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丙祥
(中共江苏省委党校 党史党建教研部,江苏 南京 210009 )
改革开放以来,在大规模相关资料收集整理的基础上,产生了大量中共组织史的研究成果。然而,中共组织史的研究长期存在着以下不足:“关于中共组织演变的概述性、通论性著作较多,而对党组织进行时段性、地域性考察者较少;侧重组织制度之规定和组织机构之沿革,而对党组织的实际运作情形关注不够;侧重上层、中层组织的结构和演变,而对基层组织的状况和效能有所忽略。”[1]54自20世纪末以来,以日本学者高桥伸夫、中国学者王奇生等人为代表,选取某时段某地区的中共基层党组织为研究对象,依托大量地方史料深入考察其相关制度的运行实态,进一步揭示了中共基层党组织历史进程中的细部真实和复杂面貌①。此后,又有不少学者循此研究路径,对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不同阶段不同地区的中共组织进行了深入剖析,使中共组织史研究长期以来存在的上述不足得到了一定程度改进②。但综览现有的相关研究成果,在时段上相对聚焦于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在地域上主要集中在华中、华东、华北、西北和华南等地区,而对进入抗日战争时期的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深入研究尚显薄弱。九一八事变后,中共在全国范围内仍处于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而东北地区却已进入抗日战争时期,且长期处于日伪当局的严密统治之下。因此,深入研究抗日战争时期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生存和运作实态,不仅有利于从地域上,而且有利于从独特的政治环境上丰富和拓展中共组织史的研究。事实上,自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不久,直至1938年地方工作基本中断,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领导广大人民开展了长期的抗日斗争,为本地区抗日战争的胜利作出了重要贡献③。因此,笔者以已出版的《东北地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等史料为基础,对1931—1938年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形态进行考察,以进一步丰富中共组织史研究。
东北地区工业较为发达,是我国产业工人集中的重要地区。据统计,1927年12月东北地区产业工人达30万人[2]176。因此早在创建之初,中国共产党就极为重视在东北地区建立和发展党组织。在大革命高潮中,东北地区的党团员由少数几名迅速发展到500余名[3]13。大革命失败后,中共组织受到很大破坏,党员人数在1927年7—8月间骤减至100人左右[3]24。中共东北地区的统一领导机构——中共满洲临时省委成立后,党员人数一度增加到270人[4]389。然而,由于此时的东北地区处于日本帝国主义势力与东北地方政府严密控制之下,党员发展不仅速度缓慢,而且处于很大的波动状态。1929年5月,党员再度锐减至120余人[3]263。1930年3月,朝鲜共产党(简称“朝共”)中央设在中国东北地区的组织领导机构——朝共满洲总局,根据共产国际关于“一国一党”的决定宣布解散,朝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中国共产党,使东北地区中共党员数量再次迎来迅速增长。至同年8月,中共满洲省委共辖有56个支部,党员人数猛增至893人[5]296。1931年4月,东北地区党员人数进一步增至1 190人[6]16。
1931年9月爆发的九一八事变,不仅揭开了东北地区人民抗日斗争的序幕,也成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起点。事变发生之初,满洲省委就坚持把领导人民进行抗日斗争作为主要任务,陆续派出大量党员、干部到抗日军队和农村中开展工作,东北地区的党员人数再度迎来迅速发展。至1931年底,东北地区的党团员数量增加到2 132人[7]191。
