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诗词声乐套曲的创作梳理与文本比较

任曦

中国古诗词声乐套曲是中国艺术歌曲曲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尝试对古诗词声乐套曲的概念进行界定，并对概念界限的误区进行厘清。以此为基础，从时间线索、乐谱出版等方面对现有作品进行梳理和分析，探讨套曲创作的诗词摘选与组合的逻辑，并对该领域表演与课题研究方向提出看法。

声乐套曲创作不同于西方多采用近现代诗词进行创作的传统，中国作曲家天然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先秦以来悠久且广博的中国古诗词文化，从中摘选素材进行组合创作，形成了一系列独具风格、意蕴深妙的经典古诗词声乐套曲作品，成为百年中国艺术歌曲宝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正如中国艺术歌曲定义与界限问题一样，古诗词声乐套曲也应该有它明显的边界和容纳度。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词典关于“声乐套曲”（Song Cycle）是这样定义的：一组独立完整的歌曲构成一个整体，为独唱或合唱而作，带有或不带器乐伴奏；它容易与声乐作品集相互混淆；最短可有两首歌曲，最长可包括三十首或更多的曲目；套曲具备一贯性特征，选词可来自同一位诗人的诗作或诗歌集，具有共同的主题（比如反映爱、自然或某种情绪），在音乐色调、循环动机、段落结构上保持严谨和统一。

根据新格罗夫上述对于“声乐套曲”的定义，笔者试着对中国古诗词声乐套曲的定义作以下界定：古诗词声乐套曲应该是具备“一贯性”特征的艺术整体，尤其是音乐创作的内部结构、风格、主题上保证严谨统一；选词来源于清代以前的两首或多首古诗词作品，可以出自同一作者，也可出自不同作者的相关主题诗词；套曲通常为钢琴伴奏，也可以是乐队伴奏；古诗词声乐套曲要与古诗词艺术歌曲作品集严格区分。

比如金湘先生的《子夜四時歌》，选词分别出自南朝乐府民歌中的“春歌”第七首、“夏歌”第二十首、“秋歌”第十七首、“冬歌”第一首，通过音乐描绘出四种不同的情景和人物心态，一个标题即代表了“套曲”的形式。再比如林乐培先生早期的作品《李白夜诗三首》，巧妙连缀起李白三首以夜晚为背景的诗歌，其内在音乐构思的发展、音高组织、钢琴与声乐的声部处理、结构形态等都明显具有套曲的逻辑和完整性。

在套曲的概念界定上一定要与“古诗词艺术歌曲作品集”相区分，很多学术论文将“作品集”称为“套曲”，这是很不严谨的。比如马思聪先生的《李白诗六首》和《唐诗八首》、黎英海先生的《唐诗三首》，这些作品虽然艺术质量很高，但内部结构的彼此关联性不强，明显缺乏“套曲”思维，只能说明作曲家并非旨在以“声乐套曲”为创作目的，而是将这些作品组合为一个作品集。

一、创作梳理

本文对于古诗词声乐套曲曲谱梳理归纳的来源主要是已出版的中国作曲家的声乐作品集、已出版的声乐教材等，所梳理出的符合上述概念界定的声乐套曲皆出自现代和当代名家之手。下面以创作时间、套曲名称及诗词来源、作曲家和乐谱版本为线索，分三个时期进行罗列：

第一时期（1949—1978年）：

（1）林乐培：李白夜诗三首。创作于1957—1960年间。创作文本来源于李白的诗作《静夜思》《子夜秋歌》《月下独酌》。曲谱版本：《中国艺术歌曲指南》（莫纪纲编）。

（2）罗忠镕：秋之歌。创作于1962年。创作文本来源于杜牧诗作《山行》《南陵道中》《寄扬州韩绰判官》。曲谱版本：《中国艺术歌曲指南》（莫纪纲编）。

第二时期（1978—2012）：

（1）金湘：子夜四时歌。创作于1981年。创作文本来源于《乐府诗集》。曲谱版本：《子夜四时歌——古诗词歌曲三首》（金湘著）。

（2）王建中：李清照词五首。创作于1981年。创作文本来源于李清照的五首词作《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渔家傲——记梦》《声声慢——寻寻觅觅》。曲谱版本：《中国艺术歌曲选集（下卷）》（张畴、茅匡平编）。

