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湖南 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
曾辉煌一时、后籍籍无名、隐入尘烟数百年的永顺老司城,因2015年7月4日在德国波恩召开的第39届世界遗产大会上被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湖南首个世界文化遗产,从而光芒四射,名扬全球。
湘西的酉水流域古称溪州,唐末江西吉安人彭瑊进入湘西地区,以武力征服吴著冲、惹巴冲等土酋,自后梁开平四年(910)自署溪州刺史起,至清雍正六年(1728)改土归流,彭肇槐率子彭景燧主动献土止,湘西彭氏土司相传了35次28代,历经9个朝代,共818年。
据史料记载,于宋绍兴五年(1135),土司彭福石宠将衙署从会溪坪迁于灵溪河畔的一处荒野,并将其称为福石城,即后来的老司城。清雍正二年(1724),土司彭肇槐再迁衙署于颗砂,于是这里成为一座废都,彭氏土司王王朝在这里经营长达589年。
老司城的规模非常庞大,一时成为古溪州的政治、军事、文化中心,鼎盛时期,有八街九巷,有“城内三千户,城外百万家”之规模。清代诗人张星灿的《老司城吊古赋》称其为:“巍巍乎五溪之巨镇,郁郁乎百里之边城。”清代土家族诗人彭施铎写有《竹枝词》一首:
福石城中锦做窝,
土王宫畔水生波。
红灯万盏人千叠,
一片缠绵摆手歌。
其诗生动地反映了老司城当年的繁盛景象。现在,人们吟哦着古诗,探寻于王城废墟的残垣断壁间,是否可以隐约看见一个八百年土司王朝远去的背影呢?
改土归流已过去了近三百年,老司城的辉煌早已成为历史的记忆。但其遗址还在,作为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和世界文化遗产,其历史和文物考古价值不可限量。
人们通过衙署、书院、牌坊、碑刻、御街、烽火台、点将台、土王祠、祖师殿、墓葬群、凉热洞、博射场等遗存,仍让人感受到老司城昔日的气势与辉煌。特别是,在废墟中仍可以看见一批残存的碑碣、摩崖石刻、铁钟铭文,这为研究土司时期的书法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
申遗前夕,作为一名书法爱好者,我担心老司城申遗成功成为旅游热点后,自己不能原汁原味地欣赏到遗址的书法景观,为求先睹为快,于是在2009年仲秋的一天,特邀两位书友做了一次老司城之行,亲身感受了一番土司书法的魅力。
老司城,距永顺县城灵溪镇约20公里,当时,由于沙石路面损毁严重,我们乘车花了一个钟头才到达。当然,现在道路经过升级改造,已非常便捷。那时的老司城叫司城村,原属于麻岔乡,前些年撤乡并镇时因麻岔乡被撤,它现已归属灵溪镇管辖。这个曾被世人称为“万马归朝”的风水宝地,其实就是一个四周被群山环抱的河谷地带,几十栋青瓦木板房或拥簇或散落在一个缓坡之上,已很难找到昔日王城的影子。而满山苍翠的松柏、绕城而过清澈见底的灵溪河水,却告诉我们,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所在。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司城村无疑是一个偏远落后的村落,而八九百年前土司竟将衙署从水路通达的会溪坪迁到这闭塞地方,除了这里易守难攻、便于防卫外,很难找到更充足的理由。
同行的小田在县文物局工作,由于工作的缘故,他对老司城相当熟悉。为不走重复路,根据他的建议,我们先坐小木船到下游看祖师殿,再步行返回参观其他遗址。
祖师殿内的雄狮抱钟
祖师殿位于玄武山麓,距离司城中心两公里,始建于后晋天福二年(937),明嘉靖年间重建,是老司城现今保存最完整的古建筑之一。祖师殿依山傍水而建,巍峨高耸,与殿后的皇经阁、玉皇阁层叠一线,飞檐翘角,蔚为壮观。正殿由34根大柱支撑屋顶,柱架木枋处无斧凿痕迹,显示了古人高超的工艺水平,传说为鲁班显灵所建。
