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出槐阳路

2023-10-15 03:10西北大学殷文佳
青春 2023年10期
关键词:床单头盔耳朵

西北大学 殷文佳

江来香翻开折叠桌后,整个过道只能供一人挤进挤出。我只得坐在床上,不然这巴掌大的地儿更没空走人。

床尾有一块木板墙,把灶台、马桶、浴缸都隔在里面,灶台是一个窄木桌,马桶不能自动冲水,浴缸只能架了盆站在里面用毛巾沾水洗身子。六平方米的小隔间里总能传出各种味道,现在全是炒菜的油烟味,不过今天和往常不同,油烟味里有土豆炖鸡的味道。我已经很久没闻到这个味儿了。

只要江来香在,我回来就什么都不用干。这倒不是因为我现在难得回来一次,而是她自认为,她在弥补一个母亲没尽到的责任。在我看来,这过于刻意。我盘腿坐在床上,等她端菜上桌。

褪皮的折叠桌上摆了足足五道菜,往日我回一趟家,可没这么大的排场。她从门后拖了个塑料凳子出来,挨着我坐在桌子拐角。我被她挤得心慌,端碗往床头挪了挪。

我吃得快,一碗饭下肚,她的饭还有一大半。从跑外卖开始,她的胃就不好了,吃饭比别人慢得多,可能从前也不好,但饭还是能正常吃,不像现在。

她见我啃完鸡爪,那喉咙一蠕一蠕的,不知道是准备说话还是在吞饭。平日性子急得不得了,现在反而慢慢吞吞的,让我有些不适应。

“咱们家好长时间没来过人了,待会儿吃完饭,你就在家待着,妈带你见个人。”她说这话的口气真是难得的温柔,语重心长的气息包裹了她吐出来的每个字。

“见谁?”我硬着发麻的头皮故意问。

“你向叔叔。”我听到这话,眼睛猛地向她扫去,她眼皮没抬起来。

“你们也该认识认识了。”她边说,边用筷子僵硬地夹碗里的一块土豆。她的手哆哆嗦嗦,筷子抖得清响,夹了好几次,都没夹起来。

太夸张了!我想,饭是吃不下了,反正也饱了,索性看她装。她见我不作声,也觉得没意思,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家里来人,这回也没让人家来。”她像是装够了,马上变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对我了如指掌。

“想说啥就说嘛,磨磨叽叽的。”我瞅了她一眼。

“吃完饭,我俩上他家去坐坐。”她说这话,口气兴冲冲的。

“不去。”我几乎脱口而出,用手够床头的画箱,脚指头在下面勾被挤到床里面的鞋。

“怎么不去,你现在吃的这只鸡就是他送的,不去谢谢人家?你又要去哪里啊!他家很近的,就在……”

我推开粘了好几层木板的大门,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准确说是逃了下来。她一定不知道,我其实早就知道那个男人住在哪里。让我去他家,简直是给我上刑。

我急匆匆跑到一楼,脚步突然放慢了。窄长的楼道只剩下一辆电动车,是我爸留下来的。他骑了五年,车还像新的一样,坐垫一点皮都没起,甚至没有一丝裂痕,踏板周围的钢管银光发亮,车头连头发丝粗细的漆都没被磕掉过。

我爸去世后,这辆车现在是江来香在骑,坐垫里的海绵翻出来了一截,被蹭得黑乎乎的,踏板掉了一块,后视镜也掉了一块,车头的外壳直接凹进去,乱七八糟的裂痕看得我触目惊心。如果不是因为我挂上去的那个小猫摆件还在,真难想象这是同一辆车,小猫摆件现在也不是正正地坐在手把旁,它像个猫头鹰,倒挂在下面。

正是饭点,整栋楼的男人都出去跑外卖了。不出意外,江来香也骑着这辆电动车,飞奔出槐阳路,用她那一急就变尖细的嗓音和一个个买家打电话,买家一听到她那尖细发颤的声音,不替自己咕咕叫的肚子着急,反而开始替她找路着急了。今天她没骑这辆电动车,它安静地歇在楼道角落,像个被遗弃的老人。

我有这车的钥匙,但从我爸走后,就再也没骑过。我的目光落在这车上,一股劲上来了。骑上吧,要不就试试!我怂恿我自己。我的脚甚至朝它挪了几步,但又停了下来,这股劲转瞬即逝。

