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创作的若干思考

中国本土的海洋文学研究，应该是像鲁迅所言，“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①。在操作路线上，应该是将从古到今数千年的海洋文学作品进行全面爬梳，概括其精要，凝聚其经验，以创作实践为基础，求建构理论真知。

中国的海洋文学，既有内在的连续性，也有其明显的阶段性，以19—20世纪之交为节点，有几个明显的特征：其一，从天人合一观念转向人的自我发现自我解放的境界；其二，从中央之国四海蛮夷的倨傲自大转向五洲四洋列强环视的国族危机意识；其三，从盛衰循环治乱相继周而复始到公历纪元一去不返的时间观；其四，从陆防到海防、从陆权到海权之重心转移的国防观念……要言之，时代变了，民族、国家的认知变了，时空观变了。现代性理论大师吉登斯指出，所谓全球化，就是现代性的全球化。现代性和全球化借助于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强行涌入中国，海洋的发现给国人带来的既是割地赔款的威胁与屈辱，也是现代民族共同体的自觉建构与再度崛起于世界东方的重大契机。如李鸿章所言：“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②数千年间中国的边患一直是在北方的草原，东南沿海的海洋阻隔，曾经是中华帝国的天然屏障，面对来自海洋的挑战，却失去其绵亘的意义，来势汹汹的西方列强，造成民族的生存危机，也迫使国人接受现代理念，重新进行自我的认知和定位。

让我们继续沿着上述思路展开，阐述20世纪以来中国海洋文学转型与发展的若干要点。

一、斑斓多姿的海洋文学创作态势

20世纪伊始，随着各种外来信息的涌入和国人思想意识的变迁，科学、民主、民族自强等现代意识的建立，随之而出现的中国近现代海洋文学，就显得斑斓多姿，交汇重叠③。

首先，沿用数千年的时空观念发生根本性变化，从“中央之国”“华夷之别”转向大海大洋，从“兴衰更替”“周而复始”的循环论到接受时光流逝一去不返的现代时空观。如吉登斯所说，现代性的表征之一就是时空观念的改变，“时空分离”和“脱域”，人们从所居处的时空中脱身其外，意识到时间流转一去不复返，意识到宇宙之大，全球化大潮则剥离了地域特性与传统。

率先跨海越洋而“脱域”的黄遵宪和梁启超对此都有上佳的表现，描述其对时间和空间的重新发现。乘舟行驶在太平洋上的黄遵宪在中秋夜乍然发现，充满望乡之思的，只是国人眼中的月亮，而中国只是世界上并不显眼的一部分：“登程见月四回明，归舟已历三千里。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泰西纪历二千年，祇作寻常数圆缺。舟师捧盘登舵楼，船与天汉同西流。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祇增人愁。”④这其中当然有他在海外体验弱国子民的辛酸。梁启超的感受则大相径庭，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于新旧世纪之交写下《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⑤，这首长歌的意义，不仅是“时间的发现”，第一次将公元纪年写入中国文学作品，设置新的时间标志，更充满为孱弱衰败的中华民族争得世界平等独立地位的宏大抱负：“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吾曹生此岂非福，饱看世界一度两度为沧桑。沧桑兮沧桑，转绿兮回黄，我有同胞兮四万五千万，岂其束手兮待僵。招国魂兮何方，大风泱泱兮大潮滂滂。吾闻海国民族思想高尚以活泼，吾欲我同胞兮御风以翔，吾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飏。”⑥

还有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晴景哟！/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啊啊！力哟！力哟！/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⑦这样的诗作，让很多后来人难以理解，难以产生共情体验，由此也无法认可郭沫若诗歌的崇高地位。但这种对于力量的崇尚，对于毁坏与创造的向往，自由铺排的参差句式，既有诗人个人的地理大发现，更铺张了五四的青春气象与除旧布新的时代精神。现代新诗的创生，靠胡适的“作诗如作文”和“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的旧体诗改良，是建立不起来的，靠周作人温柔敦厚加劝世良言的《小河》，刘半农就近取材略抒怜悯之情的《相隔一层纸》，容量有限，也撑不起新诗的天空。唯有郭沫若，用太平洋汹涌波涛般的激情和寓大创造于大破坏的伟力，生命的血气蒸腾和无拘无束的个性张扬，轰轰烈烈地拼杀、拓展出一片新天地，真正将青春、再生、自由的心性挥洒出来。就像另一位著名诗人闻一多所言：