殿中右侧有一铁铸巨钟,呈黄褐色,高一点五米,口径一米,钟顶有一头尾脚爪俱全的雄狮,作拥抱之状,这就是有名的“雄狮抱钟”。钟源于殷周,衍于秦汉,自产生以来,即被作为贵重礼器,初用于祭祀天地神祇、祖先活动的奏乐,还用于天子、诸侯、贵族宴享时的伴乐。秦、汉时,钟的功用还得到发展,即用于令事、报时。皇帝上朝、出行即鸣钟相告。
祖师殿的这口巨钟,当为土司祭祀祖师活动的奏乐礼器。
钟面铸有大小不一的文字,其中“皇图巩固”“法轮常转”“帝道遐昌”“道日增辉”四行竖排文字,字体较大,均匀分布在钟的四周,其余字体相对较小的文字则铭于其间。钟面文字主要记载了与铸钟有关的人和事,上有“天运嘉靖十年(1531)岁次辛卯三月初五日庚寅艮吉造”字样,为土司彭宗舜主造。笔者由此推断,此钟应为明代重建祖师殿时所铸。
钟面铭文为阳文,笔画隆起,虽历经479年的风雨,然仍十分清晰。那“皇图巩固”等四行大字为隶书笔意的楷书,行笔稳健,结体端庄,布局均匀,法度森严。而散布其间的两三百个小字,为行书笔意的楷书,看似随意,实则古趣横生。这些文字在章法排列上长短不一,参差错落,最长的有十二字,而最短的仅二三字;字体大小不一,结体因字随行,欹正相间,尽得天趣。
守殿的老人告诉我们,在老司城的关帝宫也铸有一口铜钟,高六点八尺,二人才能合抱,为明万历十五年(1587)土司彭元锦奉调征战、凯旋后所铸,钟面阳刻两百余字。在“文革”破四旧时,红卫兵将两口钟用火烧,关帝宫的铜钟被烧熔化了,祖师殿这口铁钟虽烧得通红却不熔化,红卫兵认为这口钟成“精”了,有神灵保佑,不敢再烧,因而这口铁钟得以幸存。
当时想不到的是,后来我还沾了祖师爷的一回光。那是申遗成功后的次年,永顺方面在维修祖师殿时,邀请我书写了一副对联:“道步清虚登九五,德居太上遍三千。”它现在还悬挂在玉皇阁的门柱上。
看完了祖师殿的古钟,我们沿着松柏古道返回。这条路建于明代,是为方便土司去祖师殿而修的,当时土司命人在路边栽了数百棵松柏作为行道树。现在树已大至合抱,盘根虬曲,郁郁葱葱,人行其间,神清气爽。
走到村头,我们越过几条荆棘丛生的土坎,在若云书院遗址下的乱坟岗里找到了一座古碑。碑很不起眼,与周围的墓碑相比显得十分矮小。碑为类似磨刀石的砂岩打制,碑面上部的字迹仍十分清晰,而下部分已全部剥落。残存的碑文为“诰封正一品命服太夫人显妣……生于明天启癸亥年十月十四日;殁于周丁巳年三月二十四日;周肆年岁次丁巳年冬月初三日孝……”碑文全部为阴刻楷书,笔画清丽,结体疏朗。我想,被皇帝诰封为正一品命服太夫人的人,她自己及后人地位当十分显赫,在老司城只有土司才有此荣耀。
这墓主生于明代天启癸亥年为1623年,这还好理解,而殁于周丁巳年就让人费解了。明代以后当是清代,这“周”的国号从何而来?学过中国历史的人知道,在我国历史上曾先后出现过周朝(西周、东周)、北周、武周(南周)、后周、大周等五个带“周”的朝代。这与我们时间最近的大周,是清朝平西王吴三桂反叛,从云南打到贵州、湖南等地,于康熙十七年(1678)三月,在湖南衡州(今衡阳)称帝,国号大周,四年后被清朝灭亡。原来这墓碑上的“周”,当是吴三桂的大周。这样问题又来了,难道老司城曾被吴三桂统治过?不然为什么会使用它的国号呢?诰封墓主为正一品命服太夫人的皇帝是吴三桂吗?这有待史学家们去研究。
在老司城的遗存石刻中,翼南牌坊最引人瞩目。现在,牌坊仍矗立在紫金山与若云书院遗址之间的一丘柑橘园里,用鹅卵石铺就的御街从其前穿行而过。牌坊原为四柱三门,现仅存正门。走近一看,只见牌坊有三四米高,正中横梁上阴刻“子孙永享”四个行楷大字,行笔灵动,结构沉稳,一点一画,顾盼生情,正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动与静、虚与实、柔与刚、徐与疾、方与圆、正与斜,这些看似矛盾的东西,在这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在曲中求直、险中求稳、拙中藏巧、平中有奇、虚实相生等一系列对比变化中产生了奇妙的艺术效果。上款为三行竖写楷书小字“湖广永顺等处军民宣慰使司、署理印务宣慰使、钦陛云南右布政彭翼南正嫡彭氏”。落款为“万历拾贰年拾贰月吉旦立”。牌坊的背面刻有彭宗啇、彭永仁、向锦等九位“督工舍把”的姓名。
