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余姣 殷雅琪
(1.天津师范大学古籍保护研究院 天津 300387)
(2.天津师范大学管理学院 天津 300387)
陈训慈(1901—1991 年),字叔谅,浙江慈溪官桥村(今属余姚三七市镇)人。1924年陈训慈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先后任职于上海商务印书馆、中央大学、浙江大学。1932年陈训慈担任浙江省立图书馆馆长,主持创办《文澜学报》《图书展望》《读书周报》等刊物。1936年10月举办著名的浙江文献展览会。抗日战争时期,陈训慈组织抢运馆藏文澜阁《四库全书》及古籍善本,避至富阳、龙泉、贵阳等地,护书有功。1949年后,陈训慈历任第一至六届浙江省政协委员,民盟浙江省委顾问,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浙江省博物馆图书资料室主任,浙江省历史学会理事、顾问,浙江省地方志学会顾问等职。1990年,在其九十大寿之际,陈训慈捐献其《丁丑日记》手稿及其保藏的148封各界名人信札给浙江图书馆。其一生著述颇丰,著有《五卅惨史》《世界大战史》《晚近浙江文献述概》等。
《运书日记》(附《胶海逭暑日记》)[1]为周振鹤、周旸谷所整理的陈训慈日记,时间跨度是1936年7月16 日至8 月16 日、1937 年9 月8 日至12 月24 日、1938年1月1日至2月28日。《运书日记》涉及抗日战争初期其主持抢运文澜阁《四库全书》及古籍善本的心路历程,是我国古籍保护史的重要研究资料。《胶海逭暑日记》篇幅虽不长,但内容涉及其参加1936年图书馆界的盛会——在青岛举办的图书馆暨博物馆联合年会,并筹备浙江文献展览会等重大图书馆界史事,还记录了其在山东一地的考察经历以及个人阅读书目。在日记中,陈训慈对其身边的人和事多直言评价,颇能见出其个性,亦保留了最为珍贵的史料。
《胶海逭暑日记》封面由陈训慈题:“民国二十五年八九月之交于青岛,卅六年夏再客杭州重订并题耑。”[1]166可见该日记虽记于1936年,但陈训慈于1947 年曾加以重订。日记前还有陈训慈所作题记:“余自二十二年八月作故都之游,归途游曲阜,瞻孔林,登泰山迎朝日,而人事匆匆,济南过而未游,更未遑胶海寻胜。二十五年夏,以中华图书馆协会在青岛开会,遂得游青岛崂山诸胜,自以身心欠健,终岁于役,公私丛脞,此心常无清明气象,爰以馆务委诸同仁,小住休憩。复得袁道冲先生之介绍,得住湛山精舍青岛佛学会所在地。倓虚法师颇相优礼,而同住有宏伞法师,则杭州招贤寺住持也。相见导示修持之道,尤为殷渥。此半月余中,始则参与协会会议,尤多尘务,继乃静居山海,读经看书,海景潮声,荡涤胸襟。排日有记,存之以留他时之追怀云。”[1]168笔者拟以《胶海逭暑日记》为中心,就相关的史实作一考察。
1936年举办的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三次年会在我国图书馆事业史上有重要意义。笔者曾撰写专文介绍了该会议的筹备人员、参会者概况、会议议程、会议提案、会议出版物、会议特点,并通过钱存训、沈宝环、邓衍林等一些著名的图书馆学家的追忆,再现了这次会议的深远影响[2]。陈训慈《胶海逭暑日记》记载了其参加本次年会的全部过程,留下了非常鲜活的会议史料。
鉴于中华图书馆协会所办年会参与图书馆之多,陈训慈有意借机继续调查全国省立图书馆之概况(1936年,其调查之产物《中国之省立图书馆述概(附表)》[3]发表),遂以个人会员身份参会,并带领浙江省立图书馆阅览部主任陈豪楚一同参加。在1933年中华图书馆协会举办第二次年会时,陈训慈曾撰有《祝中华图书馆协会二届年会》[4]一文,表达其对第二次年会的期望。第三次年会,国立北平图书馆副馆长袁同礼亦曾嘱作为筹备委员会委员之一的陈训慈撰写宣言,但因陈训慈车祸受伤未愈未能及时撰写。1936 年7 月19 日到会后,陈训慈先以监委的名义参与了在中山公园举办的图书馆协会、博物馆协会执监会。又受袁同礼之托,为本次年会《对于两协会之希望》一文进行润色(后以《对于中华图书馆协会、中国博物馆协会联合年会的希望》为题发表于7月21日《青岛日报》上),还负责审查图书馆行政组提案。