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流域族群舞蹈的 “线性”文化互动研究

2023-10-12 20:19勇,胡
民族艺术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北江舞狮客家人

赵 勇,胡 骁

“线性文化”源于文化遗产保护领域中“线性文化遗产”的理念①程瑞芳,刘恒琰.线性文化遗产综述:概念形成与旅游开发[J].河北经贸大学学报(综合版),2022,22(1):49-56.,线性文化遗产是由文化线路(cultural routes)衍生并拓展而来的②单霁翔.大型线性文化遗产保护初论:突破与压力[J].南方文物,2006,18(3):2-5.。对 “线性文化空间”的研究,杨志强、安芮提出 “线性文化空间”内蕴在于“以交通线‘线路’为中心连带政治、经济和文化等诸层面的空间关联及相互影响”③杨志强,安芮.南方丝绸之路与苗疆走廊——兼论中国西南的“线性文化空间”问题[J].社会科学战线,2018,41(12):9-19、281.。随后,杨志强、张应华、赵书峰围绕“音地”关系,进一步丰富了“线性文化空间”内涵,指出其是人类社会在一些特定的重要交通线或地理走廊上,因长期不间断活动形成的具有整体性关联的文化地理空间④杨志强,张应华,赵书峰.“音乐与‘路’文化空间互动关系问题”三人谈实录[J].音乐探索,2021,38(3):45-68.。此外,赵书峰还系统阐释了“线性音乐文化空间”的学术概念、历程及问题意识⑤赵书峰.线性音乐文化空间研究[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2,14(6):116-122、156.。上述探讨为舞蹈的线性文化互动研究提供了学理视野。

目前,舞蹈学界对舞蹈“线性”文化互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廊道、流域内展开。以唐白晶为代表在《藏彝走廊多民族圈舞及其中华文化认同功能论析》一文中阐释了圈舞文化是藏彝走廊多民族共生共享的文化符号与文化记忆,指出圈舞的“圆形思维”在民族认同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具有重要意义⑥唐白晶.藏彝走廊多民族圈舞及其中华文化认同功能论析[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2,36(2):68-75.。以叶笛为代表在《长江流域舞蹈文化互动:多元一体视角》一文中分析流域舞蹈文化互动源起因素、文化互动过程,指出长江流域舞蹈文化互动因其时空的同在性、方式的共生性、结果的一致性而形成“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①叶笛.长江流域舞蹈文化互动:多元一体视角[J].民族艺术,2021,37(5):139-148.。而基于对北江流域“线性”文化的族群舞蹈互动研究,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本文将北江流域族群舞蹈视为一个整体,窥探其在“线性”文化中的舞蹈交流与互动,将北江流域瑶族、汉族以及客家人等族群舞蹈从物质(自然)线性延展到文化(精神)的线性中,对其族群舞蹈文化互动进行综合性与系统性研究,梳理不同族群舞蹈之间的“线性”互动脉络,分析构建其多条线性文化空间的互嵌性,以此印证北江流域各族群舞蹈文化互动的多元一体格局,对提升北江流域文化的内在凝聚力与线性文化空间链条的互嵌紧密度有着重要意义。

一、北江流域及其族群舞蹈的“线性”空间分布

(一)北江流域

北江,作为珠江三角洲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自古为南岭地区通往中原的重要水上交通大动脉与文化通道。其西源湖南省临武县三峰岭的武江,东源江西省信丰县石碣大茅山的浈江,两江自东北、西北向西南、东南穿山越岭,在广东韶关市区沙洲尾汇流而成北江,其后不断接纳南水、滃江、连江、潖江、滨江、绥江、芦苞涌、西南涌以及九曲河等支流,终在佛山三水汇入珠江,主干道全长约573千米。北江流域跨赣、湘、粤三省,主要包括湖南郴州市临武、宜章、郴县、桂阳、汝城;江西赣州市的信丰、大余;广东韶关市、清远市、肇庆市(四会、广宁和怀集)、广州市 (从化、花都)、佛山市(三水、南海)以及河源连平等市县(区)②广东省北江流域管理局.流域概况[EB/OL].(2021-12-21)[2023-06-01].http://slt.gd.gov.cn/zsdw_2021/bjlyj/xxgk/lygk/content/post_3729412.html。

(二)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舞蹈的“线性”空间分布

北江流域作为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的重要分布地与迁徙通道,是积淀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舞蹈文化最集中、最厚重的流域之一。因各族群支系、地域自然人文生态、时代变迁等差异及关联,形成了一个复杂的流域族群舞蹈文化生态。

