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话西山夜雨时

程彧

“沙、沙沙”，一阵急促的雨粒打在香樟树叶上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鼓。“下雨啰，赶紧回家！”只见最先走出教室的同学大声对着后面的同学说。同学们仿佛得了老师的命令，一个个看着黑漆漆、飘着密密麻麻雨滴的夜幕，用外衣包着脑袋，像离弦的箭似的奔向回家的路。

这是西山中学最后一节晚自修课，我回答完最后一个同学的提问，学校下晚自习的铃声便准时响起。因为下午都是晴好天气，大部分同学都没有带雨具。我站在教学大楼第一层的走廊上，目送着同学们冒雨回家。这时候，我多希望自己能送把伞给每位同学，以解我牵肠挂肚之苦，可现实超出了我的能力。好在大部分同学都来自农村，抗艰苦环境能力和生存能力强，才稍慰我心。

我拍净身上的粉笔灰，把教材顶在头上以挡雨，跑步回到集体宿舍。学校刚搬迁，教师宿舍还没有建成，三位老师只能挤一间宿舍。另外两位老师有事外出还没有回来，我正好一个人独坐窗前，享受这曼妙的雨夜。

45瓦的电灯泡执着地照着三张床、三张办公桌，因为房间大，灯又吊得高，光线不很强烈，反而有点柔和。我坐在这如水的光线中，本想翻翻《古代文学作品选》，去体验“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稻粱谋”的意境，不料风雨交织的天籁之声竟袭扰了我，牵扯着我去体验自然佳境。

雨粒打在窗户玻璃上，“笃，笃笃”很有节奏地发出脆响，雨珠滴落在屋檐下的芭蕉叶上，“滴答，滴答”地发出响声。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竟将一棵矮丛芭蕉树移置屋檐下，让它被雨珠打击，形成戛玉锵金之声。我不禁忆起白居易《夜雨》中的诗句：“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白居易生活优渥，听雨打芭蕉声没有夹杂半点感情，而古人听雨打芭蕉大多会生出离愁别绪或相思之苦。我年轻懵懂，一心教书育人，没有古人那么多思绪，有如白居易没心没肺地听着雨打芭蕉声那欢快节奏，好似我年轻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透出窗外的光线只有尺余，完全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只听一阵风起，密集的雨点“沙沙沙”急促地打在不远处高大的香樟树叶上；接着又一阵风起，密集的雨点又急促地打在香樟树叶上，这种急促的声音，好似征程中嘶嘶战马“嘚嘚嘚”的马蹄声催人奋进，又似“啪啪啪”的鞭子声抽打着我的心灵，我竟想起我的那些冒雨回家的学生，是否淋湿衣服？是否安全抵达？

开门声破坏了我独读风雨的意境，同住的两位同事回来了。我起身走出门，站在屋檐下，看见不远处的教室走廊上隐约有个人影，佝偻着腰，好像手里还拿着本书，在那里徘徊。我撑了伞，往前走去，竟是我班魏同学，拄着双拐，佝偻地站着，借着灯光边等雨停边看书。我的热泪夺眶而出，既是对她苦读的感动，又是对自己粗心的自责：对这样一个“伤号”，竟忘了安排同学护送。

我问清她的住处，从同事那里借来一把大雨伞和一只手电筒，护送她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手电的亮光只能照亮近三米的地方，我吃力地搀扶着她，雨借着风势，“笃笃笃”地打在雨伞上，也砸在我和她的衣服上，我感觉到她一阵哆嗦，忙把雨伞往她那边倾斜。她看着我的半边身子在伞外面，急忙说：“老师，你的衣服淋湿了，我个子小，伞往你那边挪一点吧。我淋湿了衣服，回家马上就可以换的。”我歉疚地说：“不要紧，我是男子汉，身体结实。你是小孩，淋湿了衣服会生病的。”“都怪我爸，答应了来接我又不来，害得老师淋湿衣服摸黑来送我，要是把你淋病了，我哪里对得起你。”魏同学边说边哽咽着。我拍拍她的头，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兴许你爸忙得也被雨困在外面，一时不能过来接你。”她听着我的安慰，哽咽声停了下来。我就这样一直搀扶着她赶路，雨不停地“笃笃笃”打在伞上，她的双拐很有节奏地敲击着路面，两种声音交织，淹没了我们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微弱亮光照着我们前行的路。路虽然泥泞，满是坑洼，但有了这微弱的亮光，我们便可以一直往前走。人生的路也大抵是这样，只有靠着理想信念之光的照亮，才会有诗和远方。