在7月21日的讲演会上,陈训慈发表了《天一阁之过去与现在》的演讲,借此唤起图书馆管理者对这座历史久远的藏书楼的注意。在晚间图书馆教育及民众图书馆的讨论会上,陈训慈亦发表了看法。7月30日其又在日记中追记:“又在协会开会期间,时有人问以对图书馆教育之意见,因其论文华专校之得失,余戆直径谓‘只随西人逐逐于技术之末,不务中国学术基础之培养,未见其是’,又谓:‘文华毕业者大多能处理大学之西文编目,而于饶有本国图籍之公共图书馆则未宜。’”[1]215-216可见其看到了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人才培养的短板,长于学习西方的编目技术,却短于修习中国传统的治书之学。其后,陈训慈亦与参会者一道参观游览二日,考察了海泊河苗圃、沧口小学、李村办事处、李村农场、崂山石公司,并参观本次会议举办的图书馆、博物馆展览会。此次年会,参与人数较多,在陈训慈看来,“会员出席如合博协会在内,似不减廿二年之北平年会也”[1]180。
在参会过程中,陈训慈记录了多位参会者的情况。如在途中记录其业师柳诒徵:“柳师体健,精神充沛,谈语朗朗有神韵。余与对谈几全日,自愧精力不如太多。师今年五十八,自其始执教,殆已四十年……主国学图书馆已九年(十七年起),月俸良薄(月二百元),更不兼职,而苏当道尤疾之。于该馆经费蕲而不加,师谈次坎坷甚矣。”[1]171当时柳诒徵主持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已九年,陈训慈对柳诒徵治下的图书馆经营困境有所揭示。二人还曾谈及章太炎逝世以及南京建都等问题。柳诒徵、陈训慈有师生之谊,又同时执掌江苏、浙江两大图书馆,二人往来频密,在陈训慈主持下,浙江省立图书馆编有《追悼章太炎先生特刊》。后陈训慈亦曾撰写《劬堂师从游脞记》专门纪念柳诒徵先生。
此次会议,陈训慈第一次见到了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谓:“马叔平先生(衡)近长故宫博物院,前日自平南下,为参与中国博物馆协会,亦以今日早车由济登车。马先生虽甬籍,余未尝前识,今日以聿茂介而识之,遂邀午餐于车中,下午往其室一叙,以子弟辈相视,坦率如素相识,于中央研究院之无理,与傅孟真、罗志希之狭隘,慨乎言之。”[1]175经西湖博物馆馆长董聿茂的介绍,陈训慈与同为浙江宁波籍的马衡结识。二人交谈中,马衡对中央研究院中之人多有议论,且显露不平之气,亦讨论故宫文物、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南迁的问题。在陈训慈的笔下,马衡之性情跃然纸上。
本次年会,亦吸引了众多青年参加,陈训慈见到了不少初出茅庐的青年才俊。钱存训当时为交通大学图书馆参考部主任,陈训慈记录:“钱存训在上海,于图书馆参考书问题颇有攻研,其态度亦沉着有守,与杜定友同事,而意态远胜之矣。”[1]185其对钱存训评价颇高,钱存训后果然成为了闻名海内外的图书馆学家,似可见出陈训慈识人之明。陈训慈亦与同龄人多有交流,如与袁涌进探讨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发展问题,陈训慈谓:“余与钱存训、曹钟瑜、袁湧(涌)进同席。曹君川人,甚谦和,袁在北平图书馆任编目,亦自谓该馆于国际联络较注意,对国内大图书馆之联络太忽略也。”[1]186通过袁涌进之口,说明了当时国立北平图书馆较为重视与海外的交流,却较为忽略与国内图书馆界之联络的问题。
陈训慈对青年才俊和同龄人虽颇能优容,但对当时在图书馆界活跃的领军人物要求颇严。沈祖荣被誉为“中国图书馆学教育之父”,1936年亦带自己的子女沈培凤、沈宝环参加本次年会,并在此次年会上做了多个报告,如《公立图书馆在行政上及事业上应有之联络》《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三次年会图书馆教育委员会报告》,陈训慈对此多有评价[1]186-187。会务会时,袁同礼报告颇多,陈训慈亦在日记中有所评论[1]187。其率真之个性,于此可见一斑。
此外,陈训慈还记录:陈仲謇甚健谈;李石曾讲词题名太大,实质不足副;雷法章颇擅口才,然所言多华而不实;袁道冲神态谦冲,蔼然可敬;赵与之谦冲可亲;宏伞师甚和善,开示甚周;李达最健谈;赵孝陆颇磊落不拘谨,等等。在日记中,陈训慈直书不讳,读来令人莞尔。