1.集聚上游为主与散落夹杂相结合分布的瑶族舞蹈

瑶族舞蹈作为北江流域最具少数民族特色的舞蹈类型之一,分布于北江流域上游的湖南临武、宜章、桂阳、汝城,广东韶关乳源、乐昌、曲江、始兴和清远连南、连山、连州、英德等地,主要有“长鼓舞” “小花鼓舞” “舞龙灯” “舞火狗” “布袋木狮舞”“铜铃舞”“草席舞”“铙钹舞”等舞蹈类型。其中,以排瑶的“长鼓舞”和过山瑶的“小花鼓舞”最具代表性。 “长鼓舞”主要流传于北江流域连南县境内的排瑶聚居地,是排瑶祭祀祖先、庆祝丰收等传统活动上表演的舞蹈。其舞蹈内容涉及劳动生产、宗教祭祀、缅怀祖先等,常见表演形式为独舞、对舞、群舞,表演时舞者双手击鼓和摆鼓,以蹲、跳、蹬、转等动作为主,形成矮、旋、弹、摆、稳的审美特征③李筱文.瑶山起舞——瑶族盘王节与“耍哥堂”[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8:64-67.。过山瑶 “小花鼓舞”作为瑶族融入血脉之中的身体记忆符号和精神信仰载体,其广泛流传于北江流域中上游湘、赣、粤三省交界的过山瑶聚居地。“小花鼓舞”起源于瑶族先民的图腾与祖先崇拜,多在盘王节(十月朝)、还盘王愿等节庆仪式中表演。舞蹈常以建屋、农耕、娱乐为主题展开,将过山瑶建屋造房、稻作生产、农闲娱乐等活动以形象生动的“小花鼓舞”形式进行仿生再现,形成“三十六套,七十二式”的舞蹈动作套路,该舞蹈具有动作形态稳健性、节奏动律内在性、表达内容生活性、表演形式程式性的文化表征④杨秀芝.瑶族长鼓舞的文化特征与当代意义[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8,40(8):30-35.。

2.贯穿流域全境分布的汉族舞蹈

北江流域自古为岭南地区汉民族的重要聚居地之一。北江流域的汉族舞蹈与中原文化血脉相融,无论从距今五千年前韶关马坝出土的原始人类舞蹈纹陶片,还是从广州南越王墓出土的西汉圆雕玉舞人,均可窥见北江流域汉族舞蹈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密切关系。北江流域的汉族舞蹈与中原地区大体一致,均在岁时节庆、农时节令、婚丧嫁娶、宗教祭祀等民俗事象中进行①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编辑部.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广东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1996:2-10.。北江流域的汉族舞蹈在传承发展中不断演变与交集,其舞蹈的边界属性无法明确定义。如与民俗节庆喜日、农耕祭祀相关表演的拟兽舞蹈,就有舞狮、龙、凤、麒麟、鱼、白马、龟蚌、鹤蚌等。其中,仅舞龙就样式繁多,如流传于江西信丰的“大阿子孙龙”“瑞狮引龙”;湖南汝城的“香火龙”;广东韶关市的始兴“司前舞火龙”,清远市的连山“舞布龙”,肇庆市的怀集“龙鱼舞”,佛山市的南海“麦边舞龙”等。“龙”在汉文化中是族群的图腾与象征,是汉民族在长期的农耕文明下为祈愿风调雨顺、丰年庆收、驱疾辟邪、人丁兴旺等心理诉求,依据现实事物建构出的一种虚拟神物“龙”的民间舞蹈形式。当人们对 “龙”祈求与崇拜的仪式活动逐渐习俗化,“龙舞”就成为仪式活动的选择与民俗活动的外在物质载体,并逐渐成为民族活动的主体②于平.说“龙”:中华民族舞蹈原始发生蠡测(四)[J].舞蹈,2020,64(4):32-37.。在北江流域每逢春节、元宵节等喜庆节日及各类仪式活动,均可见千姿百态、形式多样的“舞龙”,并在“舞龙”的文化阐释中看到汉民族的群体记忆与文化象征。

