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松
南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后。已出版作品有《孟子选译》等。
《食见中国》柏松 著/浙江教育出版社2020.9/68.00元
礼,是人类文明尊贵、典雅、精华的存在,是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明瑰宝。中华民族又称华夏民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从“华夏”的含义可以知晓中华礼仪文明的源远流长。
回头追溯“礼”的源头时,我们发现“礼”出自先民的饮食生活,说礼仪由饮食中生发绝对不是夸张。
正襟危坐的“礼”源自饮食,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确是事实。在全球视野下,先秦时期的中国经济已然相对发达,富裕程度遥遥领先,厚实的家底支撑了饮食文化的进步。而在繁荣的饮食文化上,“礼”逐渐成形,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讲礼数、知礼仪的民族大多具有相当的经济实力,因此不得不夸耀,能成为“礼仪之邦”是因为古代中国富强昌盛!
关于“礼”从饮食开始,从“礼”的字形中也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最早的“礼”也写作“豊”,这是一种用作祭祀行礼的器皿,下半部分的“豆”是一种高足、细腰的食器,用来放肉、腌菜等。商周时期,人们用火把生米煮成熟饭,生肉切小后做成熟肉蘸酱吃,吃高兴了还要且歌且舞表达内心的喜悦。在先民心中,无处不在的神也离不开食物,为了向神明表达敬畏,获得更多的护佑,他们用漂亮的高脚食盘向神进献食物,祭祀由此产生,进献仪式上的各种礼仪也就相应而生了。随着礼制的逐渐成熟,敬神祭祀活动中的宗教色彩逐渐淡化,礼仪文化得以彰显。
“礼起源于饮食”的说法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其实是文字记载,在古代典籍“三礼”中,最早的礼仪规范几乎都跟饮食活动相关。如:
讲究对长者、尊者宾客的尊敬,做到尊老、敬贤、孝亲,谦和守矩;食物吃多吃少、吃荤吃素不是按照胃口大小分配,而是根据尊卑长幼有所差别;宴会上年长者如果没有举杯,年少者不敢喝酒;如果六十岁的长者坐着,六十岁以下的就应该在长者身旁站立侍奉。
饮食是天大的事,寒来暑往、四季轮回,饮食要顺应天时,不违时令,讲究取用当季新鲜食材。好食配好器,对食物重视,对装食物的食器当然也不能忽视,主食、副食、饮品都配有不同的器具,人们还得按照不同的社会等级使用相应的食器,也就是说使用饮食器具要符合礼仪。
礼仪教育要从娃娃抓起,让儿童从小就在饮食活动中接受礼的教育,懂得礼的要义。日常礼仪规范非常强调孝敬父母,儿童通过饮食活动就能学习孝道,掌握敬亲礼仪,可谓是“寓教于吃”。
知礼守仪是做人的基本准则,早在西周时期,遵守礼仪就成为评判人的道德行为的标准之一。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有一首《相鼠》,这首诗的作者言辞很犀利,将老鼠与人做对比,讽刺不知礼、不守仪的人。
食礼是一切礼仪的基础,从饮食开始形成的程序化、系统化、充满美感的礼仪将个人的言行举止、道德修养与集体活动中的规范准则融为一体,铸就了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在锅碗瓢盆、肉饭酱菜、宴饮歌舞、觥筹交错中,“礼”悄悄萌芽,日常的饮食活动触发了先民们的思考:客人来了怎样行礼?吃饭时宾主座位怎样安排?饭菜该怎样摆放?宴会上怎样款待宾客?……这些需要大家共同遵守的饮食规范逐渐演化为礼仪,经过世代延续,顺着“礼”这个中心一幕幕推演、一条条修葺,随着时间的推移日臻完善,形成有秩序的和谐、有端庄的温柔、有节制的率性,凝聚为稳定牢固、鲜明独特、文质彬彬的中华礼仪。