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青年诗人的诗与观念
——康承佳访谈录

2023-10-09 15:17李继豪康承佳
写作 2023年2期
关键词:写作者诗人诗歌

李继豪 康承佳

一、写诗的人往往是可爱的

李继豪:承佳,你好!很感谢你接受本次访谈。作为一名从武大校园里走出的优秀的青年诗人,你一定有很多关于诗歌写作的经验和想法可以分享。在展开那些问题之前,你能否先介绍一下你的诗歌写作是怎样开始的?

康承佳:继豪,你好!很高兴以这样的形式与你交流。如果真要追溯一个源头的话,应该要从上小学的时候说起。那时我就喜欢在作业本上拼凑几个短句子,老师看到了会夸奖我写得好。小孩子都希望得到老师的关注和表扬,对我来说这是最初的鼓舞。到了中学时期,青春期的朦胧情愫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会在纸上写下许多在今天看来非常青涩、非常幼稚的表白和絮语,虽然它们都算不上“诗歌”,但的确是一种有意识的表达了。

大学期间,我开始尝试诗歌写作,我的老师们一直教我如何以一种诗性的姿态审视世界、审视自我,那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而非单一、机械的知识输出——对我而言,这比专业层面的文学教育和诗歌教育更为重要。读研期间,我的诗歌写作进入了一个比较系统化的阶段。但是,坦率地说,到目前为止,我对诗歌还没有建立起一种足够深刻的认识。在诗歌写作上,我还处于一个尝试的时期。

李继豪:据我了解,在你步入了你所说的“系统化”的写作阶段之后,你的诗歌作品很快在《诗刊》《扬子江诗刊》《草堂》《星星》等重要诗歌刊物上大量发表,并且多次在各类诗歌赛事中获奖。你如何看待这些外界的积极反馈?它们对你的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呢?

康承佳:首先,发表作品对我来说是一个肯定,会满足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小小的虚荣心。借此机会,我会发现我的表达是具有某种共性的,我的快乐、好奇、压抑、悲伤,我的情绪、观察以及种种审视,都不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同时属于那些我素未谋面的读者。通过作品的发表,我相信我的一些局部的情感能够找到更广大的共鸣,我能在这一过程中感受到心灵之间的互动。

需要警惕的是,发表和获奖也可能对写作者造成误导。起初,你的写作是由内而外的,是想要表达才选择去写。但在发表很多作品之后,你的写作可能会变成由外而内,也就是为了满足发表和被认可的条件去写——当这个外力撤销的时候,写作就很容易陷入停滞的状态。另外一种误导是语言范式的误导。当你不知道别人喜欢什么时候,你可以完全依着天然的冲动去写,而在你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喜欢发表什么类型的作品之后,你可能会以别人的审美趣味来规范自己的写作,这就有风格固化的危险。这也是我们这些青年写作者尤其需要警惕的。

李继豪:除了作品的发表和获奖,我还注意到你参加了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两岸青年文学营等诗歌交流活动。在这些活动中,你有着怎样的感受和体验呢?

康承佳:说实话,这些活动对于我的写作没有直接的影响,但有个好处就是我有机会遇到很多可爱的人。写诗的人,他们往往是可爱的,我喜欢用“可爱”这个词来形容写诗的人。当你走近他们,你甚至会发现,他们的“人”会比他们的“诗”还要好玩得多,通透得多,纯粹得多。由诗歌结缘的那群人通过一次相聚被拧成了一股绳,哪怕散落在各个地方,在网络上聊天也可以随时像故人一样发起话题,不会觉得尴尬和突兀,不会像工作群聊天那样需要发红包才能让气氛热闹起来。虽然我们的性格、专业、生活、工作各不相同,但诗歌把我们连接到了一起,我会从他们的视角去认识一个我不曾认识的世界以及世界的不同侧面,这是那些活动的最大意义。

李继豪:正如你刚刚谈到的经历,诗人之间的现实交往带来了新的“连接”和新的“认识”。我想,另一种形式的对话与交流对诗人来说也同样重要,而且可能对自己的写作产生影响,那就是诗歌作品的阅读。作为作者的诗人,往往也是某些诗人的忠实读者。在你的阅读范围中,你最喜欢哪些诗人?他们的作品为什么能够吸引你?

