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潜
【摘 要】 全球化竞争时代的高校青年教师存在普遍的时间焦虑问题,社会时间类型学提供了一个能够解释当前学术情境下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生成机制的结构性参考框架。基于这一理论视角该研究发现,弥漫的竞速文化在现代社会加速话语的引导和信息技术提供的加速支持下正不断解构传统高校学术职业的时间秩序,使高校青年教师产生永无止境的忙碌与加速的学术职业体验;有形的时间节点带来倒计时压力,无形的目标取向施加“反思性”时间规训力量;竞争逻辑造成信任危机,但在同步偏好驱使下的持续关注与暗中比较催生了高校青年教师的群体性孤独;无法得到满足的时间期望与低效能感使高校青年教师看似时间富余实则自由时间极为匮乏。时间的结构化要求在高校青年教师的自我规训中实现同步,所带来的时间失控感、时间饥荒感充斥于高校青年教师的工作和日常生活,由此催使了高校“青焦”群体的诞生。
【关键词】 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社会时间类型学
【中图分类号】 G647 【文章编号】 1003-8418(2023)09-0096-08
【文献标识码】 A【DOI】 10.13236/j.cnki.jshe.2023.09.012
一、问题的提出
高校青年教师作为现代高校的新生力量,是高等教育事业发展的重要实践者和推动者。高校青年教师的生存境况不仅关系其个人职业发展,更决定了他们能否成长为我国现代高等教育事业需要的人才从而为我国高等教育事业的发展和国家综合实力的提升提供重要推动力。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二十届中央政治局学习时强调,要支持青年科技人才挑大梁、担重任,加强科研学风作风建设,引导科技人员摒弃浮夸、祛除浮躁,坐住坐稳“冷板凳”[1]。然而当前高校持续升级的评价标准和各种时间节点的步步紧逼却使心浮气躁之态和急功近利之风盛行。激烈的竞争环境、攀升的生活成本、盛行的量化绩效考核方式等,使高校青年教师陷入相互竞争、加速追逐、与时间赛跑的焦虑状态。出世与入世的纠结、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自由思想与体制规范的对立复杂交错,高校青年教师很难再守着“一张安静的书桌”平心静气地“十年磨一剑”,“闲逸的好奇”成为一种浪漫主义奢望[2],越来越多高校青年教师身处巨大的时间压力和长期的时间焦虑状态中,“青焦”也逐渐成为高校青年教师的最新代名词。
时间焦虑感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情绪反应,其中交织着对时间流逝的紧张、忧虑、担心、焦急和恐惧,当这种焦虑成为高校青年教师群体的普遍症状时就超越了普通心理学范畴,成为带有时代性和结构性特征的群体症候。当前研究集中在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现状与外部影响因素的调查分析,对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的生成机制关注较少,未能完整呈现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的生成过程和各影响因素间的相互关系。因此,本研究尝试基于社会时间类型学理论视角探究在当前学术情境下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的生成机制,挖掘其中的理论意涵,从而助力教育管理者诊断和优化高校青年教师的时间管理机制。
二、文献简述与理论基础
时间建构了我们对社会的理解、行动、制度、组织以及我们对过去的记忆、对现在的认识和对未来的想象[3]。时间也成为教育社會学理论化、方法论反思和实证工作的焦点。关于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的研究近年来成为学界热点,国内学者从现象学视角探求高校青年教师的实然生存状态,调查高校青年教师的实际工作时长、时间分配情况;或从教师发展视角研究高校激励治理与教师工作投入之间的关系[4];也有学者从心理学视角探讨高校青年教师的时间压力、焦虑、抑郁等心理困境及影响因素等。