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一
“日本的封建制度,一面是養成一部分食祿報恩主義的武士,一面也造成下賤卑劣的商人。武士的性格是輕死生,重然諾。商人的性格輕信義、重金錢。”“一個是誠信的君子,一個是狡猾的市儈;一個高尚,一個卑陋;一個講修養,一個講勢利。”
少年時聽了不少“憶苦思甜”報告,其中許多故事情節都經典化了——到地主門上乞討被打出來,轉而到窮人門上才能討到口吃的。“舊社會,窮幫窮”,這話當時聽著,既不覺得錯也不覺得深,後來讀書做學問,世間的事理知道多了,回過頭反芻一下這話,倒是產生了一個學術性聯想:窮人好,富人壞,不管這話是否符合事實,都在提出一種社會科學理論——道德是有階集性的;或者,階集是有道德性的。
近來讀到一本書,《日本論》,是戴季陶老先生寫的,其中也講到了道德與階集的關係問題,立論有深度,佐證了我這個聯想。
戴季陶者,中國近代史上的風雲人物,與國共兩黨都有深交集,官至考試院長,日本留學時還與蔣介石合作生了個兒子(蔣緯國到底是誰的,史家迄今仍無定論),國民黨垮臺前夕與陳佈雷前後腳服毒自殺,悲歎而死。一生都是故事。
清末的學界風氣,舊學式微,科舉慘澹,興起日本留學潮。其實,多數人是將日本看作西學的二道販子,到日本去學西學的。真正到日本去學日本的,大概只有戴季陶、蔣百里等少數幾個人。專學日本,就把日本琢磨出不少道道兒來,其中最有深度的,在我看來,就是戴氏對日本歷史的階集(階集=階級)分析,其中最有學術力道的,是其對道德的階集分析或階集的道德分析。
“日本的封建制度,一面是養成一部分食祿報恩主義的武士,一面也造成下賤卑劣的商人。武士的性格是輕死生,重然諾。商人的性格輕信義、重金錢。”在戴氏眼裡,武士與商人相較,主要不是貧富貴賤不同,而是性格不同、道德不同、文化不同,“一個是誠信的君子,一個是狡猾的市儈;一個高尚,一個卑陋;一個講修養,一個講勢利。”把階集的概念由經濟概念變為道德概念、文化概念,以此更深一層解讀歷史,僅此一點,這《日本論》就有其學術價值,值得一讀。
明治維新本是武士階集發動的,結果卻成就了商人階集大財閥的解放和崛起,如書中所言,“現在日本已經由武士專制時代,進到資本家專制時代了。”由此形成的新社會結構,“完全是‘町人根性的骨子上面穿了一件‘武士道的外套。”日本人把商人稱為町人,這“町人根性”,“一方面是陰柔,另一方面是殘酷”。為了渲染町人階集此種性格的感性含義,戴氏還做了一個聯想:“我常常想,何以歐洲人對於美洲土人,那樣殘酷,竟忍心動輒坑殺數十萬的土人,原來,這種行徑,絕不是出於純粹的戰士,而是出於拿了刀的商人和流犯。”《日本論》是二十年代寫的,其時日本鬼子對我國犯下的那些滔天罪行還沒發生,戴氏似乎是有先見之明,預先把道理說明了:在南京進行大屠殺的,在中國幹出那些以強淩弱、以勇苦怯、燒殺淫掠、活人實驗等罪惡勾當的,絕不是純粹的武士,而是拿了刀的財閥。
維新後日本是否就是資本家專制?武士階集消失後武士道文化是不是也跟著消失了?戴季陶的論調未必全對。我歸納了幾條自己的看法,與列位看官分享:
第一
人是人也是動物,人的這兩面性決定了其行為的兩面性:趨善避惡與趨利避害。做善事不做惡事,這是趨善避惡;做對我有好處的事,不做對我沒好處的事,這是趨利避害。可以給這兩種道德原則起套學名:陽性道德與陰性道德。如果這兩種道德明顯地為兩個不同的社會集團所涵載,那就可以將這兩個社會集團分別稱為陽性階集與陰性階集。進一步,還可以再建立起陽性文化與陰性文化一對概念。那麼,顯然,在日本,武士文化是陽性文化,商人文化是陰性文化。