康承佳: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谈谈两位诗人。第一位是刘年。刘年的诗几乎每一首都是精品。读他的诗你会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痛感,这种痛感不是我们这个年纪常有的无病呻吟,而是真正直面自我、直面现实的,一种具有感受深度的痛感。我来读一首他的诗歌吧,比如这首《马》:

看戏回来,有七八里田埂

旱田,种着草子花;水田,装满了的月光和蛙鸣

骑在父亲肩上,从不担心摔下去

仰头,翻腰

可以用手指做的枪,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

可以,在他肩上睡去

醒来

有时,是清晨;有时,是中午

这一次,是中年

前面讲的是童年时“我”骑在父亲肩头玩耍的往事,而“这一次,是中年”,其实是睡在父亲的坟头。这种今昔对比一下子就能击中读者。读刘年的诗经常会有一种浑身战栗的感觉,会感到一种利刃刺入胸膛的力度,让人不禁感叹,究竟是怎样的人生阅历和创作天赋才能写出这样的痛感。再比如他的另一首诗《越西辞》:

这里的云很重,一座山冈都撑不住

不时有石头滚下来

这里的太阳很轻

一匹老马就可以驮起来

一个孩子就可以牵走它

这里的学生很少

一个教室都装不满

这里的星星很多,整个天空装不下

他直接用这么一首诗表现了乡村风景的美感、乡村生活的恬淡和乡村教育的落后,不需要给你阐释什么、评判什么,而是直接用最简单的语言告诉你:这个名叫“越西”的乡村世界就是这样。

第二位诗人是康雪。我也来读她的一首诗《小羊羔》:

那只羊生活在遥远的藏地

它不会遇见我

那只羊就像我的女儿:天真烂漫

可它永远不是我的女儿

我们并没有前世、来生

我们隔着玻璃与别人的眼睛

那只羊不知道自己有治愈黑夜的天分

那只羊不会开口说话

却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我不想再牵挂它后来的命运了——

如果不能平安长大

就祈祷它在遇到刀子前,吃够爱吃的草

康雪现在已经是一位母亲了,她有个可爱乖巧的女儿,所以在她的写作中经常有一种母性的视角。你能够从这首诗里读到她对这只小羊羔隐秘的爱,这种爱只有在一个女性、一个母亲身上才能看到。康雪的语言很干净,很闪烁,读她的诗歌,你经常会被最后一句或最后一部分“刺”到,这种“刺”不是来自利刃,借用阎连科的一部小说的题目,是来自一种“坚硬如水”的力量。读康雪的诗,你会感到一种柔和的氛围包围着你,但其中的生命体验是如此的坚硬而厚重。

二、我们看见的事物照亮了我们自身

李继豪:我在阅读你的诗歌的过程中,发现乡村经验在你的诗歌写作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我自己也有过十多年的乡村生活,所以在读这部分诗作时会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诗人韩东曾写道:“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那么,对你来说,“乡村”究竟意味着什么?“乡村”对于你的生活和创作有着怎样的意义?

康承佳:我是一个出生在乡村、生长在乡村并且将乡村视为归属的人。相比于现代城市生活所带来的疏离感,乡村生活让我和世间万物之间有一种贴合感。因此,我能够和自然更亲近,和生灵更亲近,和土地更亲近,这些在我的诗歌写作中都有表达。但熟悉乡村生活的人都知道,乡村并不完全是我们理想中的田园牧歌,而是伴随着蒙昧、贫穷、甚至野蛮的状态。举个例子吧,在我小时候,我爷爷精心饲养的一头猪生下了一群活泼健康的小猪崽。当时,我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收入比周围的亲戚、邻里家要高一些。我的幺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堂弟,出于忌妒竟然拿药把我们家的猪全都毒死了,这件事让我们一家人难过了很久。这其实也是乡村的一种生态,一种人际关系的体现,很简单也很复杂,很直接也很残酷,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是很难了解到的。可以说,乡村生活帮助我建立起了对人性的一种基础性的理解,这对于我的诗歌写作来说是具有原点意义的。

李继豪:正如你刚刚谈到的,你是“一个出生在乡村、生长在乡村并且将乡村视为归属的人”,“乡村”对于很多诗人来说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故土,更是精神上的家园。然而,在我的阅读体验中,乡村赞歌、挽歌以及以乡土世界为背景的亲情伦理叙事已经一种普遍的诗歌景观,这既产生了很多好诗,也产生了大量同质化的、缺乏写作个性和情感积淀的“流水线产品”。作为一名写作者,你认为应该如何应对这种写作困境?