为了进一步适应抗日斗争形势的要求,满洲省委高度重视党员的发展,多次强调要加紧党员征收工作,提出为发展三倍党员而斗争,甚至对部分地区要求党员发展至五倍,并在1932年11月1日制定了大力发展党员的具体措施:)抓紧在群众的斗争中发展党员;2)严厉打击发展党员中的官僚主义和关门主义;3)克服狭隘的民族观念、派争观念与派争的工作方式;4)各级党组织必须制定精密的党员发展计划,并按期开展工作检查;5)充分发挥每名党员在发展党员工作中的积极性;6)将大量的积极分子组织起来,组建突击队、模范队,引领和带动发展党员工作的开展;7)各群众团体组织的党团都要订立发展党员计划,努力完成工作任务;8)各级党组织要通过多种方式在群众中宣传鼓动,号召先进群众入党[8]162。为激发每名党员在征收党员工作中的积极性,满洲省委还采取党员之间相互竞赛的方法,并制定了《征收党员竞赛条例》。在上述努力下,东北地区的党员得到继续发展,1933年党员人数一度增长至峰值2 607人,如表1所示。
表1 东北地区党员数量情况(1931—1934)[9]2122
由于资料所限,目前无法确知1935—1938年的党员数据。但从日伪当局1937年4月和1938年3月对地下党组织的两次大规模破坏可推知,1937年与1938年的党员人数必然出现大幅减少。然而,即便是高峰时的2 607人,东北地区的党员规模也与本地区的广阔地域和工业人口显得极不相称,与其他非苏区省份的党员人数相比也并不突出④。1933年11月,东北地区党员人数已处于发展的顶峰,而时任满洲省委组织部长的何成湘却在给中央的报告中反映,“党的发展还是非常微弱的,还落在客观可能之后,也落在党的政治影响发展之后,党员的数量还是非常惊人的狭小”[10]376。而类似的情况在东北各地区也多有反映,如南满地区的党组织在1934年11月的一份决议中指出,“在目前更顺利条件之下,全党的组织是十二万分的狭小,远远落在党影响之后了”[11]58。宁安县委在1935年3月的一份报告也反映,“党员在数量上没有大的发展”[12]309。
造成这一时期东北地区中共党员人数未能迅速增长的主要原因在于,日伪当局在东北地区的严酷统治,极大限制了中共党员的大规模发展。大革命失败后,处于严重白色恐怖环境下的非苏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生存和发展普遍相当艰难。而与关内的非苏区环境相比,进入抗日战争时期的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生存与发展环境则更为恶劣。东北地区沦陷后,为了彻底消灭反满抗日力量,将东北变成侵略华北乃至全中国的稳固战略基地,日伪统治当局在东北地区实行残酷的军事统治、严密的警察统治,推行保甲制度与归屯并户政策,并针对中共地下党组织及抗日队伍实施有组织的策反和诱降。此时,东北地区党组织力图通过发动群众斗争,并采取公开宣传和号召方式大量发展党员的措施,在严酷的军事和政治环境下显然无法取得大的成效。
在发展新党员时,中国共产党不仅关注党员的规模,还高度重视发展对象的阶级背景。中共成立不久,就开始形成重工农尤其是产业工人,而轻知识分子和其他成分的组织发展路线,并在此后的革命进程中不断强化这一路线。由于东北地区城市工业发达,中共自然将工人尤其是产业工人作为本地区党员发展的重点。因此,工人党员曾在东北地区党员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1929年4月,工人党员一度占到党员总数的50.8%[13]58。然而,东北地区党员的这一占比状况,却因大量朝鲜籍党员加入东北地区党组织而发生重大转变。由于原朝共党员绝大多数为农民,因此其于1930年8月大量加入东北地区党组织后,使农民党员的占比迅速提高到80%[5]297,开始取代工人党员在党员总数中的多数地位。九一八事变后,由于东北地区党组织逐渐将工作转至农村地区,使得在全体党员中农民党员占多数、工人党员占少数的状况得以继续维持。至1933年11月,东北党员中的工人党员仅占10%,而农民党员仍占80%[10]375。
从全党范围来看,随着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工作重心逐渐向农村转移,农民党员在全党占多数已成必然趋势。1928年6月中共六大召开时,农民党员已占到全国党员总数的76%[14]452。此后,农民党员在党员总数中的占比更是有增无减。因此,东北地区党员成分状况的变化与其他地区相比并不特殊。然而,农民党员中绝大多数为朝鲜籍党员却是东北地区党员成分的不同寻常之处。至1933年11月,东北地区的朝鲜籍党员占到全体党员总数的64%[10]374,处于绝对多数的地位。大量朝鲜籍党员的加入,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东北地区党组织的规模,增强了党在东北地区的政治影响,有利于团结广大朝鲜移民共同开展抗日斗争。但由于客观存在的社会经济差异及日本帝国主义的恶意挑拨,东北地区的中、朝民众存在较深的误解。同时,因语言不通,朝鲜籍党员无法深入到广大中国农民中开展工作,使得中国籍党员的发展受到诸多限制。此外,由于历史原因,朝鲜籍党员还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派争的思想和行为,对东北地区党组织的内部团结统一也造成了不利影响。