国外学者对“时间焦虑”相关问题的研究也很丰富,齐格蒙特·鲍曼在分析全球化浪潮下的西方社会结构特征时就提出“液态现代性”概念,认为现代社会的时空关系变得流动和不稳定,这种时空关系造就了现代人对时间的极度渴求,从而使“匆忙”成为现代人的生活常态[5];曼纽尔·卡斯特在论证网络社会的发展与崛起时提出“无时间的时间”概念,认为在网络社会中混合了各种时态——加速的资本交易、弹性的工作时间、模糊化的生命周期、虚拟的时间文化等,导致网络社会时间秩序呈现系统性的混乱、随机和不稳定性特征[6]。首次单独将“加速”作为研究对象进行系统分析的是德国学者哈尔特姆特·罗萨,他构建出一个“社会加速模型”,将社会加速分为“技术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节奏加速”三个层面[7]。这些对“加速”问题的讨论涉及工作环境、消费社会、大众传媒、休闲娱乐、家庭生活、学校教育等社会生活多重维度,研究者基于对社会时间结构变迁的经验认识和理性批判,指出现代社会“几乎一切事物都在加速”,对速度的崇拜导致现代人普遍陷入焦虑不安的负面情绪和“时间匮乏”的挫折与压力中[8]。罗萨提出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将时间视为一种社会总体现象,认为加速几乎无差别地对社会结构、进程、体制、人际关系、个体经验和个人认知等产生负面影响。而现代人的时间症候是在特定时代背景和与其他社会变量的关系中产生的,社会时间有其不同层面与结构,“社会时间类型学”为解释现代人的时间症候提供了弥补这一缺陷的理论框架。
将社会时间进行类型学分析是为了建立一个能够反映整体社会时间现象的动态性参考框架。与自然科学的概括法和社会科学的系统化分析法不同,社会时间类型学的建立以对社会整体及其意义的理解为前提,以更加清楚描绘社会时间类型的结构性特征,表明了模式、符号和意义的结合是怎样与整体社会现象的特殊性关联在一起的[9]。该理论认为社会结构的每一层面都有各自的时间结构化特征:在个体层面是“自我时间”;在群体层面是适应于非正式互动的“互动时间”和适应于官僚机构或其他正式组织的“制度时间”;在社会文化层面是“文化时间”。四种时间层面相互“嵌入”,形成“分层”,在寻求结构性“同步”的过程中相互牵制,决定了身处时间结构中的人们的时间感受。这一理论构想丰富了时间社会学的理论内涵,是一套“标准的、有目的的、有计划的选择、抽象和组合”[10]。作者不仅建构了该理论命题,对相关概念有了明确界定和要素划分,并且给出从经验上进行检验的策略和建议,对未来学者进行调查研究、访谈、内容分析、参与性观察或其他标准的社会学方法论解释都具有重要参考意义。
但正如作者所说“这只是一个起步”,对于该理论命题和假设的有效性和可靠性还有待检验[11]。由于社会环境和时代条件在不断变化,时间被赋予了多重性和动态性特征,对时间的研究也需要新的工具、新的视角和对理论新的检视与应用,因此本研究立足中国高校青年教师群体的特殊时间体验,基于社会时间类型学理论,通过对高校青年教师不同维度时间特征的分析,挖掘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的生成机制,揭示高校学术职业中时间的规训力量。这是一次对概念层面理论判断的实践检验,也是一次为时间社会学赋予全新理论内涵的本土化理论建构的尝试;同时为现代高校提升时间管理的科学有效性提供理论关照,从而增强高校的育才和留才能力。
三、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生成机制分析
(一)文化时间:“竞速文化”与“加速体验”
高校作为创造知识和提供阅读、反思、批判性对话空间的学术组织,有其独特的组织时间节奏,但随着新公共管理运动、学术资本主义、质量问责与绩效评价排名体系等内外部环境的交互影响,一直以稳定的自组织系统面世的高校学术生态正面临崩解的风险。现代社会将知识以及创新、学习和“技能”等衍生活动视为社会发展、经济繁荣和人类进步的重要载体,高校作为生产和传授知识的重要场所自然地肩负起社会对其寄予的厚望。现代高校之知识创新与社会服务的使命也决定了其生产的是具有一定排他性的准公共产品,由此决定了现代高校必然是效率优先的强竞争性组织,这种竞争性无论在一国之高校间还是在国家与国家之高校间均表现得十分突出。急迫的社会期待和超越他者的欲望或害怕被超越的危机,使高等教育领域弥漫着一种“竞速”文化。这种“竞速”文化在现代社会隐含的“加速”话语引导下,在高校青年教师不断加速的学术职业生活步调中,在现代信息技术提供的加速支持下,正不断解构传统高校学术职业的时间秩序。高校学术职业时间秩序的改变不仅撼动了传统的学术生态,也对刚刚入职即将成长于斯、工作于斯的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职业生活产生重要影响。