《凤凰涅槃》中所倾诉的“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浇不熄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不是这位诗人独有的，乃是有生之伦，尤其是青年们所同有的。别处的青年虽一样地富有眼泪，污浊，情炎，羞辱，恐怕他们自己觉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现在的中国青年——“五四”后之中国青年，他们的烦恼悲哀真象火一样烧着，潮一样涌着，他们觉得这“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钟也羁留不得了。他们厌这世界，也厌他们自己。于是急躁者归于自杀，忍耐者力图革新。革新者又觉得意志总敌不住冲动，则抖擞起来，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们太溺爱生活了，爱他的甜处，也爱他的辣处。他们决不肯脱逃，也不降服。他们的心里只塞满了叫不出的苦，喊不尽的哀。他们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人用海涛的音调，雷霆的响亮替他们全盘唱出来了。这个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⑧

海禁消解，海风东来，也改变了中国小说的基本格局。王德威在其影响甚大的“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主张下，梳理出晚清小说中的现代启蒙气息。在海洋文学的论域中，則可以说，凡此种种，都与海洋书写有重要关联。西方航海技术的发展，不但让国人见识了“坚船利炮”，并且开办最早的造船工厂，也在观念上大大启发中国作家的想象力——

有“贾宝玉坐潜水艇”的科幻小说。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中，贾宝玉畅游“文明境界”，看到各种现代科技创造的奇观，他访问水师学堂，体验“透水镜”的威力，又坐潜艇在大海中遨游，从太平洋经南极到大西洋，一路观看海底的旖旎景致，眼界为之大开。

有刘鹗《老残游记》中的海上惊魂与国民劣根性自省。老残行医至于山东，和两个朋友相约到登州蓬莱阁观赏海上胜景，却看到一条设备简陋伤痕累累的破船在风浪中飘摇沉浮，水手们兀自在盘剥船客的衣食，残杀穷人，不知险情将至。有人在船上发表演讲，要求众人集资，他们甘愿去为众人流血搏命争取权益，与暴虐的船东和水手决战，孰料这只是敛财圈套欺骗手段。老残等三人好意带了罗盘和纪限仪去送到船上以拯救沉船扭转危局，却被指斥为“洋奴”，“他们用的是外国的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⑨，反遭喊打喊杀，险些丧命。

有在海外孤岛中建立中华乌托邦的寓言小说。陈天华的《狮子吼》中，以荒诞手法描写了一个理想的世外之境“民权村”，一个被悬置海中的孤岛，还权于民，建立起人人平等的人间乐园，进而成为国人进行种族革命的大本营。另一作者旅生的《痴人说梦记》，其中的主要人物贾希仙因为逃避追捕而远遁至海上的仙人岛，经过艰难的筚路蓝缕拓荒开发，将其建成一美丽富饶的岛国。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的海洋文学创作就更加丰富多彩：有左翼作家的海洋小说，如楼适夷的《盐场》；海盗生活小说，如穆时英的《咱们的世界》；孤岛香港的战火硝烟，如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浪漫派的海洋小说，如徐的《荒谬的英法海峡》《阿拉伯海的女神》，无名氏的《海艳》。

有红色经典小说，如陆柱国的《踏平东海万顷浪》、黎汝清的《海岛女民兵》等，以及新时期以来的海军文学作品：叶楠书写南海悲情的长篇散文《苍老的蓝》、朱秀海写潜艇部队的《波涛汹涌》等。

