器及有关问题探索》,《文物》,1984年第5期。因此,用它来说明早期吴国都邑迁徙的情况未必适宜。二则,早期吴国的都邑屡有迁徙,初居无锡梅里,后迁余暨、苏州等地。诸侯国都邑的迁徙本是自己做主的事,虞侯夨徙居宜地却身负王命,这意味着宜地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用以达成某种战略意图。然宜在江南的地望却不为人知,学者只能笼统地说可能就在器物出土的丹徒一带。这与重要地名通常有文献印证大相异趣。于是学者读“宜”为“俎”,以为即是文献所称“朱方”,但读“宜”为“俎”,要经过几次音转才能与丹徒对应,似显迂曲。宜的地望不能在江南落实,与康王慎重其事对虞侯进行徙封,事不相谐。三则,依据宜侯夨簋铭之文意,宜地必在“东国”范围之内。在西周的用语中,东国主要指洛阳一带,如《尚书·康诰》说:“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9孔安国传,孔颖达等正义:《尚书正义》卷14,《周书·康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2页。更远的地方则可指东夷所在山东地区,以及淮夷所在的苏皖部分地区。如西周早期鲁侯尊:“唯王命明公遣三族伐东国。”(《集成》4029)西周晚期禹鼎:“唯鄂侯驭方率南淮夷、东夷广伐南国、东国。”(《集成》2833)西周晚期晋侯苏钟:“王亲遹省东国、南国。”(《铭图》15298)铭文以东国、南国并称,地域或有交叉,如西周晚期㝬钟铭文言及王伐南国,称:“南夷、东夷俱见,廿又六邦。”(《集成》260)尽管东国与南国界划不明,或者东国可指代南国,但最远也就以淮河为界,不可能远至长江以南。因此把地处东国的宜地定在江南,等同于文献记载的姬姓吴国,并无合理性。
虽然虞侯夨不是吴国之君,宜地也不可能地处江南,但从新出金文资料看,宜国确实又是一个姬姓封国。
2010年,山西翼城县隆化镇大河口西周墓地出土一件霸伯盘,1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1017号墓发掘》,《考古学报》,2018年第1期。盘铭记述霸伯在搏戎获胜后曾为宜姬制作宝盘,为我们探究宜国族姓提供了重要线索。霸伯盘铭文云:
唯正月既死霸丙午,戎大捷于霸,伯搏戎,获讯一夫,伯对扬,用作宜姬宝盘,孙子子其万年永宝用。(《铭续》949)
霸伯盘铭文所称“宜姬”,实已揭出宜为姬姓的事实。但对此不作深入分析,则不易洞悉真相。周代妇人的称名是有讲究的。《礼记》卷三十三《丧服小记》说:“男子称名,妇人书姓与伯仲。”孔颖达疏:“有宗伯掌定系世,百世昏姻不通,故必知姓也。”2郑玄注,孔颖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卷33,《丧服小记第十五·丧服小记》,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499页。后世学者将其概括为“妇人称国及姓”的礼规,3司马迁:《史记》卷4,《周本纪第四》索隐,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86页。是有道理的。这就是说,周代贵族妇女之名,必称父家之姓,以示同姓不婚,这是其最核心的要素。但所谓“称国”主要指父家国族,如文献所言“齐姜”“鲁姬”就属于这种情况。不过,从金文资料看,妇人“称国”的情况比较复杂,有时指称的是父家之国,如“邾伯御戎作滕姬宝鼎”。(邾伯御戎鼎,《集成》2525)“滕姬”所称国名是滕而不是邾,是为父家国族名;但有时也指夫家国名,如“蔡侯作宋姬媵鼎”。(蔡侯鼎,《铭图》2144)“宋姬”为蔡侯之女,必为姬姓,按惯例当称蔡姬,此称“宋姬”,宋为子姓,所指即为夫家之国。那么,“宜姬”之“宜”是指父家之国还是夫家之国,就需要仔细研究。