为了改变党员中工人尤其是产业工人成分及中国籍党员过少的状况,满洲省委在1932年11月的一份决议中提出了详尽的工作措施:1)集中力量进行几个主要城市的工作;2)转变民族基础,吸引成千成万的中国群众入党;3)转变韩国同志的阶级成分,大批地介绍韩国产业工人入党,成百成千地介绍韩国雇农入党;4)建立强有力的士兵支部,抓紧劳动妇女与革命的贫苦学生入党;5)在义勇军、救国军及一切反日武装群众中建立强固的党组织[8]161。同时,满洲省委还一再要求和督促本地区各级党组织注重吸收工人与中国农民入党,如在1933年1月给东满特委的指示信中指出,“要加强党的组织,在义勇军中、游击队中、工人中、中韩雇农贫农劳动妇女中进行广大的征收党员运动”[15]30。同年7月,在给汤原通河等县全体同志信中,满洲省委再次强调:“转变党内阶级与民族成分,真正的去建立鹤岗金矿码头最强大的支部,加紧发展中国农民的工作。”[16]95-96为了使东北地区党员的阶级和民族成分得到切实转变,满洲省委还提出了具体的工作目标。1933年7月1日,满洲省委曾作出决议,要求各地党部在发展党组织中,“成分要尽可能保证工人百分之四十,中国民族百分之八十”[16]10。7月10日,满洲省委进一步明确要求各级党部自本年的8月至次年的5月完成扩大无产阶级40%以上,中国工农占80%以上的目标[16]49。
然而,至1933年11月下旬,东北党员中的工人成分仅占10%左右,中国籍党员仅占36%[10]374。由于此后党员统计资料的缺乏,无法确知朝鲜籍党员在东北地区的总体占比情况,但从东北地区各地党组织的情况来看,仍有相当一部分党员为朝鲜籍党员,在朝鲜人聚集区的朝鲜籍党员更是在当地党员中占了绝大多数。如1933年12月,位于北满地区的原绥宁中心县委所辖的宁安、穆棱、密山、东宁四县就以朝鲜人为党的工作基础[17]98。其中,密山的党员中,朝鲜籍党员占78%,东宁的党员则全为朝鲜籍[17]100。而位于北满地区的饶河中心县委,从1934年8月至1935年11月期间,朝鲜籍党员在党员总数中的占比不降反升,由72.1%升至78%[12]120。在东北地区朝鲜人最为集中的东满地区,1935年12月的朝鲜籍党员仍占95%以上[18]375。
东北地区党员中长期存在工人成分较少、朝鲜籍人数较多的状况,一方面源于日伪统治当局对东北地区的严密控制。尤其是当时本地区绝大多数工人集中在日本所属的企业内,通过发动工人运动来大规模发展党员受到严重限制。另一方面,当时王明“左”倾冒险主义错误已在中央占统治地位,特别是临时中央在这一思想指导下召开的北方会议⑤,仍然断定中间派别是“最危险的敌人”,并提出在东北地区进行土地革命,建立红色政权的主张,使党的工作和自身组织的发展受到严重影响。这一影响的直接表现为东北地区在发展党员中存在“关门主义”错误,未能在抗日斗争中吸收大量的先进工农分子入党,从而使党的阶级和民族成分未能发生大的转变。如1933年2月,奉天特委在一份决议中就提到,“对于扩大党与健全党的组织方面,除了恢复几个旧的同志外,没有发展一个新同志,这充分表现了还是脱离群众与关门主义的错误,许多积极的群众不能大胆的介绍”[19]184。同年8月,南满中心县委也指出,“磐石党的本身中发现了非常复杂和不正确的事实,还没有打开关门主义的现象”[20]83。
列宁主义政党历来以严密的组织著称,尤其注重党的基层组织建设,并在长期的革命实践中形成了以支部为党的基本组织细胞。中国共产党作为按照列宁主义政党模式组建起来的无产阶级政党,也高度重视自身的基层组织建设,尤其是支部建设。党支部既是党的基础组织,同时也是吸收、教育和管理党员的堡垒,团结和领导群众的核心。在支部中,党员之间定期开会讨论、交流思想、共同行动,维系着每个党员对党的意识形态的认同,并保障党的各项任务贯彻落实。党支部作用的充分发挥,离不开规范有效的支部生活。在实际工作中,支部生活主要通过支部党员大会和党小组会等会议形式展开。因此,本文将以支部会议为中心,对进入抗日战争时期东北地区党组织的支部生活作一概要考察。
按期召开会议,是开展支部生活的主要内容,也是党支部的基本任务。据相关史料显示,1931年东满地区大约2/3以上的支部可以开会、纳费[7]139。至1935年12月,该地区各级组织能够按期开会的进一步增长到90%[18]374。这表明,东满地区党支部按期开会的情况较好,并在此后有了明显改善。相较于东满地区,其他地区的党支部未能按期开会却是更为普遍的现象。据1932年1月的一份满洲工作报告反映,“城市支部多半缺乏群众工作,按期开会非常困难”[7]195-196。奉天特委1932年11月向中央报告:“奉天的组织非常散漫,同志不过支部生活,甚至同志们和组织一月不发生关系。”[19]811933年3月满洲省委巡视员报告,长春特支的领导人不仅不召开支部会议,甚至不乐意与党员见面接谈[21]251。汤原县委在1933年8月向省委报告,“各支部一般现象,对中央路线不能深切了解,开会一般的不能开成”[22]300。