1.社会话语的加速导向。
高校青年教师在被界定为能够独立生活工作的社会意义上的“工作人”之前,不论在精神还是身体上是早已成熟的“學生”,从“学生”到“工作人”的切换在瞬间完成,社会没有耐心为青年教师留下缓冲地带。据《中国科技人才发展报告(2018)》显示,我国科技人才队伍年龄结构正日趋年轻化,2016年国家科技“三大奖”最年轻的完成人年龄均已降至39岁以下,越来越多的青年人才在科技创新的第一线“冒尖”[12]。“三十而立”“成功趁早”等传统时间观还未停止发挥其根深蒂固的影响,“人才年轻化”的价值取向又在公众媒体和社会舆论的支持下开始发挥新的作用。“通过话语,现象才能被框定为经验,也只有通过话语,个体经验才能被传达并转化为主体间的意义形式”[13],于是蕴含着加速意识的话语再一次将“竞速”文化形态投射向高校青年教师群体,使他们产生“时不我待”的焦虑感。
高校管理中越来越频繁使用的隐含“加速”意味的修辞也塑造出一种紧张气氛,通过敦促高校的发展速度与时代发展节奏同步的方式,强调与其管理和组织目标相关的时间优先权,驾驭和重塑着高校内部的时间秩序,使“加速”成为现代高校的一种组织和管理原则,将高效率和高收益作为高校治理和学术行为的重要标准,使高校逐渐被引导至外部主体的需求中,受制于自主的控制和监督机器,陷入衡量知识生产的指标迷信中。同时,高校管理者也主动采纳了追求“速度”的意识形态,将高校和学科排名等作为管理的最终标准,从而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竞速”文化的影响。
2.学术职业的加速体验。
作为社会文明发展的产物,现代高校和以高校为依托建立的现代高等教育体系已经深深融入人们社会生活的几乎所有领域。传统制度框架下的高校主要被视为一种公益性组织,在社会发展中的文化价值属性要高于其经济价值和产业属性。而在信息技术主导的深度全球化时代,新理念、新技术与商业、市场、经济构成日益紧密的联系,在严苛的全球性竞争环境下,高校必须思考如何满足创新驱动发展的需要,促进知识向实际应用的快速转化,从而更加高效地通过知识创造价值,精神与文化层面的象征性地位逐渐让位于对切实的综合实力和成果转化效率的考量[14]。 剧烈的竞争压力将教育焦虑延伸至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高校层面“唯恐落后”的时间焦虑感被传导为高校青年教师“唯恐落后”的个体时间焦虑体验,将“竞速”文化的影响力延伸至高校青年教师的教职生活世界。与社会加速和现代高校精神文化象征地位日趋消解相伴而生的各种“时间症候”成为高校青年教师的普遍困扰,高校青年教师的学术职业产生与“老鼠跑圈”类似的持续的“时间不够用”和永无止境的忙碌与加速体验。
玛吉·伯格和芭芭拉·西伯在“慢教授宣言”中提出“要将‘慢原则引入职业生活”[15],他们认为当前最需要的并不是一份诊断问题的研究,而是做出“自助自救”的行动来改变现状,将“减速”的全部责任放在了个体行动者身上。然而正如多雷所说,人们对时间的体验是极不平等的[16],初入职场的高校青年教师在经验、资源、话语权都相对缺乏的情况下,与资深学者和享有终身教职的教授们相比所拥有的时间自主权十分有限,他们甚至还没弄明白自己是如何踏入加速的漩涡,想自救谈何容易。
3.技术革新的加速支持。
随着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化的快速发展,人工智能、云计算、大数据等前沿技术与现代高等教育领域高度结合,ChatGPT作为一次人工智能技术面向大众的集中爆发式亮相,其运用和发展将可能催生高等教育领域多重方向的变革,使高等教育发展的速度大幅加快。与之相似的持续更新的现代信息技术正在使高校教师的学术职业生活变得更方便快捷和高效,新技术发明和使用的最初目的也正是为了能够减少人们的工作量和缩短工作时间。然而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向人们所揭露的,尽管科技革新能够为各行各业提供更加便利的条件,但将科技革新的进程塑造成以加速为目标的根本原因,是时间资源的短缺[17]。也就是说,时间越是短缺和不受控,对科技革新速度的需求就越大,人们的工作和生活节奏就会更快,如此反复便造成了持续不断的社会加速循环[18]。
