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维新叙述的建立:《戊戌政变记》的成书、传播与接受

2023-10-08 06:28
文史哲 2023年5期
关键词:康有为梁启超日本

宋 雪

引 言

1898年6月11日,光绪帝颁布明定国是上谕,决意变法,然而仅仅103天之后,政变迅速撕裂了维新运动所架构的宏伟蓝图。慈禧重新听政,新政悉皆取消,光绪被囚瀛台,维新士人或就戮,或远戍,或罢官,或流亡,清廷谕令通缉犯党,查禁报刊,恢复旧制,试图回到传统帝制的轨道上。不过,与历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政治斗争的胜利者掌握话语权不同的是,戊戌维新的历史叙述主要由失败者一方建立。流亡海外的康梁,借助报刊舆论的鼓吹,重述变法故事,缔造出近代史上的戊戌神话。

政变后,康有为不断申说“我历尽艰难辛苦,变维新之大政,拼万死舍一身出来,皆为保全中国四万万之人民之众起见”(1)罗裕才笔记:《康南海在鸟喴士晚士咑埠演说》,《清议报》第17册,1899年6月8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061页。的经历,以“奉诏求救”的姿态,求助于英国、日本和海外华侨,并以此建立起“戊戌变法之魁”(2)王树枏:《南海康君墓表》,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34页。视角下的叙述框架。不过,由于王照的揭发,康氏衣带诏“作伪之真相尽为日人所知”(3)冯自由:《戊戌后孙康二派之关系》,夏晓虹编:《追忆康有为》(增订本),第273页。,各处之保皇运动,亦未取得理想成绩。戊戌岁暮,旅居日本的康有为将自身经历写成《我史》一书,但脱稿后即出游欧美,正式刊行迟至半个多世纪以后(4)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4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年。。康有为身为维新领袖,其发起公车上书、倡立学会、上书进呈等都是维新运动中最为重要的事件,但在变法落幕后,整个维新叙述体系的建构主要由其弟子梁启超完成。

与康有为相比,梁启超在维新运动前后的经历更具传奇色彩。前者于1895年中进士,以工部候补主事的身份奔走政治,尚引起时人侧目;而梁启超科举会试不售,1898年夏以举人身份获光绪召见,“仅赐六品顶戴”,“仍以报馆主笔为本位”(5)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3页。。维新期间,梁启超以主《时务报》撰述、主讲湖南时务学堂名著于时;戊戌春入京后,为康南海的政治主张赞画奔走,虽非政坛人物,亦由宣传之力而声名鹊起。政变后,“康西游而梁东渡,梁氏历主《清》《新》两报”(6)彬彬:《梁启超》,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15页。,以一支健笔,“掊诋满洲执政者不留丝毫余地”(7)素痴:《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第87页。,并以局内人身份撰成《戊戌政变记》一书,建构起维新视角下的戊戌史。作为政治上的边缘人物,梁氏并未在实质上参预政事;然而,借助报刊的力量,时年26岁的梁启超成为当之无愧的“舆论之骄子”(8)吴其昌:《梁启超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5页。。虽然“梁于康氏亦步亦趋”,“著文率皆引申其师之说”(9)彬彬:《梁启超》,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第15页。,但将戊戌这一“政治上彻底失败之运动”(10)素痴:《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第86页。著为“二十世纪新中国史开宗明义第一章”(11)任公:《南海康先生传》,《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6册,第6305页。,实有赖于梁启超。

《戊戌政变记》1898年12月起先后在《东亚时论》和《清议报》连载,1899年5月出版单行本,此时距离政变发生仅有数月,在坊间舆论纷纭之时,梁启超以局内人身份对变法做了最初的总结,也奠定了以康南海为首脑和主线的戊戌叙事框架(12)戚学民:《〈戊戌政变记〉的主题及其与时事的关系》,《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第82页。按,戚文对《戊戌政变记》成书的原因和过程进行了细致研究,对笔者多有启发。本文涉及相关问题时,尊重戚文的先行研究。。不过,“此记先生作于情感愤激之时,所言不尽实录”(13)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陈美延编:《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166页。,出于“感情作用所支配”和政治宣传的目的,“将真迹放大”,“言之过当”(14)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0页。,并非一部信史(15)关于梁氏记述与史事之间的区隔,吴相湘、刘凤翰、戚学民、茅海建等学者已有详细考订。吴相湘:《翁同龢康有为关系考实——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考订(上)》,《学术季刊》第4卷第2期,1955年,第97-108页;吴相湘:《戊戌变政与政变之国际背景——梁启超〈戊戌政变记〉考订(下)》,《学术季刊》第4卷第3期,1956年,第74-83页;刘凤翰:《袁世凯与戊戌政变》,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8-9页;戚学民:《〈戊戌政变记〉的主题及其与时事的关系》,《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6期,第107-108页;茅海建:《戊戌变法史事考初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1-2页。。然而,正是这样一部作者“不在廷臣之列,亦不在司官之列”,行文“实多巧为附会”“毁誉任情”(16)王照:《复江翊云兼谢丁文江书》,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第154-155页。的作品,问世后迅速完成了经典化,成为“叙说戊戌变法史的一个母本”(17)欧阳哲生:《从维新烈士到思想彗星——梁启超笔下的谭嗣同》,《读书》2018年第12期,第52页。。考察维新视角下戊戌叙事体系的建立,《戊戌政变记》的成书发行和阅读接受,均值得关注。

