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作家,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画》深受奇幻、科幻类小说写作的影响,这是时代写作风气下属于大学生趣味的种类。相较于很多同类的写作,我觉得它的优点很明显,这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小说是虚构的,最根本的东西就是想象。所以我觉得这位同学肯定是适合写小说的。另外,我们都能感受到,这位同学的知识结构和阅读量还不错,表现出了某种厚积薄发的模样,在文字表达能力上也没有多大的问题,基本上还是比较考究的,但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并不是特别理想。
东良《窄巷》
这篇小说是作者基于平时的阅读来写的,而不是面对自己既有的生活。作者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做”小说。比如我们拿一块木料,凭空做一样东西,这个就是“做”小说。而在我看来,如果是从他的内心涌出来的东西,叫“写”小说。比如《红楼梦》,就是曹雪芹根据个人经验、美学观念等写出来的;而《西游记》《三国演义》就是做出来的,它是集成的,作者将历朝历代的传说、民间故事、史料等材料,通过极高的表达能力把它们综合起来,再通过自己的创造使它呈现出来。所以,做小说需要充分的准备和明晰的指向。做小说跟写小说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两种不同的操作方式,但我觉得做小说可能比写小说的要求更高。
从做小说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位同学没太做好。小说本身缺乏叙事动力,像车没有发动机。所以这个小说的阅读乐趣不大,很难引人入胜。比如它里面写到不同的人非常惊恐或诧异,动作都是手里的东西掉了,这其实来自电视剧中的夸张表演,难道所有人在惊恐状况下都是这种反应吗?而且表现两个人的惊讶,作者怎么会用同一个方式?但这不是说作者缺乏表达能力,在我看来,是他的阅读完全侵略了他,而不是他吸收了阅读。他被阅读覆盖了,或者说被阅读腐蚀了。
阅读是滋养,应该从阅读中获得更多的东西。你想到了某个阅读经验,想使用它时,不妨试试跟它反着来。避免重复别人的说法,是一个写作者最基本的自我要求。在座的有志于写作的大学生们,可以先从个体出发去写小说,而不是去做小说,会更符合你们现在的人生境遇、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不要被你的阅读所裹挟,在考究的表达之中,也要保持你独立的思想。
李黎(作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小说是比较典型的年轻人的作品,作者应该二十岁上下,正处在一个世界豁然开朗、思维高度活跃,对死亡、真理等终极问题兴趣浓厚而且不服不忿的阶段,也愿意用小说去呈现思考。所以这篇小说更多的是一种内心思考的反映,可以看出是阅读、思考、青春迷茫等诸多事物的综合产物。
其不足之处,从小到大有四个方面。一是细节上还有待推敲。比如第一部分,老范既然进去给年轻人端茶倒水,可见怒火早就没有了,不需要在后文中再写“他心中的怒火烟消云散”。二是人物和事件略显随意。小说涉及的几位人物,都没有必然性,可以被随意替代。如果人物、事件都不合情合理,可以被随便置换,有无数种表述,那小说本身会显得非常无力,甚至可以直接展开后面部分的讨论,前面的整体删除。三是逻辑问题。作者可能想在小说中讨论,人类是不是会穷尽自身,是否会因为看到自以为穷尽一切的事物后在这个领域丧失了一切的想象力、创造力等问题。无论持有哪种观点,都应该明确,短篇小说大概不能提供一个彼此争论、多种可能并存的空间。作者几乎可以把所有的议论都删除,留白给读者,只传达这幅画开始被看作人类艺术创作的又一个源头。四是小说何为的问题。小说可以对宏大议题进行探索,但小说既然被命名为小说,并且有着相对固定的阅读期待,那它就需要遵循一定的规范——如果有突破范式的作品,一定是作者对自身的突破。就这部小说而言,它架构了一个特别宏大的时空,抛出了一个特别终极的问题,更给了非常驳杂的议论,或者说思考。这些本身都没有问题,但文本过程的无趣、叙述缺乏细节、强塞给读者等问题,是小说文体要极力回避的。