3.贯穿流域与星落聚集相结合分布的客家人舞蹈

客家人作为中原汉族分支,在历史变迁与人口迁徙中由河南、福建等地迁入北江流域。客家人作为北江流域族群中的后来者,为适应和改造生存发展环境,他们因地制宜创造了风格迥异的客家舞蹈文化,成为北江流域客家族群文化标志与文化认同的动态载体。北江流域作为客家族群舞蹈的线性分布带,上溯江西信丰、大余地区,中联韶关、清远,下溯珠三角的肇庆、佛山、广州等地。客家族群舞蹈深受客家人“耕读传家”的传统影响,其舞蹈文化与族群农耕生产及传承教育联系紧密,主要有“采茶歌舞”“舞龙”“舞狮”“舞春牛”等③眭美琳.岭南民间舞蹈文化类型及其呈现[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3,27(1):82-86.。“采茶歌舞”作为北江流域最具代表性的客家民间歌舞形式,衍生于客家族群的农耕采茶生产劳作生活。“采茶歌舞”依据流域地理差异,常将流传于北江流域江西赣州地界的称为“赣南采茶戏”,韶关、清远地界的称为“粤北采茶戏”,二者一脉相承,均是载歌载舞的客家民间艺术,又因流域内各异的地理方言等人文因素影响而各有特色。“采茶歌舞”一般在春节、元宵节等民俗节庆中表演,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深受北江流域民众喜爱。其舞蹈动作以“矮子步”“扇子花”“单袖筒”为主,素有客家采茶舞“三绝”之说④赖丹.舞中三绝——赣南客家舞蹈艺术中矮子步、单袖筒、扇子花的研究[J]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05,3(4):90-94.。其歌舞内容以农耕生产生活为中心,模拟生产劳动 “锄地”“挑担”“摇船”与现实生活的“梳妆” “开门”“绣花”,以及模拟自然、动物的“黄狗撒尿”“鸭嬷抖翅”“采茶扑蝶”等形态。客家人受北江流域地理自然环境、社会因素、经济生活等多种因素合力影响,客家人将农耕生产生活语汇及内容转化为形象性、象征性、感知性的仿生舞蹈形态,转述客家人对生命、自然界的认识和理解⑤刘斌,吴楚楚.赣南采茶“仿生”舞蹈动作研究[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7,31(2):93-97.。北江流域客家舞蹈文化的仿生性符号生成,赋予其自身特征属性。

二、地理“线性”:水上迁徙文化通道空间中的族群舞蹈互动

北江连接湘、粤、赣三省,在武江、浈江、连江等众多支流相互交织下,形成四通八达的北江流域水上交通网络,自古为岭南地区联通中原的重要水上交通运输干线和文化交流通道⑥刘素霞.明清时期岭南北江流域交通变迁研究[D/OL].广州:暨南大学,2013[2013-1-3].https://kns.cnki.net/KCMS/detail/detail.aspx?dbname=CMFD201401&filename=1013027186.nh.。北江流域水上通道的形成,不仅为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提供了族群迁徙通道,伴随人口的迁徙流动,还促进了各族群舞蹈文化的异地迁移与交流传播,为岭南地区族群内部及岭南与中原地区的舞蹈文化交流互动提供了便利,实现了北江流域水上迁徙文化通道中的族群舞蹈互动。

(一)瑶族迁徙中的舞蹈互动

瑶族作为中国南方最古老的迁徙民族之一,“迁徙”是其族群文化的特殊生存形态。在北江流域主要分布着过山瑶和排瑶两个支系,依据《隋书·地理志》《广东通志》《南越杂记》《宋史·蛮夷列传》等古文献记载,学界对北江流域瑶族源流追溯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由湖广经洞庭湖迁徙而来;二是由福建经海路从广州番禺登陆而来;三是本地土著演变迁徙而来。无论北江流域的瑶族源流何处,其族群迁徙的路径清晰,均沿北江水系脉络而不断迁徙,并最终定居于北江中上游的高山地带。迁徙文化作为瑶族的历史叙述,直接影响其族群舞蹈的形成、发展及演变。

