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长银 杨婷婷
1926年12月,毛泽东在湖南湘潭西乡调查后,撰写了他平生第一篇农村调查报告《中国佃农生活举例》。这篇能原貌反映出毛泽东当时的知识储备、社会调查方法并透彻“了解中国情况”的调查报告,是研究毛泽东调查研究思想及其行为的源头文献,十分珍贵也非常重要,但一直没有得到准确的解读。主要原因是:这次湘潭西乡调查毛泽东入户了佃农张连初家,跟张连初算了几天“鸡毛蒜皮”的家庭年度收支账,调查报告也是采取算账的形式写作,满篇都是数字,跟以往用文字叙事的调查报告不是一个路子,就没有得到“轻车熟路”研究者的足够重视。“毛泽东的这个别具一格的调查材料,于1927年3月以《中国农村佃农生活举例》为书名出版了单行本,作为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丛书之一。这是目前保存下来的毛泽东用文字写成的最早的一篇调查材料。”(孙克信等,1984)被认定为一篇“调查材料”,连“调查报告”都算不上,其实是没有看出毛泽东撰写这篇报告时“用数字说话”的精心设计。笔者近年在研读这篇调查报告过程中,除了进一步推断出这次调查活动的具体日期区间,还发现这次调查活动跟湖南农民运动大规模考察活动存在直接关系,调查报告中运用的“机会损益”算账方法更是对会计理论和经济学的重大贡献。这几个新发现将有助于准确解读《中国佃农生活举例》,以呈现其应有的历史地位和巨大贡献。
《中国佃农生活举例》是毛泽东在湖南湘潭西乡“与佃农张连初君会谈之结果”,调查报告标明这次调查的时间是1926年12月份,但具体的调查日期至今一直成谜。
1926年12月1日,湖南农民第一次全省代表大会和全省第一次工人代表大会同时在长沙召开。3日,以柳直荀秘书长为首的农民代表大会秘书处,根据两个大会主席团的共同决定,专电邀请毛泽东:“先生对于农运富有经验,盼即回湘,指导一切。无任感祷!”(金冲及,1996)
但当年身兼数职的毛泽东日理万机,除了主持武汉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实际工作外,“1926年12月13日至18日,毛泽东以中央农委书记身份在武汉参加中共中央特别会议。”(金冲及,1996)所以一时还走不开。正是在这次会议上,对于农民运动是“好得很”还是“糟得很”,农村出来的毛泽东跟知识分子陈独秀话不投机,更不占上风。会议规定当时党的主要策略是“限制工农运动发展”,这令毛泽东大为不解。为了寻找正确答案,他没等到“十二月会议”结束,17日就从汉口急切地赶到长沙,决定利用参会之机,在熟悉的家乡湖南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运动考察活动,从火热的农民运动实践中寻找真相,以便为农民运动正名,确定中国革命的方向和途径。
“12月17日,毛泽东回到长沙,柳直荀和中共湖南区委领导同志以及工农两会负责人一起,赶到望麓园毛泽东同志住处,热烈欢迎毛泽东和杨开慧同志……并代表两个大会请毛泽东同志作报告。毛泽东同志答应了大家的请求,但提出要先听听代表们的意见,再来作报告。回去以后,柳直荀便领导秘书处工作人员组织了几十名代表,于12月19日参加了毛泽东同志召集的座谈会,回答了毛泽东同志要调查的各种问题。”(王兰垣等,1979)这段文献资料证实毛泽东匆忙赶到长沙后,首先是通过座谈会的形式向参会的农友了解农民运动的基本情况,收集农民运动的基本信息,摸摸底。在掌握一些基本情况后,注重亲身体验的毛泽东马上又决定从老家湘潭开始,对湖南农民的生存现状首先进行一次实地摸底调查。