在霸伯盘铭文中,“宜姬”的身份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霸伯之妻;二是霸伯之女。只有宜姬为霸伯之妻,才能说明其名所称的国是父家之国,而不是用的夫家国族名——霸。若为霸伯之女,则有可能用其夫家国族名——宜,这样就无法反映出宜国的族姓。所以单就霸伯盘铭文本身来看,还无法从中直接找到确定不移的答案。
种种资料表明,霸国并非姬姓之国。学者根据大河口霸国墓地与横水倗国墓地中墓葬的头向、腰坑、斜洞等相似习俗,4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大河口墓地联合考古队:《山西翼城县大河口西周墓地》,《考古》,2011年第7期;田伟:《试论绛县横水、翼城大河口墓地的性质》,《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2年第5期。认为二者“共性较多,差异较小,它们应属于同一人群的不同分支”。5谢尧亭:《简论横水与大河口墓地人群的归属问题》,载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有实其积——纪念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六十华诞文集》,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47页。倗仲鼎铭文云:“倗仲作毕媿媵鼎。”(《集成》2462)这是倗国贵族倗仲所作嫁女媵器,铭文中“毕媿”为倗仲之女,而毕为夫家国族名,是知倗国为媿姓之国。若倗国与霸国为同一人群的不同分支,则霸国亦为媿姓而非姬姓。但是,仅从考古文化的相似性来判断霸国亦为媿姓,并不能成为坚确的证据。就目前所见资料看,霸国的族属问题还不能作出准确的说明。但有一点似可肯定,霸国应非姬姓诸侯。下面两条金文资料可以说明这个问题。
(1)霸姞鼎:“霸姞作宝尊彝。”(《集成》2184)
(2)霸姬盘:“唯八月戊申,霸姬以气讼于穆公。”(《铭三》1220)
上述铭文中的“霸姞”自作祭器,“霸姬”亲自出面到穆公那里与气打官司,表明她们均非待字闺中之人,而是已为人妻,故有这种“称国及姓”的必要。霸姞鼎为传世器,铭文相同的还有霸姞簋(《集成》3565)。霸姬盘则是新近出土于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M2002的青铜器。此墓为霸国国君之弟霸仲的墓葬,6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号墓发掘》,《考古学报》,2018年第2期。霸姬盘作为陪葬品,表明“霸姬”就是某国出嫁到霸国的贵族妇人,可能就是霸仲之妻。由于“霸姬”父家为姬姓,碍于同姓不婚的礼规,她所出嫁的霸国贵族自然就不是姬姓国族。由此可以推断,前引霸伯盘铭文中的“宜姬”因是姬姓,不可能是霸伯之女,而只能是霸伯之妻。“宜姬”作为霸伯之妻,所称“宜”者,也不是夫家国名,否则应称“霸姬”。这样,“宜”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必是父家国族名,则宜为姬姓国族断无可疑。
霸国与姬姓国族联姻,不只宜国一例。除了与霸仲之妻“霸姬”所示姬姓国族联姻之外,霸国还与姬姓燕国有联姻关系。出土于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M1的燕侯旨卣铭文云“燕侯旨作姑妹宝尊彝”。(《铭续》874)此器乃燕侯旨为其嫁往霸国的姑母所作礼器。因为霸国国君墓出土了大量的燕侯作器,所以“这不是一般的助丧之器(赗赙)所能解释的,更不可能是分赐、掠夺来的,赠送的唯一途径就是两国联姻”。1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博物院、首都博物馆编:《呦呦鹿鸣——燕国公主眼里的霸国》,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6页。周代同姓不婚的礼俗是比较严格的,即便传世文献确有诸侯娶同姓女子之例,如《左传》所载晋献公娶骊姬、鲁昭公娶吴孟姬等,只是春秋时期的个别例子,且受到时人的非议。西周中期的霸国,恐不至礼崩乐坏到这种地步。因此,通过霸国曾与诸多姬姓国族联姻的史事,也可证明霸并非姬姓国族。霸伯盘中的“宜姬”作为霸伯之妻,只能是娶自宜国之女。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宜国为姬姓的历史事实。