第三时期（2012年—至今）：

（1）高为杰：元曲小唱（三首）。创作于2012年。创作文本来源于徐再思散曲《折桂令 ·春情》、贯云石散曲《红绣鞋·欢情》、马致远散曲《落梅风·蔷薇露》。曲谱版本：《新艺术歌曲二十五首》（卢璐编）。

（2）贾达群：秋兴八首。创作于2020年。创作文本来源于杜甫组诗《秋兴八首》。曲谱版本：《秋兴八首（为男中音与钢琴）》（贾达群著）。

通过以上梳理归纳可以看出，最早的古诗词声乐套曲可能是创作于1957年的《李白夜诗三首》，林乐培先生最早以“声乐与管弦乐”的形式呈现此曲，三年后改为“声乐与钢琴”的版本。这部声乐套曲的诞生时间比第一首古诗词艺术歌曲《大江东去》晚了三十余年，反映出中国作曲家在古诗词声乐套曲创作中的初步探索成果。

罗忠镕先生在推出了他的《第一交响曲》之后，1962年创作了声乐套曲《秋之歌》（后于20世纪80年代发表）。罗忠镕先生以杜牧的三首诗歌为词，将印象主义手法运用于民族音乐的创作中，反映出对内心平和的追求，表现出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

古诗词声乐套曲的创作在改革开放初期迎来高潮，1981—1982年相继出现了两部优秀作品，《子夜四时歌》和《李清照词五首》（又名“歌五首”），反映出中国作曲家在艺术积淀之后的突破和创新。金湘先生独辟蹊径从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的“春歌”“夏歌”“秋歌”“冬歌”中各选取一首词（二十字）创作出声乐套曲。王建中先生则从李清照词作里面选取五首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词作，以音乐勾勒出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在少年、青年、中年和晚年的艺术形象。

高为杰先生创作的《元曲小唱》是一部创作意图明显的古诗词声乐套曲，作曲家在阅读了近千篇古诗词之后，独具慧眼地从元散曲中选取描绘不同年龄女子形象的小令，并以动人的音乐串联起来，试图表现旧时女子从青春到凋谢的悲剧性一生。这部作品有两个版本：其一是包含琵琶、三弦、颤音琴和弦乐四重奏伴奏的版本，这个版本在第二首《红绣鞋》和第三首《落梅风》之间插了一首《间奏曲》，让女子从盛年到晚年的过渡不会过于突兀；其二是演出较多的钢琴伴奏的版本。高为杰的《元曲小唱》反映出中国作曲家对于这一创作领域的再次关注，并且取得成功。

《秋兴八首》是贾达群先生近期创作的一部声乐套曲，选词来自杜甫晚期的同名组诗，诗作创作于大历元年（766年）诗人旅居夔州期间，其意境深闳、悲壮苍凉。诗作本身就是八首结构缜密、关联密切的组诗，贾达群先生以此为蓝本，试图阐明具有完整意义的中国古诗词声乐套曲的意义，即所选取的诗作就是一部完整的组诗，这不同于之前介绍的五部声乐套曲的选词方式。

上述这些声乐套曲特点鲜明，意蕴深厚，反映出中国作曲家对于这一创作领域的关注和实践探索，是经过深思熟虑、深化创作技法和意识的结果，其内涵的艺术价值值得挖掘和研究。从近年舞台的上演率来看，《元曲小唱》因为其朗朗上口、旋律优美，是上演频率较高的作品，其次是《秋之歌》《李清照词五首》《子夜四时歌》，近期创作的《秋兴八首》因为演唱演奏难度更大，未来上演的频次可能较低。对此，我们应该在声乐教学、声乐作品音乐会上多关注这些优秀作品。

二、诗词的摘选与组合

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出，上述古诗词声乐套曲的选词主要集中于南朝乐府民歌、唐诗、宋词和元曲，犹以唐诗居多。大部分的唐诗声乐套曲的选词是由作曲家基于某种特定主题、意旨，将同一诗人的相关诗作或不同诗人的相关诗作进行的组合。

林乐培的《李白夜诗三首》以“月夜”为创作背景，以音乐描绘李白诗中关于“夜”的三种不同意境：《静夜思》是通过月夜唤起的思乡之情，《子夜吴歌》是对远方征战的亲人的思念，《月下独酌》则是诗人在月光下对于自由的向往和超脱。三首诗作的组合顺序呈现出气氛渲染的递进关系，反映主题建构、发展到高潮的音乐创作逻辑。