从落款文字可以看出,这牌坊立于1584年,距今已有438年的历史,是土司彭永年为纪念其父即抗倭民族英雄彭翼南所立。明嘉靖年间,倭寇在我国东南沿海进行大规模骚扰破坏,明朝官兵对进犯东南沿海的倭寇屡战不胜。年仅19岁的永顺土司彭翼南和保靖土司彭荩臣等奉旨分率土兵,自备粮食和武器,行军3000余里,赶赴苏州府桃江地区抗击倭寇,大获全胜。这一历史,《明史·湖广土司》曾作如下记载:
(嘉靖)“三十三年冬,调永顺土兵协剿倭贼于苏、松。明年,永顺宣慰彭翼南统兵三千,致仕宣慰彭明辅统兵二千,俱会于松江。时保靖兵败贼于石塘湾。永顺兵邀击,贼奔王江泾,大溃。保靖兵最,永顺次之,帝降敕奖励,各赐银币,翼南赐三品服。先是,永顺兵剿新场倭,倭故不出,保靖兵为所诱遽先入,永顺土官田菑、田丰等亦争入,为贼所围,皆死之。议者皆言督抚经略失宜,致永顺兵再战再北。及王江泾之战,保靖掎之,永顺角之,斩获一千九百余级,倭为夺气,盖东南战功第一云。时邀功者方行赏,翼南遂授昭毅将军。”
翼南的功勋,不仅子孙永享,更要子孙永记!
位于老司城中心的彭氏宗祠现仍保存较好,为明万历十九年(1591)土司彭元锦所建,内供奉历代土司王塑像。祠堂门口有一对石鼓,估计每座有数百斤。守祠的老人说,传说是土司战将努力嘎巴,从离此百多里的五官坪一手一只提到老司城来的。
在祠堂的正中立有一座高二点七米、宽一点二米的石碑—德政碑,碑原立于衙署遗址左侧,后移入祠内。这碑于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为颂扬宣慰使彭弘海功德所建。碑座为莲花石,顶为二重檐,檐口瓦面雕花,旁扶石柱。碑额阳刻篆书“甘棠遗爱”四字,石柱阳刻篆书对联“一片石铭恩德厚,千秋人颂山碑新”。碑面正中阳刻有楷书“钦命世镇湖广永顺等处军民宣慰使司宣慰使都督府致仕恩爵主爷德政碑”。千余字的碑文均为阴刻方寸小楷,记载了司城“承辖五十八旗,三百八十峒,军民扶老携幼,蚁集司城”的盛况,彭弘海“天性仁厚,举无失轨,去猛存宽,用贤远佞……功在朝廷,德留疆土,足以垂法于后世”的功德,等等。背刻各官首领姓名。
明代土司彭世麒墓志铭
爽岩峒 明代土司彭世麒题刻
自生桥 明代土司题刻
为王公贵族立碑歌功颂德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到秦朝李斯的泰山、琅琊石刻。既然是歌功颂德,大多为溢美之辞,掺杂了太多的立碑者主观思想。这少土司为老土司立的德政碑,其颂扬的德政究竟有多少令后人信服呢?我想一个封建土皇帝的德政,无外乎维护其世袭统治罢了。
从落款看,碑文为己卯科举人朱鸿飞撰写,书丹虽未注明为何人,我想当为同一人也。也许受字数和碑面大小的限制,书写者没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碑文只能书写在预定的位置,因而在章法上就少了变化,显得四平八稳。字虽小,但写得清秀典雅、一丝不苟,近于唐代写经小楷,没有经过科举考试的人,是难以写出这种严整划一字的。
据记载,在祠堂曾立有《彭氏祠堂碑记》,为明万历年间土司彭元锦所立;在老司城还有一块土司彭宗舜的昭勋碑,可惜我没能一饱眼福。
在祠堂的一间库房里,我们找到一堆刻有文字的碑版,碑面普遍较小,大的二三尺,小的一尺多见方。守祠老人告诉我们,这些都是墓志铭,是从紫金山的土司墓群搬来的。