技术革新带来的信息技术迅猛发展和信息化程度不断提高,使得信息的生产与内容日益多元、多样与多变,信息的传播与接受也日益迅速、方便与自由,高校青年教师对物质和信息资料的占有欲望也在不断提升,可实际使用和消化的能力却十分有限。与其他职业不同,高校是一个对信息资源前沿性和时效性要求很高的学术组织,这就要求高校青年教师在面对繁复庞杂的信息资源时能够具有很强的主动性(以免游离在信息世界之外)、坚定的自主性(以免迷惘于信息海洋之中)、旺盛的创造性(以免成为单纯的信息消费者)以及鲜明的独特性(以免成为平庸的信息生产者)[19]。 若不能成功应对这一挑战,就很难在不断加速迭代的信息时代中生存下去,并且技术进步的速度越快,随之而来的加速和混乱越使高校青年教师难以承担,由此,信息技术的加速革新不仅没有减轻工作量,反而带来了工作量的增加和工作时间的延长,从而产生时间感受的异化。
(二)制度时间:有形的“节点”与无形的“规训”
为提升高校竞争力,管理者通常采用能够最大程度提升效率的管理模式,而新管理主义理念在私有盈利部门中的成功运用为高校管理者提供了思路。不同于以威尔逊、古德诺的政治与行政二分法和以韦伯的科层制理论为基础的官僚制行政管理模式,新管理主义主张在公共管理中引入竞争机制,用目标管理、绩效评估、成本核算等企业化管理模式实现对组织目标的追求[20]。市场力量作为教育发展理性化和反映经济价值的原动力,使现代高校能够配合市场需要迅速做出调整,并通过竞争来提高效率和质量。
集体劳动时间控制式的时间管理模式不适用于高校青年教师群体,但将速度和效率作为估算劳动力价值高低的依据并未改变。高校青年教师在各种考核要求的时间节点中产生强烈的倒计时压力,生活与工作边界模糊增加了影子工作时间,时间碎片化引发注意力障碍也延长了无效工作时间。高校青年教师往往因未能高效产出足够的学术成果而产生挫败感,于是在看似无标准的时间制度中通过反思性自我时间安排,自下而上结成一张自控制时间管理网络。由于并非肉眼可见的正式规章制度,时间的控制很难被发现也因此难以抵抗和违背,时间规范以一种似乎是“既定”事实和无法争辩的自然法则由个体“自愿”决定是否遵循,能否以最快的速度高效完成既定目标成为判断高校青年教师学术职业成功与否的显著标准。高校管理部门的职责本应是为高校教师的教学与科研工作提供支持和便利,但新管理主义的时间要求与高校学术职业内在时间需求的冲突却成為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的重要来源。
1.时间节点中的倒计时压力。
制度促进了对合法价值的肯定、维护、改变以及对人类存在的阐释,它为有意义的个人和集体行动做出仪式符号上的确认[21],因此任何制度的制定都包含了价值取舍,制度本身也并非中立的工具,而是承载了文化、使命和价值认同。高校管理者在高校内外部环境制造的压力差下,将宏大的目标细化分解并划定出具体的完成期限,为确保个体与组织、市场、社会整体行动目标的同步性,将一个个任务完成时间节点以制度规定的形式层层下达,并通过设置目标责任主体、进行绩效考核等方式纠正偏离目标的行为。近年来随着教师职称晋升制度改革力度不断加大,科研成果量化评价的占比也越来越高,许多高校特别是研究型高校在新教师评聘中引入“非升即走”或类似制度对教师进行绩效考核,这种时间上的紧迫感成为影响高校青年教师产生时间焦虑感的直接因素。不仅如此,高校对教师的教学、科研、服务等几乎每一项工作都设定了相应的时间节点或最终截止日期要求,新教师入职后有年度聘期时间节点要求,科研有课题申报、中期考核和结题的时间节点,教学也有教学周、学期和学年的时间节点,各种考核要求中的时间节点使高校青年教师时刻处在一种强烈的倒计时压力中。
2.目标取向下的时间规训。
直接控制型的时间管理形态和自上而下的时间控制手段逐渐转变为依靠高校及其成员反思性地自我安排、自我约束,自下而上地进行时间管理。宏观调控和市场竞争机制的双重力量使高校形成了以适应社会经济发展为主要目标,以自我约束和自主管理为内在逻辑,以“倒计时”式目标分解为手段的弹性时间管理模式。而高校组织又以同样的方式将时间管理责任渗透至高校青年教师身上,外部的时间要求逐渐内化为高校青年教师的日常时间观念,无规律的、隐藏的、不易被察觉的、“目标取向”的隐性时间制度覆盖了“时钟取向”的显性时间制度,隐性的时间控制力量取代了从外部施加的、硬性的、与工作日和劳动量直接挂钩的显性时间控制力量。由于并非肉眼可见的正式规章或制度,这样的控制总是很难被承认也因此难以抵制、反抗或违背。高校青年教师作为时间管理的第一责任人必须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时间进行分配、压缩和对各项事务的优先性做出合理安排,如未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目标任务、产出足够成果,则被视为能力低下或自控力差,于是自下而上的“反思性”自我时间规训成为高校青年教师学术职业时间秩序的重要构成。
