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凤
当年因为生活所迫,大哥、三哥、四哥在婚后都奔赴各自岳父村里盖房安家。唯有娶了重庆媳妇的二哥,留在原生家庭的宅院里。五间瓦房,以一道山墙隔开妈家与二哥家,二哥二嫂住两间,妈妈带我和弟弟、妹妹住三间。
二哥每天起床、睡前,都会进妈屋里转一圈。但却极少礼节性喊妈请安,每每见到妈,只会用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盯着妈看。二哥虽然默默无声,但,对二哥满眼流露出的关爱内容,妈是心领神会的。
二哥自己当爹多年,妈还是一直当二哥是孩子,常常会因为二哥某件事做的不够好,找机会训斥一番。二哥在妈面前,从来不顶嘴。妈说的对,他就频频点头称是;妈说的不对时,二哥就满眼疑惑地盯着妈看,一直看到妈不忍心再训他为止。
二哥与兄弟姐妹的往来,一直保持一个恒温状态,他不会势利地与任何一个过于亲密,也不会因故与任何一个过于疏远。在二哥眼里,兄弟姐妹皆手足,谁当官与否,落魄与否,有钱与否,负债与否,都不会影响他与之相处的亲疏。
那些年,务农的二哥生活一直不是很富裕。与兄弟姐妹的人情往来也难得阔绰。但二哥却请我和兵哥哥吃过一顿终生难忘的“豪华”大餐。那一年的中秋之夜,月亮格外圆,我的心格外甜。热恋的兵哥哥趁回山东探亲之际,来到边城丹东一个偏远小镇,与我和家人过团圆节。
中秋当晚,妈妈在空旷的院子里摆上月饼、毛豆以及时令水果拜月赏秋。每逢佳节倍思亲,没有父亲的团圆节总是显得有些残缺孤寂。一看妈又陷入沉默思念状,我便高声喊隔壁的二哥二嫂到院子里旺人气儿。谁知,平素最听召唤的二哥二嫂,当晚貌似请了邻居在自家厨屋热闹过节,任我多次呼叫邀请,只听应答声,不见人出来。
在皎洁月光的映照下,我依稀看到二哥家烟筒里一直炊烟袅袅,并时不时地传来笑声。中秋佳节,哥嫂对妈这屋的怠慢,惹得我和妈都很生气,但守着我的兵哥哥也不好说啥,只能互不打扰各自过节。说实话,那个中秋之夜,我是带着对哥嫂的一丝嫉恨入睡的。
第二天清晨,我在灶间烧火添柴,妈妈忙着烀饼子,二哥常态化地来问无声早安。我一脸怨气地瞅了二哥一眼不搭理,妈也没好脸色地咕哝一句,“你还知道这屋有妈有弟弟妹妹啊!”二哥就势坐在门槛上,略显局促地对妈说:“昨晚备菜,今天中午我请客,11点半准时,请妈带着新客和弟弟妹妹到我家去吃饭。”
二哥所说的新客,就是我的兵哥哥。虽然我一副热恋相,妈妈和众亲友却并不看好我们恋情的走向。对于兵哥哥的首次来访,妈妈只是像对一个过路客那般:大锅炖菜,大锅熬粥,以家常饭招待,每顿饭只能保障吃饱。其间,兵哥哥曾略有失落地说,在他们老家,他这种新客首次登门是要有隆重的招待仪式的。
可是,在我妈这里还没认可他为准女婿呢,自然就不会给予他一个隆重仪式的。家人都觉得我在高攀兵哥哥,所以,妈妈要求弟弟妹妹在待客之道上有礼有度,不献媚不巴结,一切随缘。而一向沉默寡言、尊崇军人的二哥,这次竟然先斩后奏,私做主张动用“请”字安排饭局。
我用一脸的惊讶置换了之前的满腹怨气,继而升起满满的感动。我想,就算是到自家菜园随便摘些瓜果蔬菜,佐以鸡蛋鸭蛋凑够六个盘,我也要心存感激领下这份兄妹情。这可是娘家亲友团给予我的唯一助攻啊!