有上海工人作家群的航海小说：陆俊超的《九级风暴》《幸福的港湾》《惊涛骇浪万里行》、周嘉俊的《没有寄出的信》《初航》、张士敏的《海，沉思的海》《H号沉没之谜》《虎皮斑纹贝》、樊天胜的《阿扎与哈利》《心海》《海峡，海峡》等。其中陆俊超和樊天胜都是水手出身，担任过远洋轮的船长，丰富的海上经历和职业技能的描写，给他们的创作增添了独特的风韵。

写渔民生活的作品，百年来屡有佳作。如五四老作家杨振声的短篇小说《报复》《抛锚》、大连作家邓刚的《迷人的海》《龙兵过》《白海参》、海南作家林森的《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等。

此外，随着邮轮环球旅游的兴起，海洋旅行文学随之涌现，如毕淑敏的《蓝色天堂》、胡世宗的《地球是圆的：我的86天环球之旅》都是记述其乘邮轮环游世界的实录体长篇散文作品。刘心武的长篇小说《邮轮碎片》则以邮轮上几个游客家庭成员的彼此纠葛恩怨展开情节，形成作品的主线，是将几十年历史沧桑与京城烟云凝聚在有限的时间空间中密集显现，是一次新的探索。

二、共和国海洋文学几个重要的作家作品

以笔者所见，有若干重要的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需要给予特别关注。做中国海洋文学研究，其标的是总结本领域的成果与经验，以推动中国海洋文学的发展壮大。及时追踪和探索中国海洋文学的创作态势，面向现实，面向未来，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无论是基于比较文学研究，还是文学理论建构，都要关注文学创作本体。就共和国七十余年的海洋文学创作而言，我认为有几个作家是需要予以特别重视的。

首先是被誉为“海洋诗人”的蔡其矫，终生为海洋而歌唱。讲到十七年诗歌对海洋的描写，人们喜欢举证的是写《礁石》《在智利的海岬上》的艾青、写《致大海》的郭小川，却容易忽略于海洋文学开拓用力最勤成果最丰的蔡其矫。

蔡其矫（1918—2007）生于福建泉州，长于南洋群岛，他与大海的情缘几乎是与生俱来。抗战期间，他投身延安，曾经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在人民海军初建的1950年代，蔡其矫两次乘海军舰艇沿着中国的海岸线巡行东海和南海，体验水兵生活，此后又多年生活于福州，他的大量诗作，描绘出海军战士战斗和生活的勃勃雄姿，写下渔家女儿的健美爽朗，写出大海波浪的千姿百态，更写出诗人自己如大海般自由不羁的灵魂。如《风和水兵》⑩《夜泊》《湛江港》《榆林港之歌》等。1957年3月，蔡其矫在西沙群岛的永兴岛写出长诗《西沙群岛之歌》。这是中国诗人第一次完整、翔实地描写这由白浪翻卷、热带鸟类飞翔和植物环绕的海岛，以及潜水镜中向海底瞭望所见礁石上长满五光十色的珊瑚，让人心旌摇荡的各色各样的鱼儿。他对着迎头浪放声高歌：“啊，大海呀！没有浪我就感到寂寞，/请给我以永远不平静的道路吧，/水兵的心需要风，需要浪。”11他的创作，远离文学主潮，许多“出格”的文笔，屡屡受到批判，却不曾认错不曾妥协。他写抗争强权捍卫自由的《波浪》：

是因为你厌恶灾难吗？/是因为你憎恨强权吗？/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谁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统治？/我不能忍受强暴的呼喝，/更不能服从邪道的压制；/我多么羡慕你的性子，/波浪啊！12

1980年代以来，同样是来自福建沿海、受到蔡其矫诗歌影响的女诗人舒婷，在海洋诗歌创作上屡有佳作，如《礁石与灯》《致大海》《海滨晨曲》《珠贝——大海的眼泪》都是其力作，尤其是《风暴过去之后——纪念“渤海2号”钻井船遇难》，诗歌表达一次由于严重的官僚主义导致严重海上灾难，对死于此次海难的七十二名石油工人予以深切哀悼，无论是在写作题材，还是对人的生命的高度推重上，都是切中时弊又富有人性深度的。

