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彤
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北京 100084
前些时候收到了曾经作为我的哲学博士后的卢健松教授(清华大学建筑学博士,现任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译介的书《为穷人造房子》①本书的译者有两位:卢健松,包志禹。包志禹博士师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王贵祥教授,长期致力建筑史学研究,致力推进经典译作的引进。,觉得颇有启发,特别是本书不仅叙述了如何为穷人造房子,其中思想里蕴含的工程建筑技术如何遵循“与自然、与本土社会”的自然而然关系,从而使其建筑设计与实践工作具有了诸多与自组织、复杂性和地方性这些哲学思想相关的意义。因此,本书具有了在工程技术哲学层面的深层启发意义。这些深层意义,我有三个关键词汇描述和阐释它们,那就是:地方性(local)、自组织(self-organizing)与复杂性(complexity)。稍后将一个一个地阐释它们。首先,先简单地介绍作者(包括本书获奖情况)和译者(之一),以明了该著作的重要性及其意义。
本书作者哈桑·法赛(Hassan Fathy),是一位阿拉伯世界的著名建筑师,他被誉为20世纪现代乡土建筑的开创者,获得过“联合国和平奖”“埃及共和国勋章”“埃及国家建筑奖”“埃及国家艺术奖”“巴尔赞奖(1980,为全球最负盛名学术奖之一)”“首届优质生活奖(被视为‘另一个诺贝尔奖’)”“首届国际建筑师协会金奖(国际建筑师协会最高荣誉奖项)”“首届阿卡汗建筑奖”。而他所著的《为穷人造房子》(Architecture for the Poor)获得了“法国文学奖”。本书已经出版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等8个语种86个版本,可见其全球影响力之大,本书是首次授权的中文版。本书也是哈桑·法赛跨越数十年的笔记体自传,是其建筑实践经历之记录,讲述了他在一个埃及的村落的新村设计、建造的实践与反思,他在此地首创了一种“在地[即地方性(local)]”营建方式,将传统的建造方式经过适当改造后融入新的乡土建筑营建之中。
本书译者之一卢建松教授博士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在清华人文社会学院从事了哲学博士后研究工作,博士后期间接触并且认同自组织思想,特别是回到湖南大学建筑学院做乡村建筑设计研究时能够把自组织思想运用于其中,使他和他的团队设计的乡村建筑具有很浓厚的乡土气息,并且与环境(生态、村落、社会)结合的很好,造价相对低廉,更好地适应了当地的乡村建筑需要。他在国内著名的《建筑学报》期刊发表过多篇相关研究文章,在建筑界也有相当的影响。
我们将重点讨论对相关建筑建造技术(也可以在概念意义上扩展到所有工程技术领域)三个有重要意义的概念:地方性、自组织与复杂性。
在建筑世界中,我们经常发现,很多建筑师认为,建筑是建筑师依据个人兴趣展现自己艺术才华的作品,建筑常常标新立异,非常奇特,艺术色彩浓厚;的确有很多大城市里的“地标性”建筑就是被这样建造起来的,诸如北京城市中的“中央电视台总部大楼”“国家大剧院”等。它们风格很独特性,所用材质也都是“更高级的”非本土的,所以其成本高昂,它们的存在也确实成为了一个地域的“新地标”。当然,这类建筑打破了工业化建筑毫无个性的、千篇一律的简单化特性。但是,笔者认为最好的建筑不应是这样的,应是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有自己的在地特性,民族风格,如湖南的凤凰城就是当地历史形成的风格,如北京传统的四合院形成的闭合院落风格,甚至可以由一处简单院落扩展为三进院落和有侧院的复杂四合院落(不是那种“豪华”的四合院,况且“豪华四合院”也是在“平民四合院”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们不仅具有本地风格,而且取材于本土。特别是在乡村建设中,更需要遵循环境、本土特征,本土材料,本土风土人文特征,等等多种因素。这种理念并非是限制,而是一种引导。哈桑·法赛指出,“每个创造了建筑的民族,都慢慢演化出自己所钟情的建筑形式,就像他们的语言、服饰和民间故事那样,是他们所特有的。