商人文化之陰,古往今來已有無數筆墨描繪。士農工商,把商人排在末流,也不只是中國日本這樣。人們不喜歡商人,其實並不是因其於國計民生無大用,而是因其污染文化。社會可以在經濟上利用它,但不能在文化上崇尚它。
關於武士道,中國人對之並無好印象,這很可能是因為一些文學作品不明日本文化的就裡,把鬼子暴行與武士道妄加聯繫所致。其實,武士道可能使人剖腹自殺,但絕不可能使人強暴婦女。近年來在中國流行的新渡戶稻造寫的《武士道》和美國人本尼迪科特寫的《菊與刀》兩本小薄書,對中國人瞭解真正的武士道,有挺大幫助。直、正、勇、忍、慈、誠、忠、榮,這是《武士道》裡所描述的武士的基本道德原則。這些原則武士們未必都能做得到,正如一群追求成佛的和尚並不就是佛一樣,但至少,這是一群追求道德行為的人,一群趨善避惡的人,而不是趨利避害的人,他們所涵載著的,是陽性文化。
人類歷史上與武士道非常相近的道德文化體系還有歐洲的騎士道,它的道德原則通過騎士受封時的誓言可見一斑:遇弱即慈、遇強即勇、遇惡即戰、遇求即助、為人誠實、為主盡忠、尊重女人、忠於愛情。歐洲與日本皆成為列強,其必然性,就隱含在這兩“道”的陽性文化體系中。
武士道與騎士道,歷史上並無交集卻驚人相似——文化面貌相似,社會基礎相似,歷史後果相似,甚至,時間長度也相似,都是七八百年時間。只是,二者在歷史存在上有個平行錯位,武士道比騎士道慢了半拍,這是因為日本歷史比歐洲歷史本就慢了半拍,所以,日本躋身列強就比歐洲慢了半拍。然而沒成想這個“慢半拍”卻為中國思想史、中國歷史、乃至中華民族的國運,製造了大迷霧,使我們產生了昏天黑地般的史學誤解,使我們在選擇自己的道路時產生了昏天黑地般的大糊塗。我們誤認為,黑船事件以前,日本與我們一樣只是亞非拉大“羊圈”中的普通一“羊”。由這一誤解再引出一個誤解:我們誤認為明治維新完全是黑船叩關刺激出來的。由這一誤解再引出一個誤解:我們誤認為日本的翻身完全是明治維新之制度變革的功勞。由此一誤解再引出一個最嚴重最坑人的誤解:制度決定論——任何國家,任何民族,只要進行正確的制度變革,都能由弱轉強。
這最後一個誤解可把中國坑毀了,陷進去直到今天還沒拔出來!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不明白:其實在維新以前,從戰國後期到整個江戶時代,四百年時間裡,日本武士們,武士知識份子們,早就在學術上、意識形態上、乃至整個文化層面上進行民族主義準備了。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不明白:決定一國命運的,不是制度而是文化。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不明白:狼之為狼,因為它有著尚武的文化稟賦;羊之為羊,因為它有著尚文的文化稟賦。直到今天我們仍然不明白:明治維新並不是日本由羊變狼的運動,而只是這只狼的警醒運動;日本本來就是狼,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尚武的國家。
第二