在小说领域，1980年代以来，对海洋文学做出重要贡献的是徐小斌和张炜。

被称为“现代巫女”的徐小斌长篇小说《海火》（1989）是国内最早全力关注海洋生态保护的重量级作品，《炼狱之花》（2010）则延续、深化了这一主题。前者是在改革开放初期海洋旅游刚刚兴起之际对海洋遭受开发式破坏和污染前景的警示，后者是在海洋遭受大面积污染破坏积重难返之际对生態危机迫在眉睫与人间道德大面积堕落的愤怒控诉，两部作品的年轻女主人公都是来自大海的精灵，是本土化的“海的女儿”，这种特殊的身份给作品涂抹上一层超现实的灵异的光晕。

在黄海海滨长大的山东作家张炜，对海洋有无限的向往。写于1987年的长篇小说《古船》，在揭示中国历史与乡村多年停滞封闭的悲凉的同时，他就用一艘沉埋在淤泥中的古船作为其象征，又安排一位还乡的水手隋不召作为浪漫狂放的海洋精神的代表者。张炜对徐福东渡的探险故事有高度的推重，1990年代写出《瀛洲思絮录》，让徐福在小说中现身说法，讲述其所思所想，为身背“江湖术士”和“骗子”恶名的自己辩护：徐福的文化根基来自于秦文化格格不入的莱夷文化，反抗暴政，追求智慧，其精心策划越海东渡，不仅是为了逃脱秦始皇的暴政，更是为了在海外建立新的更为合理更为人性化的生活空间。此后，在《芳心似火》等散文中，张炜用直接书写的方式再次为徐福声辩。张炜还参与《徐福词典》和徐福故事的搜集编撰，为张扬徐福文化做出极大贡献13。

三、世界性海洋文学的重要影响

在中国近现代海洋文学初创时期直到当下，世界海洋文学的影响功不可没。

林纾对笛福《鲁滨逊漂流记》和斯威夫特、斯蒂文森等的海洋文学作品的译介，为国人接受英国海洋文学作家作品首开路径。

拜伦的《哀希腊》出自他的叙事长诗《唐璜》，叛逆的浪子唐璜被迫离开西班牙故国在大海上浪游，遭遇风暴灾难，栖身在一座海岛上，听到希腊歌手对遭受土耳其奴役的希腊的哀叹与歌吟：“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火热的萨弗在这里唱过恋歌；/在这里，战争与和平的艺术并兴，/狄洛斯崛起，阿波罗跃出海面！/永恒的夏天还把海岛镀成金，/可是除了太阳，一切已经消沉。”14“也好，置身于奴隶民族里，/尽管荣誉都已沦丧尽，/至少，一个爱国志士的忧思，/还会使我在作歌时脸红；/因为，诗人在这能有什么能为？/为希腊人含羞，为希腊国流泪。”15聆听这样的插曲之时，唐璜正在和他的新的情人海黛姑娘举办狂欢的盛宴，这支歌曲《哀希腊》的歌手是为他们助兴饮酒而歌唱的。随后，海黛的父亲，一位凶殘的海盗首领突然出面，中止了唐璜和海黛的爱情梦幻，并且将唐璜击伤后关押在海船上远行，转卖到土耳其宫廷为奴，唐璜由此开始了地中海周边的再度漂泊。这支插曲《哀希腊》对唐璜的一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却让遭受列强欺凌面临亡国之灾的中国文人感同身受，因而先后产生多种中文译本，且皆出自第一流的文化名家：1902年，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中选译其章节以抒发其救国热情；1905年，马君武用七言歌行体将《哀希腊》全文译出，这是用中文翻译此诗的第一个全译本；1906年有苏曼殊的五言体译本，1914年胡适将其翻译为骚体诗。其在中国文人中的影响，风头无两。现在通行的则是查良铮（穆旦）的译本。同样是在20世纪初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推崇反叛现实追求自由的“恶魔诗人”，就首推拜伦，“凡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为传其言行思维，流别影响，始宗主裴伦，终以摩迦（匈牙利）文士”16。鲁迅称赞拜伦像大海一样的自由精神：“所遇常抗，所向必动，贵力而尚强，尊己而好战，其战复不如野兽，为独立自由人道也。”17直到1920年代中期的蒋光慈，就以做中国的拜伦自许，还写过《哀中国》的诗作，显示出《哀希腊》的余响。