瑶族迁徙文化对其族群舞蹈的影响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舞蹈内容的表达。北江上游的瑶族聚居地广泛流传着过山瑶“小花鼓舞”,该舞蹈中的“建屋长鼓舞”就与过山瑶“吃尽一山过一山”的族群迁徙历史紧密相关,迁徙一地建屋盖房的族群历史记忆成为舞蹈的主要表现内容。其二,舞蹈的表演程式。唐宋后,瑶族迁徙到北江流域期间因与汉族广泛接触,而受到汉族民俗仪式的影响较大①张泽洪.道教传入瑶族地区的时代新考[J].思想战线,2002,28(4):67-70.,如在挂灯、度身、打幡等仪式中表演的瑶族舞蹈,其表演程式常与民俗仪程结合,具有仪式程式化的显著特征。其中,过山瑶 “小花鼓舞”在表演中常以 “拜三拜,请四方”的程式化动作为表演起势,依据民俗仪式仪程需求展开相应的舞蹈表演,不得随意更改,特别是其舞蹈表演常与各种经文体和民谣体为基本文学形式的唱词内容、打击乐器伴奏、法器道具相伴,形成了瑶族舞蹈与民俗仪式文化混融一体的文化特质②杨民康,杨晓勋.简论云南瑶族道教科仪乐舞及其跨民族、地域性艺术文化特征[J].民族艺术研究,1997,10(5):3-17.。这种民族舞蹈与民俗仪式文化“混融一体”的特质,正是瑶族、汉族的族群文化交流影响的直观体现,兼具瑶汉族群文化属性的瑶族舞蹈得到绝佳发展与演变,形成独具流域文化特质的瑶族舞蹈。

(二)客家族群迁徙中的舞蹈互动

客家人族群历史上从汉代到明清经历了五次族群大迁徙活动③罗香林.客家源流[M].香港:香港嘉应商会印,1986:19.,以水路通道为迁徙路线的客家人遍布北江流域的湘、粤、赣三省。客家族群歌舞文化伴随客家人南迁,因地域环境、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而不断演变。湖南汝城“香火龙”与广东南雄、连州“香火龙”在舞蹈源流、动作套路、舞蹈心理上的演变发展,就是客家传统舞蹈互动的最好例证。从舞蹈源流上看,湖南汝城的“香火龙”起源于唐宋时期的传统祭祀,是为了祀龙止雨、祀龙止水而形成的④湖南省汝城县志编纂委员会.汝城县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32:353-256.,而广东南雄的“香火龙”却起源于康熙年间,是为了驱除百顺一带大旱的蝗虫肆虐与瘟疫⑤李迅,周嵘.南雄市非物质文化遗产[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1-12.。湘、粤两省的“香火龙”虽渊源不一,但是两地的起源时间却与客家人南迁湖广时间节点高度吻合。以此推断,湘粤两地的“香火龙”因客家族群的迁徙与族群文化互动而不断发生演变。从舞蹈动作的套路上看,两省三地的“香火龙”均以模拟龙翻滚、跳跃、喷水、戏珠、吞食、出海、睡眠等仿生性动作形态为主,形成“双龙戏珠”“跳跃龙门”“双龙出海”“云游四海”等诸多动作套路,虽然呈现“龙腾翻滚” “潜海云游”等共同的艺术想象与舞蹈形态特征,但是湖南汝城的“香火龙”有两头狮子参与,除各自翻滚跳跃的动作外,还做些引龙和随龙 “护驾”的动作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简介[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678.。而广东连州的“香火龙”加入5盏龙灯(圆形3盏、长方形2盏)的元素动作,南雄“香火龙”有公、母之分①公龙体长9.9米,母龙稍短,约为9米,有“地久天长”的寓意。。上述的同一性与差异性,再次验证了其文化一脉延续的共生性与动作技艺传承及形态互动演变的差异。从舞蹈心理上看,湖南汝城与广东南雄、连州等地的“香火龙”均在元宵节期间的夜幕中,以竹篾、稻草扎制龙身,且在龙身上插满燃香,进行舞“香火龙”表演,表演结束后都要以香火燃尽龙身以此为“祭龙”,表达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兴旺、国泰民安的舞蹈诉求心理。由于客家人迁徙后,两地的地理环境差异与其他族群不同,舞 “香火龙”的文化心理发生变化。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的湖南汝城,因河流呈辐射状,向东、南、西流入赣江、北江、湘江,且落差大,暴涨暴落,水流急,河面狭,极易发生水灾②汝城县志编纂委员会.汝城县志(1989—2002年)评议稿第1分册[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8:33-41.,所以形成了祀龙止雨的舞蹈文化心理。而广东南雄百顺地处大庾岭西段山区,地势较高,不易发生水灾,但是该地偏远,缺医少药,加之与其他汉族杂居,受“龙”图腾的影响,“香火龙”自然而然就演变为驱除疾病的象征性图腾。可见,客家人族群因迁徙居住地自然环境与汉文化的影响,导致了族群舞蹈在舞蹈文化心理层面的演变。