“1926年12月,毛泽东从武汉到长沙出席湖南省农民代表大会以后,考察湖南农民运动。他在湘潭举行了大量考察,并与湘潭西乡佃农张连初进行了一次详细交谈。后来毛泽东在武昌都府堤41号写成了一本小册子。”(张志善,2003)但具体是12月的哪几天到湘潭西乡调查的?这个文献没有交代清楚。毛泽东12月17日到长沙,19日召开座谈会,并于20日下午参加了工农两会在教育会幻灯场联合召开的欢迎大会,还做了报告。据此推断,在12月20日之前,毛泽东没有时间到湘潭西乡入户张连初家做调查。《毛泽东年谱》记载:“12月27日,以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身份出席湖南全省工、农代表大会的闭幕会。在会上作关于革命联合战线问题的演说。”(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2013)通过对这些事件的发生时间进行比对,并参考《毛泽东年谱》,1926年毛泽东在湖南的时间只有12月21日至26日这一周,没有记载任何活动。毛泽东到湘潭西乡调查,只能在这个时间区间去。有关文献资料也记载了这一周他在掌握农民运动情况方面的变化。“12月28日,大会闭幕后,柳直荀又和参加大会的党员代表一起,留下来办了几天短期训练班,毛泽东同志亲自向他们作了三次关于农民问题和调查方法的报告,进一步提高了他们的路线觉悟和工作水平。”(王兰垣等,1979)在19日座谈会上,毛泽东还向农友们“咨询”农民运动的各种问题;但到了28日,就能做“关于农民问题和调查方法的报告”,并且做了3次。这报告的部分内容应来自毛泽东在湘潭西乡调查收集的一手资料,说明此时毛泽东已经入户会谈了张连初,给他算完了家庭年度收支账,掌握了大量的佃农生活数据,完成了一次实地摸底调查;在亲身体验中也摸索到了农民调查的有效方法。
据此推断,毛泽东到湘潭西乡调查的时间就是《毛泽东年谱》中的“空档”时间,即1926年12月21日至26日之间,他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实地摸底调查。
毛泽东的农村调查属于“现代社会调查”的学术范畴。我国现代社会调查“肇兴于晚清,活跃于民国。”(李章鹏,2021)其主要特征除了“为一定目的服务”外,还要求每个调查都应遵循一定的程序,使用一定的技术。毛泽东在学生时代就多次徒步考察长沙附近各县,在北京大学做图书管理员期间也接触过各种新思潮、新理论,其中应包括“活跃”的社会调查理论,因此他还曾“到北京长辛店铁路机车车辆厂调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2013)说明热衷社会调查的毛泽东对调查理论、调查程序是清楚的,从历次社会调查实践中也逐步掌握了规范的调查方法。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活动是一个重大事项,直接决定中国革命的道路选择,为了保证考察活动的质量,毛泽东遵循社会调查规律,先行到湘潭西乡入户张连初家进行一次实地摸底调查,实为试点调查,为大规模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探路,这其实也是一个精心设计。理由有三:
一是从社会调查规律来看,大规模调查活动之前都要进行试点调查,即试验性调查,这也是现代社会调查的基本程序。试点调查的主要目的是获取详实、生动的第一手资料,发现不经过实践不可能发现的、难以预料的各种实际问题,为大规模调查或考察活动的计划安排清除“盲点”,提高大规模调查的质量。
二是从调查时间看,湘潭西乡调查安排在1926年12月21日至26日之间,1927年1月4日便开始大规模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活动,两次调查的时间相隔10天左右,目的一致且存在连续性,同属一项调查活动。在湘潭西乡入户调查的基础上,12月28日毛泽东所作的“三次关于农民问题和调查方法的报告”,讲授过程也让毛泽东自己更加熟悉农民调查理论和方法,有助于他进一步完善湖南农民运动的考察计划,加速调查活动的进程,以便尽快得到正确的调查结论,指导全国农民运动的发展。