虞侯夨徙封于宜,以新的都邑作为国名,故又称宜侯夨。然宜地何在?迁宜前的虞国位于何处?康王何以要将虞侯夨改封于宜?还有必要续作探讨。
从宜侯夨簋铭文看,宜是虞侯夨的徙封地,虞、宜两地相距应不会太远,甚或有较为密切的联系。虞侯夨徙至宜地,授民授疆土的规模都相当大,无论是虞地还是宜地,都不会是籍籍无名的小地方,它们在文献上应该有迹可寻。因此,在考察宜国地望时,应将两个地名综合起来加以考察。由于诸家对“虞”“宜”的考释歧见纷纭,使问题更显复杂。这里仅以宜侯夨簋铭文之“虞”的不同释读作为观察点,将学界对宜国地望的考订分为以下3类。
一是虔侯所迁宜地考索。宜侯夨簋发现后,陈梦家先生释“虞”为“虔”,读“”为“宜”,以为宜地在东国之鄙,东国或包括淮水以南地区;2陈梦家:《宜侯夨簋和它的意义》,《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5期。陈邦福先生亦释“虞”为“虔”,但释“宜”为“俎”,以为俎在洛阳边鄙几百里内。3陈邦福:《夨簋考释》,《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5期。继之郭沫若先生同意对“虔”“宜”二字的释读,以为宜之地望当在宜侯夨簋的出土地即江苏丹徒附近。4郭沫若:《夨簋铭考释》,《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岑仲勉先生读“宜”为“胙”,以为胙城在河南延津县北。5岑仲勉:《西周社会制度问题》,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6年,第160页。谭戒甫先生读“宜”为“俎”,以为此字与“柤”相通,即古柤口城,地在今江苏邳县与沭阳县之间。6谭戒甫:《周初夨器铭文综合研究》,《武汉大学学报》,1956年第1期。后有学者以为宜在阜阳(㝬)胡国左近,7胡进驻:《夨国、虞国与吴国史迹略考》,《华夏考古》,2003年第3期。或在今山东莱芜市境内。8陈絜、刘洋:《宜侯吴簋与宜地地望》,《中原文物》,2018年第3期。这些意见的共同点是将“虞”读为“虔”,但对虔侯所在地无法作出合理说明,因而单就宜国的地理位置加以考订,即使读“宜”为“胙”为“柤”,或谓其义相通,都不能构成坚实的证据。由于铜器具有流动性,仅以器物出土地来确定宜国地望,也缺乏说服力。
二是虎侯所迁宜地考索。释虞侯为虎侯的学者不多。曹锦炎先生从白川静之说,以为虞侯夨之“虞”当读为“虎”,虎方是商代的一个方国,西周时仍有虎方的记载。武王灭商后封同姓诸侯于虎。虎侯所迁之宜为秦地,大致在今凤翔、宝鸡、岐山三县交界处的阳平乡一带。9曹锦炎:《关于<宜侯夨簋>铭文的几点看法》,《东南文化》,1990年第5期。此说以宜为畿内之地固然不错,但宜应在东国范围之内即王畿东部,故以宜为秦地不可凭信。
三是虞侯所迁宜地考索。唐兰先生将宜侯夨簋原先释读为“虔”的字改释为“虞”,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认同。但对虞之内涵及所迁宜地方位的认识,学者仍未达成共识。归纳起来,主要有3种说法:(1)虞为江南吴越之吴,宜地所在又分为丹徒说、仪征说、加口说。唐兰先生初释虞侯所迁之地为“宜”,后改释为“俎”,也将其地望定在丹徒。1唐兰:《宜侯夨簋考释》,《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71页。