借着本次开会的机会,陈训慈在年会闭幕后约集“浙江文献展览会谈话会”。参加的有:叶恭绰、马衡、袁同礼、柳诒徵,故宫博物院沈兼士、庄当严(即庄严)、傅振纶(即傅振伦)、单士元、方苏生,清华大学金大本,武汉大学吴其昌,河南博物馆馆长王幼侨,上海博物馆馆长胡肇椿,天津美术馆馆长严智开,陕西省立第一图书馆馆长张知道,湖南省立中山图书馆馆长黄济等[1]188。陈训慈报告了浙江文献展览会筹备的经过,设计会干事、组织、各组主任之人选,征品分会的办法。与会人员共同商讨参与之办法,均表示要积极支持。叶恭绰更是极力赞成,后还曾为浙江文献展览会送展了其收藏的手稿本《经义考》一册。故宫博物院承诺将浙人书画或名档、摄影寄送。国立北平图书馆慨允出借珍本,后果然送展了稿本《闱事纪闻》六卷等29种珍贵善本。袁道冲表示可借展其父袁昶的《袁忠节公日记》《袁忠节公笺札》等。这次谈话会取得了重大进展,为浙江文献展览会的成功举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返程中,陈训慈为浙江文献展览会事,仍在南京奔走不停。陈训慈记:“过中央研究院访王毅侯,至中央图书馆晤蒋馆长,多为借展品事。朱寓仍未见,主人亦太慢客,非为文献展览公事,余岂仆仆傍门者耶!孟海忠于某公,亟慰之,允南京征品事。朱君主持,名无问题,渠必效奔走,公私谊可感。晚为文展南京征集事,宴客于同乡会,柳师来,又朱遏先先生等十人,推柳师为南京征品分会副主任,朱居主任名,孟海为代表焉。”[1]252可见其在促成浙江文献展览会过程中多方奔走,先后拜访中央研究院总务主任王毅侯、国立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教育部部长朱家骅、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馆长柳诒徵、中央大学教授朱希祖等人,受到“慢客”冷遇时亦曾觉委屈,然为公事只能尽力。经其不懈的努力,各机构和个人均为浙江文献展览会提供了展品,蒋复璁提供了《蒋生沐先生遗像》一张,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提供了《东莱书说》九卷等善本9种,朱希祖则提供了《鲁之春秋》二十四卷等善本4种[5]。1936年的浙江文献展览会,展品极为丰富,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和学术价值[6]。其后苏州也开始举办吴中文献展览会,均是受到了浙江文献展览会的影响。
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三次年会结束后,陈训慈在青岛休养,继续拜访山东当地的藏书家。1936年8月2 日和3 日,陈训慈拜望了张镜夫(1890—1955 年,名鉴祥,字镜夫,以字行),其在日记中云:“张君亦藏书,于公私书目搜罗尤备,得入室观其书,深佩其用功之勤,搜罗之广,旋复偕赴胶州路,访鲁藏书家赵先生。”[1]229另记张镜夫:“惟孜孜于考订校编之间,其襟度亦不可及也。”[1]233陈训慈在日记中对张镜夫着笔甚多。其在张镜夫处见到了刘喜海钞稿本《天一阁见存书目》,后张镜夫为浙江文献展览会提供这部书目参展,并允许浙江省立图书馆录副一份。张镜夫的藏书斋“千目庐”存藏书目极为丰富,今人李艳秋对张镜夫藏书及目录学成就亦多肯定[7]。
通过张镜夫,陈训慈对山东藏书家做了更多了解。如李璋煜(1784—1857年)酷好金石,为著名的文物鉴赏家,亦是藏书家。陈训慈记录其藏书散佚的情况:“山东旧藏书家而今已散佚者,有‘爱吾鼎斋李氏’。李名方赤,字璋煜,诸城人,其子肇锡为张镜夫外祖。璋煜公与陈簠斋为亲家,常相互交换古物,此外致力搜书,亦富抄本稿本,多至四十箱。辛亥革命以前,肇锡子已有一部分让售,一部分张母乃运回保存。比民国五年革命(即居正之鲁),日本军乘机侵诸城,携书而去,李氏所藏凡百〇五种皆不见(张君处存者有元刊明印之《韩诗外传》五本,谓系仅存之纪念物矣)。李后人式微,张君今略聚书,皆十余年来所自购云。”[1]230
山东海源阁的藏书散佚情况,陈训慈也有所记录:“聊城杨氏海源阁主杨益之先生以增无子,以从子为继,甚悖妄,欲售书为庶母阻,其后遂运津,押借欲三十万。以此,大批书皆分散,其一部分尚押在三银行,闻在济一部分,曾以五千元议价与鲁馆而未能收,亦太可惜。闻杨戚某君尚有一箱,凡宋元本三十种左右,惟系窃取,不敢露面云。”[1]230陈训慈所记海源阁藏书流散之命运,让人叹息。