罗忠镕的《秋之歌》选取杜牧的三首诗作，三首诗中暗含一个共同的主题“秋”。第一首《山行》像一幅山林秋色图，融情于自然，豪放豁达；第二首相比《南陵道中》像一幅秋光泛舟图，孤寂幽冷，与第一首的“秋”形成强烈反差；第三首《寄扬州韩绰判官》像一幅扬州秋景图，清丽活泼、俊爽风趣，色彩与第二首又有很大变化。三首的组合逻辑，从舒展到深沉，再转向活泼，这种乐章式的组合方式，显然也是出于套曲音乐创作的考虑。

金湘的《子夜四时歌》的歌词来源于《乐府诗选》，为南朝乐府民歌，相传为晋代女子创编，现存七十五首。金湘从这七十五首词的“春歌”“夏歌”“秋歌”“冬歌”四个板块里面各选取一首组合而成，第一首是“春歌”的第十首“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第二首是“夏歌”的第七首“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第三首是“秋歌”的第十七首“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第四首是“冬歌”的第一首“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通过作曲家对四首词的摘选组合，可以看出这部套曲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人物、情景、故事线条：第一、二首勾勒出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形象，向往爱情并陶醉其中；第三首象征转折，带有思念与感伤之意；第四首则加深了这种情绪，内心则如严冬之松柏一般坚贞。如果将《李白夜诗三首》和《秋之歌》看作点状的套曲形态描绘，那么《子夜四时歌》更接近于线状戏剧线条的铺陈。

这种选词方式同样出现在王建中和高为杰的套曲作品中。王建中的《李清照词五首》根据串联李清照不同时期的五首词作，试图描摹出女词人从少女、婚后、南渡到晚年的戏剧性的人生旅途。高为杰的《元曲小唱》則将三首出自不同作者之手的元散曲进行组合编排，描绘出一个古代女子从情窦初开到柔情蜜意，再到郁郁寡欢、肝肠寸断的情感变化。从这样的选词方式中，我们可以看出作曲家们在套曲创作中明显的立意和主旨，将更多的戏剧化元素注入其中。

近年来，贾达群的古诗词声乐套曲创作则将目光投向了完整的组诗。《秋兴》组诗是唐代诗人杜甫晚期的七律代表作，全诗一共八首，运用了虚实与动静结合、对比与倒装等多种手法，通过回忆国家由盛及衰的景况，将个人悲戚的感情注入宏大的叙事中，整个组诗浑然一体，圆融贯通。声乐套曲《秋兴八首》是对组诗《秋兴》的完整呈现，仅仅诗中的一些重点诗句在作品中重复，这是古诗词声乐套曲选词组合的一种新的情形。

从古诗词声乐套曲的诗词选摘、组合，我们可以看出作曲家在这一领域创作中的意图和基本逻辑。《李白夜诗三首》《秋之歌》以“夜”“秋”为核心主题做文章，其选词组合方式为乐思的呈现表达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子夜四时歌》《李清照词五首》《元曲小唱》通过词作的筛选与重组，勾勒出特定的人物形象及其背后的时空背景，为音乐的丰满表现与戏剧化呈现奠定了基础。《秋兴八首》则完整地将同名组诗创作为声乐套曲，为古诗词声乐套曲的创作开辟了新的创作思路。

三、结语

中国古诗词声乐套曲借力悠远深厚的中国古诗词文化，造就了篇幅更大、结构更复杂、更富戏剧张力、音乐形象与风格更为多样化的艺术歌曲精品。这些作品的问世，丰富了声乐音乐会的曲目设计。比如，在首批国家艺术基金舞台艺术表演项目“百年中国艺术歌曲作品音乐会”中，就曾经完整上演了其中的两部声乐套曲《李清照词五首》《元曲小唱（三首）》。目前，套曲的完整演出频率较低，很大程度在于目前国内声乐舞台上还缺乏这方面的设计思路，大多只演出这些套曲中的单个分曲，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此外，套曲表演的学术研究，尤其是比较性的研究尚为缺乏，有待我们对该领域的课题进行更深入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