(三)互动时间:“信任危机”与“群体性孤独”
文化时间中的加速导向将时间紧迫感渗透进现代高校组织内部,高校组织又以“效率至上”的时间管理理念将加速要求传递至高校青年教师群体,通过增加高校青年教师群体的时间紧迫感来保证高校组织与社会时间的结构性同步。于是越来越小的时间单位被赋予了更多意义,被感觉到的“时间稀缺性”不断增加。社会学意义上的“时间同步”使组织成员在互动中产生能够为全体成员所共享的时间观念和时间秩序,这不仅是实现有效社会互动的外在条件,也是维持行动者本体性安全的内在需求。然而普遍存在的竞争逻辑使高校青年教师被以工具主义的态度进行审视和评价,在同步偏好的驱使下难以摆脱对他人的持续关注和暗中比较,由此催生了高校青年教师的群体性孤独。
1.竞争逻辑下的信任危机。
高校青年教师在与他人的互动中获得对自身行动、计划和时间安排的合理性解释,通过与所处的有结构的外部环境保持同步的方式与群体成员共享同样的时间观念、遵守同样的时间秩序,并在这一过程中获得安全感。然而在高校青年教师的群体互动中存在一个悖论,即若想在组织中始终保持相对优势,就必须拥有对组织而言不可或缺或无法替代的独有价值,而“分享”必然会削弱这种价值。在普遍的竞争环境中,知识和生产知识的时间都被明码标价,高校青年教师成功与否几乎与能否“率先发表”画上等号。能否在互动过程中获得预期收益成为在不考虑外部强加的制度性因素外能够刺激互动行动发生的先决条件。尽管社交媒体的技术革新和运用普及为互动行为的发生提供了便捷条件,但也正是由于网络沟通降低了互动成本,曾经被认为是构建共同体所不可缺的学术仪式,如今也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逐渐衰落,造成高校青年教师间的互动行为以一种信息资源互换的方式呈现出“短、平、快”特征。竞争逻辑加剧了高校青年教师之间从属同一情感共同体的安全感与归属感缺失,“推心置腹”与“开诚布公”成为无用的品质,“赤诚相待”和“无私分享”会为自己招揽风险,最终造成高校青年教师间情感的疏离并由此产生信任危机。
2.同步偏好中的群体性孤独。
个体对于“我是谁”的意识是通过与他人、周围的物体和我们的行为与体验的关系等建立起来的,高校青年教师通过对自身行动的反思性监控实现与各层面时间结构化同步的要求,促成各层面时间结构的耦合,并在这一过程中明确对自我身份和行动的理解与定位。存在于各个环节的竞争与排位使高校青年教师不得不主动关注他人的工作进展,出于好奇的天性和交往的需要也使高校青年教师很难不去关注与自己存在重要关联的同伴或潜在竞争对象的行动。出于对掉队的恐惧、同步偏好的驱使,以及自我保护的本能,高校青年教师间通常不会向对方敞现所有,而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留存一些“个人秘密”[22],在群体互动过程中呈现更多“表演性”因素。不信任感进一步加剧了高校青年教师之间的竞争意识,使其对共同体的归属感和个体行动的安全感随之降低,理想型的共同体成为孤立个体的机械集合,随之丧失的是共同情感的培养与塑造,最终造成高校青年教师的“群体性孤独”,并且越是在群体中,越感到孤独。
(四)自我时间:落空的“期望”与困窘的“富人”
个体的生命价值是随着对生活的感知力、想象力和创造力等要素的丰富而不断增长的,这不仅依赖于个体生命的时间长度,更取决于个体在其生命时间子集中的自我实现程度。身处高校组织内部的青年教师在顺应现实世界的同时也对不断变化的现实世界做出判断、回应、行动和改变,生产、创造着旨在能够更好为社会服务的新知识、新理念与新产品,时间作为自我实现的重要资本和基本前提,在调查、实验、研究、分析、创造的过程中占据重要地位。然而在高校弹性化工作时间制下青年教师的自我时间被工作内容挤压、切分和侵占,使高校青年教师看似时间富余实则可自由支配的自我时间十分贫乏。
1.落空的“时间期望”。