一出楼道,外面就是槐阳路,这条路没什么特别的,就餐馆最多,很多馆子不接待客人,只做外卖。每到中午,这些小店的桌上就会摆一排做好的外卖,戴头盔的男人们匆匆带走属于他们的号码,几分钟后,下一份外卖就会弥补上一个的空缺,流水线一般准时。

我抱着画箱往槐阳路走,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车辆川流不息。路口上方很空旷,没什么树叶遮挡,仰起头,可以看到大片的天空,只是看不出什么颜色。

我往那边走,走出去就闻不到饭菜味、电动车味,还有江来香的味。

江来香是在什么时候突然闯进我的生活,我记不清了。

在周围同学最需要母亲如水般温柔呵护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江来香长啥样。我只记得那个十八平方米的小屋,从小只有我和爸两人住。一架双层单人床,我睡上铺,我爸睡下铺,一动就嘎嘎响。

窗户是没有玻璃的,夏天不用管,冬天就用塑料薄膜罩着,窗台上用红砖压紧,就不怕漏风了。窗帘是一块深红色的床单,月亮大的时候,白光就从床单上那些细细的洞口漏进来,水泥地上就像撒了一层碎星星。我爸的鼾声贼大,不过算打得有节奏,在深深浅浅的鼾声里,我睡过一个又一个还算安稳的夜晚。

在中国各个城市的犄角旮旯都开始习惯外卖电动车呼啸而过的时候,我也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我爸不仅三餐不规律,还起早贪黑跑外卖,比我学习都刻苦。当槐阳路边的“眼睛”都一盏盏闭上的时候,我爸也该回来了。

学画画挺糟蹋钱的,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就画到什么时候。如果画不出来,我就望着那扇没有玻璃的窗发呆。不是每扇窗都灯火通明,很多人还在外面奔波,槐阳路现在一定很热闹。

江来香来后,我还是睡上铺,我爸和她睡下铺。我爸还是继续起早贪黑跑外卖,只是我不再继续在家画到他回来。下铺是江来香的天下,连带着上铺也是,她那尖细的嗓音甚至把六平方米的厨房、厕所或者浴室,反正爱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都给占领了。

一个黑色的手机支架上卡着她的手机,屏幕上细细碎碎的裂痕告诉我,它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家伙,那块深红色的床单是她的背景,在这块充满细细碎碎的裂痕的手机屏幕前,在那块布满大大小小的洞口的深红色床单前,她将这辈子能展现的“才艺”全都拿出来了。她所谓的“才艺”,就是边扭动四肢极不协调的骨架,边用尖细的嗓子唱两首老情歌。当真就只有两首,交替唱,别的一概不会。当她那尖细的嗓子变得颤抖的时候,肯定是有人给她送了小礼物,连着十几个晚上折腾到大半夜,也折合不出几块钱。

就那一个晚上,她的声音颤抖得最激动,直播间的粉丝陡增到一千多,她惊喜地盯着那串一直变化的数字,仿佛预感到自己的人生从此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一瞬间的苦尽甘来竟让她布满血丝的眼球中挤出两滴泪来。

这种感觉只在她这里停留了几十秒。大数据把她推上热门,一伙人蜂拥进来,瞧不见什么新鲜喜欢的,又蜂拥退出,数字重新跌落原来的位置。那一夜,她的粉丝涨了三个。加上原来的八个,现在一共十一个。

我真佩服她那锲而不舍的毅力,在一夜夜的坚守中,别的主播最起码能看到粉丝在涨,不管涨多少,总归是上升的趋势。而她,原封不动。她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个职业,不过她那尖细的嗓音好像从来不会干哑。

我爸向来不干预她做这份“前景巨大”的工作,他人生的后半段都奔波在槐阳路上。他的喜悦均来自顺利跑完一个单,账户多了几块或者十几块钱,如果他能收到某个买家的打赏,这必然是他一天中最有意思的谈资,这种愉悦不亚于江来香收到一个小礼物。不过,他俩似乎达成协议,对于江来香的粉丝数量和打赏收入闭口不谈。

我能忍受我爸总是留我一个人在小屋,他起早贪黑能换来看得见的收入,但我不能忍受江来香一天到晚都待在小屋,别的主播一晚上能挣好几千块,有的还能挣好几万块,她一个月的收入拿出去,菜市场里的两斤猪肉都买不起。如果说她在白天要操持这个小家,可家里有什么能操持的呢?东西都没几样。而且,她占了属于我的画画空间,在这一点上,我极度不能忍受。

不是没有过争吵,特别是阴雨连绵的时候。

“我根本没办法画画。”

“别人画画又不是在家空想出来的,你多出去走走嘛!”