(三)地理 “线性”迁移与传播中的舞蹈互动

北江流域族群舞蹈的“线性”文化迁移包含舞蹈文化迁移和融入适应,而文化传播是瑶族、汉族、客家人族群内部或族群之间由文化源地向外辐射传播及跨族群间的散布。在瑶族与客家人族群大迁移中,水上通道的形成为族群舞蹈文化迁移、传播互动提供通道,使得流域内族群舞蹈呈现线状、带状、放射状的文化迁移和单向、交互、交融的文化传播特征。下面以客家人舞狮为例进行分析:

1.地理“线性”迁移

其一,“线状”景观。客家人作为南方的古代汉族移民群体,他们从河南、福建等地一路南下,依托北江流域的水上文化通道,将舞狮文化带到北江流域客家人迁徙聚居地。使得舞狮文化在北江流域的文化迁移中呈现上游江西信丰的“古陂蓆狮” “古陂犁狮”文化景观,中段广东韶关乐昌的“青蛙狮”、浈江的 “猫公狮”文化景观,下游佛山的“醒狮”、广州从化的“猫头狮” “麒麟舞”文化景观。由此可见,舞狮文化景观贯穿于北江流域上、中、下游,呈现流域 “线状”分布的舞蹈文化景观,共同印证客家族群舞蹈文化迁移的“线状”特征。

其二,“带状”分布。舞狮的文化传统一直伴随客家族群的迁徙而实现族群文化迁移,并不断适应迁徙地的生态环境,存续于客家族群文化,形成独具流域特色的客家舞蹈文化带。例如,“青蛙狮”于明代由湖南桂阳传入广东乐昌③赵旭超.粤北三溪青蛙狮锣鼓音乐调查研究[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0,34(1):69-76.,该舞蹈将客家族群 “狮”的舞态进行迁移,融入乐昌当地人关于 “蛙”的民间信仰和农耕求雨的心理诉求,“狮”与“蛙”形象的相互结合,形成 “蛙形狮态”的拟兽舞蹈。在乐昌客家人均以跳“青蛙狮”表达吉祥、驱魔、避邪、保人平安的祈望④宛小丽.拟兽舞蹈——三溪青蛙狮的传承与保护[J].神州民俗(学术版),2012,3(4):20-23.,逐渐形成了粤北地区独有的“蛙形狮态”狮舞文化带。

其三,“放射状”辐射。受客家人每逢节庆仪式必有舞狮习俗的影响,客家人民间狮子舞常以民俗活动为载体,向周围辐射迁移。例如,流传于广州从化的 “猫头狮”⑤因狮头形状似猫而得名。每逢拜年贺寿、宗族礼仪、神庙滩头祭祀,在从化地区客家人聚居的村落,均要敲锣、打鼓、吹唢呐,戴上面具,架起猫头狮,绕村头门楼闪、展、腾、挪的舞狮,以示驱邪、镇妖,表达祈福、纳吉祥如意之意⑥贡儿珍.广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志(上)[M].北京:方志出版社,2015:342-346.。而周边的广州、佛山、肇庆、清远等地受舞狮文化辐射影响,也逐步形成舞狮的习俗传统。虽然各地狮舞在动作套路、形态造型、基本舞步、伴奏鼓乐等方面均有不同,但是依旧可视为客家人南迁北江流域后的一种文化迁移变异现象,且呈现出向外辐射的“放射状”特点。

2.地理“线性”传播

其一,单向线性传播特征。舞狮本源于汉、唐代宫廷“狮子舞”的民间演化,后随中原移民南迁而传至北江流域①谢中元.狮舞的南传与广东狮舞溯源[J].艺术传播研究,2021,10(3):61-68.。中原移民沿北江及各支流自北向南,又由北江流域东南沿海入口向西北内地源头地的迁徙,将舞狮文化沿流域水系走向传播,或顺流直下,或逆流而上,均是流域单向线性的文化传播。