20世纪中后期，则以俄苏文学对海洋世界的书写对中国作家影响最大。这不仅是新中国建立之后外交政策向苏联的“一边倒”所致，更是从鲁迅、瞿秋白等开创的新文学传统延伸而来。直到1980年代，苏联文学仍然是中国当代文学最为便捷最有亲和力的取法所在。惜乎中国学者在研究本土海洋文学的时候，往往都忽略了这一点。在近年间不断升温的海洋文学研究中，论者大都从英美海洋文学在中国的影响研究入手，对俄苏海洋文学影响之研究几乎是空白，这也给我们理解同时代人的文学创作造成很大障碍。

仅以小说及同名电影《红帆》为例。这是一个现代版的“海的女儿”的故事。小说《红帆》，俄苏作家A.格林著，1923年出版，1961年问世的同名苏联电影则有更大的覆盖力，受到更多青少年的欢迎：小女孩阿索莉幼小年纪偶然得到魔法师的预言，当她长大成人时，会有一位王子乘一艘扬着红帆的海船来把她接走，阿索莉信守这个秘密多年，一直在海边守候梦想中的红帆船。年轻的船长格莱偶然邂逅沉睡中的阿索莉并且爱上这位美丽单纯的女孩，他亲自购买了两千米红绸，在他的船上升起红帆，迎娶阿索莉。

如前所言，《红帆》对于1960年代的中国青少年有很大影响。王安忆的成名作《雨，沙沙沙》中，坚执地追求理想爱情的少女雯雯，受到哥哥的嘲弄：

哥哥又说了：“天边飞下一片白云，海上漂来一叶红帆……”不等雯雯牵动嘴唇，他就加快速度，提高嗓门接着往下说：“船只进港，在吴淞口要受检查，来历不明进不来上海港。王子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布票白糖肥皂豆制品。现实点儿吧，雯雯！”18

不无巧合的是，雯雯的哥哥，是七○届海洋生物系大学生，本来是志向高远拥抱大海的，可是，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他却日渐世俗化，被日常生活所湮没。“白云红帆”，几度在《雨，沙沙沙》中出现，成为雯雯爱情憧憬中的关键词，也是她和哥哥对话中一个非常默契的切入点。如果不曾注意到苏联小说及同名电影《红帆》，就无法对此做出恰切的阐释。雯雯的妈妈听到儿子的上述话语，就笑嗔道：“神经病。”只有雯雯的心目中，始终缠绕着白云红帆送来的海上王子，而且浑身璀璨光彩熠熠：“白云红帆送来的人啊！不知是从天边，还是海上来的。他站在满地的碎玻璃片上，阳光照在玻璃上，将五光十色折射到他身上……”19说来好笑又好气，这位和雯雯同一所中学读书的小男生，用非常稚拙的话语方式赢得她的好感，连他的出场都那么神奇，但真实的处境却毫无诗意可言，时间是“文革”武斗期间，教学楼的玻璃窗都被无端捣毁，满地的碎玻璃惨不忍睹，雯雯却将其作为她心目中白马王子出场时的惊鸿一瞥。今日读来，真是一种绝大的反讽，因为一句“在梦中见过”的诳语，雯雯就对其产生无数倍的美化与放大，这样的爱情想象自身的荒诞，却一直没有被雯雯察觉，更无所谓自觉进行反省。

不知道《红帆》在中国的传播及影响，就难以对《雨，沙沙沙》进行深度解读。《雨，沙沙沙》作为王安忆的成名作，其重要性不可小觑20。但“白云红帆”一直不曾被人关注，成为作品解读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痞块”21。