三是从调查内容看,两次调查分别从微观视角和宏观视角展开,调查内容和调查成果均有互补性。《中国佃农生活举例》呈现了典型性,《毛泽东调查研究活动简史》一书如此评述:毛泽东“从假定的一户典型佃农的生产和生活情况出发,得出了中国佃农状况的一般结论。这就告诉每一位革命者,具体掌握农村各阶级的经济状况对发动和组织农民运动极为重要,这是指导农民运动的必不可少的基础工作。” (孙克信等,1984)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呈现了全面性,“不仅真实、具体地记录了湖南农民运动的伟大实践,而且论述了农民问题在中国革命中的重要地位和无产阶级领导农民斗争的极端重要性,批评了陈独秀的右倾错误,提出了正确对待和加强农民运动的意见,成为指导农民运动的重要文献。” (孙克信等,1984)两个调查报告共同构成了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的全视角,呈现了湖南农民运动的内在驱动力、大好形势及其发展趋势,指明了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和方向。
湘潭西乡的“试点调查”既是一次基本的民情摸底,也是全面考察湖南农民运动的需求。毛泽东“深知民间疾苦,并且都从事过劳动,因而能深入群众,接触实际,艰苦工作。他们既没有陈独秀式的书呆子气,也没有一般小资产阶级革命分子的浮华作风。”(李锐,1957)为了做好大规模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工作,毛泽东先跟柳直荀及代表们开座谈会,再做一次“试点调查”,然后再开展大规模的考察活动。程序规范,踏踏实实,体现了毛泽东务实的做事风格。《中国佃农生活举例》一文本身,也直接反映出毛泽东务实、细致的做事风格。毛泽东在青少年时期给父亲记了8年的家庭收支账,深知一个家庭的生活状况是由其全年的收入及其支出决定的,有无结余也是衡量家庭生活水平的硬性指标。为了证实中国佃农的穷苦生活,这次西乡入户后撰写调查报告,毛泽东就另辟蹊径地选择了“用数字比大小”的求证方式,用数据证实佃农生活的入不敷出,给出改造中国社会的原因和革命动力;同时也为大规模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活动及其报告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中国佃农生活举例》(毛泽东,1982)这篇调查报告的主体结构由“支出之部”“收入之部”和“结论”组成,显然运用了我国传统会计“收支余”的算账原理。其中“支出之部”划分为“食粮、猪油、盐、灯油、茶叶、工资、种子、肥料、牛力、农具消耗和杂用”等11个支出项目,“以上十一项共计一百六十七元三角六分五厘五”;“收入之部”划分为“田收”“喂猪”“冬季或砍柴或挑脚”和“工食省余”等4个收入项目,“以上四项共计一百四十七元七角二分”。通过收支总额数字的直接对比,“结论”是“收支相抵,不足一十九元六角四分五厘五”,即张连初一家全年亏损19.6455元。摆出了数字,就直观证明了中国佃农入不敷出的穷苦生存现实,胜过千言万语的大道理。这也是毛泽东当时的特别用意。但“每年一百四十七元七角二分之收入,还须假定在下列六个条件之下才有可能:(一)绝无水、旱、风、雹、虫、病各种灾害。(二)身体熬练,绝无妨碍工作之疾病。(三)精明会转计(本处会转计谓会计算)。(四)所养猪牛不病不死。(五)冬季整晴不雨。(六)终年勤劳,全无休息。”佃农一家在正常情况下“勉强遮敷”,一旦发生天灾人祸,生活仍是入不敷出,这才是严峻现实。“事实上呢,六个条件具备者乃很少的,尤其是第三和第五个条件。”最后得出“中国之佃农比牛还苦,因牛每年尚有休息,人则全无……”“结论”准确地阐释了“中国佃农比世界上无论何国之佃农为苦,而许多佃农被挤离开土地变为兵匪游民之真正原因”,也精准地找到了中国革命的动力源。
为了拿出令人信服的数据证实佃农的穷苦生活,毛泽东在算账过程中使用我国传统会计的摊销方法,比如“铁耙一架。六元,可用十年,每年六角。”铁耙的6元成本分10年摊销而不是一次全部扣除,会计方法得当,计算合情合理,数据真实可靠。毛泽东还细心地考虑了农具在使用过程中的维修费用,比如“挖锄一把。五斤,一元四斤,一斤二角五分,五斤一元二角五分。可用十年,每年须含钢一次,七分(二百三十文),十年七角。以上共一元九角五分。以十年均分,每年一角九分五厘。”这“含钢”费用即是维修费用,也计入挖锄成本总额在使用年限内平均摊销,数字计算精确到“厘”。这些精细的数字,除了证实毛泽东调查研究工作的精细度外,还证明他使用的计量方法十分专业,彰显了毛泽东的会计功底。