一、旅日生活与《戊戌政变记》的成书

“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18)梁启超:《三十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11,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8页。梁启超《三十自述》记政变出亡仅寥寥数字,而在看似平常的字面之外,其实有压在纸背的惊险经历和复杂心情。

八月初六(9月21日)早朝,慈禧宣告训政,“十时即有围南海馆之事”(19)毕永年:《诡谋直纪》,汤志钧:《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8页。。当时梁启超正在浏阳会馆谭嗣同处(20)梁启超:《谭嗣同传》,《清议报》第4册,1899年1月22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1册,第209页。,消息传来,梁氏“电上海孺博告变”(21)康有为著,楼宇烈整理:《康有为自编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64页。,并偕谭嗣同访李提摩太“商讨办法保护皇帝”,决定“梁启超去见日本公使”(22)李提摩太:《中国的维新运动》,林树惠译,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3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565页。。梁启超赴日本使馆访代理公使林权助(23)林权助:《戊戌政变的当时》,张雁深、张绿子译,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3册,第571-572页。,留宿日本使馆。次日,梁氏断发易服,在日本领事郑永昌的陪同下乘火车前往天津(24)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804页。,在日本领事馆逗留数日,拟乘9月27日自天津港启程的玄海丸赴日。25日晚,梁启超在郑永昌等人的陪同下乘船出海,途中被北洋大臣汽船追上,双方发生争执。26日晨抵塘沽,梁氏登上大岛号(25)《日本驻天津领事郑永昌致外务次官鸠山和夫》(1898年9月30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1097-1098页。。随后,王照亦以政治避难者身份登上大岛舰。由于“在清国水域内无法将二人转移到商船上”,乘坐玄海丸的计划不得不改变。10月2日,林权助致电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请求“令大岛舰驶往日本并相应尽快派另一舰至天津”(26)《日本驻中国公使电日本外务大臣大隈》(1898年10月2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16页。。次日,大隈批准了这一请求,“命大岛舰俟接替其位置之炮舰抵达天津,即驶返日本”(27)《日本外务大臣大隈电日本驻北京公使》(1898年10月3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21页。。10月4日,日方安排须磨舰接替(28)《日本外务大臣大隈电日本驻北京公使》(1898年10月4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23页。,因其迟迟未到,大岛舰延缓起航(29)《日本驻中国公使电日本外务大臣大隈》(1898年10月6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34页。,10月12日起碇,先往吴淞(30)《日本驻烟台领事官电日本外务大臣大隈》(1898年10月12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64页。,再至日本,10月17日登岸(31)据狭间直树考察,登陆地点是吴(广岛南部的一个军港)。狭间直树:《东亚近代文明史上的梁启超》,高莹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页。。21日,梁启超抵达东京(32)据近卫笃麿日记,梁于20日夜半由广岛乘车,21日抵东京,下榻于麴町区平川町四丁目三番地三桥常吉的旅馆。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大陆杂志》第81卷第6期,1990年,第3页。,由日本进步党出资赁屋(33)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02页。据日本警视厅记录,梁启超10月22日搬到牛込区早稻田鹤卷町四十番地高桥琢也处。《警视总监西山志澄致外务大臣大隈重信函》(1898年10月24日),石云艳:《梁启超与日本》,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55页。。自9月26日登舰到10月17日下船,梁启超居大岛舰中凡22天。

9月27日,梁启超和王照联名致信伊藤博文、林权助,表达对营救出险的感激,并请日方“念兄弟之邦交,顾东方之大局”,“与英、米诸国公使商议,连署请见女后,或致书总署,揭破其欲弑寡君之阴谋”(34)梁启超、王照:《致伊藤博文、林权助书》(1898年9月27日),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9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35-637页。,试图借日本力量干涉中国政局。当时六君子尚在狱中,大岛舰停泊在塘沽水面,梁启超仍对营救抱有希望。此时距离政变仅仅6天,外间风声鹤唳,谣言纷纭,“不在政局之内”(35)王照:《复江翊云兼谢丁文江书》,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第153页。的梁启超短时间内其实难以把握局势动向,而康有为正在赴港途中,师徒之间难以通气,信中的立场和诉求,主要来自梁启超的判断,亦不排除某些材料出自王照。这封信没有提到康有为,也未言及光绪密诏。