除了按时开会以外,东北地区各党支部会议的质量与中共中央的要求也相距甚远。1928年11月8日,中共中央发布的《中央通告第十五号》指出,“所谓支部生活,……最要紧的是讨论当地的政治问题,工作问题,无论是一工厂,一学校,一军营,一农村,一街道,范围虽小,都有他的不同的政治环境与工作的方法,要能把党的政策正确运用,首先要了解一切实际的情形”[14]709。由此可见,是否充分讨论当地的政治问题,形成将中央和上级组织决议贯彻执行的具体办法,以推动本地区工作,应是评价支部会议质量的关键标准。而依照这一标准,东北地区多数党支部会议的质量欠佳。根据1931年的一份有关东满地区党组织的报告,虽然约2/3以上的支部可以开会和缴纳党费,但组织上推动工作的支部并不多[7]139。直到4年后的1935年底,这一状况仍未得到根本改观。此时东满地区的支部会议虽一般能够讨论本地日常的具体问题,但对中央和上级的文件不一定都很详细地讨论,“讨论的结果亦不能在实际工作有什么帮助”[18]303。东满地区党支部会议召开状况在东北地区党组织中相对较好,其党支部会议质量尚且如此,其他地区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事实上,当时东北地区就有相当数量的党支部在会议中甚至连当地的实际问题都不讨论,结果召开的会议不是毫无结果的清谈,就是令党员感到索然无味。1934年5月25日,中共磐石中心县委向满洲省委报告:“新党员机械的来参加党会议,没有热烈的兴味,不发表自己意见,党会议内容未抓住群众迫切的问题,而讨论长时间的非实际问题,使一般支部党员的兴味取消了。”[20]238
为了改善东北地区党组织支部会议的不良状况,满洲省委采取了多项措施。一方面,满洲省委早在1931年6月就制定并下发了《怎样作支部工作?》的小册子,对支部各种会议的类型、程序、内容和要求等作了详细说明。如有关会议的具体要求,小册子指出:每次会议最多讨论一两件实际的重要的问题,多讨论办法;开会的时间不要太长(顶好两个钟头,最多三个钟头开完);同志要按时到会,最好每个同志都要在会上讲话,发表意见[6]187-188。另一方面,多次向各地党组织作出召开支部会议的具体指示,并对支部生活严重不健全的地方党组织提出严肃批评。如1935年2月23日,满洲省委在给南满特委的指示信中就对支部生活开展不力提出了措辞严厉的批评。“在你们全部的组织中还没有一个健全的支部生活,支部在群众中的活动与领导作用太薄弱。你们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引起严重的注意,没有采取有效的办法去切实研究和解决这个问题。”[23]83
尽管满洲省委作出了很大努力,但东北地区党组织支部会议按时召开及会议质量的状况仍未得到较大改善。其制约因素较为复杂,值得关注的有以下方面:
首先,支部生活作为外来的组织生活方式,被党员普遍接受并形成习惯需要经过较长阶段。中国共产党是参照列宁主义政党模式的组织体制组建起来的,这一体制被植入和运用到中国社会来时,必然要经历一个不断磨合与调试的过程[24]18。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地区党组织的力量逐步由城市转移到农村,党员中大部分为农民成分。对于长期生活在相对散漫乡村社会的农民党员而言,短期内很难形成根据列宁主义政党要求参加支部会议的稳定习惯。如1934年5月,磐石中心县委向满洲省委报告,“党员保守自己家庭生活观念,不愿去参加会议及实际工作”[20]239。
其次,党员政治水平低,在较大程度上制约着支部会议召开的实效。对上级指示和本地工作进行充分讨论,并结合本地工作实际提出贯彻执行上级指示的具体办法,需要党员具有较高的政治水平。当时的党员,尤其是基层党员的政治水平低是普遍问题。而东北地区党员的这一问题较之关内省份则更为严重[13]61。党员在会上大多提不出对工作开展的有效意见,甚至对中央指示和文件都无法理解,自然难以对上级指示和本地工作的开展进行充分讨论。据1932年11月2日关于奉天支部工作的一封信中反映,“同志对政治水平很低落,一切目前小的问题都不了解,对工作没有多的方法,对不了解的事少做出来”[8]409。1933年7月18日,满洲省委巡视员向省委报告,四方台党员在党的会议发言中,“只是提出一些工作困难问题,其他别无意见,主要的是由于他们政治水平太低”[16]393。这一报告还反映,另一基层党组织的党员由于政治水平低,不仅无法理解中央指示信的内容,甚至在巡视员作了报告之后,仍有许多不明白之处[16]392。