其二,交互线性传播特征。舞狮本作为中原客家移民舞蹈文化,传入两广地区后备受广府汉人喜爱,并对舞狮赋予贺庆、驱邪、竞技、联谊和演艺的多样文化内涵。例如,流传于广东佛山、广州、遂溪的“醒狮舞”,每逢年节、奠基落成、寿宴婚娶、开张庆典,当地人均要锣鼓喧天地举行舞狮活动。特别是明代后,北江流域商贸活动频繁,各行各业商贾在开张庆典中效仿广府的汉人举行舞狮活动,以此讨个好意头。由此可见,舞狮随商业文化发展而演变为一种习俗,“约定成俗”的民间风俗有效地实现了族群舞蹈跨区域、跨族群的文化传播,至今在北江流域乃至东南亚国家及美国、加拿大等仍有舞狮②樊蒙蒙.“一带一路”背景下雷州半岛醒狮舞蹈跨文化传播研究[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2,36(1):77-83.。受经济、民俗等因素影响,族群舞蹈在流域文化带上实现跨区域、跨族群文化传播,且在交互线性传播中扩大了流域族群文化传播纵深度,导致舞狮文化在海外旅居华人华侨生活圈中,遇重要场合与节庆均有舞狮的喜好与习俗传统。舞狮活动的交互线性传播不仅传播了中华文化,还以此来标识了华人的自我身份,凝聚民族向心力。

其三,交融线性传播特征。在北江流域“线性”文化空间中,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舞蹈的文化影响主要表现在舞蹈主题、内容、形式、审美等层面的互融传播。北江流域的舞狮文化依托商业经济与民俗活动的双重媒介作用,间接传播影响了北江中上游的少数民族舞蹈发展。例如,流传于广东清远连州一带的瑶族“布袋木狮舞”,是一种民族特色鲜明与多元文化特征并存的狮舞。瑶族“布袋木狮舞”的动作虽保留瑶族传统的舞“龙犬”,但却有“狮子滚俏” “狮子生仔”“狮子摆台”“狮子牵仔”等模仿狮子神态动作③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广东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图典(二)[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45.。从舞蹈仿生学视角看,瑶族“布袋木狮舞”受到广府舞狮文化的传播影响,在模拟狮子动、静、惊、疑,或是喜、怒、哀、乐神态方面④陈锦良.中国传统南狮与鼓锣钹[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8:4-5.,与广东佛山 “醒狮舞”的拟兽如出一辙,但二者在舞蹈表演场域上却有着本质的区别。“布袋木狮舞”多在农历十月瑶族丰收季节或翌年春耕前表演,以舞“布袋木狮舞”祭祀缅怀瑶族祖先与表达迁徙的艰辛,但是舞蹈的中心思想与广府汉人的“醒狮舞”基本一致,均是祈祷族群生息繁衍和兴旺发达等美好意愿。由此,中原迁移而来的客家人将舞狮传入岭南地区后,形成了广府汉人的舞狮文化。而在北江流域的瑶汉文化互动互融中,让瑶人结合自身族群文化属性对广府汉人的舞狮文化进行移植改造,将其他族群的艺术形式与本民族精神信仰、文化内涵、审美需求相结合,形成了民族特色鲜明与多元文化互动互融的族群舞蹈新样态,体现了流域内族群舞蹈文化传播的线性互融特征。

三、人文“线性”:农耕、信仰、民俗文化通道空间中的族群舞蹈互动

(一)农耕文化中的舞蹈互动

农耕文化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占据主导地位⑤易钢.农业文化及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J].农业现代化研究,1998,19(6):36-38.,是千百年来人民群众在长期的农耕社会生活、生产劳动中形成的特有生活方式与风俗习惯,对舞蹈的萌生、发展及演变的影响根深蒂固。北江流域温暖湿润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与自然环境适宜水稻种植,形成了以水稻种植为主的农耕生产方式。北江流域的瑶族、汉族及客家人等族群均受农耕文化的影响,其族群舞蹈也因此具有强烈的稻作农耕文化色彩。唐宋后,几经辗转迁入北江流域定居的瑶族,从“刀耕火种”的游耕社会进入农耕文明,并随中央集权不断加强与族群迁徙互动演变,瑶族与汉族及其他少数民族的经济文化交流逐渐增多,受到邻近的汉族先进的农耕生产技术影响,瑶族逐渐学会种植水稻,并结合高山地带独特的地理环境,对水稻种植技术进行在地化移植改造,形成瑶族独特的高山开垦梯田的种植水稻技艺。据笔者2017—2022年间的多次走访发现,位于流域上游的乳源必背镇桂坑尾村就保留着一种过山瑶的“铙钹舞”,该舞蹈将犁田、插秧、割禾、打谷等高山开垦梯田进行水稻种植的生产核心环节纳入舞蹈典型动作中,以舞蹈的形式记录了瑶族高山稻作生产的历史,呈现了农耕稻作文化下瑶族舞蹈形态①赵勇,张跃馨.粤北瑶族舞蹈元素研究——以乳源“铙钹舞”为例[J].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8,40(4):137-148.。客家人作为北江流域的后来者,带来了中原地区先进的汉文化与生产技术,但是面对高山地带的自然环境,他们也不得不向北江流域的瑶族、壮族、畲族等民族学习高山开垦梯田种植水稻的技艺,与本土族群一同耕耘开发北江流域。与此同时,客家人也将汉族传统农耕中“道法自然” “生生不息” “天人合一”的思想理念传播到了瑶族地区②曹山明,苏静.天时地利人和视角下的中国农耕哲学[J].鄱阳湖学刊,2019,11(1):37-44,124.。受汉族传统农耕思想理念的直接或间接影响,瑶族舞蹈的发展与演变也在瑶族传统的万物有灵与祖先盘瓠(盘王)崇拜的表达中,逐渐追求“天人合一”的思想。