李学勤先生开始认为宜侯夨簋也可能是输入品,2李学勤:《从新出青铜器看长江下游文化的发展》,《文物》,1980年第8期。后亦认为宜在苏南。3李学勤:《宜侯夨簋与吴国》,《文物》,1985年第7期;李学勤:《宜侯夨簋的人与地》,第262页;李学勤:《镇江地区青铜器》,载氏著:《缀古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7页。沈长云先生坚持读“宜”为“俎”,以为即古时“朱方”,以证俎地在丹徒一带。4沈长云:《<俎侯夭簋>铭文与相关历史问题的重新考察》,《人文杂志》,1993年第4期。谢元震先生以为“宜”“仪”同声通假,宜地中心位置即在仪征。5谢元震:《<宜侯簋>考辨》,《东南文化》,1993年第4期。王晖先生读“宜”为“俎”,“俎”与“柤”通,即春秋时柤地,在今江苏邳县加口。6王晖:《西周春秋吴都迁徙考》,《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2)虞即夨国,虞侯夨是吴国始祖,所迁宜地在丹徒。刘启益先生认为,铜器铭文中的夨国也就是虞国,在陕西陇县一带,原为太伯、仲雍所建,他们并没有奔吴,而是到岐山以西建立了吴国,三传到虞仲,被武王分封于晋南为虞国君长,而仲雍的一支虞侯夨又被康王改侯于宜,在那里建立了南方的吴国。7刘启益:《西周夨国铜器的新发现与有关的历史地理问题》,《考古与文物》,1982年第2期。(3)虞侯夨为北虞之君,所迁宜地在周东都畿内的宜阳。黄盛璋先生认为夨国非姬姓,不是虞国或吴国。虞侯夨为北虞君主,即春秋虞国祖先,国都在今山西平陆。宜侯夨簋出土于江苏丹徒,系后来带去。宜必在东国,与伐商路线有关。宜必近郑,去虞亦不远,故其地望当在宜阳。8黄盛璋:《铜器铭文宜、虞、夨的地望及其与吴国的关系》,《考古学报》,1983年第3期。赞同此说的学者很多,9刘建国:《宜侯夨簋与吴国关系新探》,《东南文化》,1988年第2期;王克陵:《宜侯夨簋铭文记<武王、成王伐商图>、<东国图>及西周地图综析》,《地图》,1990年第1期;马超、邹芙都:《新出霸国铜器与宜国地望研究》,《出土文献》,2019年第1期。如美国学者夏含夷(Εdward L.Shaughnessy)说:“被此宜器所纪念的封地事实上还处于洛阳以南的宜水之上,也就是说还处于周王都区域内。”10[美]夏含夷著,张淑一等译:《海外夷坚志:古史异观二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66页。在上述3种意见中,以“虞”为“吴”,字虽可通,但如前所论,“虞”实际并非吴越之“吴”,故虞侯夨所迁宜地不当在吴境求之,丹徒、仪征、加口等地应与宜国无关。而以虞为陕西陇县、宝鸡一带的夨国,亦即太伯、仲雍所建吴国,不仅与太伯奔吴的文献记载相冲突,而且与金文中夨、吴、虞作为国名从不混用的事实相抵触。11黄盛璋:《铜器铭文宜、虞、夨的地望及其与吴国的关系》,《考古学报》,1983年第3期。周初虞仲既已改封晋南,作为仲雍别支的虞侯夨随后南迁,何以西周早中期还有“夨王”之国的存在?并无合理的解释。比较起来,还是宜阳说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与新出霸伯盘铭文所见宜国与霸国邻近的地缘关系相合,最可信据。
把虞侯夨所迁宜地确定在宜阳,这里地处王畿地带,故有“在宜王人”可相封授,也与铭文言称“东国”相应,与伐商路线上的“郑”(陕西华县东)和“虞”(山西平陆东北)距离较近,符合簋铭的整体意涵,可信度较他说为高。“宜”作为地名,已见于商代戍鼎铭文:“王命宜子䢔(会)西方于省,唯返。”(《集成》2694)宜子是宜族首领,商王在巡视途中,命其参与西方诸侯会同之礼,与宜地(宜阳)方位相合。宜之得名可能与宜水有关。《河南通志》云:“宜水,在宜阳县西五十里,本名西渡,自永宁县流经宜谷西南入洛。”12孙灏、顾栋高:《河南通志》卷7,《山川上·河南府》,《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3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14页。宜临宜水,是洛水的支流,故簋铭说“锡土,厥川三百□”,说明“宜阳说”与宜侯夨簋铭文所描述的地理信息恰相契合。