9月25日,康有为在吴淞口外英国轮船琶理瑞(Ballarat)上,与英国领事班德瑞(F.S.A.Bourne)谈话时,首次提到光绪密诏,并说“皇上曾骂西太后只是咸丰的妃子,而不是正后,也不是他自己的母亲”(梁、王信中称慈禧“女后”,而无光绪骂慈禧之事),且断言帝后冲突无法调和(36)《白利南致英国外交部次大臣信》(1898年9月26日),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3册,第527页。。随后在赴港途中,康有为同英国领事戈颁(Henry Cockburn)谈话,也阐说了相似的意见(37)Henry Cockburn, “Memorandum of Conversation with K’ang Yu-wei on Voyage from Shanghae to Hong Kong,” (September 27-29, 1898) Inclosure 2 in No.401,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Affairs of China, Presented to both House of Parliament by Command of Her Majesty (March 1899), 308-309.。对照康有为的两次谈话记录和梁、王的联名信,虽都强调光绪体健无病,慈禧亲俄并谋划废立等事,但梁、王的措辞要温和得多。这与王照调和两宫的立场相关,二人寄希望于“他邦干预内政”(38)梁启超、王照:《致伊藤博文、林权助书》,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9集,第636页。,但未有过激言辞。以维新领袖的身份宣扬“奉诏求救”,实出自康有为。

流亡中的康有为反复申说“仆受皇上密诏,令设法求救”,以光绪代言人的姿态,希望借英国力量“保我皇上圣躬,全我皇上权力”(39)康有为:《戊戌与李提摩太书(第一信)》,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1册,第413-414页。。9月29日晚,康有为抵达香港(40)《官犯抵港》,《申报》1898年10月14日,第2版。,翌日与英国海军少将贝思福(Lord Charles Beresford)会谈。康有为称其“誓死以救我皇上”(41)康有为著,楼宇烈整理:《康有为自编年谱》,第66页。,但根据贝思福的记录来看,此说不实(42)Lord Charles Beresford, The Break-up of China: With An Account of Its Present Commerce, Currency, Waterways, Armies, Railways, Politics and Future Prospects (New York &London: Harper &Brothers Publishers, 1899), 191-195.。10月6日,康有为接受《中国邮报》(ChinaMail)采访,这也是其出亡以来首次公开发表意见(43)“The Crisis in China” (Hong Kong, October 7), The North-China Herald, October 17, 1898, 738-741.。在此前与英国领事谈话的基础上,康有为扩充了若干细节,包括慈禧挪用军费、宦官舞弄权柄等,并着意突出自身在变法中的重要影响。不过,康氏数番说辞并未取得实际成效,英国领事认为康是“一位富于幻想而无甚魄力的人,很不适宜作一个动乱时代的领导者”(44)《白利南致英国外交部大臣信》,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3册,第527页。;“一个狂热的人和空想家”(45)《亨·戈颁来函》(1898年10月19日),骆惠敏编:《清末民初政情内幕——〈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袁世凯政治顾问乔·厄·莫理循书信集(1895-1912)》上册,刘桂梁等译,上海:知识出版社,1986年,第123页。。康有为所笃信的“英国必会救援”(46)“The Crisis in China” (Hong Kong, October 7), 740.,只是一厢情愿。

在求救于英国未有明确结果的情况下,10月7日,康有为在与上野季三郎会面时,请求过境日本,并得到大隈重信同意(47)《日本外务大臣大隈电日本驻香港领事官上野》(1898年10月9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58页。。10月19日,康有为一行乘河内丸前往神户(48)《日本驻香港领事馆二等领事上野致外务大臣大隈》(1898年10月20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87页。,25日晨登陆,随即乘火车前往东京,当日夜半抵达麴町区平河町四丁目三番地旅舍(49)《警视厅总监西山志澄致大隈外务大臣》(1898年10月26日),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第1193页。,后迁入牛込区加贺町一丁目三番地(50)《警视总监西山志澄致外务大臣大隈重信函》(1898年10月29日),石云艳:《梁启超与日本》,第455-456页。。

康梁抵日之后,生活方面受到大隈重信的照顾(55)林权助:《戊戌政变的当时》,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3册,第573页。,梁启超在家书中亦提到“吾在此受彼国政府之保护,其为优礼,饮食起居一切安便”(56)梁启超:《与蕙仙书》(1898年10月29日),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08页。。然而,当梁启超“舍馆既定,辄欲晋谒”(57)梁启超、王照:《致大隈重信》,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19集,第638页。时,大隈总是避之不见;志贺重昂虽表示对“贵下今遭时之阳九,流寓异邦”(58)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03页。的相怜之情,但未给出任何政治上的承诺。三国干涉还辽之后,日本在外交方面十分谨慎,“考虑当时日本政治情况,大隈重信作为首相接受梁启超请求的条件,是绝不可能的”(59)狭间直树:《初到日本的梁启超》,广东康梁研究会编:《戊戌后康梁维新派研究论集》,第223页。。在日本使馆帮助下出险的梁启超,对日方具有好感,幻想借助日本帮助光绪帝复位。然而,在当时复杂的国际政治背景下,仅以纵横家的方式“作秦庭七日哭”,并不足以成此“男儿奇功”(60)梁启超:《去国行》,《亚东时报》第4号,1898年11月15日,第28页。。