(二)族群信仰中的舞蹈互动

族群信仰是族群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族群舞蹈文化景观呈现的重要载体。虽然北江流域中瑶族、汉族及客家人等在族群信仰上存在一定差异,但该流域民众信仰趋于以民间信仰为主。在祖先崇拜、水神、龙、蛙信仰中,瑶族、汉族及客家人的族群舞蹈是族群信仰的外在体现形式,具有流域多样性的特点。由于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同在北江流域杂居,三者在族群信仰的舞蹈表达中,舞蹈主题内容与形式上都有很多相同之处。首先,围绕自然崇拜的瑶族、汉族及客家人均有与水神“龙”崇拜相关的舞蹈,如客家“香火龙”、瑶族“舞龙灯”、汉族“龙鱼舞”等,均与农耕求雨、祈愿风调雨顺等主题相关。追溯这些舞蹈的衍生源流可发现,它们均与瑶族、汉族及客家人同在北江流域河流两岸的农耕、生活、定居相关,因为北江所经地区崇山峻岭、水流湍急,为保水上安全,人们寄希望于水神力量,故衍生出以祭祀水神的舞蹈③刘素霞.北江流域水上交通与水神信仰关系初探[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22,38(8):73-77.。瑶族、汉族及客家人共同的自然水神崇拜信仰,透视出趋同的心理诉求,因而激发衍生了主题内容趋同却形式多样的族群舞蹈。其次,围绕祖先崇拜的瑶族、汉族及客家人均有与之匹配的舞蹈。瑶族与汉族及客家人一样均有很强的宗族观念,认为祖先神会保佑族群兴旺延续,祖先崇拜在三者精神信仰中居于重要地位④袁丽红.壮族与客家的文化互动与融合[J].广西民族研究,2012,28(2):121-127.。因而在北江流域的瑶族、汉族及客家人均有庙宇、祠堂供奉共同祖先,并定期进行祭祀仪式,歌舞是祭祀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如瑶族的“长鼓舞”缘起于瑶族始祖盘瓠崇拜,做长鼓而祭奠盘瓠的族群心理促使瑶人每年均要举行“拜盘王”仪式,且必跳 “长鼓舞”以示对盘王先祖的敬奉和崇拜⑤杨秀芝.瑶族长鼓舞的文化特征与当代意义[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8,40(8):30-35.。可见,瑶族、汉族及客家人因同处北江流域,自然神和祖先崇拜是各族群信仰世界的重合部分,趋同的心理诉求与信仰造就了彼此一致性的族群舞蹈主题,促使族群舞蹈在内容、形式方面实现互动。