更重要的是,宜侯夨徙封地在今河南宜阳,还有新出考古资料可为佐证。霸伯盘铭文中的“宜姬”为霸伯之妻,说明霸伯与宜国有联姻关系。西周时期,限于交通情况和诸侯国自身实力等因素,诸侯国之间盛行政治联姻。有学者研究先秦时期的政治婚姻情况,发现“与大国之间的联姻、大国与小国之间的联姻相比,小国之间的联姻大都是短距离的”。1崔明德:《先秦政治婚姻简表》,《烟台大学学报》,1998年第4期。从霸国的对外交往情况看,它与燕、芮、䣙等临近国家的关系都较密切,没有一个国族是处于较偏远的周人东土、南土的。2马超、邹芙都:《新出霸国铜器与宜国地望研究》,《出土文献》,2019年第1期。宜、霸两国具有联姻关系,宜国地望也应距霸国不远。霸国在今山西翼城一带,3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1017号墓发掘》,《考古学报》,2018年第1期。与河南宜阳的直线距离不过140多公里,地缘上适相邻近。可见把虞侯夨徙封之宜的地望定在河南宜阳灼然可信。
从宜侯夨簋铭文可知,宜侯夨是由虞侯徙封而来的。那么,虞在何处?康王时期何以要将虞侯夨徙封于宜?
虞侯之虞不是吴越之吴,也不是夨王之夨,而是北虞之虞。北虞是武王徙封虞仲新建立的诸侯国,《史记·吴太伯世家》有明确记载:
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太伯卒,无子,弟仲雍立,是为吴仲雍。仲雍卒,子季简立。季简卒,子叔达立。叔达卒,子周章立。是时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后,得周章。周章已君吴,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于周之北故夏虚,是为虞仲,列为诸侯。4司马迁:《史记》卷31,《吴太伯世家第一》,第1747—1749页。
这段记载可能有言之不实的地方,比如是时荆楚尚居中原,5杜勇:《清华简<楚居>所见楚人早期居邑考》,《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3年第11期。势力远未达到江南吴地,不可能有荆蛮千余家从而归之,最多不过有当地土著归服。所谓太伯、仲雍“奔荆蛮”,不过是以后来的荆蛮之地来叙事而已。太伯奔吴一事,二千年来从未受到质疑。《汉书·地理志》采信其说,春秋时人亦每言其事。《左传》僖公五年(前655)宫之奇说:“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杜预注为“不从父命,俱让适吴”。6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12,僖公五年秋九月戊申,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95页。何为“父命”?《史记·晋世家》称:“太伯亡去,是以不嗣。”7司马迁:《史记》卷39,《晋世家第九》,第1990页。仅取其意。此“不从”者,当谓“不从大王在岐耳”。8[日]竹添光鸿:《左氏会笺》,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417页。《左传》哀公七年(前488)子贡言及吴国称:“大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9杜预注,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58,哀公七年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62页。均以太伯为吴国始祖。