“那别人要画室干吗?给你直播的吗?”

“你的画现在能不能赚钱?不能吧,但我直播可以。”

“那钱呢?我怎么没看到?”

“反正肯定比你来得快。”

她总是把话题引到钱上,我们的斗嘴也总是终结于钱。直播和画画谁更高贵,我们各执一词,但都心知肚明。我始终不愿承认,我也在做一场表演,我的画也卖不出买两斤猪肉的钱。

窗户没有玻璃,拉开窗帘,外面的风景格外清晰。在这个角度看到的风景,是另一栋破旧楼房的一面,六层楼的六扇窗户里,有一扇也没有玻璃。江来香没来的时候,这间小屋大多是我一个人待着,画画的灵感多半来自对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户的遐想。那扇窗的窗帘一定是一块床单,上面有一簇显眼的牡丹花。

每天早上六点,槐阳路就开始热气腾腾,但大多数窗户还在沉睡,窗外那面楼,只有没窗玻璃的那户醒得最早,他的床单窗帘半拉开,看不清里面的陈设,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轮廓,这正合我意。

我的画总有一个固定的元素,半拉开的印着牡丹花的窗帘。窗帘的另一边,或许是我现在待着的小屋,或许正巧画成了对面床单里的家,我也不敢保证,但我能肯定的是,那里面住着一个外卖员,或许,还住过不同的外卖员。窗上经常挂着湿漉漉的外卖服,明亮的蓝色和黄色交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摆在窗台的头盔长出了一对兔耳朵。当然,遐想的神秘感不会因为我知道主人的身份而消失,只要那面床单在。

记不清已经画了多少张窗帘系列的画,我对这种构图已经近乎麻木,找不到新的突破,或许真该出去走走,特别是江来香来了以后。

我得下楼,他也应该下楼了,那个兔子头盔不见了。在下楼的时候,想到那扇窗和里面的人,似乎是正常的,因为看得实在太久了,但又不正常,明明完全就是陌生人。“跟上他看看。”这个想法冒出来,我觉得有些刺激,但跟踪一个陌生人,确实有点奇怪,我立马掐灭了这个念头。

我抱着画箱走在槐阳路上。画什么呢?这条路我太熟悉了,哪个地方有块残砖,哪棵树上长了几个瘤子,哪个商铺换了店面,一眼就看得出来,真没什么意思。要说有意思的,还得是人。人来人往,走走停停,其实大多数人是一样的,看起来,都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这也没什么意思。顶有意思的,是有不一样劲儿的人。当所有人都穿不同衣服的时候,穿一个色儿的人就会不一样。当所有人都看似从从容容的时候,赶时间的人就会不一样。我的目光锁定在车流里的骑手身上。当所有骑手都穿一样明亮的衣服,戴同样的头盔,我想到那对兔耳朵。如果正好在我想起他的时候遇见他,这也太凑巧了,槐阳路很长,分支也多,我没抱什么希望。而且,不一定就得画他。

从早上逛到晚上,成了常事,耐走也成了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他们从不会担心,一个女孩子大晚上在外面闲逛会遇到什么危险。槐阳路的饭馆子到晚上更热闹,骑手满大街跑,我不会走出槐阳路,这是我对他们的保证。我也没想过要走出槐阳路,饭馆子里的人间烟火,哪里画得完。比起回到十八平方米的小屋看江来香表演,我更愿意蹲在槐阳路街头,看流水线的表演。

江来香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我倒记得很清楚,那要从家里的伙食开始说起。一般的早饭,一个鸡蛋打散,下入三人份的挂面。午饭一荤一素,素菜是江来香前一晚在菜市场买的打折青菜,荤菜是一小坨五块钱的猪肉,和着辣椒炒。晚饭就用中午吃剩的荤油下面条。

东良《希望》

每天的伙食都是这样。我爸和我也不挑,她总比我做得好吃。靠在墙边的折叠桌几乎没被翻开过,就两个菜,搁在哪儿都行。何况我爸总也赶不上饭点。除了过年过节,基本不见鸡鸭鱼,可从不是年也不是节的那天开始,折叠桌被展开了,她做了一大碗土豆炖鸡,配了两三样小菜,菜油也舍得放了。那天我不停地拉肚子,油水太好,肠胃有点受不住。