康承佳: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觉得好的问题比好的回答更重要,我们需要直面最真实的困惑。正如你刚刚描述的现象,作为后来者,面对前人的作品、前人的表达,我们往往会感到写作的空间变得越来越逼仄,写作时不可避免地陷入复制他人和自我复制的困境,于是造成了一种文字表达“过载”和无意义的局面。其实,我自己也常常面临这样的问题。所以,我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过我可以谈一点自己的感受。首先,我觉得没有什么外力逼迫我去做一个选择,因为“乡村”本身就是始终伴随我的一种状态,我的情感、偏见、性格、心态都和“乡村”有关,我不需要被迫去筛选、回避、有意地呈现“乡村”,乡村书写在很多写作者那里仍然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当然,在实际的生活中,我们的确已经失去了故乡,失去了乡村,只能在一个虚浮的状态中努力回返却永远无法抵达那个作为原点的“乡村”,这可能是我们诗歌写作者不得不面对的宿命。但我们也要看到,整体性的写作困境不会遮蔽个体生命体验的丰富性和差异性,这也是我们能够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李继豪:我还注意到你的很多作品中充满了对“物”的迷恋和想象,我觉得可以把这些诗称为一种“当代咏物诗”。比如,《枯死的李子树》《手折的玫瑰》《戒指》《手表》《小西瓜》等作品。这些诗有的写得很沉重,有的则贯穿了一种俏皮可爱的语调。我在它们中读到了一种集中和完整的力量,这与当下青年写作中常见的漂浮感和破碎感不同。你是如何构思和完成这一类“咏物诗”的?

康承佳:你估计一下,这一类诗歌从构思到完成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李继豪:应该不会很长,这些作品在结构上非常完整,但在情绪上又有一种瞬时感。估计大约二十分钟?

康承佳:没错,是有一种瞬时感。这一类作品大多可以在十分钟左右完成。在我离职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处于一个“自我暂停”的状态,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这样的诗。那时我真的回到了我自己,我不再被每天要完成的工作追赶着走。在和自己的相处中,我的表达变得更顺畅、更通透、更天然了。我待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下大雨的时候屋子甚至有两处地方漏水。但屋子的面积还算大,可以安放下一张书桌。外面是一个小露台,我在那里种些小西瓜、向日葵、洋姜……我所看到的东西,就是窗外那些纯粹的、自然的事物,看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在这种状态下,我无须按照任何具体的目的去表达,而是只想着靠近那些事物,也就是你说的对“物”的迷恋。我一直觉得,我们和“物”是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有一种结构上的相似性。再者,我认为,这种“咏物诗”的写作体现了人的一种自恋。不知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对“物”的书写,最终都会回到“人”身上,回到自己的一种状态——可以说,我们看见的事物照亮了我们自身。

三、写作之外的事情交给读者和时间

李继豪:你在创作谈里提到你不喜欢以性别来划分诗人群体。的确,在我们刻意强调女性诗人的性别属性时,就已经预设了某种成见。但对于诗歌写作来说,这种谈论似乎又不能避免。正如男性诗人的作品一样,女性诗人的作品同样天然具备着性别属性,而且她们的作品中也更多地表现出对女性身份和女性命运的关注,我从你的作品中也读到了这些。你能否简单谈一谈你对女性诗人和女性诗歌写作的看法?

康承佳:我之所以不喜欢以性别来划分诗人群体的做法,是因为一些不假思索的谈论不止包含着成见,甚至可能存在对女性的歧视。回到问题本身的话,我觉得女性以及女性诗人会有一种宽厚温柔的特质,就像母亲一样,不仅在孕育生命方面体现着宽厚和温柔,对于世界、对于生活的态度也会更宽厚、温柔一些。当然,也有一些声音会认为我们不够理性,缺乏一种冷静审视的能力。我想,很多女性诗人只是在深度和温度之间选择了温度。另外,我认为写作本质上也只是一种选择,做一个诗人和做一个母亲,这两种选择之间没有价值上的区分。