妈妈知道二哥的贫困,遂事先跟兵哥打预防针:你二嫂是重庆人,她做的菜都是麻辣味儿,若中午吃不惯也别嫌弃,回到这边再找补点儿。
待中午我们准时走进隔壁二哥家时,那一桌丰盛的佳肴,霎时点亮了我的双眼,菜品之高端,摆盘之精美,吓得见多识广的老妈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这一餐饭得吃去半年的生活费,以后日子不过了吗?”二嫂边在围裙上擦手,边小声飘出一串甜腻的重庆话:“妈,咱家这不是来了贵客解放军嘛!成与不成的,咱都必须高标准待客才对,无论如何不能有失孔家门面。大不了下半年,咱大人孩子就都不吃肉了呗。”二嫂的话,让我瞬间破防,一下子就被催出了热泪两行。
桌子上的菜我只认得海螺、螃蟹、红薯丸子,其余的,只有二嫂与兵哥哥能逐一报出菜名:糖醋排骨、宫保鸡丁、凉拌海蜇、酸辣鲤鱼、朝鲜狗肉、五香驴肉、干炸里脊、泡椒马肉……好家伙,二哥几乎把小镇菜场能买到的原材料,都买回来了。为了摆盘美观大方,其中做配菜的青红辣椒丝、青红萝卜丝以及土豆丝,都是用花刀切成波纹状和锯齿状的。
那是我长到22 岁,在孔家餐桌上见到的最为豪横的一桌菜肴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了这桌菜,二哥二嫂中秋之夜就开始烙豆腐干、炸丸子,像办喜事一样准备主菜和花式菜帽了(点缀在菜品上的彩色装饰)。二哥二嫂为这餐饭真是花尽了心思和财力。也是在那一刻,我切身感受到了兄长如父的温暖。
为了提升招待档次,二哥还专门请来了村里最有威望的文化人——王恒宽老师来陪客。王老师是我家世交,平素里我都是喊他老叔,他一贯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小清高,从来不吃村里任何一家的饭。那天,二哥邀请之初,王老师也是婉言谢绝,可二哥坐在人家炕沿就是不走:“俺爸走的早,其他几兄弟都远在他乡,就我一个笨嘴笨舌的兄长守在妈身边,我啥也不会说,老叔得当娘家人替孔家在未来女婿面前撑场面。”王老师遂以“名誉家长”的身份,既当陪客又做起了东道主。
宾客落座后,王老师从桌子上丰盛的美食切入,先夸我的家乡丹东东港美丽富饶、海鲜肥美;再夸孔家家教严格、家风优良,我们兄弟姐妹手足情深、团结和睦;最后再夸我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王老师的夸赞过后,被盛待的兵哥哥当即表态,说自己找了我无疑是前世修来的福,无论如何也要把爱情进行到底。
见兵哥不会像东北人般盘腿打坐,二哥便一跃上炕,从炕柜里拿出他们结婚时的新被子,叠成一个方形行李卷,让兵哥坐上舒坦地吃了一顿大餐。午宴接近尾声,二嫂端出一锅老鸡松菌汤,为这顿豪华宴席画上圆满句号。在广东当兵多年的兵哥后来说,这是他来我家十天里喝的唯一一碗正宗汤品。
那天,二哥酒不醉人人自醉,下午去田里掰玉米,掰着掰着就睡到玉米地里了。当邻居摇着二哥喊他快起来掰玉米时,他醉意朦胧地告诉人家:“我收了一个当兵的妹夫,比掰玉米重要。”
……
陪伴妈妈终老后,二哥离开故土,奔向山城重庆,去到二嫂家乡生活,他们女儿的小家也安到那里。二哥一生都在顺,顺应天地与父母,顺应手足与妻女。感谢二哥那些年一直守在故乡的宅院里与老妈相依相守,令我得以在远嫁南国后能安心军营。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如今,我们兄弟姊妹都过上了衣食无忧、“海鲜自由”的好日子。但二哥二嫂那年的中秋盛宴,却是刻入我记忆深处的一种温暖,在敲打文字的此刻,依然被那份亲情感动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