伙食好了,我的胃得到空前的满足,小瘦身板也开始长肉了,我爸的脸也跟着圆了起来。江来香还是那样,油水多了身上没见得有什么变化,就是脸上气色好了些,看着高兴了不少,炒菜还会哼歌,哼的歌也不只是之前的两首了,她会唱现在最流行的一些曲子。

她还是会继续直播,只是不那么频繁,直播间的人还是那么少,不过粉丝量肉眼可见的往上涨,评论也有了,她还会给几个老粉换着置顶评论。

那天是清明节,学校放了一天假,我准备回去拿颜料,但他们谁也想不到我会一大早就回家,还冒着豌豆大的雨。楼道那辆电动车依旧水洗了一样崭新发亮,不过它没停在老位置。我爸今天居然没出去跑外卖,越是下雨,点单的人越多,他才不会轻易放过这种机会。

那扇粘了好几层木板的大门半掩着,我上了几层台阶,越靠近木门,我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车停得不对,门关得不对,这个氛围更不对。

我靠在墙边,把头伸到半掩的门缝后,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别的我不说你,你就说这些年,你在外面挣到钱了吗?我没怪过你吧?现在你回来了,咱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我现在不就是要回来好好过日子吗?”

“你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你为什么要加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的微信?这些年你在外面,家里要你操心了吗?我在家本本分分,老老实实,没做过一点对不住你的事!可你呢?”

“我怎么了?不就是我微信里加了几个人吗?他们都是我的客户!我们就聊聊天也不行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谁让你每天就挣那么点钱!”

这句恼羞成怒的尖叫简直要把我耳膜划破了,里面再没有声音,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慌忙往楼上跑。

透过楼道的小窗口往下看,我爸骑着他那辆电动车出了楼,把手上的小猫摆件端正地立着,头上的小风车转得呼啦呼啦,车子拐个弯就消失在槐阳路上了。

我不敢回去,就在槐阳路上来回游荡。逛久了,并不觉得累,只是无趣,仰起头,密密麻麻的梧桐叶子快把头顶遮完了,天被挤成几道细细的缝,透过缝,什么颜色也看不见。

那天晚上,我爸没回来,江来香也没开直播。

等到12 点23 分的时候,有人来敲那块粘了好几层木板的门,咚咚咚的敲门声仿佛预示着一个让人头闷的消息。槐阳路尽头的十字路口,一辆外卖电动车因超速闯红灯,骑手被左面出现的大卡车撞飞。

我们赶去车祸现场的时候,只剩下那辆电动车了。小猫摆件倒挂在车把下面,小风车一动不动,像个猫头鹰。

我爸被救护车拉到医院,抢救无效。我一点心理预设也没有,混沌的,像一场梦。这段时间,我硬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他俩那次的吵架总会在我脑海里回放,我想和她好好谈谈,但看到她的眼睛肿得像青蛙眼,我就只当没听过,她也从没跟我提起。直到有一天下楼,我在槐阳路尽头的十字路口,看她蹲在那儿,看来来往往的车流,眼神有些呆滞。我突然想起来,再没见过她的手机支架,那个直播账号已经被注销了。

过了不知道几个月,我才开始慢慢难过,而江来香已经穿上我爸的外套,带上我爸的头盔,骑上我爸的电动车,飞奔出槐阳路。

三餐极不规律的人变成了江来香,家里的折叠桌也难得再打开一次。我终于可以一个人待在家画到半夜,但等的人不再是我爸。

透过槐阳路边上细密的叶缝,几束阳光挤了下来,灰尘在阳光下胡乱旋转,没有光的地方,看不见灰尘,好像只有阳光下,空气才是脏的。我边走边数阳光的光束,无聊的时间配上无聊的举动,才算理所应当。

槐阳路上永远川流不息,循规蹈矩的小汽车们看到灵巧的电动车穿梭其间,或许是无奈的,弱者会被俯瞰,也会被同情。画箱被我垫在屁股下面,我盯着这些飞奔在槐阳路上的骑手,确实很夺目。但如果一幅画没有故事感,我不会轻易下手。