在这二日期间,陈训慈见到了藏书家赵录绩(1875—1939年):“赵孝陆先生(名录绩),年六十余矣,甚康强(尝官翰林院,有‘清流党十怪之一’之号),而豪迈不拘,一见即问来多日矣?旋问嘉业楼、天一阁及《四库全书》现状,论及八千卷楼书。渠谓‘非端午桥,此书亦早散归东瀛矣!’余告以来意,慕名来谒,且图观书。”[1]230-231赵录绩为王献唐之岳丈,有藏书楼“模鬯阁”。通过赵录绩,陈训慈了解了很多隐秘史事,还在赵录绩处目验了宋开庆元年刻本《西山先生真文忠公读书记》等珍罕古籍10 种,并一一为之记录。
这一次青岛之行,只有10个省立图书馆参加,陈训慈因之感慨各馆联络之不易。但陈训慈的一个重要收获是见到了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王献唐。《王献唐师友书札》有陈训慈致王献唐书札四通,其中一通为陈训慈托属下代致,文云:“此次中华图书馆协会举行第三次年会于青岛,慈决出席参与,藉雅聆诸公教益。济南与青岛相距不远,而先生主持省馆又为协会会员之一,谅当如期出席,果尔则晤教当在不远矣。闻先生自主馆政以来,对于馆务多所兴革,仰慕之私,与日俱深,南下之便当过济来贵馆聆教并冀获他山之助,用先奉闻。”[8]陈训慈7月20日记王献唐:“曩曾通信,未见其人,今始后识,年三十余,温文沉默。”[1]1828月3日复记:“山东省立图书馆辑印《齐鲁先哲遗书》,而不就商于人,仅出篇帙甚轻者二种。王献唐君好古物,于佳书不多购,凡购得捐得者(如《柳堂遗书》)亦不好事整理云。”[1]234此处记载了王献唐更偏重收文物的倾向,后王献唐果然亦执掌山东省博物馆馆务。陈训慈自青岛返程过济南时,又拜访王献唐,再记:“鲁馆系王献唐先生任馆长,在北方各省立图书馆中为较胜,时有通讯,声应气求,相见良欢。亟出馆藏珍本,与近年收致之古字画相视。余于字画殊外行,然传闻王君所收不少赝品也!旋偕出同游趵突泉。晚献唐先生款宴余于酒家,孔令灿(教厅主任秘书,曾来杭参观得识)同席,孔君圣裔别支也。”[1]250二人相见甚欢,一同观书、游览。后山东省立图书馆为浙江文献展览会提供了宋刻本《慈溪黄氏日抄分类》九十七卷(残存一册)等珍稀善本4种参展。
陈训慈在青岛期间还考察了山东大学图书馆(时在青岛)、青岛公共图书馆两馆,对二馆的情况亦有所记录。
在湛山精舍避暑休假期间,陈训慈结识了天台宗第44代传人倓虚法师(1875—1963年)、杭州招贤寺主持宏伞法师(一般写为“弘伞法师”),在他们的指导下,先后阅读了很多佛学相关书籍,如表1所示。
表1 陈训慈1936 年青岛度假期间阅读活动一览表[1]203-249
可见,自7月26日至8月9日这15天内,虽名为休假,却是陈训慈集中阅读的时间。在两位佛学大师的指导下,其在净土五经,即《佛说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阿弥陀经》《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普贤菩萨行愿品》上花费时间较多,亦同时阅读了其他书籍。在阅读佛经之时,陈训慈亦在饮食上进行了约束,适度戒荤。今可见陈训慈题杭州灵隐寺药师殿之对联“十二药叉荷负有情渐修梵行光辉一心一世界,七千眷属盛陈大愿护念神力证得三藐三菩提”,其与佛教亦算颇有渊源。以现代阅读理念观之,其在休养身体之时,亦采用了“阅读疗法”进行自我疗愈。
张剑曾提出:从文体学角度看,日记是应用文的最为常用的文体之一;从史料学角度看,因其亲历者身份,常被视为第一手史料;从文化学角度看,因其内容包罗万象,又具有百科全书性质[9]。一般而言,日记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献,被视为研究者不可或缺的直接史料,可补史之缺,详史之略,证史之误。我国图书馆学人的日记并不多见,更显可贵。陈训慈《胶海逭暑日记》以其生动之笔,记会议,品人物,为我们记录了当时图书馆界的多个面向,展现了一幅鲜活的民国图书馆史画卷。其《运书日记》亦有极高的史料价值,还有待更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