美国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写过一本书,书名叫《雄性衰落》。他认为,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背景之下,男性在各方面都呈现衰落的趋势,学业成绩下降、社交技能匮乏、沉迷游戏等现象在男性身上越来越普遍。我认为这种看法是比较片面的,因为他忽略了女性群体的崛起。其实,男性可能并没有衰落,只是女性的崛起已经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相对而言的“雄性衰落”作为一种表征被注意到。先前,社会资源没有被投入到女性身上,导致了女性一直没有被看见,没有被认可。随着社会话语的多元化,社会风气逐渐开放、平等,这一切都在慢慢改观。这种趋势是积极的,女性诗人越来越有表达的能力,她们的表达也越来越被看到,我对女性诗歌写作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李继豪:我对此也比较乐观。当下的女性诗人非常活跃,也创作出了大量高质量的作品,一些女性诗人专辑、女性诗人选本也在陆续推出。在性别结构上,一种良好的诗歌生态正在形成。然而,联想到最近几年跟女性诗人(也不仅仅是女性诗人)相关的诗歌话题,我又发现,在当下,每一次诗歌引起大量关注,大部分都是诗歌以外的因素在推动,而且往往伴随着读者对作者的敌意,这种现象折射出诗歌接受层面的危机,也就是诗人创作与读者接受的背离,你怎样看待这种“背离”?

康承佳:这个现象的确存在,有其复杂的历史成因。但当我们在探讨这样一个话题的时候,难免会有一种精英立场的自我预设。我一直觉得,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首先还是应该信任我们的读者,相信他们具备基本的诗歌审美能力,因为有些共同的生命体验是可以打通的。另一方面,诗人也要勇敢地创造新的语言形式。在我看来,小说善于表现经验,散文善于表达人的态度,而诗歌是最能突破和创造语言形式的文体。我们之前从来不会这样表达,在通过诗歌写作创造出一种语言形式之后,这种表达就可能被延续下去。所以,诗人应该屏蔽掉那些声音,尽管自由地去呈现,写作之外的事情交给读者,也交给时间。

李继豪:在离开校园生活之后,社会身份和生活场景的转变对你的写作是否有影响呢?我了解到你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记者。记者撰写新闻所采用的语言和诗歌语言完全属于两种话语系统,前者需要严谨的逻辑、不掺杂个人情感的叙述,而你的诗歌却充满了浓重的抒情气质。在这两种语言的切换中,你是否会感到一种撕裂感?

康承佳:社会身份和生活场景的转变是一个很现实的处境。我觉得在大学期间,我们还是处于一个被保护的状态的,不管是学校、师长还是整个社会体系对我们学生群体的保护。然而,一旦进入社会、拥有某些社会身份之后,就需要面对更多的外在压力。对写作来说的话,最大的影响是时间的挤压吧。而你刚刚谈到的语言的切换,其实我是可以比较从容地应对的,因为我有一个天赋,就是能够快速地进入到一个场景并且输出这个场景所需要的一切,可以说是一种“专注”的能力吧。

另外,这个话题其实可以回到一个“人”的范畴去探讨。诗人首先是一个人,所以必然也是一个社会人,本身并不存在某种撕裂。我们所说的那种撕裂感,是因为人总是要去适应生活。但这种撕裂有时只是我们对于诗人的一种想象。我想举几个我生活中的例子。比如说,我的母亲。有一次,我和母亲一起骑电动车回家,半路上遇到大雨,我们在马路中间看到一只很大很肥的毛毛虫。我觉得很可怕,甚至有点恶心。但当我们骑车经过它的时候,我的母亲却把车停下来,用树叶把那只毛毛虫弄到了路边,她解释说她怕那只毛毛虫会被来往的车辆和人群压死。我的爷爷,在我小时候会给我编碗大的背篓,做手掌大的小板凳,都是为我一个人做的。我的先生,会画一些很可爱的表情包,会穿过几条街给我买栀子花回来。还有我的闺蜜,她经常分享银川的风景照给我看,让我能够看到远方的花草、树木、天空、太阳……他们虽然都不是诗人,但是他们这些行为却很接近我们印象中的诗人。有的人是真正写诗的人,有的人生活得像诗人,我对于我身边的人有一个期待,我希望他们生活得像诗人,或者说能有一种诗化的生存状态。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打破“诗人”这样一个身份的限制,以一种更宽广的视角来看待:我们每个人,不论是否写诗,都可以拥有敏锐的感受力,都可以保持对生活的浪漫态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和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可以是“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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