一对兔耳朵突然闯入我的视线,我居然有点兴奋,长久保持麻木的神经终于被刺了一下,真没想到会遇上。捡起画箱,我快速扫了一辆共享电动车。

就是他了。

我从来不怀疑骑手电动车的质量,急刹、拐弯、狂飙,他做得都很漂亮。我把把手扭到底,也就这么个速度了,被超车是常态。我只能隔老远看到他的兔耳朵。他甩我一截,然后我追上他,在几十秒的红绿灯路口,一起等绿灯。再重复。

取餐,抢单,跟导航,进小区,打电话。从早到晚,不断循环。比起那被半拉开的床单窗帘遮蔽的生活,戴上兔耳朵头盔的生活轨迹完全没有神秘感,但每条即将要走的轨迹都是崭新的,谁也预料不到。

他把车停在一个高档小区门口。幸好,门卫放他进去了,但没放车。透过门栏,他提着外卖,往里面飞奔,手臂尽量不摆动,保持外卖平稳,说实话,他奔跑的样子挺像一辆电动车的。埃及有狮身人面像,或许可以给他画一个电动车身兔耳朵头盔面像。

我的共享电动车停在大街对面,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我低头,手指在手机上飞快地滑。他已经出来了,等电动车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就跟上。为了防止被发现,我没朝那边看一眼,余光被树干遮了个严实。

两分钟过去了,他不应该还没走。我试探性地往前伸出头,看他还在不在,电动车还在,我微微松了口气,只是没看见人。

“跟我半天了,你想干什么?”

听到这话,我猛地一惊。被正面捉住的感觉,就像被人发现对床单窗帘后的遐想,是难为情的。不过,他的声音很温和,符合兔耳朵头盔的气质。

“就想看看你骑车骑到哪里去了。”跟着他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不否认。

“我骑到哪里去了?”他皱起了眉头,眼睛里都是疑惑,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该怎么给他解释,说不清。我往他帽子上指了指,说:“你头盔上的兔耳朵顶有意思。”

“哦!这个啊!”他笑了笑,用手摸摸兔耳朵。

“戴了兔耳朵,会得到更多好评吗?”我见他放松下来,趁机问些无关痛痒的话,希望他不要注意到踏板上的画箱。

“我倒没想过会有好评,你这么一说,确实我的好评率很高。说不定,还是有兔耳朵的功劳。”他若有所思地说。

“反正看起来很酷。”我应和。

“这是别人送的,好多年了。”他继续说。

“套在头盔上还挺合适的。”

“嗯,好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得继续跑单。”他似乎不愿意再聊下去。

“再见。”我望着他的背影,回想他长什么样子。明明刚刚见过,我突然想不起来。

让江来香愉快的事又变多了。除了送单后钱立马到账,除了有买家给她的一点打赏,最让她高兴的还是有买家突然不想吃了,手里的外卖理所应当成了她的。她会留着带回来和我一起尝尝。

“跑了这么多单外卖,自己还从来没点过一份。”这是她吃免费饭菜的时候,感慨出来的话。她说:“这里面肉不少,不过味道也就那样吧,还没我做得好吃,看这小小一份,就三十几块,天天吃,谁吃得起?”她满脸捡了便宜的欣慰,扒完饭,又骑车出去了。

槐阳路跑多了,她开始和附近的骑手熟络起来,如果有顺单的,她们会交换跑,对于找买主这件事,她总像个新手。但干骑手这行的,有点不一样,越是老手,越是轻车熟路的,单子带得多,反而越急。总归,江来香不管是个新手还是老手,都急得不得了,槐阳路上就此多了一声尖细的嗓音,也正是这抓耳朵的尖细嗓音,让他们再次遇见。这是那个叫向俊东的男人告诉我的。

此前,我再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名字,居然是在家里。

床尾的大箱子一半搁在窗台上,一半搁在床架上,这个箱子以前是我爸的衣箱,现在慢慢成了江来香的杂货箱。我想看看我爸还剩下来点什么没有。我的东西大都挂在上铺的墙上,她大概是想不到,我居然会翻她的杂货箱。

杂货箱塞满了她的宝贝,一摞送外卖攒下的一次性筷子。一个羽毛毽子,也没见她踢过。一大袋冰粉粉末,好像她以前摆过摊。皮手套,骑车用的。擀面杖,买着玩的吧,她没时间擀面皮。墨镜盒子,里面没有墨镜。卡通钥匙扣,上面有个掏耳勺。鞋垫,她爱攒,从来没用过。打火机,备用。蜡烛,有时候会停电。塑料发箍,洗脸套头上的。BB 霜,以前直播她会涂一点。遮阳帽,有了安全头盔,这个不用了。去超市顺手扯回来的保鲜袋,她快攒成一卷新的了。种不活的鲜花种子,也没见她种过。