(三)族群节庆习俗中的舞蹈互动

节庆习俗作为族群文化的表征,凝聚与承载着血脉、记忆及思想精华,是族群舞蹈的重要积淀载体与展演空间场域,而族群舞蹈是节庆习俗中最具视觉表现力的艺术形式组成部分⑥徐梅.民族民间舞蹈的多元一体发展格局——以云南德宏民族民间舞蹈为个案研究[J].民族艺术研究,2022,35(3):137-144.。在北江流域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杂居地区,随着族际交往及文化互动的不断频繁与深入,共同的节庆习俗空间场域为族群舞蹈文化的彼此吸收、借鉴提供了互动空间场域。据笔者调查发现,在北江流域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杂居的大部分地区,节庆习俗大同小异,各族群之间的舞蹈文化依托节庆习俗的空间场域相互影响。在传统汉文化影响下,北江流域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均有正月闹元宵的习俗,节庆时节多以舞灯、舞龙、舞狮相伴,有祈求吉祥如意、五谷丰登、消灾纳福之意。如江西信丰有“大阿子孙龙” “瑞狮引龙”;湖南宜章有“抬阁”;广东有南雄的 “茶花灯”、清远英德的“闹花灯”、清远佛冈的“鲤鱼灯”、佛山的“彩灯”、广州花都的 “元宵灯会”等多种节庆习俗舞蹈。在北江下游的佛山南海麦边地区,广府汉人每年正月元宵节期间就有以串街走村形式进行“舞龙”活动的习俗。在热闹的锣鼓声下南海麦边人挨家挨户边走边舞,进屋绕堂地舞龙。特别是在元宵节当晚黄、青、白、赤、黑五色群龙飞舞,彩灯万盏,可谓热闹非凡。在各种龙翻滚、腾跃、盘绕、穿插动作中,不断展示彩灯龙的摇摆、仰俯、翻腾、跃旋等姿势样态①汪会洲.南海市志(1979—2002)[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1122-1123.,彰显出汉人崇尚“龙”图腾的精神信仰。而在北江流域支流浈江的源头江西信丰,客家人也因节庆习俗影响喜好在正月元宵节期间有舞“大阿子孙龙”的习俗。 “大阿子孙龙”是一个以舞“灯彩龙”形式表演的民俗舞蹈,舞蹈表演期间穿插祈福、报喜、娱乐、团结和睦等相关内容,舞蹈以倡导族群团结、和睦、子孙兴旺发达为核心主题表达②王莹.信丰县大阿镇客家“子孙龙”灯彩艺术的调查与研究 [D/OL].https://kns.cnki.net/kcms2/article/abstract?v=3uoqIhG8C475KOm_zrgu4lQARvep2SAkueNJRSNVX-zc5TVHKmDNkhew8L8htcAq6u44oXp_6MhH2kPJTNMRhURlrSk5ihee&uniplatform=NZKPT.。更有意思的是在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杂居的连山三水乡,过山瑶人也因节庆习俗影响,在每年春节、元宵及节庆喜日也会组织“舞龙灯”活动。当夜幕降临时过山瑶民众手持彩灯依次序列,各龙灯随龙头灯左右翻动,边舞边行进,且在“舞龙灯”活动结束后,即把龙灯送到江边,将龙灯烧掉,以示送龙归海③连山壮族瑶族志编写组.连山壮族瑶族自治县壮族瑶族志[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87-88.。这种祭龙仪式与湖南汝城、广东南雄的客家族群舞蹈“香火龙”完全一致。可见,受共同节庆习俗文化互动的影响,这种瑶族族群效仿汉族及客家人舞龙后又祭龙的舞蹈现象,可以理解为节庆民俗空间场域中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舞蹈文化互动影响的结果。综上可见,伴随北江流域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之间的节庆习俗越来越趋同,三者在共同建构在节庆习俗场域中舞蹈的交流互动越加频繁。其中,既有汉族影响客家、瑶族舞蹈的现象,也有瑶族反向影响汉族及客家人舞蹈的现实写照,最终瑶族、汉族及客家人族群以共同的节庆习俗作为“共舞”空间场域,进而“共舞”中 “共情”,最终实现各自族群之间文化的认同与互动。

结 语

北江流域族群舞蹈的“线性”文化互动,是线状、带状、放射状地理“线性”文化迁移与单向、交互、交融地理“线性”文化传播的互嵌整体。在这个“线性”文化空间中,流域内族群舞蹈之间的关系是各族群舞蹈在地理与人文“线性”文化迁移及文化传播之间互嵌、互融、互动的关系,即流域舞蹈景观生成与发展演变的过程。北江流域族群舞蹈“线性”文化互动脉络呈现多样、互嵌、共生等特征,形成了北江流域瑶族、汉族及客家人等族群舞蹈在自然与社会环境中互动互制、互补互适及文化共生一体的格局。北江流域族群舞蹈文化是中国南方族群内在凝聚力的衍生基底,更是铸牢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意识的重要前提。其未来发展理应建构在文化互动共生的基础上,深入探索、挖掘其内在的互动机理,建构北江流域族群舞蹈文化的多元一体发展格局,进一步实现中华民族的文化互动共生,为中华民族的和睦、和衷、和谐发展共享舞蹈文化的凝心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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