當一個社會發生大變遷時,人們往往只注意它利益關係、制度建築和階集結構等表層的變化,而忽略了隱蔽於表層之下卻更具歷史能量的文化性變化。明治維新的表層變化是“武退町進”,相應地,其深層的文化性變化就是“陽退陰進”。維新以前的日本文化,武士道主導;維新以後,町人文化加入進來,但並沒有主導,更談不上專制,這一點,戴先生說過頭話了。維新是武士階集的自覺行動,把商人推上臺,是要他們來幫著富國強兵,而不是要用他們那卑陋的性格來污染國家文化,這點自覺性和警惕心,武士知識份子們自始至終都有。王政復古、版籍奉還、廢番置縣、廢刀令等所有這些“抑武”的改革大政,都是武士們自己推動的,是為了國家利益而做出的階集犧牲,而不是常規階集鬥爭意義上的階集失敗。“武家”,把政治利益讓給了“公家”,把經濟利益讓給了“町家”,它自己則保留了文化利益,從而為國家保留了民族主義和尚武精神,因此也為自己保留了精神上的貴族地位,否則,財閥們為什麼還要搞件“武士道的外套”穿穿。沒有町人階集的興起就難有日本的工業化,沒有武士道文化的光芒,就沒有日本的團結。由此形成的階集分工,在日後的侵略戰爭中也表現出來:日本軍隊的戰鬥力來源於武士道文化的遺產,而日本軍隊在侵略戰爭中的暴虐,則是從“町人根性”中的“陰柔”“殘酷”而來的。
第三
日本文化上的陽退陰進,于其國運未必是壞事,很可能,這恰恰應了“陽極而陰”的原理,形成了“陰陽和合”的效應——在原有武士道陽性文化的基礎上,在尚武精神與愛國主義的基礎上,再加上商人帶來的致富理念和大機器工業,富國強兵的基本條件就圓滿了。歐洲歷史其實經歷了一個邏輯上與日本非常類似的過程——新興的陰性商業文化與騎士道的陽性文化相結合,成陰陽和合之功,為歐洲帶來了強大和繁榮。世界狼羊角色分配的依據其實是在這裡!強者恒強,弱者恒弱,狼者恒狼,羊者恒羊,根源是在這裡!誰能搭配出一個陰陽和合的文化結構來,誰就是狼。
一個民族,如果沒有這樣的陽性文化遺產,如果它的文化“底湯”原本就是陰性的,而又不得不隨著世界的商業化潮流往裡再扔進一個陰性文化的“菜碼”,陰上加陰,這個民族就倒了邪霉了——這就是中國二百年國難的根源。
中國學界拿著歷史進步主義的糖葫蘆簽兒到處亂穿一氣,把個歷史穿得膚淺無比——日本的町人階集是新興資產階集,是代表先進生產力的進步力量,朝陽力量,而武士階集則是落後的封建殘餘,夕陽力量;明治維新,是資產階集性質的社會變革;日本崛起,是因為先進的生產方式代替了落後的生產方式,云云。
對日本歷史的這種美醜顛倒、善惡顛倒、陰陽顛倒、胡謅八扯的解釋,坑害的是我們自己。中日近現代史,在理念上本就有著很深的糾葛,看錯了日本的事,就會走錯中國的路。
第四
文化的陰陽流變是很細膩的事情,其間各種文化潛流會交匯溶合,各種文化成分會化合分解,我給這現象起了個學名:文化化學。循此思路,將中國近現代史看作是一個文化上的“化學反應”過程,認識深度會有大提高。近代化就是商業化,不管是被人拖進去的,還是自己鑽進去的,中國終於也走上了這條路,也有了自己的商人階集;相應地,在自己的文化結構中,也有了商人文化的成分;這商人文化自然也是“陰柔”“殘酷”。而可悲的是,在文化遺產方面,在文化“底湯”方面,中國與日本卻截然相反,我們沒有武士道而有文士道。日本武士道有七百年歷史,中國文士道有兩千年歷史——這是一鍋正宗的陰性文化底湯。
日本武士道是中國文士道哺育出來的,中國的文士道到了日本變成了武士道。而中國自己的文士道則始終只是文士道,這就如同日本的大米是用中國運去的肥料種出來的,而這肥料在中國則始終只是肥料,除了想自殺時可以喝它,沒別的用處。
於是,當我們看到日本文化結構中那些從武士道中繼承下來的陽性文化遺產時,我們在自己的文化之鍋裡看到的,都是相反的東西——日本尚武,中國尚文;日本是民族主義,中國是普世主義;……。想像一下吧,新興的商人文化中的陰柔、自私、殘酷,與傳統上留下來的文士道的陰柔、懦弱、散漫、茍且匯合起來,陰上加陰,形成一個純陰之體,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文化!