《中国佃农生活举例》这篇调查报告对会计学的最大贡献,就是最早地运用了“机会损益”原理为张连初一家算全年的收支账。“机会成本”是西方经济学中的一个重要术语,是指“利用一定资源获得某种收入时所放弃的另一种收入”。1914年出现在奥地利学派早期经济学家出版的德文著作中。但由于是“单边思维”,西方经济学家至今尚没有给出与“机会成本”对应的“机会收入”概念。这种不对称的理论若用于指导社会实践,是不一定能算清楚账的。因为在现实中选择了A收入而放弃B收入,同时也节约了B支出,如果只谈B收入不谈B支出,没有计算出B利润或B亏损做参照,“机会成本”是“收入”还是“支出”就说不清楚。1926年正是西方经济学家探讨、争论机会成本的时期,毛泽东已经将完整的“机会损益”算账理论运用到了他的入户调查实践中,并完整地呈现在《中国佃农生活举例》这篇报告里。
在“支出之部”的“工资”一项支出36元,是因为“此农人如不租田耕种,可往人家做工,一年可得工资三十六元,今不做工,便损失此项工资了。”由此可见,毛泽东在计算张连初一家的年度支出时,也把可外出做工的工资这项“机会损失”,即选择一项收入所损失的另一项收入考虑进去了。“机会损失”跟西方经济学中的“机会成本”类似,但笔者认为叫“损失”比叫“成本”更准确。因为此时毛泽东正在给张连初一家算全年收支账,损失是可以直接扣除的,而成本不能直接扣除,资产的成本在会计核算时都要根据使用年限分期摊销,毛泽东当时也是这么计算的。比如“风车一架。六元,可用六十年,每年一角”等,都是把农具的成本分摊到使用年限的年度里,以便精准地计算佃农每年的成本费用数额。由此证实,在西方经济学探讨“机会成本”理论的同时代,毛泽东已经娴熟地把“机会损失”理论用在了张连初“工资”一项的算账实践中。
“收入之部”的工食省余15.72元,是因为佃农“九、十、十一三个月出外砍柴挑脚,不在家里吃饭做事,应从支付项下除去这三个月一个人的伙食和工资。每月伙食二元七角四分(谷六斗二元四角,油一斤二角五分,盐十一两九分),三个月共八元二角二分。工资每月二元五角,共七元五角。二项共十五元七角二分。”佃农一年有3个月的农闲时间外出做工,不在家吃饭,这就节省了家里伙食的相应支出;外出挣钱了,这3个月也不会发生上述工资的“机会损失”。节省的伙食支出和没有发生的“机会损失”,毛泽东都算作了“收入”,计算之细致十分罕见。这种“收入”属于选择一项收入所减少的另一项支出或损失,比照“机会损失”的概念可以称之为“机会收益”。
在此需要说明“支出之部”工资每年36元(每月3元)和 “收入之部”工资“每月二元五角”差别的原因,是“长工”和“短工”的收入差别。“支出之部”的年工资是长工工资,每月3元;“收入之部”3个月的工资是短工工资,每月2.5元。这应该是当时的行规。当时做工还有管饭不管饭之分,也影响工资高低;各地的物价水平也会影响到工资差别。毛泽东是依据湘潭西乡当地的物价水平、长短工收入行规,据实给定两个工资标准。36元机会损失减去15.72元机会收益等于20.28元,刚刚超过全年亏损的19.6455元,这也是佃农一家在正常年份“可以勉强遮敷不甚感亏折”的原因。毛泽东在此运用的“机会损失”和“机会收益”算账理论可以并称为“机会损益”。尽管他当时没有提出此概念,但实质重于形式,他已经把“机会损益”算账原理运用到了调查研究的实践中。毛泽东的“机会损益”算账理论也显然来自我国传统会计智慧,有“收”有“支”,具有完美的对称性,比西方单边的“机会成本”理论完整。这不论是在中国会计史上,还是在世界经济史上,都是一个原创性的重要理论贡献。
笔者抛砖引玉呈现毛泽东第一篇农村调查报告的新发现,旨在证明《中国佃农生活举例》是一篇深入“了解中国情况”的典范。一有毛泽东最初农村调查的细致工作方法;二有毛泽东原创性的“机会损益”算账智慧;三有值得学习的“毛泽东办事的本事”。不论从报告的宏大立意(为大规模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做铺垫),还是精细的数据支撑,或是报告的表达方式和方法,《中国佃农生活举例》都堪称是一篇对中国革命,同时也对经济学理论具有重大贡献的开山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