《致大隈重信》署为梁启超与王照合发,但很可能主要出自梁的手笔。这封信在发给大隈之外,还寄给了日本东邦协会会长副岛种臣和副会长近卫笃麿(61)根据近卫笃麿日记,该信11月2日收到。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第3页。,并以《支那志士之愤悱》为题,公开发表在东邦协会机关报《东邦协会会报》上(62)《支那志士之憤悱》,《東邦協會會報》第53号,1898年12月20日,第9-18页。按,本文所涉“支那”“清国”等语,仅出于保存历史资料原貌之意,无其他含义,特此说明。。该文未具名,落款为10月30日。东邦协会成立于1891年,是日本重要的兴亚组织。不过,这封信在《东邦协会会报》并非首发,此前数日已先行刊于《日本人》和《东亚时论》。

1898年12月5日,《日本人》刊发梁启超的署名文章《论中国政变》,题注为“寄东亚会书”(63)梁启超:《論中國政變(寄東亞會書)》,《日本人》第80号,1898年12月5日,第20-24页。;五天后,该文又发表在东亚同文会的机关刊物《东亚时论》创刊号上,改题《上副岛、近卫两公书》(64)梁启超:《上副島、近衛兩公書》,《東亞時論》第1卷第1号,1898年12月10日,第21-24页。。《日本人》创刊于1888年,由政教社发行,志贺重昂和三宅雪岭先后担任主笔;东亚同文会成立于1898年11月,会长为近卫笃麿(65)《東亞同文會章程》(1899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图书馆藏本,无页码。。与《致大隈重信》对照,在三种杂志上刊发的文本,除首末段有所调整外,内容大致相同(《日本人》刊本首段寒暄语与另两种版本不同,且未署日期),只是《东亚时论》隐去了声讨慈禧的93个字。

11月2日,在收到梁启超来书的同时,近卫笃麿还收到了康有为的来信。康氏以异常急切的语气,表达了“受衣带之诏,万里来航,泣血求救”的愿望,希望日本“急辅车之难,拯东方之局”,并请求同近卫见面(68)康有为:《致近卫笃麿书》,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第3页。。当时,近卫笃麿身兼多职,在日本政坛具有重要影响力。11月12日,康有为在林北泉与柏原文太郎的陪同下与近卫笃麿会面。面对康有为的求救,近卫一方面批评维新运动“改革过于急进”,同时申明“外交之事,绝非贵我两国所能解决,如此之大事,必观察欧美列国之态度决定之,甚难断言可否”。随后的11月27日,梁启超、罗普亦往访近卫,“梁之言,大致与日前康之语类似”。在近卫看来,康梁“总是以皇帝复位之事相谈”,但此事“非如康所说的那么容易”,并且“今列国在互相监视之际,不能不采取慎重态度”(69)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第7-8页。。康梁抵日后不久,日本政局出现动荡,1898年11月8日,宪政党分裂,大隈重信内阁倒台,山县有朋内阁成立(70)《政變小史》,《太陽》第4卷第23号,1898年11月20日,第259-261页。。随着大隈的下野,康梁的接待方从政府变成了非执政党。与大隈政府同情维新不同的是,新任外相青木周藏更倾向于与清政府合作。在此情形下,日方对康梁的诉求更加谨慎。

虽然康梁在书札和谈话中反复强调政变系出于帝后矛盾,但在二人赴日之前,日本舆论即已注意到改革过于急进对维新失败的影响,甚至将康有为等人称为“急进党”“急进派”(71)天默生:《漢土政變と支那分裂の原因》,《東邦協會會報》第51号,1898年10月20日,第72-73页。。其实,早在维新运动还在如火如荼进行之时,康广仁即认为“伯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当此排者、忌者、挤者、谤者,盈衢塞巷,而上又无权,安能有成”(72)康广仁:《致易一书》,《康幼博茂才遗稿》,《戊戌六君子遗集》下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19-620页。;变法失败后,贝思福也曾面责康氏领导的改革进行太急,方法不当(73)Lord Charles Beresford, The Break-up of China, 194-195.;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C. MacDonald)更是认为康党不明智的举动,就是维新运动失败的原因(74)Claude M. MacDonald, “Sir C. MacDonald to the Marquess of Salisbury,” (Peking, October 13, 1898), No.401,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the Affairs of China, Presented to both House of Parliament by Command of Her Majesty (March 1899), 306.。

