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3.5/76.00 元
马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曾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旅游报》总编辑。著有散文集《鸿影雪痕》《走遍名山》《风雅楼庭》等,文学评论集《山水文心》,专著《中国现代风景散文史》等。曾获冰心散文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奖等奖项。
本书主要抒写和文学艺术经典相关的著名风物,突显自然、人文景观和经典诗文及其历史背景之间的联系,从中读者既能领略华夏胜概之美,又能深品古今诗人作家描摹景物的笔墨,更可体味他们放旷林泉、寄兴烟霞的诗意情怀,在阅读中与作者一同游望南北形胜之地,在今日情境中重游,寻找历史的痕迹。
我昔年过秦川五陵原时,眼扫长陵,深惊其高大,汉世楼台多求此样气象。
在中国古代的宫室中,秦汉时期的几无一存。《古诗十九首》有云:“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纵使夸张,仍可知汉人筑楼是不怕与云比高的。我在西安时没有见到汉家宫阙,故对上林苑、未央宫那样的胜迹无从想象,但沛县享帝乡之名久矣,今人兴造汉城,以意为之,略求同旧时相似。我入内一看,深沉雄大,汉世之风近身可感。
汉城建在汤沐湖上,实际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宫苑,广造殿堂,高筑帝阙,举目一望,檐牙似无尽端,令我有些眼花缭乱。司马相如《上林赋》云:“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土木之工仿佛照此而来。汉承秦制,我想,躲开修齐治平不谈,至少在建筑的气派上,秦汉无别。唐杜牧描写的秦宫的雄丽,和司马相如真是同等笔墨。而阿房宫即上林苑前殿,汉唐赋家身入黄门之内,只好尽心铺张辞藻。
高祖好楚声,他的《大风歌》极短,仅三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班师过家门的刘邦在父老子弟面前顾盼自雄,酒酣而歌,何等意气扬扬!萧统把此首乐府歌辞辑入《文选》杂歌类,天下传诵。
《大风歌》和项羽的《垓下歌》一抒定鼎还乡之喜,一遣失鹿绝命之悲,同为楚骚的名作。刘项二人都不是摇笔杆子的文士,谈不上什么学问艺术,但武功之外的这几行诗,后人讲秦汉文学时却躲不开。语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刘勰即持此论,云:“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这像是一段谀辞,完全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司马迁谓高祖歌此诗后,“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记项王垓下悲歌,也用了“泣数行下”四字。刘项争锋,得失殊异,吟诗寄志是本纪中最动人心魄处,太史公在这里不易一字,什么意思呢?我还没能想透。
刘邦置酒沛宫,击筑觞咏,是应该有一座高台的。而沛县果然就有歌风台,壁高,殿阔,同《大风歌》的豪气配得上,说它是一座昼锦堂也无不可。唐伯虎的《沛台实景图》不知道是照着什么画出来的,瘦石古柳掩着一角瓦脊,靠右题了数行字,看上去有些清旷,就意境论,和今日的歌风台很不一样。
我所见的《大风歌》碑是一件残物,只存上一半,余下的像是补接的。通篇用大篆,年代颇难断定,或曰为蔡邕书,实在也不好确说。假定是真,放入西安碑林也足以有它的高位。伯喈每临池,“如对至尊”,此块诗碑大概也是这样写出来的。
太史公谓:“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后人绘高祖像,大约本此。袁子才《随园诗话》:“古无小照,起于汉武梁祠画古贤烈女之像。”照此看,汉代即有刘邦绘像也是可能的。
歌风台上塑有高祖像,只看脸的话,真是“隆准而龙颜,美须髯”,有狂霸之气,在一旁还可以配上李白的诗:“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这比把他供在神龛般的御座上要好。
沛县是靠微山湖的,云水苍茫,恰是出《大风歌》的地方。项羽家在宿迁,去沛县未远,那里也有湖——骆马湖。湖边会有一座西楚霸王的造像吗?可惜我没有去过,无以言,只是觉得项羽总该是魂返江东的吧!他尝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壮志未酬,项王及死才三十出头,千载之下仍惹人为其功罪扼腕,但正统的汉史官却并不怎么尊重这位拔山扛鼎的英雄。司马迁说他“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真是严于斧钺。