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大到礼仪规范,小到行动指南,各种礼仪规则数不胜数。带有强烈的等级性、鲜明的政治性的古代礼仪在礼仪场所、器物、参与者、言辞、动作等不同方面都有体现。从某种程度上说,“礼”是中国人一切行为的准则,是中国人的特殊标签。因为有“礼”,中国人将普通的饮食活动沉淀为独特的文化模式,并上升为绝妙的生活艺术。古代礼仪传承到今天,再回到餐桌上,当我们坐姿端正、温文尔雅地围坐在一起,握着筷子吃饭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我们不是彬彬有礼的中国人。
筵+席=筵席
很久很久以前,当桌椅还没有出现的年代,中国人的祖先继承穴居遗风,在低矮简陋的住宅内起居,老老少少围着火吃饭时当然只能席地而坐。那时候的起居室就好似“多功能厅”,人们在里面做饭、吃饭、睡觉、社交、工作……房屋的功能也就在厨房、餐厅、卧室、会客室、办公室等之间随意无缝切换。差不多到了商代,“多功能厅”开始做减法,火灶从起居室中被请了出去,厨房终于独立了出来!厨房独立后,起居室空余的空间让热爱生活的先民们有了提升生活质量、美化装修的冲动,地面美化首当其冲,“筵”和“席”作为当时重要的室内家具应运而生。
智慧的先民们懂得装修必须因地制宜,他们发现身边常见的蒲草、芦苇、竹子等植物有质地细腻、纤维丰富、柔韧性强的特点,于是用这些植物加工编织出纯天然的“筵”和“席”铺在地上。制作“筵”和“席”的材料材质相似,但两者有明显的区别:“筵”长一些、宽一些,铺在下层,可以铺满整个房间,类似于现代的地毯;“席”短一些、窄一些,用料比“筵”细,铺在“筵”上,类似于地垫。
地面铺上“筵”和“席”之后颜值提升了很多,但是当时“筵”和“席”最重要的功能不是美化地面,而是被当作家具使用。“筵”铺好后再加“席”,地面漂亮了,人坐在上面宴饮也舒服很多。在当时的宴饮活动中,食物、器皿等都摆在“筵”上,人则坐在“席”上,“筵”与“席”经常相提并论,后来就逐渐合用为一个词,并被赋予了酒馔的含义,“筵席”也从实物家具演化为指代宴饮的专有名词。
从此,“筵席”被搬进了礼仪的殿堂,商周时期人们针对“筵席”的使用制定出了严格的规矩,这些规矩甚至细化到制作材质和设计上。一般家庭装饰使用竹席、苇席;王公贵族可使用兰席、桂席、象牙席;而天子的地位高,要使用有云气纹装饰花边的五彩蒲席,上面再铺黑白花边的桃枝竹席。
坐在天然植物编织而成的“筵席”上舒适度高了许多,但是“筵席”的使用非常严苛,随便在“筵”上加“席”是绝对不允许的,加多少“席”与身份地位对应:天子可以用五重席,诸侯、大夫级别的达官贵人可以在筵上加两三重席,一般人筵上只能加一重席。如果有人不守规矩而越礼加席,就会被治罪。
“筵”和“席”铺好,美酒佳肴摆好,但不能着急,用餐的人不是想坐哪儿就可以坐哪儿,还必须按照身份各自落座。而且,商周时期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用餐都是坐在席位上,无席而坐会被视为有违常礼。
“席”在古人心里分量很重,如果天子下席,那必定是有天大的事发生。比如,周烈王时诸侯争霸,朝廷仿若摆设,很没有存在感。面对又穷又弱的周王室,举着“好人牌”的齐威王带头前去朝拜,由此得到了“仁义”的好名声。不承想周烈王驾崩后,齐威王跑得慢了点,没有第一时间前去吊唁,惹得新天子勃然大怒,派人到齐国去责骂:“先王去世是天崩地坼的大事,连新天子都得下席居丧守孝,你作为属国国君却姗姗来迟,重罪当斩!”可见,天子离开自己的席位,是因为有帝王驾崩、乘龙升天这样的大事。
“席”从食礼到被普遍接纳的社会规范,对后世产生的影响非同小可。到了今天,“主席”仍然被用来称呼首脑领袖,开会时重要的位置是“主席台”,到场是“出席”,没到是“缺席”,在宴会上请尊贵的客人坐“首席”……
筵席的由来饶有趣味,从草编坐垫引申到宴饮的场所,再到美食,再到带有一定目的的聚餐。要办好筵席就必须讲究筵席上的礼节、礼仪,正因为有了独特的礼仪形式,举办筵席的目的就突破了单纯的吃,被提升到了具有文化意义的集体聚餐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