若不是这样一个特殊的雨夜，我也难有和学生深入交谈的机会。我们不停地说着话，她问我一些学习上的问题，我一一解答。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疼的学生，好学又上进，即使面临如此艰难的环境，还孜孜不倦地虚心求教。我的双眼模糊了，既有雨水，也有泪水。风停了，雨小了，我把魏同学送到了家。

在回来的路上，为了抵御湿衣服带来的寒气，我加快了步伐，同时我的思绪也活跃起来，不禁又想起那个遥远的雨夜。

按照西山中学历年惯例，每年6月20号要举行小学毕业考试。学校每年都会抽调责任心强的老师去监考，我被安排在离西山中学约10公里的地处西山山麓的石堎学校监考，考试分为两场，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就在我要返校时，一场瓢泼大雨把我困在了石堎学校。

夜幕缓慢拉开，大雨却没有停歇的意思，看样子是要“天留客”了，我只得在石堎学校校长安排的住处安顿下来。外面，电闪雷鸣、树枝摇曳、暴雨如注，雨珠“乓乓”地砸在窗户玻璃上，恰似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我按捺住自己躁動的心情，静心观赏着大自然的契合。经历了这场风雨，我再也不敢忽视大自然的力量，惊诧大自然的神奇，膜拜大自然的力量和坚忍顽强的精神。

“笃笃”的敲门声把我惊起，我打开门，见一男子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见我漠然，便笑着对我说：“我叫万宝根，在你那里吃过饭的。”我这才记起，去年秋天他在西山中学办事时，因临近中午没有去处，我便留他吃了一顿饭。我忙侧身让他过，他提着一小袋花生进了屋。他笑着说：“听校长说你被雨困在这里，怕你寂寞，来和你聊聊天，顺便带点花生让你尝尝鲜。”吃着花生，我们聊了起来。

万宝根的情况我略知一二，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几次高考，因为身体残疾没被录取，大队部考虑他的实际情况，让他当了民办教师。后来高考录取政策调整，他的工作表现优秀，乡镇教育办公室推荐他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参加了转编招聘考试，今年应该是毕业等待分配。我望着他黝黑充满朝气的脸庞，微笑着问他：“毕业分配有什么打算？”他长叹一声说：“按我个人的想法，我倒是想到西山中学教书，西山中学缺英语教师。我用了五年时间，自学了从初中到大学的英语，参加自学考试已经过了五门课，并且每门都在80分以上。如果能去西山中学，发挥的作用会更大。”听了他自学考试的介绍，我很惊讶他已经考过了五门课，并且门门都是高分通过；因为当时自己也在参加中文专业的自学考试，知道自学考试要求高，监考严、通过率低，尤其是英语专业。我担心他自夸，刚好桌上有一本初二《英语》课本，便要他朗读课文。他毫不犹豫捧起课本，开始朗读。他发音准确、朗读流利，完全不亚于西山中学任何一位英语老师。一个说话都不很利索的人，朗诵起英文来竟和说话有天壤之别，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一个身残志坚不服输、不气馁的形象在我眼前凸现。我鼓励他说：“现在西山中学缺英语教师，正是用人之际，你有真实水平，可以毛遂自荐呀。”他望着我，嘴巴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我虽然年轻，但对意志坚强、自强不息、好学上进的人十分尊重，于是毫不保留地说：“你对教学的态度，对学生的友善，对教育事业的热爱我是听说了的，你可是全乡认可的。我回去以后，向校长推荐你，让你来和我搭班。”他看了看我，竟有些激动。后来事实证明，我没有帮上忙，是他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和对事业的执着赢得了校长的爱才、惜才之心。新学期，他如愿到了西山中学教书，但没有和我搭班。

外面风停了，雨住了，我有要返校的意思，他便豪爽地表示要送我到320国道上。皓月高挂，星河璀璨，西山山脉朦朦胧胧，万家灯火闪闪烁烁，空气像洗过一样，禾苗的清香沁人心脾。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铺满沙砾的马路上，畅说着人生追求、乡村教育的大发展。逶迤的西山山脉成了我们的谈话背景，见证着我们振兴发展西山教育的梦想。那一段路我们走走骑骑，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耗时很长……

此刻，我心绪难平，作为一个刚入门的教育人，有很多东西要学，而重要的是学精神。西山巍峨，万人仰止，唯其巍峨，才显壮丽；唯其宽广，才显厚实，我为在西山教书育人感到骄傲与自豪。

同事在大声叫我，问留不留门，我忙应一声，急匆匆向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