客观上讲,维新运动缺乏规划,急于求成,确是造成“其党立败,进锐速退”(75)《伊藤侯论支那》,《清议报》第1册,1898年12月23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1册,第43页。结果之一端;然而,流亡中的康梁若承认这一点,就等于承认维新派自身的失误与不足,不利于以尊皇名义对外求救,亦不利于在海外华侨中建立威信。因此,听闻日本此类舆论时,康梁均急忙辩白。11月3日,梁启超致信品川弥二郎,力证变法之挫败并非源自急进:

近闻贵邦新报中议论,颇有目仆等为急激误大事者。然仆又闻之松阴先生之言矣。曰:“观望持重,今正义人比比皆然,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直率,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为愈乎?”又曰:“天下之不见血久矣,一见血丹赤喷出,然后事可为也。”仆等师友共持此义,方且日自责其和缓,而曾何急激之可言?敝邦数千年之疲软浇薄,视贵邦幕末时,又复过之,非用雷霆万钧之力,不能打破局面,自今日以往,或乃敝邦可以自强之时也。(76)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05页。

为了表达对日本维新志士的景仰之情,梁启超更名吉田晋,借“新日本之创造者”(77)梁启超:《叙》,吉田寅次著,梁启超节钞:《松阴文钞》,上海:广智书局,1906年,第1页。吉田松阴的言论以正名。康有为在被近卫笃麿批评“改革过于急进”时,亦即提出反驳(78)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第7页。。为了证明对外求救的正当性,康有为发表《奉诏求救文》,抄送各处。该文罗列那拉氏十大罪名,痛詈其以“伪临朝太后”身份“毒害我家邦”,“非惟亡我二万里之大清,实以亡我四千年之中国”;同时,歌颂光绪之神武英明,变法不成全因牝朝篡政,幽废皇上(79)康有为:《奉诏求救文》,汤志钧:《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第52-57页。。但其中的关键性文本即光绪密诏,实际经过了康有为的改窜(80)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528-562页;汤志钧:《关于光绪“密诏”诸问题》,《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4期,第280-293页。,文末谭嗣同的绝命书,亦出于杜撰(81)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下册,第528-562页;狭间直树:《东亚近代文明史上的梁启超》,第201-202页。。

到1898年11月底梁启超访近卫笃麿时,康梁先后进行了两个月的求援活动还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且近卫表示“不熟知中国之内情”,“不可冒昧从其事”(82)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第8页。,婉拒了康梁的请求。此时,面对英、日舆论有关中国变法败于过激的批评和“奉诏求救”引起的议论,身为“羁旅远人”的康梁,除了继续持笔辩诬之外,已无更好的选择:

语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大丈夫以身许国,不能行其志,乃至一败涂地,漂流他乡,则惟当缄口结舌,一任世人之戮辱之、嬉笑之、唾骂之,斯亦已矣。而犹复哓哓焉欲类以自白,是岂大丈夫之所为哉?虽然,事有关于君父之生命,关于全国之国论者,是固不可以默默也。(83)梁启超:《政变原因答客难》,《清议报》第3册,1899年1月12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1册,第135页。

由此,以“局中人”身份撰写一部细述改革情形和政变内幕的著作,就成为康梁彼时争取外援、应对舆论、辩白败因以及宣传政治主张的必要行动。《戊戌政变记》就是这样一部应时之作。据报刊新闻,这项工作11月中旬即已开始(84)吉田薰:《梁启超与〈太阳〉杂志》,《学术研究》2008年第12期,第142页。。

二、舆论漩涡中的对策与戊戌神话的生成

《戊戌政变记》系为政治宣传而作,叙事带有鲜明的主观色彩,客观上并不能称为实录。但正是这样一部作品,以宏阔博大的气象、曲折详尽的文字,缔造出近代史上的戊戌神话。作为政治流亡者的康有为,被确立为维新运动的领袖和主脑;喋血市曹的六君子,则以英雄形象青史留名。至于作者本人,也在书写中完成了“去国忠臣”形象的自我建构。居日十年,“是梁氏影响与势力最大的时代”(85)郑振铎:《梁任公先生》,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第62页。,开启这一时代的,正是《戊戌政变记》一书。

1898年12月起,《戊戌政变记》先后于日本《东亚时论》(1898年12月10日至1899年1月25日,共4期)和《清议报》(1898年12月23日至1899年4月1日,共10期)连载。在两种刊本基础上,《清议报》馆1899年4月印行的九卷本《戊戌政变记》增加了差不多两倍的分量。新增内容多数是引文,而非适合报刊发表的时论。独占一册的卷一,包括康有为3篇上疏、维新期间光绪所颁61条上谕及梁氏评论;卷二引用寇连材笔记、政变前后7条谕摺,以及北京特派员来书;卷三新增的《附记保国会事》引录《保国会章程》和康有为演说;卷七包括康有为1895年上书、《强学会序》,以及各省学会学堂报馆目录;卷八收录梁启超《上陈宝箴书》、黄遵宪南学会讲义、谭嗣同记官绅集议保卫局事和梁启超《南学会序》。引文涵盖奏议、谕摺、笔记、书信、演说、序文、讲义多种体裁,时间跨度较大,文字篇幅较长,不适于报刊连载。各章不断插入的长篇引文,占据了篇幅的绝大比例,论述部分反成为附加性质的补充和说明。这一方面反映了初印本刊行前编辑时间的仓促,另一方面,所增加的内容,实际上调整了《戊戌政变记》宣传的侧重点,即转变书写策略,从对舆论批评的被动回应转为对历史话语的主动建构。