北岛写有题为《红帆船》的爱情诗，同样可以见出红帆船意象对诗人的影响：

假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我怎么能说/道路就从脚下伸延呢？滑进瞳孔里的一盏盏路灯/难道你以为/滚出来的就真是星星？

我不能再欺骗你/让心像一片颤抖的枫叶/写满那些关于春天的流言/我不能再安慰你/因为除了天空和土地/为生存作证的只有时间。

在被黑夜碾碎的沙滩/当浪花从睫毛上退落时/后面的海水却茫茫无边。/可我还是要说/等着吧，姑娘/等着那只运载风的红帆船。22

王安忆的小说中《红帆》的印记不被察觉，从而形成阅读和阐释上的断裂、空白，北岛《红帆船》的解读，因为忽略了《红帆》的存在与影响，后果就更加严重，作为诗歌篇名和核心意象的红帆船，让人不知所云。许多阐释北岛《红帆船》诗作的赏析文字，无法说清楚诗题的来由，更有甚者，在许多诗歌选本中，会将“可我还是要说/等着吧，姑娘/等着那只运载风的红帆船”这一节诗删去，就出现这样的怪现象，诗作命名为《红帆船》，读罢全诗，却没有任何与“红帆船”相关联的诗句。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23。

值得关注的，还有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花狗崖》。艾特玛托夫借助于柯尔克孜族的历史神话传说，融入其对现实生活中的贪婪自私权力万能等腐败现象，进行鲜明的对照和批判，大海的壮阔，成为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面镜子。他对于1980年代的众多作家，尤其是在大海之滨眺望远洋的张炜，对在黄土高原一隅向往星辰大海的路遥等，都有鲜明深刻的影响。路遥《平凡的世界》中，来到黄原城打工的孙少平，从田晓霞那里借到一本“供批判用”的《白轮船》，爱不释手，秉烛夜读，和田晓霞在城外的小山上共同朗诵《白轮船》中那首民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24這也正是两位年轻人最关键的定情之时。

四、时代印记：政治的与美学的

研究中国现当代海洋文学，还有一个重要的提醒，就是对特定时代语境的充分关注。当代中国历史，既亲近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要想比较准确地把握它，就不但要在文本解读上下功夫，还要对它的创作背景和审美风格有所了解。

对于集体创作署名“南哨”的《牛田洋》和浩然《西沙儿女》的评价就是典型例证。

在相关检索中发现，在“喜马拉雅”网站上，有关于《牛田洋》的音频诵读，相关的文字介绍如下：

长篇小说《牛田洋》热情地歌颂了在祖国南海前线围垦牛田洋、执行战备生产任务的解放军某部这个英雄集体，反映了他们的火热的斗争生活，通过艺术的提炼、概括、集中和再创造，着力刻划了师政委赵志海、指导员陈大忠等叱咤风云、英勇无畏、刻苦学习、善于分析的英雄形象。

作品根据毛主席的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伟大哲学思想的指导，展开了围垦战斗中的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等一系列故事情节、宣传了唯物论的反映论、宣传了人民群众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的历史唯物论。25

另一篇出自海洋文学研究学者的文章，对《牛田洋》的评价不无保留，但是以肯定为主：“在小说《牛田洋》里，解放军战士围海垦田、战天斗地的意志被渲染到极致，似乎时代的战斗意志终于找到突破口，向自然倾泻，战胜了海的狂涛恶浪。围垦战士们亦兵亦农、亦工亦学的集体战斗和建设生活，正体现了动员状态下的一种生活结构。在其中，不息的战斗性为动员状态的延续提供着动力与合理性，这个时代必须不断生产出战斗性才能保证自我存在，而新的战斗性往往需要更激烈的刺激，这也是动员结构自我激进化的一个循环圈套。”26