可以看出,作者对小说的理解还处在工具层面,即只是借助小说的形式抒发自我。这虽是一个必经阶段,但下一步应该突出作品的主体性,让作品自身说话并运转起来。我很熟悉这样的写作,因为自己也算是经历过这个阶段。但集中到科幻、思辨等相对具体的领域,我建议作者要在两个层面做一些调整,一是思辨式的写作需要极其丰富的、足以震撼读者的知识储备,避免自我激动的心潮澎湃,作者目前还不具备。二是就算具备此类知识,甚至有了完备的知识体系,但小说是虚构,虚构的乐趣可能远远大于思辨的乐趣,虚构的力量又会自然地生发出思辨,引发对一切重大问题的思考。思考是在阅读之后发生,而不是以思考代替阅读。所以作者可以收缩写作半径,从更为具体的事件和细节出发写作,毕其功于一役式的作品本质上是某种外行和取巧。
刘超(评论家,南京大学文学院学衡研究院教授、博导):我觉得这个作品,它好的地方在于有一个宏大的理念,致力于探讨人存在的意义、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的创造性等问题,格局很大,眼界很开阔。此外,作者应该读过很多著作,包括哲学、文学、历史等各个方面,知识面比较广,所以在作品里面用了很多跟西方文学传统有关的象征、典故、隐喻,能和文学传统之间产生共鸣、发生联系。作者在构思方面也有一定的长处,尤其是对于叙事时间的安排,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跳跃型的叙事时间,是对线性叙事的反叛。
但是整体读下来以后,我觉得这个作品和我们通常意义上理解的小说差别比较大。在我看来,小说首先要有特定的人物关系,其次还要有特定的人物关系所引发的行为,以及这个行为所带来的某种状态的变化。但这个作品,实际上这三点都没做到,里面出现的人物都像是代号,不具有人物的特性,关系也不构成正常状态下的所谓的人物关系,由此所引发的整个小说也就缺乏一个中心情节,缺乏一个可以被讲述的故事,那么这个作品就成了某种概念,某种你思考的诠释,一种公式化、图解化的产物。它不构成这个小说,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非常遗憾。
对年轻写作者来说,我有如下三个建议。一是对具体生活细节的体验和把握很重要,在思考宏观问题的同时,生活化的呈现才是小说的骨架和灵魂,这样才能写成一部影响读者、传递独特生活体验的作品。二是阅读时没必要过于关注比较宏观的理论性问题,可以多看一些非虚构的历史类作品或人物传记。三是关于写作本身的。可以看出这个作品的来源非常广泛,既吸收和借鉴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又有很多西方文学的书写传统,这当然是好事,但我觉得还是要基于作者的生活经验,找到最适合你的表达的方式。形成自己的风格之后,写出来的东西才能真正地打动人,而不是像这篇作品一样简单的写作。
朱婧(作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从形态上来讲,这篇小说的短句很多,而且有种破碎化的反常趋势。究其原因,我认为来自当下新媒体的影响。大家在这样的环境中阅读和写作,一定会被“蛊惑”。回到内容上,文本涉及的科幻情境其实也是一种文学生产的资源,在这种新的文学景观中,同学们就面临选大题材还是小题材来写的问题,这就要看我们有没有能力去暂时压缩写作欲望的体积,打造一种平衡。这个小说里面有一个核心的内容,就是讨论艺术在时空和历史中的可能性,以及它能不能持久地存在价值和意义。我由此联想到最近大家都很关注的人工智能写作。如果人工智能来写作的话,我们应该怎么理解人跟文学的关系?人工智能比我们有更强大的数据支持,如果它能够生产出精神产品,那我们要怎么理解文学的未来?也许这也是写作者讲的艺术。
这个小说的叙事动力不明显,作者对于艺术史、艺术理论等的兴趣与写一篇我们能够理解的小说之间,处理得不够恰当。如果这样一种天马行空的写作风向,代表着一种青年人的写作状态的话,那我们今天选择这样一个小说讨论,可能要讨论的就不是艺术存续的问题,而是我们所理解的传统小说的前途问题了。
宋世明(作家,江苏法治报社副总编辑):整体上看,这个小说基本还算完整,时空架构、人物的设定都有自己的特色,这是优点。
关于后续的修改,我有三个建议。一是既然想架空小说,那就全部架空,不要像现在的人物设置,工具人一样的,前面出现,但结尾不见了。还有作品中提到了七亿年以后,我不知道这种物质性的东西七亿年怎么保存下来。这都是作者要考虑的细节问题。二是文中有很多玄幻的元素,但如果一部小说里面出现很多新的东西,让读者总是要停下来思考的话,就阻碍了阅读的速度,整体的感觉就断了,所以要把文中太疙疙瘩瘩的东西去掉。三是作者想把思辨的主题表达出来,但完成度不够,所以要尽量把这些思辨压缩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