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我们做事也讲机巧了。很多人都艳羡一夜暴富、不劳而富、一举成名的好事情,要的就是速成速效。
谁还缺心少肺,一点一滴下那种笨功呢?
忽然想到杜甫,他有一句诗道:语不惊人死不休。可真够笨的——不讲效率,不讲通融,不跟自己让步。太决绝了!他这背后,并非只为追求惊人之语吧,这是一种坚守。一个诗人,不能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坚持严肃的写作态度,还谈什么时代的代言人呢。
笨,实在是文人的一种“品格”。
一位作家对中国古文的比喻,很有意思。他说,读古文仿佛置身博物馆,先秦文章是青铜器,楚辞是陶罐,魏晋文章是汉瓦,唐宋文章是秦砖。他还说,庄子是编钟,老子是大鼎,李白的诗歌是泼墨山水,杜甫的诗歌是工笔楼台,苏东坡的小品是碧玉把件,三袁、张岱仿佛青花茶托。
读完,我笑了。全是笨功啊,那些有分量的诗文,哪个不是饱含着点点滴滴的心血、丝丝缕缕的才思织塑而成?没有一点点刻意守持的“笨”功夫,青铜啊陶罐啊汉瓦啊秦砖啊,怎么做得出来?
读过一点《文心雕龙》的人,会约略想起刘勰对史上几个名人写作景况的描述:“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驚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
司马相如含笔写作,直到笔毛腐烂,文章始成;扬雄作赋,用心太苦,因而梦寐不安;桓谭因苦苦构思而生病;王充因著述过度用心而气力衰竭;张衡研讨《两京赋》,耗时十年;左思推敲《三都赋》,历时十二载。创作才能,下笔有快慢,天分不同;但是当“笨”成为一种态度、一种守持,他早晚要成大器的。
贾岛这位苦吟诗人,天分就不太好。大白天也推推敲敲,竟撞进了文坛祭酒韩愈的车队!史说,他写起诗来,甚于孕妇难产,“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瞧这笨的!后来,听说现代作家里也有雷人之“笨”的。白先勇写《游园惊梦》,便如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六易其稿;其同辈王文兴更慢更细,写小说一日只写300字,后来打对折减产至150。
作家汪衍振,被媒体关注也是因他“笨”,被称作“中国最笨历史作家”。汪衍振用21年时间,写了《曾国藩发迹史》《李鸿章发迹史》《左宗棠发迹史》;三部历史小说,总共70多万字。大家为他算了一笔账,平均一天130字,人称“龟速”。为搞清楚曾国藩初入官场12年的升迁细节,汪衍振搜阅了近2000万字的珍稀史料,“上穷碧落下黄泉”。用心之苦,用力之深,到了无孔不入、无坚不透的地步。21年,汪衍振除最基本的日常外,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埋头查资料、核对史料、读书、写作,有时为了一段史实的出处,可以不吃不喝埋头工作,通宵达旦。
汪衍振对自己的“笨”,颇为认可。他认为,笨是一种态度;笨,才会严谨,才会小心。不管多聪明的创作者,一旦涉及创作,都不敢不笨。
当然,有一类人是暗藏玄机,灵气大于功夫的。譬如李白,譬如梅兰芳,黄公望,他们在艺术上自成一格,别人相比,不是不够,就是过火,总不如他们熨帖舒服。何故?我想:无他,全凭暗处的功力,不使点“笨”功夫,大约也是不行的;因为,灵气,在积累中生发。一切的努力,都是对自己的不满,都是对完美的靠近。
至于怎么努力,无他,就是笨笨地琢磨,笨笨地积累,笨笨地发力。曾国藩道:“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笨是一种人品,不走捷径,不耍心机,踏踏实实。
法籍罗马尼亚作家齐奥朗说,“我爱天空是因为它笨。因为邈远的暗蓝色天空,永远是天使般沉默的愚蠢”。你看,那邈远寥廓的天空,都是笨的;对于一个人而言,笨,其实就是一种人品。
(编辑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