直至20世纪文化边界崩溃之前,世界各地建筑都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和细部语言。[1]54”现代建筑,缺乏本土风格,其本土味道正在随风而逝。推而广之,现代技术(如果持有它们的人和部门不意识到的话),正在摧毁本土风格和文化本性。当然,文化不只有风格问题,如哈桑·法赛所言,“传统的沦丧,使我们的城市和乡村日渐丑陋。每一栋新建筑都在推波助澜,使其恶化[1]55。”如何使得技术含有本土化特性,不仅接纳在地性风格,而且尽可能地使用本土材质,降低使用成本,让普通人都可以享用,这是现代建筑师和所有使用技术的人与机构都需要思考的问题。
以哈桑·法赛的《为穷人造房子》中的造房子叙述为例,哈桑·法赛造房子所在的地域是埃及一个场所,埃及地域沙土浓厚,本土的乡村建筑多为泥砖所造。而现代建筑师想要遵从资本与官方权力[2],在那里建造混凝土为样板的房子(其中窗户、门和房屋顶都是木头建造的),其成本造价比本土泥土房至少贵10倍,而如果用混凝土房子模仿本土民族风格,其造价又不知要翻多少倍。以那里本土风格显著的拱券建造来说,混凝土的房屋需要先制作木制的拱券架子模板,铺设钢筋,然后浇灌混凝土,这对于现代建造技术而言,这非常繁琐,费力不讨好。而且其造价高昂,无人住得起。所以,建筑师们根本不去做这样的建筑。哈桑·法赛试图从本土和传统中寻找解决方案。在考虑诸多因素后,他很幸运地从两个方面找到了在地解决之道:第一,从传统的历史建筑及其建造之道中吸取灵感、技巧与思想(阿斯旺附近,就有泥砖建造的建筑,如圣西门修道院的穹顶与拱顶,如图1[1]20)。这证明在古老而悠久的历史中埃及人就已经掌握了用泥砖建造穹顶与拱顶的技术(我们不妨叫它为“地方性技术”或“在地技术”);第二,本地工匠掌握传统技术,他们无须拱架支撑,就可以用泥砖慢慢建造起拱顶、穹顶(图2[1]27)。这为实践上全体采用泥砖建造房子提供了实践基础。
图1 圣西门修道院的泥砖拱券[1]20Figure 1 The mud-brick arch of the monastery of St. Simon[1]20
图2 工匠只用铲刀建造拱圈[1]27Figure 2 The craftsman uses only a spade knife to build the arch circle[1]27
这种传统建造实践技能在本土的运用,使得运用在地技术建造泥砖样式的建筑成为可能(哈桑·法赛建造的泥砖样板建筑,见图3[1]39,41)。
图3 泥砖建造的建筑样板[1]39, 41Figure 3 An architectural example of mud brick construction[1]39, 41
这种建造的建筑不仅成本低廉,更是把历史与现实连接起来了,把本土的民族建筑风格很好地存续下来。
本书叙述的虽然是埃及中东地区的建筑,但是其地方性知识的特点与建筑师受地区特性指引而体现的建筑因地制宜的自组织建造特点确具有重要的启发性。这个例子是典型的地方性思想体现在建筑上的例子,也说明了地方性思想在技术运用上的意义。
所谓“自组织”[3],即事物运作的方式不是在外部的命令的驱动下运行,而是自我组织的。自组织并非不需要外部的能量和外部物质的输入,但是这种输入:一不是特定的;二是这种输入是一种环境式的输入,是对所在空间、地域或该空间所有事物的普遍的输入。另外,自组织需要明确所谓组织圈定的事物和系统。[4]譬如对于现代大多数建筑而言,自组织是建筑本身作为组织系统,而非建筑师,建筑师只是系统外信息输入要素之一。因此如果建筑师只把自己的个人兴趣爱好甚至作为“命令”输入给建筑设计,那么该建筑就是被组织的,是被建筑师的“命令”组织起来的建筑。而如果建筑师把环境、环境中其他建筑的关系,人文和传统特征输入给建筑设计,并且尽可能运用本土特性和材质等建筑语汇输入到建筑设计与其建造过程,并且根据建筑所在的环境变化、建筑建造过程的演变修正设计与建造,则这个建筑及其建筑群体就是“自组织”的,建筑师就从外部命令者变成了自组织系统的一个要素,与建筑使用者、实践者成为合作发展建筑的内部力量。如贵州某地的吊脚楼的建造,有一栋建筑如此建造了,就会吸引其他周边建筑按照相似方式建造起来(细节可能有变化,如层次、方位,细部修饰,等等),一旦这样的建筑多了,形成了一定规模,建筑师也就不得不遵循这样的特征,否则就很难完成建筑工作,周围的建筑(包括入住的本土居民)也不会容忍它。