再次,上级党组织对支部工作的领导不力,使支部会议状况的改善较为有限。在党员因政治水平不高,无法凭借自身的能力使支部会议取得良好效果时,上级党组织的有力领导无疑将发挥重要作用。通过对党支部工作的具体领导,能够使党员在实践中逐步提高政治水平,改善支部会议的质量。然而,东北地区上级党组织对党支部工作的领导不力却是较为普遍的现象,这一现象集中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缺乏对党支部工作稳定统一的领导。如有的县委对问题不采取集体讨论的形式来解决,而是县委委员各自为政,从而出现不同的县委委员到支部巡视时,对同一问题提出不同的解决方式,使支部党员逐渐对县委失去信仰[25]42-43。二是缺乏对党支部工作的具体领导。如各地县委较多地是通过派遣巡视员参加下属党支部会议,并作些空洞政治报告的官僚式领导,而无法帮助解决党支部工作中实际存在的问题[10]384,也未培养党支部独立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上述两个方面的现象之所以存在,其主要原因在于党支部的上级组织——区委乃至县委的领导干部人数不足。由于县委、区委委员甚至常委经常到所属各地参加领导工作,县委、区委的全盘工作往往只能由少数人负责,甚至是书记一人包办,而无法对所属的工作形成稳定的集中统一领导,对支部工作自然就出现了领导上的不一致。同时,领导干部的缺乏,还导致上级党组织到各支部中开展巡视工作较少,无法深入了解支部的具体情况,从而难以对支部工作形成具有针对性的指导。
对中共地下党来说,经费是进行革命活动的基本物质保障,没有足够的经费,党就可能失去政治领导和组织动员能力,甚至危及党的生存。
满洲省委领导的东北地区地域广阔,工作内容广泛,尤其在进入抗日战争时期以后,既要领导城市的群众斗争,还要领导游击区的武装斗争,大批干部的训练、巡视制度的建立健全、与外县比较密切交通的建立、向义勇军输送干部等各项工作的开展无一不需要大量经费支持。而此时的满洲省委基本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中央的不定期补助则成为满洲省委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由于中央的补助时常不能按月寄来,经费紧张就成为满洲省委所处的常态。虽然部分地区党组织在九一八事变后领导的抗日游击战争中可以开辟财源,但工作的启动需要预先准备经费,且游击战争所获得的经费受各种因素影响波动较大,因而根本无法构成对满洲省委稳定的经济支持。1932年9月,满洲省委在给中央的一份报告中提到,“固然我们要在游击队方面开财源,但是才开始的游击队还不能即刻有办法的”[8]69。在这种情况之下,满洲省委工作的开展受到严重影响,甚至一度将经费问题视为最大的困难之一[8]68。
同满洲省委一样,其领导下的各级党组织经费均依靠上级津贴。特委一级的经费则主要依靠省委的津贴。由于津贴不能及时到位,各地特委经常处于经费困难的境地。1932年8月,奉天特委在给中央的信中就抱怨省委未及时向其提供津贴,“特委经费非常困难,向省委要求津贴一百三十元,至今尚无一文寄来”[19]38。为了缓解经费困难的状况,奉天特委甚至在该信中请求在中央给省委的经费中借出40元以解燃眉之急[19]38。同样,特委所属的各县委、特支等党组织,则要求特委提供经费。由于上级党组织无法按期和足额提供经费支持,且各级党组织均无固定的收入来源,东北党组织普遍存在着经济紧张问题,这无疑对工作的开展造成了很大影响。1932年11月,满洲省委在给中央的报告中就反映:“钱的问题使我们许多工作受到很厉害的影响,许多决定都成为空话。首先是派人与训练人建立几个巩固一点的机关问题等,但都受了钱的限制,没有办法而受到绝大的损失。”[8]174
为解决经费困难问题,满洲省委曾采取督促党员缴纳党费的办法。按照党章规定,每个党员必须按期缴纳党费。满洲省委分别在1929年和1931年两次下发通知,对党员缴纳党费的具体标准作了规定。其中,1931年的通知根据党员的社会成分和收入情况详细规定了党费征收标准,并规定:对于每月收入超过一百五十元的党员,由地方党部根据实际情形决定将超过数目完全或一部分作为特别党费;“有特别收入的同志须酌量实际情形征收特别捐”[7]18。此后,满洲省委还在给各地党组织的指示信中多次强调,党员要按规定及时缴纳党费。然而,由于东北地区的党员多为工人、农民,本身的经济也较为困难,且对缴纳党费尚未形成稳定习惯,因此很多党员都未能按要求缴纳党费。1932年6月,中共大连特支向奉天特委报告:“我们的每月十元的党费都不能按期缴纳,从五月到现在,只收到七元小洋。”[11]1811934年4月,中共满洲省委吉东局在其会议决议中也指出,“很多支部不拿党费”[17]121。更为重要的是,由于东北党员的总数不多,即使每月按要求缴纳党费,党费也仅能占到各级组织收入的一小部分,无法承担日常支出所需。如吉东局1933年12月的支出为133.25元,党费收入仅为5元,仅为该月支出的零头,根本无法支持各种开支[17]105。