第五
資產階集的邪惡,資本主義制度的黑暗,與其用馬克思的經濟主義理論去批判它,還不如用戴季陶這套道德主義理論有力。對中國的國運而言,資本主義的主要弊病不在於它經濟上不公平,而是在於它文化上太齷齪。本來,兩千年尚文文化的“陰性”就一點也不比商人文化淡,再搞資本主義,再加上商人文化,由這陰上加陰所釀出的文化毒藥,中華民族根本承受不起。亡國滅種的真正禍源是在這裡。如果,在國際生存競爭中,擁有文化優勢的一方,知道自己的文化優勢之所在,也知道對手的文化缺陷之所在,於是,鼓惑著、煽動著、學術著、普世價值著、民主人權著、自由進步著……對手民族,往商業化的道路上走,讓你在文化上陰陰疊加,把你的文化劣勢充分發揮出來,那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略捷徑了。
當年歐洲的空想社會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抵制,就是從道德與審美的角度立論的,同理,中國的窮人救國者當家後為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所做的努力,其主要動機,也是此種文化上的考慮,那場追求頓悟式文化涅槃的努力就是證明。反復辟,表層意義上是經濟上的反剝削、反壓迫、反兩極分化、反分配不公,深層意義上,是文化上的反陰柔、反殘酷、反自私、反散漫、反苟且、反齷齪。復辟,最大的禍害不是經濟上的,而是文化上的。一個人人顧個人、一切向錢看的文化,對民族的傷害,那是入骨的,萬劫不復的。這陰上加陰的文化災難,道德災難,審美災難,人倫災難,四十年來我們已經深深體會到了。
再強調一遍,商人文化,如果與武士道、騎士道文化相結合,則收陰陽和合之功,如果與文士道文化相結合,則成陰上加陰之禍。同一種東西,加到歐洲、日本的文化土壤上是肥料,加到中國的文化土壤上是毒藥。我們沒有日本武士道和歐洲騎士道那樣的陽性文化遺產來緩衝、中和、化解商人文化的毒素,這才是中國不能搞資本主義的最深一層的道理!中國在經濟上需要工業化,但我們在文化上又承受不起商業化,於是,尋找一種沒有商業化的工業化道路——這才是“只有社會主義能夠救中國”這句話的最深層的思想背景。
第六
社會主義並不是馬克思教給我們的,這是中國人自己的選擇,我們只是借了他的理論概念用了一下,順便也借用了一下其學術權威的支持力,僅此而已。可悲的是,真搞了社會主義以後才知道,這制度之下,也並不是一點陰氣也沒有。“資本主義自發傾向”的陰氣,資產階集法權的陰氣,貪官污吏的陰氣,特權階層的陰氣,“老子英雄兒好漢”的陰氣,最重要的,兩千年文士道留下的大陰氣——“沒有商業化的工業化”,道路走起來並不容易。為了抑陰振陽,國家不得不週期性地發動全社會的內省性自我修煉。為了償還祖先為我們留下的“文化債務”,為了降解掉這文士道的文化垃圾,為了在中國文化的邊邊角角中尋找、搜羅、拼接出一些尚武文化的替代品,為了人工搭配出一種陽性文化結構來,“工人階集領導一切”,“全國學人民解放軍”,“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各種各樣的文化戰略都嘗試過了。中國在文化建設上必須達到基本的陽性當量,才能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最可怕的是,在這努力的背後,有一個巨大的“退一步海闊天空”的誘惑。堅持的困難有多大,回頭的誘惑就有多大;堅持越艱難,轉身的理由就越充足。生產力,GDP,“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嚮往”,一切現成的意識形態美味都擺在那裡。等著過好日子的人民群眾,對文化上的“瞎折騰”已經厭惡透頂。愚昧與邪惡都在面對誘惑。這意味著一個巨大的政治套利空間。
轉身後,果然順風順水,一句“按經濟規律辦事”,就把商人文化的陰氣釋放出來了;一句“崇尚知識尊重人才”,就把文士道的陰氣釋放出來了。商人文化講一切向錢看,文士文化講人人為自己,如此陰陰疊加,就是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信仰危機、道德倫喪、社會墮落的文化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