后来得知,据文物部门考证,老司城历代土司及其贵族墓葬有109座,分布在老司城周围的群山谷地之中。文物部门先后四次对墓地进行发掘清理,共发现土司墓志铭三方,为《彭翼南墓志铭》《彭世麟墓志铭》《彭宗舜墓志铭》,此外还有土司眷属墓志铭九方,志盖五方。
据本人初步考证,墓志铭的书法作者有八人,其中不乏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如,明嘉靖二年(1523)探花、内阁首辅徐阶、工部尚书童瑞、著名理学家王阳明之父王华的同榜进士文澍等。
这批墓志铭除两块刻有篆字的字体较大外,其余均为蝇头小楷。书写十分工整,镌刻也精微。
土司官印
从文献知,1981年4月在老司城衙署遗址曾出土一枚土司官印。印为铜质,正方形,重1300克。印文系朱文,一半篆刻“永顺等处军民宣尉使司印”,另一半镌刻内容相同的满文。背面刻有小楷字“永顺等处军民宣慰使司印,礼部造,康熙十九年二月,康字五千二百十六号”。
老司城里的金銮宝殿再好,坐久了也会腻人,土司王于是就想着法子到处巡游,找乐子。在距老司城约20公里的猛洞河东岸的高立山,有一巨石,上刻有“观猎台”三个楷书大字,落款为“都宣慰使思齐捕猎游此记云”。思齐为土司彭世麒的号。相传每年的十冬腊月和正月间的初一至十五,他便带着家眷和侍卫,骑马坐轿到高立山观猎取乐。每当这时,其属下便派人在此围猎,供土司观赏。若有捕获,首先供他美餐。土司认为此地是观猎的好地方,于是题写“观猎台”三字,命人刻于此,以示纪念。
传说也许有附会的成分,然字迹却实实在在留在那儿。这三个硕大的颜体字,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虽经五百年风霜雨雪的侵蚀,但仍清晰可辨,与山川融为一体。土司的辉煌早已化入尘土,如烟飘逝,而这摩崖石刻却依然活着,在时间的沧桑中闪着睿智的文明之光!
“观猎台”石刻,为目前在老司城所能见的最早的文字实物之一。也就是说,从后晋天福五年(940)立溪州铜柱至此这500余年间,即占土司统治时间的60%以上,没有留下任何文字遗迹。这是为什么呢?有可能被毁掉了,也有可能本来就没有。明朝皇帝为加强对土司的控制,要求各土司立县学,并规定凡承袭土司土官的必须入学。据史志记载,土司彭世麒、彭明辅、彭元锦等曾就读于周边的酉阳、沅陵,从土司彭元锦开始,设立了若云书院,召集土司土官子弟入学,延请外地名师为之授课,这样土司文化才发展起来,明代以后的历任土司均精通文墨。而在此以前,没有关于土司读书求学的记载,是否在此以前,土司土官都是文盲呢?
在灵溪上游约一公里的河碧花潭左岸绝壁,我们发现了三处土司摩崖石刻,其中一处为“正德年来,率诸士夫乘舟游乐之勤,因名剏碧花庄,思齐书”。楷书,4行23字,颜体风格,古朴苍劲。
此后,我花了六年多时间七次对灵溪河的土司摩崖石刻进行了全面考察,共发现爽岩洞、石桥仙渡、松云潭、钟灵山、丝柳口等十四处土司摩崖石刻遗存,并写出了万余字的研究文章,发表在《中国书法》杂志,这当然是后话了。
永顺土司管辖之地属土家族地区,土家族是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在明朝中央政权的强力推动下,土司掌握了汉文化,受到了汉文化的熏陶,学习了书法,学会了吟诗作对,他们也像汉族文人一样,游山玩水,挥毫泼墨。这样,老司城灵溪沿岸在明代出现众多土司摩崖石刻,也就顺理成章了。
参观了老司城遗址上的书法遗存,使我对神秘的土司文化,特别是书法艺术,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真可谓内涵丰富、别具风采。她是我们湘西乃至我国难得的书法艺术宝库,当然也是世界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碧花潭 明代土司题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