梁氏将《论支那政变后之关系》《政变前记》《政变原因答客难》《圣德记》数篇在杂志上先行刊布,并不单单是出于整部书“卷帙太繁”,更重要的现实原因是,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流亡的维新派既要向日本高层求援,又要对舆论澄清“急激致败”之说。沿着这一思路,梁启超在前期走谒上书的基础上,系统组织文字,公开阐说政见,以期在政治困境中有所突破。

首先,梁启超通过对彼时中外关系、日英政策的分析,敦促日方采取“先发者制人”策略,与俄国进行军事对抗(86)梁启超:《論支那政變後之關係》,《東亞時論》第1卷第1号,1898年12月10日,第51-53页。。这仍是《上副岛、近卫两公书》主要观点的重申。既然政变出于帝后之争,“皇上之主义,在开新用汉人,联日英以图自立;西后之主义,在守旧用满人,联俄以求保护”,为了挽回局势,就要向英日寻求支持;在这两国中,“同洲同文同种之大日本”(87)梁启超:《上副島、近衛兩公書》,《東亞時論》第1卷第1号,第21、24页。又是梁氏重点求援的对象。为了唤起日方认同,梁启超以三国干涉还辽之事,强调中日利益的一致,作为寻求同盟的文字策略。然而,身为流亡者的康梁并没有政治上的话语权,这种书生论政的方式,终究无法成功。

梁启超将带有求援性质的《论支那政变后之关系》率先刊布在《东亚时论》上,是把主要阅读对象设定为日本高层,但发表后却引起了日方的反感。12月18日和20日,日本外务省书记官楢原陈政两次上门敦请梁启超离日,梁氏未从(88)《神奈川县知事浅田德泽致外务大臣青木周藏函(关于清国流亡者之报告)》(1898年12月22日)、《楢原陈政和清国流亡者梁启超的对话》(1898年12月23日),石云艳:《梁启超与日本》,第458-459页。;12月22日,楢原拜访近卫笃麿,“谓康有为滞留日本,将不利于日本之外交,希望劝赴他国”(89)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第8页。。同文会会员白岩龙平致信近卫,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90)《白岩龙平致近卫笃麿书》(1898年12月25日),彭泽周:《由近卫日记看康有为的滞日问题》,第9页。。梁氏发表《上副岛、近卫两公书》《论支那政变后之关系》两篇求援文章,非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而造成外交紧张,导致日方施压、康有为离日。这两篇引起麻烦的作品,不再刊于《清议报》,也在情理之中。

1898年12月23日《清议报》创刊时,梁启超的寄稿《政变始末》刚刚在《东亚时论》第2号发表。《清议报》第1册将其作为《戊戌政变记》首篇刊出,文字与《东亚时论》刊本基本一致。根据首段“西后之事,既详前篇”,其所接续的,系该册卷首《论戊戌八月之变乃废立而非训政》。该篇接续《上副岛、近卫两公书》的思路,述说改革党人“四面楚歌,所遇皆敌”(91)梁启超:《政變始末》,《東亞時論》第1卷第2号,1898年12月25日,第30页。之困境。梁启超列出14条“政变之分原因”,前12条系维新举措与旧党冲突之事,后2条为光绪赐康有为、杨锐、袁世凯等人密诏事。这是梁启超第一次撰文提到“衣带密诏”,说明写作中曾与康有为商议。康梁将密诏作为维新运动“卒以此败事”(92)梁启超:《政變前記》,《東亞時論》第1卷第3号,1899年1月10日,第20页。的关键,一方面强调“奉诏求救”的正当性,同时也是一种自我辩护,即把变法破产的原因归咎于旧党阻挠,以回应外间对维新派“改革过于急进”的质疑。这一用意,在接下来的《辩诬》(《政变原因答客难》)中,表现得更加突出。

虽名为“答客难”,但除去开头“然此次之改革,得无操之过蹙,失于急激,以自贻踡跌之忧乎”的设问外,这篇长文悉皆梁启超独白,文字铺排,一气呵成。可以说,这是康梁面对中外舆论的集中回应。首先,梁氏强调“改革之事,必除旧与布新两者之用力相等”,从练兵、开矿、通商、外交、教育等方面陈说洋务运动三十年改革之不成,全因李鸿章、张之洞等施行“温和主义”、布新而不除旧,故提出变法“非全体并举,合力齐作,则必不能有功”。其次,参照明治维新史,申说新政“急激”举措的必要性:

吉田松阴曰:“观望持重,号称正义者,比比皆然,最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拙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占地布石之为愈乎?”呜呼!世之所谓温和者,其不见绝于松阴先生者希耳。即以日本论之,幕末藩士,何一非急激之徒?松阴、南洲,尤急激之巨魁也。试问非有此急激者,而日本能维新乎!当积弊疲玩之既久,不有雷霆万钧霹雳手段,何能唤起而振救之?日本且然,况今日我支那之积弊更深于日本幕末之际,而外患内忧之亟,视日本尤剧百倍乎!今之所谓温和主义者,犹欲以维新之业,望之于井伊、安藤诸阁老也。(93)任公:《政变原因答客难》,《清议报》第3册,1899年1月12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1册,第140页。

基于日本经验,梁启超为康氏“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全变”,“变事而不变法,变法而不变人,则与不变同耳”等论断进行辩护,将变法不成归于旧党和西后。面对“世人乃以急激责之”的情境,梁氏陈说“局中人曲折困难之苦衷,非局外人所能知也”,反诘舆论“不审大局,徒论成败”,以“局内人”身份进行辩白(94)任公:《政变原因答客难》,《清议报》第3册,1899年1月12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1册,第141-142页。。

虽然中外各界“急激之咎”并非空穴来风,梁启超后来也承认康有为“举动或失于急激,方略或不适于用”,而在当时的舆论压力下,梁氏唯有持笔应战,为维新党人立言。变法仅持续百日即“挫跌一无所存”,但梁氏始终相信这场失败了的运动所具有的进步意义:“然则戊戌之役,为败乎?为成乎?君子曰成也”(95)任公:《南海康先生传》,《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12月21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6册,第6299、6305页。。舆论关于变法失败是否应归咎于“急激”的讨论,并未随着梁文的刊出而完全退去,而梁氏“不以成败论事”的书写策略,确是取得了言论上的成功。

三、《戊戌政变记》的传播、批评与接受

康梁的旅日生活和政治宣传,很快引起日本报界关注。早在他们以政治流亡者身份抵日时,《太阳》杂志就刊出二人照片(96)《清國改革黨の領袖梁啟超 康有為》,《太陽》第4卷第21号,1898年10月20日,写真铜版第1页;《最近攝影の清國名士康有為氏》,《太陽》第4卷第22号,1898年11月5日,写真铜版第1页。,此后,《太阳》《东邦协会会报》《东亚时论》《日本人》等先后发表多篇政论文章,详论清廷政变始末,介绍新旧双方政策(97)小山正武:《北京の政變と露國外交術との關係》,《太陽》第4卷第21号,第26-33页;千山万水楼主人:《康有為氏との筆談》,《太陽》第4卷第21号,第212-215页;某清国外交通:《清國政變の真相》,《太陽》第4卷第21号,第215-217页;天默生:《漢土政變と支那分裂の原因》,《東邦協會會報》第51号,1898年10月20日,第66-79页;《政變后の支那》,《東亞時論》第1卷第1号,1898年12月10日,第37-38页;内藤虎次郎:《康有為等と如何するか》,《日本人》第18卷第80号,1898年12月5日,第14-17页。,兼论日方应对举措。梁启超《上副岛、近卫两公书》发表后,其“悲壮惨淡”的血泪之语,迅速获得了日本报界同情(98)天默生:《漢土政變の不幸——支那將來恢隆の希望》,《東邦協會會報》第53号,1898年12月20日,第100页。;《戊戌政变记》刊布后,也很快引起了日方注意。

1899年1月1日,《太阳》杂志“海外事情”栏刊发《清国政变始末》,署名质轩,内容主要源自梁启超《上副岛、近卫两公书》(99)质轩:《清國政變始末》,《太陽》第5卷第1号,1899年1月1日,第227-233页。。根据该期《寄赠书目》(100)《寄贈書目》,《太陽》第5卷第1号,1899年1月1日,第253页。,其所据底本当为《东亚时论》第1号所刊梁氏文章。随后,该栏目连续刊发多篇相关文章(101)吉田薰和张昭军曾提及这些篇目,吉田薰:《梁启超与〈太阳〉杂志》,第141-142页;张昭军:《戊戌政变后日本〈太阳〉杂志对康、梁的报道和评论》,《史学月刊》2019年第11期,第52-53页。:

《太阳》所刊相关文章概况

除《皇帝不豫》和《清分割问题之复燃》据自时闻外,其余数篇皆源出梁启超诗文;据《清议报》改编而来的四篇,即为《戊戌政变记》部分篇章的编译之作。日本大型综合性杂志《太阳》创刊于1895年,半月刊,发行处设于东京博文馆,当时编辑人为岸上操。岸上操字质轩,号佥刃,上述改编皆出自其手。根据1899年9月岸上操与梁启超的会谈,梁氏本人并未参与。表面上看,这种编译行为具有侵权嫌疑,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此举实有利于梁启超政治观点的传播。因此,当梁启超得知“质轩”“佥刃”的真实身份时,不仅毫无愠色,还送给岸上操一部《戊戌政变记》(102)质轩:《梁啟超氏の談片》,《太陽》第5卷第21号,1899年9月20日,第166页。。