一袋小风车,红黄蓝绿紫,五种颜色,非常鲜艳。还有一对兔耳朵。这已经足够让我意外了,但更让我意外的是,还有两封信,被压在箱子最下面。

上面一封信的黄皮封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写,但有一条蚯蚓一样干了的水迹横在信封右下角,看样子是被打湿过。

信封口是被打开过的,开信的人没把口撕好,封皮边上的一条线都被撕烂了。我取出里面的一张薄薄的信纸,纸有点发黄,看起来特别脆。看墨迹,应该是用蓝色的钢笔写的,不然遇水后,墨迹不会洇染得这么夸张。信的右后半部分模糊得看不清了,但马马虎虎能读下来。

花环姑娘:

你好,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的头上经常带(戴)发光的花环,我就先这样叫你,我是经常在你对面摆贪(摊)的。这边小孩多,你的花花(环)卖得很好,但是那么多灯龙(笼)卖不出去,因为现在不是元肖(宵)节,或者过年,我的风筝卖得很好,这边风大,又宽扩(阔),你可以卖些风车,应该会卖得很好。上次城官(管)来,你跑不及了,丢了一对(堆)东西,太可西(惜)了。我可以要你一个电话号码吗?不方便的话,这是我的电话:××××××。你可以打过来,下次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你就不会被抓了。

向俊东

这字看起来还挺工整,就是错别字连篇。可以猜到,这个向俊东,应该就是江来香口里的向叔叔。我把这封信原封不动塞回去,对下面一封信更加好奇。另一封信的封皮没有什么污迹,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江来香收。

香:

这几年,我对你什么心义(意),你心里应该是青(清)处(楚)的,而且,我们还是老乡,我没想到和你能是老乡,不过你从开始就没片(骗)我,你说你有老公有小孩,你的选择我遵(尊)重,你很用(勇)敢,我也很谢谢你也帮我很多,我本来以为我能打动你,因为我这被(辈)子没对哪个女的这么爱的,但这已经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坚持,我可能不能再等了,我准备回去了,给你好好道个别,这封信,是我们的一个结尾了。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幸福!

向俊东

我把所有东西扒拉出来,也就只有这两封了。一封关于开头的信。一封关于结尾的信。

现在是下午五点,江来香还没回来。把两封信装好,都放回原位时,我往窗外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户看,床单窗帘还是半拉着,他也没有回来。

自从最后一次从饭桌上逃跑后,估计江来香得放弃让我见向俊东的想头了。不过,谁也没想到,我终于还是见到了他,在医院。

江来香的胃病已经很严重了。送来医院前,我在上铺睡觉,只觉得床架子在抖,她在下铺翻来覆去,轻轻的呻吟声一下接一下,空气里都是她渗出的淡淡的汗液味。我刚想开灯问问她,一个闷闷的声音咚地砸在地上,她从床上掉下去了,幸好是下铺。后来她说,从床上掉下去的疼痛比胃痛要舒服,或者还能减轻胃痛。

医生说要做肝肾系列超声等的检查,繁复多样,我在住院部的走廊来来回回,这排病房里有哪些人,渐渐认得个脸熟。

路过那些病房,我会习惯性朝里面看一眼,有些老太太,需要被打招呼,不然她们可能会和没见过太阳的床单一样,慢慢发霉。正当我回来给她送饭,拐角的病房里一对粉嫩的兔耳朵晃得我心颤。兔耳朵头盔旁有个没拆开的包,床上却没人。

再往前走几步,就是她的病房。我停住脚,往回走。把饭菜放到服务台,待会让护士帮忙送过去。

我要去外面多买点小米,熬粥,最好是再去槐阳路看看。

槐阳路上有点堵了,外卖电动车艰难地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缝隙里,从缝里溜出来的电动车终于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不愿意看被卡在车流里的电动车,那总是让我的心悬着,而且,它们怎么都出来不完。

天空是密密麻麻的梧桐叶子,槐阳路的脚下是密密麻麻的车流,从梧桐叶子里挤出来的一条条缝,就像江来香的电动车走过的路迹。叶子外面就是天空,槐阳路外面是什么呢?今天没带画箱,不过,我好像知道自己想画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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