除了督促党员缴纳党费外,满洲省委还要求党员寻找非革命的谋生职业,即实行党员的职业化来减轻党组织在经济上的困难。然而,实行党员的职业化使当时的东北地区地下党组织陷入两难境地。从革命事业的需要来说,一个革命党必须有一大批脱离生产的职业革命者全身心投入;而对于一个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地下党组织而言,又希望大多数党员干部都有一个谋生的职业以减轻党的负担。在实际工作中,谋生与开展革命工作难以两者兼顾,职业化开展的效果并不理想。部分上下级党组织之间甚至还因党员职业化问题出现了严重分歧。1932年6月,大连特支在给其上级党组织奉天特委的信中提到,“大连市的工作至少一个专门的革命职业家,生活由党维持,象现在的形势,又要忙着找职业,又要作工作,心力交瘁而已无所成,……。望特委继续答复,如果津贴一点责任不负,只好找职业工作,实际损失的责任我是不负的……”[11]182。而奉天特委在同年7月给大连特支的回信中,批评大连特支工作态度消极和对工作不负责任,并认为大连特支对于革命职业家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革命职业家是指一些最坚决、最果敢以革命为职业的干部而言,并非以拿生活费为标准”[19]35。在信中,奉天特委还要求大连特支通过征收党费,党员从事小贩,从当地募集特费等方式筹集经费,并表示特委自身的经费困难万分,“并非有钱不来帮助你们”[19]36。大连特支接信后,工作积极性受到打击,“精神等都不好”[11]185。至当年8月,大连特支经费仍很紧张,甚至在万般无奈之下向路过大连的中央巡视员借钱救急[11]186。事实上,此时奉天特委自身的经费状况确如其在给大连特支信中所说的“困难万分”[19]36,在向满洲省委要求津贴未果后,还曾写信向中央借钱[19]38,根本无力向大连特支提供工作津贴。另外,东北地区部分党组织曾试图以上级党组织提供的活动经费为本金,以从事小本经营的方式为党筹集经费。然而,在因日伪当局的严密管控而无法找到合适担保人承租临街店铺的情况下,只能通过行商的方式经营。结果,该党组织的经营活动不仅未取得利润,反而亏损41元[23]396。这说明,东北地区党组织在当时的环境下,通过从事小本经营也难以筹措稳定可靠的活动经费。
从以上情况可以看出,东北地区各级党组织的经费来源在较大程度上依靠上级津贴。满洲省委虽然采取了征收党费、实行党员职业化和从事小本经营等措施来改变这一状况,但收效甚微。上级党组织的津贴往往不能按时和足额发放,而下级党组织自身又缺乏稳定的经济来源,这导致东北地区各级党组织活动经费长期处于紧张状态,在较大程度上影响了组织活动与革命运动的充分开展。
中共地下组织的另一重要问题是交通和情报传递。它关系到中央的意志能否顺畅地传达到每一级组织,同时各级党组织的活动信息能否及时反馈给上级党组织,是上、下级党组织领导与服从关系是否紧密的重要标志。此外,地下党组织在白色恐怖环境下是否具有较强的生存和应变能力,也与交通和情报传递是否敏捷顺畅密切相关。
由于地下党斗争的秘密性,除少数特殊和紧急情况下,中共一般不常利用较为便捷的官方电信系统。这一时期,东北地区各级党组织之间的情报传递主要依靠书信和人员往来,传递较为迟缓。1934年12月,东满特委在给满洲省委的报告中提到,12月17日在延吉县接到和龙县11月8日的报告,两地的地理位置较近,但通信用时却长达近40天,即使在当时的交通状况下也是无法想象的。尽管这一通信用时可能是极端的个例,但东北地区上下级党组织之间通信时间较长却普遍存在。满洲省委与其直属党组织的通信在正常情况下都在两个月以上,而在与处于反对日伪当局“讨伐”或开展较为激烈的游击战争等非正常情况下地区的通信时间则更长,往往长达数月,甚至半年都无法通信联系。有时满洲省委与下级党组织之间的通信,在一方写信发出后,长时间都未能收到对方的回复。各特委、中心县委与其下属党组织的通信也存在类似情况。
面对这一情况,满洲省委在给各地的指示中反复强调及时与省委通信的重要性,并对长期未能与省委联系的党组织提出了严厉的批评。1933年1月,满洲省委在给东满特委的指示信中,对特委长期未能建立与省委的联系进行了严肃批评,“特委在长期中,失去了省委的领导,由于东满党路线的错误使党的工作不能适应客观形势的发展,甚至在组织上受到了一些损失,这绝不能再忍受一刻了”[15]15。同年6月,满洲省委在给绥宁中心县委的指示信中指出,“最后省委要求你们同省委必须建立最亲密的关系,经常向省委作工作报告,以及建立密切的交通关系,过去长期断绝的现象,应当切实纠正”[21]149。然而,即便满洲省委反复强调与要求,东北地区各地党组织与省委通信迟缓的状况仍未得到较大改观。这一问题的产生与持续存在,影响因素很多,而直接承载着上下级组织通信任务的交通员的具体情况,无疑是一个重要因素。
