玮川
提起朱炳仁,人们往往会想起两方面的成就:一方面,他是国内颇具盛名的工艺美术大师,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另一方面,他与古建筑学家罗哲文、郑孝燮并称“运河三老”,为运河申遗作出了重要贡献。如今,一个特殊的机缘将二者联系了起来:在烟花三月的扬州,朱炳仁里程碑式的大型回顾展“大熔景行”正式落地中国大运河博物馆。
在申遗成功近十年后的今天,朱炳仁作为当时的重要参与者、推动者,回到自古便是漕运枢纽的扬州举办展览,他直言“非常亲切”。这场名为“大熔景行”的展览是对朱炳仁过往艺术生涯的全面梳理,也是一次里程碑式的回顾展,展品着重聚焦其独创的熔铜工艺:与中国传统的铸铜技术不同,熔铜是将铜水加热至熔点后迅速冷却,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快速塑形,从而突破铜范法、失蜡法等传统技法中模具的束缚,使铜成为一种可自由延展的材料,增加了造型上千变万化的可能。
最初,朱炳仁创造出熔铜其实源于一场意外。2006年,他应邀为常州天宁宝塔镀铜衣,工程进行中突发大火,之后,他赶赴现场发现,因大火灼烧流淌到地面的铜渣千姿百态地堆叠在一起,迸发出一种无序的美感,颇具震撼力,“很巧合,那一天我的小孙子也出生了,我觉得那是传承和创新同时发生的一天。”颇具禅意的是,彼时的天宁寺方丈松纯长老在得知失火事件的意外发现后,将铜渣喻为“佛塔舍利”——它不仅促成了艺术家在创作思维上的跨越,也成为对此事件的恒久纪念。
对于熔铜技法的艺术表达,朱炳仁在十余年间进行了极其丰富的尝试:进入展厅的首个通道旁,人们就能看到其广为人知的代表作《稻可道,非常稻》,这组作品标题化用老子《道德经》首句,将黄铜熔为稻穗状,大量铺陈在通道两侧,墙面的镜面效果将空间纵深感进一步拓展,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乡间金灿灿的稻田中。在这里,朱炳仁把视角投射到百姓生活中最息息相关的粮食上,展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关怀;与之形成呼应的是另一组名为《地气》的作品,倒置的树枝悬置于空中也紧贴于地面,空间错落中传递出艺术家对生命轮回的理解——树木落叶后再生,生命也是这样基于大地而孕育,又循环往复。
另外,展厅中亦有数件作品以肃然气势伫立,呈现出纪念碑式的庄严感。《旌旗如山气如云》是朱炳仁为建党百年创作的特别作品,熔铜被塑造成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它们象征着百年间沧桑求索的坚定力量,以卓越之姿展现出奋勇向前的精神;而高度几乎贯穿展厅的《图腾》,在造型上维持了方柱的统一形制,柱身遍布高度抽象化的纹样,艺术家将人类文明发展的缩影融入其中,将数千年间人类历史的沧海桑田象征式地凝结于沉默无言的碑体之上。
在艺术创作层面,贯穿朱炳仁作品的主线是对人类发展和文明演变的关注:“我倾向于以艺术观照人类,感受和表达百姓生存的艰辛,但最终仍指向光明,希望推动人类社会向更加美好的方向发展。”由此,朱炳仁创作的底色是关切自己所在的时代和周围真实的世界,这一点与任何优秀的创作者皆相似,一如阿尔贝托·贾科梅蒂(AlbertoGiacometti)在怪诞夸张的风格中穷尽毕生心力对“人与空间”的关系思考,让·阿尔普(JeanArp)在动荡时期中用创作寻找使内心安定的新秩序,甚至是安东尼·葛姆雷(AntonyGormley)通过探讨虚空与宇宙等概念把生命观投射到更宏大的背景下……创作者虽分属不同文明,但对审美感知的追求和对艺术表现语言的深耕却是共通的。
与此同时,朱炳仁又强调民族性:“如果失去我们自己民族文化的特质,那将是非常遗憾的事情,不同地域之间可以相互借鉴交流,但最终的根脉还应该是自己的文化。”由此,东方意趣也是朱炳仁创作中的一个明确特征。展厅中一组名为《宋画迷宫》的作品曾于2017年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朱炳仁继承家学,对古代山水画史颇为熟悉,但他并不止于师法传统,而是将自己理解中的宋代山水以熔铜雕塑形式进行三维化转译,卷轴之间的卧游墨戏被重新构思为逐帧变化的“移步换景”,经典的文化母题在当代完成了全新的诠释。
同样的巧思还蕴含在展厅中的另一件重磅作品——《千里江山》中:作为知名度极高的传世古画之一,《千里江山图》的精妙之处已无须赘言,而朱炳仁泼铜为山,又以高端颜料绘制上色,将青绿山水的雅趣铺陈于立体空间的“画布”之中,又将雄浑的原作气势更直观地带到观者眼前。
值得一提的是,在朱炳仁的创作中,色彩亦是关键的表达要素之一。展览中,一组状似青花的作品频繁引来观众注目,而当得知作品并非陶器而是铜器时,人们皆惊讶于其视觉效果之巧妙。这组作品是朱炳仁历时多年研究的“庚彩工艺”,通过彩料的渗化、叠加、融汇、渲染、抛磨和熔炼,最终形成多层的肌理效果。与熔铜类似,庚彩在制作过程中亦有一定的不可控性,这也赋予作品更多的节奏变化,仿佛20世纪初的印象派或点彩派绘画,作品并不力求模拟真实,更致力于调动观者提炼化的审美感觉。
漫步展厅中,人们几乎很难把这些颇具当代性的作品与一位年近耄耋的老者联系在一起,而这背后或许与朱炳仁對创新的关注不无关系。采访中,当我们问及对新一代人有怎样的寄语时,朱炳仁把创新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时代中不断向前走,身处当下,我们不仅要传承,还一定要创造——要看到历史,更要找准历史给我们留下的空间。”
从其太祖父起,朱炳仁传承的“朱府铜艺”至今已有140余年的历史,是中国近现代手工艺发展史的一个重要切片,但朱炳仁对自己在当代的身份有着更多的思考。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书画“见人又见物”,而工匠作品长期以来则只能“见物不见人”,因而本次“大熔景行”展览的另一重意义是希望通过体系化梳理对工艺美术品的艺术性进行再检视,重新寻找历史定位。
“艺术和工艺本应是相通的,艺术家需要对自己的技术负责,不断精进;工艺美术创作者也需要追求自己在实用性之外美学层面的思考。”朱炳仁相信,未来的发展趋势必定是跨界与进一步融合,而创新是实现这个愿景的关键。“我还是在不断创造,只有创造才能推动历史发展和社会进步。”
时间回到21世纪初,三老在最初呼吁各方对大运河申遗通力合作时,曾有过一个有趣的插曲:为推动社会各界对运河文明的关注,朱炳仁原计划设计一座铜桥,但遗憾未能实施。
对此,罗哲文、郑孝燮二位先生宽慰其道:“虽然铜桥没有建成,但我们可以共同架起一座通向世界文化遗产的桥梁。”正是怀抱着这样的愿景,朱炳仁积极参与到运河申遗工作中,也成为这一历史事件的重要见证人。而今,正在中国大运河博物馆进行的展览“大熔景行”又呼应着当年的情结,于是,它亦成为一座新的桥梁,一座通向艺术本质,也通向人民的精神之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