《牛田洋》的评价，恐怕没有这么简明。作品的主调，是将人民军队围海造田种植水稻的故事，置于“文革”时期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理论盛行给全社会造成高度紧张险恶的时代氛围中，人物和情节设置都服从于意识形态的需要而任意变更。有论者指出：《牛田洋》在进行创作之初，小说所要表现的是以林彪为代表的“正确军事路线”。林彪集团覆亡后，小说经过一番修改，由歌颂林彪一变而为批判林彪。1972年出版以后，作者又根据形势变化进行修改，在1973年再次出版。作品中理念与情节等本无有机联系，人物也仅是一群道具，更换起来非常容易。如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师政委赵志海，他所批判的“天才论”，这是1970年代初期批判林彪路线的一个切入点，恐怕今天的许多年轻的阐释者和阅读者、收听者都不知所云的27。

说到浩然的《西沙儿女》，则是虚夸躁烈的审美氛围产生的一部赝品。当下中国南海的紧张局势，使得这部以描写20世纪70年代发生在中国海军与越南海军之间的西沙海战的作品，又引起人们的谈论和称赞。但是，文学毕竟是文学。让熟悉北方农村生活的浩然去写南海的渔民，而且是连语言都得借助“翻译”——第一人把北方话翻译成粤语，第二人把粤语翻译成海南话，第三人把海南话翻译成西沙话，反之亦然——在这样的状态下，在短短数日之间，要和西沙渔民取得深度交流，谈何容易28。浩然早年的短篇小说以及《艳阳天》，都拥有丰富的乡村生活细节，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到《金光大道》，就有了很显明的“图解政治”的痕迹，在主线结构上从村庄、区委到县委，层层设置两条路线斗争的代理人，在作品的细节设置上，竭力将贫乏的理念转化为比附性明喻性的场景。在《西沙儿女》中，为了回避这生活体验空缺的大缺憾，浩然选择所谓的散文诗的笔法，以避其短。小说一开篇，就是主人公程亮的妻子难产，因为没有钱，请不起郎中，产妇和胎儿都面临死亡的危险。到这里，浩然写道：

程亮越说越激动，扯下葵蓑摔掉，不顾一切地冲到舱口，挤开站在那儿的渔妇们。他像对天、对海，大声地呼喊起来：“娃呀，娃呀，你为什么不肯出生呢？你嫌我们穷吗？穷是穷的，头上没有一片天，脚下没有一块板，浑身碎布不蔽体。可是，娃呀，阿爸我力壮，阿妈她勤劳，大海对我们最有情，西沙给我们藏着宝，我们拼了命也要把你养大，我们定要疼爱你的！你怕这个世道黑暗吗？黑暗是黑暗的，海里鲨鱼翻恶浪，路上豺狼逞凶狂，穷人都在水深火热里。可是，今时跟你阿公在世那时不一样了，涨潮会落潮，黑夜过去就是天明，穷人就要抬头、就要直腰，世道就要大变啦！娃呀，娃呀，你是咱穷人家的后代根苗，阔人们越欺压咱，咱越要挺着胸膛生、挺着胸膛活，一代一代接下去呀……”29

从《西沙儿女》的文本来说，产妇难产，本属平常，程亮要靠这样的呼唤，把自己的孩子从产妇肚子里唤出来，而且要做到母子（母女）都能够平安无事，这才是奇迹。语言的合辙押韵，工整对仗，张扬铺排，情感泛滥，正是“文革”语言特征的集大成，又大又空，但是唯独缺少小说所需要的生动细节。请注意，这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前来助产的符阿婆已经指明，当下的情势是危急万分，要求程亮在保产妇还是保胎儿的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程亮却宣布老小都要保，然后就有了这一段“助产辞”。他真的以为语言万能吗？接下来的文字描写，仍然充满喧嚣浮夸，把程亮的呼唤无限地放大：