受制于经费的紧张,当时东北地区党组织的交通员人数较少,难以满足日常通信的需求。东北地区党组织数量众多,且分布广泛,定期向各地派遣交通员需较多的工作经费,这对缺乏稳定经费来源的满洲省委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困难。而对于满洲省委下属的各特委来说,向其上级和下级党组织派遣交通员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如中共吉东特委1935年2月至8月的八项支出中,往返省委和下级党组织的交通费达156.2元,占总支出金额的19%,位列支出项的第3位[26]97-99。而自当年8月起每月的预算中,交通费在各项费用中的数额最大,占到每月预算总额的32%[26]96-97。此外,下级党组织往往还要求上级党组织承担派来的交通员所需的部分费用,甚至是全部费用。如1934年5月,磐石县委向满洲省委提出,因经费困难,县委无法按照要求派遣两名交通员到省委,并表示如省委帮助路费,下次就能派遣两名交通员[20]246。1935年8月,勃利县委则要求吉东特委完全承担其与特委之间的交通费[22]57。因此,在各级党组织经费普遍较为紧张的情况下,上级党组织无法及时派遣交通员到下级党组织,更无法承担下级党组织派来交通员所需的费用,交通员派遣工作时常受到影响,甚至出现较长时间的中断。
除了经费因素外,交通员在地下斗争状态下的情报传递中往往还面临着内外双重考验。一是途中缺乏组织监督,容易出现情报遗失,甚至逃避任务的情况;二是途中要应对各种关卡检查和险恶的自然环境,使交通员面临着很大的挑战[27]195。在这些考验之下,情报传递工作的完成要求交通员具备优良的政治素质和娴熟的工作技能。而这种素质和技能的形成,离不开党组织对交通员的精心选拔和长期培训。东北地区进入抗日战争初期,满洲省委尚未普遍采用经过严格训练的专职人员作为交通员,因而交通员的工作技术水平不高,以致于满洲省委派遣交通人员到下级党组织时,由于事先未按秘密工作的要求通知,一度使得下级党组织在与其接头时疑虑重重[15]261。直到1934年底,满洲省委才将建立交通局列入近期的工作计划。而满洲省委下属的地方组织在交通技术上也未能达到娴熟程度。如1932年7月,宾县特支书记在报告中就提道:“关于联络特委,每月一次是很困难的,所以两月一次最好,每月联络不但技术上有问题,财政也成问题。”[11]269
为了改善交通员工作技术水平不高的状况,东北地区部分党组织曾对交通员的选拔和培训作过积极探索。如吉东特委在1935年12月2日给下属各县委的指示信中,就对交通员的选拔和训练作了专门规定。如:在交通员的选拔方面,要求选择忠实、勇敢、耐劳和善于应付环境而又有坚决牺牲精神的同志担任,交通员的住址和身份信息须高度保密,也不能让他们掌握较多的群众或党的关系;在交通员的训练方面,要求县委作出经常训练的计划与材料,并由县委的一名同志专门负责,主要对交通员在带文件、走路、住店、接头、应付环境等技术问题进行培训,以不断提高他们的技术水平[26]146。这些规定的内容详细具体、可操作性强,着重突出了政治性和专业性的要求,较为准确地把握了交通员培训的工作方向。然而,这些规定仅要求吉东特委所属的各县委贯彻执行,并未推广到其他地区,从现有的史料中也未发现其实施的具体情况。因此,这些规定的作用范围和实际效果相对有限。
由于交通员传递信息受到经费与长期专业培训等因素的影响,东北地区各级党组织之间的信息传递时间大多较长,通信频率普遍较低。少数党组织与其上、下级党组织的通信状况较好,能够达到一月一次,甚至一月两次及以上。而相当多数的党组织与其上下级党组织长达数月乃至半年以上都没有通信联系。大革命失败后,中共中央强调上级对下级“最大限度的集权”和下级对上级“绝对的服从”,要求每个党部都要严格地与其上级及下级党部建立极密切的联系[28]68。而东北地区党组织上下级之间的联系频率显然远远难以达到高度集权和绝对服从的要求。
经过二十八年浴血奋斗,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在民族战争和国内战争中赢得了最终胜利。这一胜利绝非一帆风顺的单线过程,其间经历了各种困难和曲折。以往的研究成果对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华中、华南、华北和西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发展和实际运作中面临的困境进行了揭示。本文则进一步对处于抗日战争环境下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的组织形态进行考察。通过考察可以发现,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实际运作与其理想形态之间存在较大差距,呈现出另一面相:党员的规模相对较小,党内朝鲜籍农民成分占多数;党支部普遍不能按期开会,且会议质量不佳,党员的支部生活不理想;各级党组织的经费普遍紧张,严重影响了党的活动开展;上、下级党组织之间的信息和情报传递费时长、频率低。