当今现代城市建筑出现一种不太好的潮流,只想突出个性,结果却体现的很怪诞。各个城市中很多纪念性建筑、体育性建筑、商业建筑虽然都追求“个性”,却又“个性”的很雷同。中国现代的乡村振兴和扶贫性建筑也常常互相雷同,一批批红顶白墙的村落,看上去似乎很新颖,但过于追求制式统一的情况下,就很难遵循在地模式,建造适合本土,不与当地环境突兀的建筑。当然,笔者不是建筑师,这只是一个局外人的一家之言。本文提出肯定的是,哈桑·法赛所做的意义就在于他的建筑设计与实践能够居于地方,运用地方材质(而非片面追求“高大上的”、本土没有的现代材质),根据地方特色,建造适应地方的普通人的房子,而不是着眼于富人的豪宅、别墅。这个意义恰恰就是乡村建筑自组织思维与地方性知识结合的产物。
各类工程技术如何自组织? 笔者没有研究,也许没有普遍模式,但是至少应该遵从所要建造的对象及其环境以及文化要求的内在需求。
在本书前言里,哈桑·法赛指出,他的书所关心的问题,除了建筑师关心的纯粹技术问题外,还有非常微妙复杂的社会、文化和经济问题,以及项目与政府关系等问题。[1]前言
即便是建筑设计与实践也是关乎社会的吗? 是的。而且建筑技术与社会是方方面面关联的、复杂性的问题。哈桑·法赛在该书前言致谢中就提及了那些可以“为农民着想的人”,他们包括:建筑师、规划师、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关心住房与农村福利的地方、国家和国际官员,各地的政治家和政府,帮助制定农村政策的人。哈桑·法赛在前言的致谢就列举10多种类的人与机构。改革性地建造一个小区域的建筑群落就会涉及十多个种类的人与机构及其相关关系,是不是很复杂? 这还只是支持该项目的人与涉及的机构,何况还有反对的人与机构呢。而且,还需要考虑到各个方面的彼此关联的关系与相互作用,所以可以说是相当复杂。哈桑·法赛指出,“没有任何问题可以置之不理,因为它们彼此关联,失之毫厘,谬以千里”[1]前言,因此哈桑·法赛指出他在全书所处理的正是这个复杂问题的整体。
著名的法国思想家与社会学家莫兰曾经说过,“复杂意味着相互缠绕,不可分割”[5]。一个复杂系统意味着其中包含许多子系统或要素,而且这子系统与要素彼此互相联系,不可分割。做技术的人或机构必须意识到这点,技术与技术面对的问题,一定是一个复杂系统,如果非要以简单化的方式处理复杂世界,世界就会变得没有任何个性。建筑简单单一,千人一面。工业化的世界已经被资本与相关权力塑造为简单世界,为什么会如此? 因为这样资本就可以运用一个简单的规则统治世界。复杂世界与此不合。
复杂世界就是地方性的、多样性的。因此,复杂技术不能把多样性毁掉,技术如何尊重地方性,如何可以自组织地变成自然世界的系统要素,而不是人工世界的触手,毁灭自然世界的帮凶,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迄今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当然,技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资本的推动,是因为某些权力与资本结盟的运行。
因此,笔者认为,如何在尊重世界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的前提和基础上,解决技术与工程为底层百姓服务,为他们的多样性需求服务,而不是做好一个模板套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成为全国一个模子的百姓,是未来复杂世界我们最先需要做好的事情。
以上三个方面或三个关键词之间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具有关联性的。以研究复杂性而著名的圣菲研究所学者梅拉妮·米歇尔[6],曾经认为自组织性质就是复杂性的特性。而地方性则划分出不同区域、空间、特性的差别,这些差别构成的多样性整体,也是复杂性之所在。复杂性也不是空洞的,不同问题、不同空间。场所,不同事物,其复杂性均具有地方性特征,因此复杂性也是地方性的。这也是笔者多年从事自组织、复杂性与科学实践哲学研究的体会与心得[7]。
总之,哈桑·法赛的著作虽然是写给为穷人造房子的人们的,写给建筑师的,但笔者以为其意义远不止如此,其中最重要的启发,就是上述三点。这三点也是所有从事工程技术研究和职业工作的人们应该注意的底层与基础。有了这样的思维与文化,工程技术才有了灵魂,才能与本土文化和睦相处,才能为世界的地方性文化、多样性文化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