太伯、仲雍此去江南并非劳师远征,扩张周人势力,而是为了成全太王立季历为君的愿望,带领家族远徙谋生,故《汉书·地理志》言其“辞行采药”。10班固:《汉书》卷28下,《地理志第八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667页。《史记·吴太伯世家》正义曰:“太伯居梅里,在常州无锡县东南六十里。”11司马迁:《史记》卷31,《吴太伯世家第一》正义,第1748页。太伯一行人到达江南后,族居梅里(今江苏无锡),与当地土著共谋生存。后经百余年的发展,家族日益兴盛,逐渐形成一个政治共同体。故武王克商后,封周章为诸侯,吴国正式成立,发展到春秋后期一度成为霸主。这种情况与秦人入周以后,自东徂西,迁往甘肃一带,12李学勤:《清华简关于秦人始源的重要发现》,《光明日报》,2011年9月8日第11版;李学勤:《初识清华简》,上海:中西书局,2013年,第140—144页。后来雄起西方,并无不同。
武王克商后,在分封周章的同时,又将周章之弟虞仲列为诸侯,封于“周之北故夏虚”,从而形成南吴、北虞两个诸侯国。《史记·吴太伯世家》索隐说:“夏都安邑,虞仲都大阳之虞城,在安邑南,故曰夏虚。”13司马迁:《史记》卷31,《吴太伯世家第一》索隐,第1749页。这里说的大阳为汉代县名,北周改名河北,唐代改为平陆后沿用至今。商周之际,今山西平陆县原有一个虞国,曾与芮国发生田土纠纷,前往周邦请求文王裁决。《史记·周本纪》说:“西伯阴行善,诸侯皆来决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狱不能决,乃如周。”14司马迁:《史记》卷4,《周本纪第四》,第152页。“正义”引《括地志》云:“故虞城在陕州河北县东北五十里虞山之上,古虞国也。”15司马迁:《史记》卷4,《周本纪第四》正义,第152页。虞、芮二国对文王治岐知之甚少,应非姬姓国族,入周以后被姬姓虞仲、芮伯所取代。国名依旧,但统治者已更换为新的国族。由霸伯盘铭文可知,宜侯为虞侯夨的后裔,则虞为姬姓,与文献所见春秋时期虞为姬姓之国相合。
康王时期,虞侯夨被迁徙至宜阳,可能与协助应国共同防御淮夷有关。大河口霸国墓地新出厉王时器兑盆记载:“王命应伯征淮南夷,兑从,率厥友搏于为山。”(《铭三》623)此为应国器而出现于霸国墓中,说明应国与宜国一样,也与霸国有密切交往。徙封虞侯夨于宜,配合应国共同防御淮南夷,当属康王经略南土的重要举措。西周中期录尊铭文言及“淮夷敢伐内国”。(《集成》5419)“内国”即畿内之国,说明淮夷对周人的进攻已至王畿地区,情形十分严重。㝬应姬鼎铭文亦云:“唯昭王伐楚荆,㝬应姬见于王。”(《铭续》221)㝬应姬乃是嫁至㝬国的姬姓应国女子,说明应国在昭王时期在周王室经略南土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虞侯夨徙封宜地,与地处河南平顶山市的应国相距不远,直线距离只有120多公里,可以共同构成抵御淮夷内侵的战略防线。这或许就是虞国徙封至宜的重要原因。这一措施不仅强化了周王朝对东国地区的管理,还可能是西周康王经营南土战略的开端。至于春秋时期仍有虞国居于平陆,是虞侯夨的余嗣之国还是后来宜侯重返平陆更名为虞,有待新资料的证明。
宜国是文献佚记的一个西周古国。由于宜侯夨簋、霸伯盘的出土,才使我们对它有了新的认识。宜国为姬姓,其地望在今河南宜阳附近。其始封之君宜侯夨由虞侯徙封至宜,以其都邑作为国名。它的前身虞国是武王克商后由分封虞仲形成的新国族。早在商周之际,在今山西平陆地区已有一个异姓虞国,或为武王所灭,取而代之的是新封虞仲而建立的姬姓虞国。到康王时期,西周早期的治国方略开始调整,由全力经营东土、北土逐渐转向重点经营南土。是时淮夷逐渐强大,不断举兵北向,使东部王畿地区面临严重威胁。为了加强对淮夷的防御,拓展南土疆域,获取铜料资源,虞侯夨被徙封到东都洛邑附近,以便与应侯共同组成抗击淮夷的战略防线,实现开疆拓土的新战略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