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
(一)
不远处,祭祀的声音,仿佛在传诵着失传的经文,一年又一年……
把泥土叫醒的是葫芦。葫芦在雨水的哭泣声中长大,一个个爬满藤架。待到成熟后,葫芦生出各种姿态。有的乖萌傻呆,有的却咬住火焰的翅膀不放。葫芦要成为艺术品,要重新做人。终于在烈火中,迎来了脱胎换骨的蜕变。
于是,风起的时候,你怀揣梦想,敞开了心扉;有雨的日子里,你释然,尽情摇摆。
(二)
在乡下,葫芦兄弟是一个大家族。
个个憨态可掬。有的壮硕,有的纤小,有的古怪,有的圆滑,有的生龙活虎,有的安如菩提。甚至,一些沉闷而冗长的段落,也藏有故事。葫芦常常生出许多想法,不为外人所知。有人说,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葫芦从不言语,葫芦有自己的理想和远方。
大肚腩,是一个懒惰的葫芦,它有一肚子学问,却从不声张。终于有一天,耐不住寂寞,它乘着竹篱爬上顶峰,仿佛抵达山间一条问经小径。
而另一端的一只葫芦,则下到一口古井边,摇晃着脑袋,打捞明月。抑或聆听一支支空灵的鸟鸣曲。
(三)
更多的葫芦兄弟,开始练习赛跑。
它们攀上了老祖母的屋脊。在屋顶之巅,它们说出了人间的悲欢离合。那些唱词,有一部分已被万物领收。听吧,杨树叶正在空气中热烈地鼓掌。
而藤架旁,沉默的竹子,空出一部分身体给造物主,让理想主义支撑自己的命运,成为努力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立志做一把龙头拐杖。
葫芦在禅悟。不朽未必真的重要,坚硬未必真的重要。仿佛受到了神的点化,更接近神的气息。葫芦提着年老的命运和骨骼,世世代代,人世间行走,生生不息。
因此,它们的精神不朽。
(四)
与竹为邻的葫芦,完美地传承了竹子的衣钵,一代代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
于是站着,靠着,挤着,挨着,堆着,皆是人生。于是成为瓢,成为囊,成为祭器,成为酒器,成为秘密的保守者。有的甚至被束之高阁,成为神的法器。
我熟悉祖母的灶台,那喂养我童年的灶台。灶台旁的锅台,锅台旁的灶王爷贴纸,贴纸旁的水缸,水缸里飘动的瓢,靠着缸边打转的人生。那哭着回娘家来的母亲,那一瓢水洗净三千青丝。我静静地伏在缸边,看瓢在飘动,以及瓢的倒影。
葫芦挤在炕头,挤在春夜里。挨着最亲近的人,我懂了幸福的奥义。就像柴垛里的南瓜,乐于躺在暴风雪的柴草里。
(五)
无论走到哪里,我的背包里,都系着小葫芦,保平安的小葫芦,像兄弟姐妹一样手足情深的葫芦。
你失语,你走失,你还乡,它都陪我一路。仿佛一切都是宿命,像冥冥中的安排。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到春节,都是失散的葫芦,重又回到故乡的藤架。
你知道,所有的花都为你开,所有景物都为你安排。母亲说,你是葫芦,造就了灯笼的好筋骨。天黑了,我就是整个葫芦岛的心脏。我的梦想很小,像星星,从没有向夜晚许诺过光明,却一直努力闪烁。
一枚葫芦,装得下人世间所有的空与满。
(六)
乡下的葫芦,离开大地的滋养,常常面黄肌瘦。那又能怎样呢?仿佛轮回早已注定。你不爱的总会有人爱,你不疼的总会有人疼。乡下的葫芦,唯有我们乡下人对它无比青睐。
不论人世间演绎出多少悲欢离合,风风雨雨,是是非非,葫芦一直停留在那里。像拿着拨浪鼓奔跑的孩童,像鹤发童颜的老人坐在村头。
爬起,或者跌倒,皆是丰厚的人生。
一口葫芦瓢养活了一家人。爷爷逝世后,我把它扣在了爷爷的坟上。这掏空的心脏啊,仿佛葫芦化身最后的木鱼,等待风雨敲响,把恩怨情愁关在坟里。
(七)
也许,葫芦在做一个美梦;也许,它就是一尊入了定的菩萨。夜晚,它借一根藤条,等一缕魂魄,让月光从窗户溜进来,住进你的身体里,度过此生。
院子里,不时传来鸡狗吵闹声。鼻子可以嗅到淡淡的槐花香。旋转的木马,在平日里被遗忘。偶然一天,在旋转的时光中,又找到了丢失的斑驳记忆。我看到葫芦稀疏地散落在篱笆上,而童年的欢笑,仍在乡村的版画中流连忘返。
无论你落草为寇,抑或出没江湖,为栖身之地依然漂泊。还是攀上烟火熏黑的屋顶,隔着一场场清澈透明的杏花春雨,我看到了少年时的初恋。
葫芦,活在我纯洁的心里,坚固而完美。
(八)
葫芦,最是痴情种。
纵使满身伤,依旧不亢不卑,淡然地挂在藤上。世人专注于治愈着损坏桌椅的骨质疏松,甚至为半残的夕阳疗伤。却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一只葫芦的遍体鳞伤,也从没有人认真审视过一只葫芦的前生今世。
葫芦,仿佛活在遥远的当下。一缕清香,即是逍遥的此刻。
萍水相逢,却又相见恨晚。
(九)
花开花谢,潮起潮落,时光悲伤逆流成河。
半醉半醒,卻无岁月可回首。
一半花开成诗,一半花落成词。一颗烙伤的心,慢慢下沉,缓缓老去,在躯体的涅槃中。
葫芦化身为卒。勇往直前的猛士,抱紧了一团红红的火焰,一个虚无的世界。
在大彻大悟的意念之中,葫芦没有翅膀。我相信,它一直都在自己的梦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