我好像望见沛公站在歌风台上冷笑。在知堂老人看来:“项氏世世为楚将,刘氏则是吏胥流氓,成败不同,这大概亦是世家破落后的自然趋势吧。”话虽未可上比史家之言,却实在是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年纪大起来了,思及刘、项,尤感前引的几句比起我少时单纯从说书唱戏上得来的皮毛深透得多。
花果山的竹节岭下有一尊吴承恩像,连云港的同志说是赣榆工匠刻的。石像卧于花树丛中,我端详片时,如对一山之主。
半山筑有吴承恩纪念馆,一带粉墙,瓦屋芳池,不知道是不是他写《西游记》时住过的吴庵别墅。射阳先生为淮安人,坐船北行,经灌河口来访花果山,路很近。馆中有一幅乾隆时绘的《东海云台胜境图》,花果山自波涛中耸出,真是海上的仙山,鼓棹而往固属意中事了。
山中多花,秋天未到,金黄的菊花就在山径两旁吐艳了。鸟鸣与蝉噪互答,有一种天然的和谐,林谷被衬得极清幽。吴承恩写神话小说的时候,过眼景象大略相近吧,灵思驰骛,所以文字特别浪漫。
“花果山”这名字大约是从《西游记》里借用过来的。花果山是云台山的主峰,而云台山古称苍梧山,让人想到舜帝死于苍梧之野的传说。直到今天,一些连云港人还是常把云台、苍梧挂在嘴边。“苍梧云起至今愁”是颇牵幽思的旧句,但花果山不会使人忧郁。王维有云:“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我踏入一山翠荫中,怀的就是这种心情。
层阶盘折,遥入缥缈云气间。这一段山路也叫十八盘,只是同泰山那里的一比,具体而微,足见中国风景在名称上的趋近。登花果山的盘道要省一些力,因为路短,坡又不甚陡峻,尽可放缓步子,意态悠闲地去走。“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看花听鸟的妙处无妨在此间领受。为游山饶添趣味的则是沿途所遇的耍猴人,猴子伏在这些壮汉的肩上,对山外来的男女全无畏色。
风门口是要过的头一道“天门”,风势果然很大,炎夏往这里一站,很凉快。此处砌了一座山门,有几个卖西瓜的汉子吆喝生意,瓜已熟透,剖开就露出多汁的红瓤,山行的旅人看了会甜到心里去。四围紧临生凉的深峡,不然吹不来这样大的风。从这里回望来路,一片苍郁,乱峰缺处,闪出岭底的大村水库,太阳下的波光映着岸边的阿育王塔(本地人呼为大村塔)。
从风门口转过一道弯,跃上卧在琵琶岭下的九龙桥。溪水顺着九条大涧泻下,在桥底汇流,于深谷间激起喧响。桥于明万历十五年(1587 年)建起,旁植的千年银杏仍旧极茂绿,旧籍中发黄的历史附着在这些古物上,反而会勃发鲜活的生机。由这座砖构拱桥过到对岸,就到了锁涧去水帘洞的路上。北面忽然扑来一座高峰,多佛宝塔和海宁禅寺的檐脊仰翘于一山竹树深处,真有不凡的气象,通上去的索道则教人不禁吟出“云栈萦纡登剑阁”这句唐诗,题勒“花果山”三字的巨岩也一眼可以望到。入寺,从大雄宝殿的三尊佛的面目上,我悟到的只是一个“静”字。院中的两棵银杏越千载仍颇顽健,人之百年犹如一瞬,真是不堪一想。
寺后石径是折往水帘洞的。洞不深,微有曲折,壁湿,水珠泠泠下滴。洞口垂落一挂帷幔似的瀑布,其势狂骤,这就是齐天大圣的水帘洞呀!此等地方少不了古刻,一望,果然。明海州知州王同留下的“高山流水”题镌略能应景,却稍嫌俗气。清道光帝的“印心石屋”是题赐在淮北盐政改革中建功的重臣陶澍的,这四个字我在苏州沧浪亭见过,用于馆苑小筑尚能相宜,放在此处格局较隘。被考古界尊为山斗的董作宾亦曾留有行迹,曰:“因为看《淮安府志》的时候,偶然见到《艺文》里有《朱世臣题云台山水帘洞》的标题,想到水帘洞是美猴王的发祥地,也算是这部《西游记》的出发点,不无研究价值。于是就加意探访,果然寻到了水帘洞的出处。”我仰观飞流,想到彦堂先生履迹曾至,差可把“道夫先路”四字追赠于他。我呢,继以考史吗?自知无可为力。
在玉皇阁上凭眺片刻,我向着玉女峰登去,路畔是紫红的鸡冠花和艳黄的金镶玉竹。随着山势渐高,鸟音渐渐稀疏,云雾却一缕缕飘得紧了。在这样的地方悠悠地走,仿若放步于宽闲之野,我颇有“天游”的感觉,可说“不亦快哉”了。至额题“迎曙”的石亭时,放出目光,才看出一点花果山的雄峻。流烟、青霭、云光、隐约的远峰逸势俱足,千崖万壑覆绿,树茂叶润,浮岚间的云山只有在遥瞻中才显尽它的美。所可惜者是雾气过浓,遮去山边碧色的大海。
此处为江淮崇巅,断崖上深镌榜书:“遥镇洪流”。字是康熙帝挥写的,放在这里,势稳。临危岩而歇坐,我很想喝一碗山中的云雾茶,且盼能够远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的芳躅,去郁林观残墟赏看峭崖上的唐隶宋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