这声音像雷鸣，似电闪，震动着渔船，响彻在汪洋大海。

狂风，胆怯了！

巨浪，低头了！

暴雨，躲避了！

一船人擦掉泪水，昂起头！30

程亮的狂躁的呼喊，就这样地回響在天地和海洋之间，还鼓舞了身边的渔民，还让他的女儿平安降生。但是，这样的文字，如何取信于读者呢？

【注释】

①鲁迅：《文化偏至论》，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7页。

②李鸿章：《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载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卷五《奏议5》，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第107页。

③关于中国式海洋文学理论的建构与辨析，笔者另有专文论述，本文是从近现代中国海洋文学的创作现象入手，做一些轮廓勾勒。

④黄遵宪：《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载钟贤培、管林、谢华等选注《黄遵宪诗选》，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第344页。

⑤⑥梁启超：《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载陈书良编《梁启超文集》第4卷，燕山出版社，2009，第685、687页。

⑦郭沫若：《立在地球边上放号》，载《郭沫若选集》第3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第50页。

⑧武汉大学闻一多研究室编《闻一多论新诗》，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第61-62页。

⑨刘鹗：《老残游记》，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第10页。

⑩《风和水兵》写道：“风啊！风啊！/你是大海的朋友，水兵的爱人！/你带来了岸上花的芬芳/和草的凉爽，/抚爱船上的旗帜和我的心。/你吹起我帽后的飘带，/用激动的声音向我诉说衷情；/你把飞溅的水花泼到我的脸上，/我感到是你清凉的嘴唇在亲吻。/你那粗犷不羁的爱，/只给那最坚强的灵魂。/风啊！风啊！/你是大海的朋友，水兵的爱人！”见王炳根选编《蔡其矫集》，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第240页。

11转引自《归侨诗人蔡其矫：别具格调的“大海歌者”》，中国侨网http：//www.chinaqw.com/gqqj/2017/09-25/162705.shtml。

12蔡其矫：《波浪》，载王炳根选编《蔡其矫集》，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第49页。

13张炜长期关注、推动徐福研究，为徐福文化拓出了新天地。1989年，山东省徐福文化研究会在龙口成立，张炜担任副会长。1993年，担任中国国际徐福文化交流协会副会长，2011年，任会长。这些年，他频繁参加关于徐福文化的国际交流活动，多次赴日韩考察，搜集素材、资料，先后主持编纂出版了五卷本《徐福文化集成》（山东友谊出版社，1996）、徐福研究工具书《徐福辞典》（中华书局，2015）。

1415拜伦：《哀希腊》，载《拜伦诗选》，查良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第171、174页。

1617鲁迅：《摩罗诗力说》，载《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68、84页。

1819王安忆：《雨，沙沙沙》，《北京文艺》1980年第6期。

20王安忆说：“我的短篇小说第一阶段，是从《雨，沙沙沙》开始，这也是我整个文学生涯的开端。”见王安忆：《论长道短》，《书城》2008年第11期。

21晚近的例子如翟业军《做梦、发痴与爱的可能——从作为“处女作”的〈雨，沙沙沙〉说开去》（《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对《雨，沙沙沙》的解读颇为周详，但对于“白云红帆”及相关叙事无一语提及。

22北岛：《红帆船》，载章亚昕、耿建华编《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花城出版社，1988，第171-172页。

23据笔者在“读秀”查阅，对“红帆船”阐释无感或者阐释错误者，计有章亚昕、耿建华编《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花城出版社，1988）、李钧、蔡世连、杨新刚编《现代中国文学史精编1900—2000》（山东教育出版社，2013）、张炯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等多种论著。

24路遥：《平凡的世界》第2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第278页。

25《牛田洋》免费在线收听—喜马拉雅：https：//www.ximalaya.com/youshengshu/45228751。

26彭松：《1950—70年代社会主义文学中的海洋书写》，《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27杨鼎川：《1967：狂乱的文学年代》，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第89页。

28笔者当年作为业余作者，在一次工农兵文学创作小组活动的场合，见到浩然讲述《西沙儿女》创作经验的文字材料，包括这需要三个人做语言翻译的细节。

2930浩然：《西沙儿女·正气篇》，《北京文艺》1974年第3期。

（张志忠，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