高校学术职业的特殊性决定了高校青年教师对自我时间的期望并不简单等同于为其提供闲暇时间,而是要满足他们对完整的、不受外部力量控制和截止日期限制的“思想性时间”的需求。知识创新和技术突破很难严格依照市场需要和外部规范的时间要求开展,思想性时间提供了一个开放的行动可能性时间矩阵,为高校青年教师赋予了在不受外力制约的情况下对目标设定、实现方式和完成过程作出自主选择的权利。思想性时间的满足是高校青年教师个体生命价值得以实现的重要保证,能够避免高校青年教师因盲目追求速度和效率而去追逐热点和时髦概念,生产无价值的“新瓶装旧酒”式“水文”,致使学术研究脱离探索未知、解决真问题的宗旨,创造无实质内涵和思想贡献的“学术快餐”。
2.困顿的“时间富人”。
工作时间弹性制的高校青年教师看似拥有十分富余的个人可支配时间,但其实所有的时间都被暗中标上了“价码”,高校青年教师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单位时间内可以并应该创造更高价值时,便会因担心当下花费时间所做的事无法达到目标价值而产生焦虑,于是将原本用于个人生活的可自由支配时间大量转移至工作目标的完成上。然而高校学术工作的特殊性即在于其完成与否并不完全取决于付出时间的多少,高校青年教师主动延长的工作时间很可能无法得到相应的价值回报。此外,不同利益主体的任务要求将高校青年教师的工作时间碎片化,弹性工作时间制将工作内容带入并分散至全部的日常生活世界而无形中增加了更多“影子工作时间”。于是,看似能够自主安排时间的高校青年教师实际上还是在沿着外部需求所铺设的时间轨道前行,对自我时间的失控造成了时间上的心理贫穷感,使高校青年教师成为看似时间富余自由实则辛劳困顿的“时间富人”。
四、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基于社会时间类型学理论视角探究在当前学术情境下高校青年教师时间焦虑感的生成机制,发现在文化时间层面,高等教育领域弥漫的“竞速”文化在现代社会隐含的“加速”话语引导和现代信息技术提供的加速支持下正不断解构传统高校学术职业的时间秩序,使高校青年教师产生永无止境的忙碌与加速的学术职业体验;在制度时间层面,各种考核要求中的时间节点造成强烈的“倒计时压力”,生活与工作边界模糊增加了“隐性工作时间”,时间碎片化引发注意力障碍并延长了“无效工作时间”,无形的时间控制通过“反思性”自我管理的方式实现对高校青年教师的时间规训;互动时间层面,竞争逻辑使高校青年教师间产生信任危机,但在同步偏好的驱使下难以摆脱对他人的持续关注和暗中比较,由此催生了高校青年教师的群体性孤独;自我时间层面,无法得到满足的时间期望与较低的时间效能感使高校青年教师看似时间富余实则可自由支配的自我时间十分贫乏。
由此,高校学术职业的四个时间层面环环嵌扣——自我時间受互动时间同步偏好的驱动,在制度时间有形与无形的规约下,通过文化时间的加速导向,形成了意义完整的一体。受全球竞争、市场环境等因素的影响,现代高校在时间管理中的理性化程度日益加深,使得文化时间、制度时间、互动时间和自我时间在结构上的相互嵌入变得愈加严格。这对高校青年教师个体行动与组织时间表的同步性提出了更高要求,而这些要求通常只能通过从某一其他形式的社会时间那里抢夺时间来得以满足。时间的结构化要求与行动者期望在“产生冲突”与“达成一致”间不断碰撞摩擦,通过行动者对自己的“反思性监控”达成与时间结构的兼容与共存,加速文化带来的受时间鞭笞、被时间规训和随之而来的时间失控感、时间饥荒感充斥于高校青年教师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优胜劣汰的竞争逻辑、唯恐掉队的同步偏好、效率至上的时间标尺,共同塑造了一种内容同质、标准单一的学术职业时间观。这种时间观受到高校组织的普遍认可与期待并被视为坚不可摧的时间信仰,既对高校青年教师造成外在压力,也在不同程度上被其内化为自身行动的力量。不断加速的时间之网将高校青年教师紧紧裹挟,层层嵌套的时间结构化要求抹杀了“当下”的意义,几乎所有行动都指向为“未来”做准备,使时间成为最稀缺的资源,任何无助于目标实现的非生产性时间消耗都被视为对时间资源的巨大浪费。竞速逻辑不仅造成了高校青年教师之间“唯恐落后”的相处模式,也造成了任何事都以“量”为基准不断期望更大的提升,高校青年教师不断追求更短时间内更多的发文量、更快速度获得更高的学术地位。当大家发觉无论如何也无法追上基准数的增长速度时,其实早已陷入了加速的怪圈当中。确切地说,陷入加速怪圈的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同时也都是始作俑者。时间的结构化要求在高校青年教师的“反思性监控”下进一步固化了学术职业的加速循环圈,并在这一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催使了高校“青焦”群体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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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mergence of "QingJiao": A Study ofTime Anxiety among Young University Teachers
Li Yuqian
Abstract: A common problem of time anxiety has emerged among young university teachers in the era of competitive globalization. The social time typology provides a structural frame of reference for explaining the mechanisms that generate time anxiety among young university teachers in the current academic context. Based on this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this study found that the pervasive race culture, guided by the modern social acceleration discourse and the acceleration support provided by modern information technology, is continuously deconstructing the traditional time order of academic careers in universities, resulting in the never-ending busy and accelerated academic career experience of young university teachers. The tangible time nodes bring countdown pressure, and the invisible goal-oriented time view exerts "reflective" time discipline power. The competition logic causes a crisis of trust, but the constant attention and secret comparison driven by synchronous preference give rise to the group loneliness of young university teachers. The unfulfilled time expectation and low sense of efficacy make young university teachers seem to have a surplus of time but in fact a great lack of freedom. The fourfold structured demands of time are synchronized under the self-regulation of young teachers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which brings them a sense of time loss and time famine in the work and daily life and gives birth to the group of "youth anxiety"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Key words: young university teachers; time anxiety; social time typo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