影响中共地下党组织生存和发展的最重要因素是其所处的政治环境。大革命失败后,处于严重白色恐怖环境下的非苏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生存和发展普遍相当艰难。而与关内的非苏区环境相比,进入抗日战争时期的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生存与发展环境则更为恶劣。在这种情况下,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生存与发展受到很大限制,不仅在党员人数发展、支部会议的召开、党的经费筹措、党内信息与情报传递等日常运作方面均受到严重影响,而且无法培养出大批党的骨干力量,进而引领党组织各项工作深度开展。这说明在敌人势力强大、控制严密的地区,地下党组织生存和发展严重受限是中共面临的普遍难题。
尽管在严酷的斗争环境下,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生存与发展受到严重限制,但仍坚持不懈地领导人民群众的抗日斗争和各地的抗日武装斗争,沉重打击了日伪的统治力量,破坏其统治秩序,并为此后中共中央及各级地方党组织向东北地区多线派遣党员和干部继续开展工作创造了有利条件。东北地区中共地下党组织在险恶环境下的长期努力,不仅推动了抗日斗争的发展,而且形成了坚贞不屈、百折不挠的革命精神。而正是在这种革命精神的滋养和激励下,中共才得以在严重的困难和挫折中顽强地生存下来,并通过在长期的革命过程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逐步找到更为有效的斗争策略与方式,进而推动着革命最终走向胜利。
注 释
① 主要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日]高桥伸夫:《中国共产党の组织と社会-河南省,1927年—1929年》,庆应义塾大学《法学研究》70卷6号,1997年6月;[日]高桥伸夫:《中国共产党组织の内部构造-湖北省,1927年—1930年》,庆应义塾大学《法学研究》71卷5号,1998年5月;[日]高桥伸夫:《根据地における党と农民-鄂豫皖根据地,1931—1934年》,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会《东瀛求索》第11号,2000年4月;王奇生:《党员、党组织与乡村社会:广东的中共地下党(1927—1932年)》,《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
② 相关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李里峰:《革命政党与乡村社会——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形态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李秉奎:《太行抗日根据地中共农村党组织研究》,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刘树芳:《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中共乡村党组织形态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徐进:《党、革命动员和地域社会:论中共河北党组织(1928—1934)》,《史学月刊》,2007年第12期;齐廉允:《1921-1933年中共山东地区组织形态的变迁》,《苏区研究》,2021年第2期。
③ 1937年4月15日,驻哈尔滨日本宪兵队对中共地下党组织进行了“大逮捕”,制造了“四·一五”事件。1938年3月15日,驻佳木斯日本宪兵队和伪三江省警务厅对中共地下党组织和群众抗日组织进行疯狂大搜捕,制造了“三·一五”事件。经过这两次大逮捕,中共东北地区地方党组织领导的地下组织损失殆尽,地方党的工作基本中断。参见陆毅、王景主编:《中国共产党地方党组织的活动概述(1919.05—1945.10)》,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1页。
④ 如河北省党员人数在1932年1—7月由1 094人猛增至3 025人;山东省党员人数1932年3月—1937年7月由550多人迅速增长到约2 000人;陕西省党员人数1933年7月前—1937年3月由1 162人增加到2 060人。这些省份的党员人数与同一时期东北地区的差别不大。参见中共中央组织部等编《中国共产党组织史资料》第2卷(下),中共党史出版社,2000年,第1884、1969、2057页。
⑤ 1932年6月,中共临时中央在上海召开直、鲁、豫、陕、满省委联席会议,又称“北方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