《清议报》创刊后,即向日本各大报馆按期分送,《太阳》《东亚时论》《日本人》《东邦协会会报》等刊“寄赠书目”栏都可得见《清议报》各期赠刊,《日本人》还专门为《清议报》做了介绍(103)《清議報》,《日本人》第83号,1899年1月20日,第38页。。随着《清议报》的刊行,《戊戌政变记》也得以在日本传播。1899年3月23日,在外交压力下,康有为离日赴美(104)《康有為米國に赴く》,《東亞時論》第1卷第9号,1899年4月10日,第43页。,《清议报》很快停止了《戊戌政变记》的连载,随后出版单行本。当年的日本外交档案收录了关于《戊戌政变记》出版的报告:

《戊戌政变记》卷之一、二、三部

以上为清国人康有为、梁启超等于居留地一百三十九番清议报馆发行,从《清议报》中拔萃编纂成册。专门论究清国政治之得失,国体之如何。闻知由本月二十三日始颁布于欧洲、美国、新加坡、香港等其他清国人居留地。特此报告。

明治三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105)《神奈川县知事浅田德则致外务大臣青木周藏函(关于清国人出版书籍一件之报告)》,石云艳:《梁启超与日本》,第463页。感谢夏晓虹教授之提示。

结合《清议报》第14册广告(106)《〈戊戌政变记〉成书告白》,《清议报》第14册,1899年5月10日,“中国近代期刊汇刊”本第1册,第904页。,《戊戌政变记》的正式出版,即在5月中旬。康梁对外求救的政治主张虽未实现,但《戊戌政变记》的发行在日本并未引起太多争议。不过,当《清议报》和《戊戌政变记》漂洋过海,转输国内时,则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

1899年10月21日,《申报》发布《戊戌政变记》寄售广告:

戊戌八月之变,为中国存亡绝大关系,惟其事之本末,层累曲折,知之者少。今有局中某君将事之原委编辑成书,托本馆代售。全书分九卷,记载详尽,议论精明,将中国将来之局言之了如指掌,有心人不可不阅之书也。全部装订三本,定价实洋八角。来书无多,如欲购者,请速至上海北京路商务印书馆。(107)《寄售〈戊戌政变记〉》,《申报》1899年10月21日,第4版。

呜呼噫嘻!去年八月十四日之变端,其机亦可谓间不容发矣。在康梁诸逆,得为漏网之鱼,使其稍有人心,自当感戴鸿恩,碎身图报。胡为而匿迹海外,依然拈弄笔墨,讪及宫廷,丧心病狂,如此其极。如近日市上所售之《戊戌变政记》,安可不及时严禁,而任其煽惑人心哉?是书为从逆梁启超所著,为帙三,为卷九,大抵于逃亡之后,犹思死灰复燃,因逞其谬妄之谈,谤毁我圣母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者也。客有持以见示者,端居多暇,略披数页,种种诬蔑,几不忍观。……使不严以禁之,恐天下无识之流,皆将误信其簧蛊,谣言之起,此后当更无已时矣,不亦深可惧哉?(109)《禁逆书议》,《申报》1899年11月13日,第1版。

这篇长文,就《戊戌政变记》言及西后虐待皇上、褫夺权柄等情形逐条驳斥,力证梁文为“自相矛盾之词”,且就寇连材之事,问“梁逆私交内监,窥伺宫闱”之罪。文中提到“去秋康梁二逆脱逃之后,鄙人曾著为论说,谓宜著其罪状,刊印成书,由出使大臣分给海外诸华商,使明于顺逆之途,免被康梁所煽诱”,然未及成书,梁即“肆无忌惮,著此逆书”。这里指的应是一年前《申报》所刊《慎防逆党煽惑海外华人说》(110)《慎防逆党煽惑海外华人说》,《申报》1898年11月14日,第1版。。《禁逆书议》延续前文攻讦康梁“大逆不道”“颠覆国家”的思路,把关注点聚焦于《戊戌政变记》这部新书,声请抵制。很快,此“逆书”就引起了朝廷注意,旋即遭到查禁:

刚子良中堂入京覆命时,呈进叛犯梁启超所作《清议报》及《戊戌政变记》等书,历陈康梁二逆煽惑情形,并称近日康又遨游列国,若不使其根株尽绝,则星星之火终致燎原。皇太后览书大怒,未几皇上有饬拿及设法致死之旨,并迁怒某大臣。(111)《天威震怒》,《申报》1900年1月8日,第2版。

在查禁“逆书”的同时,清廷悬赏通缉康梁,且从读者一端严查,“如有购阅前项报章者,一体严加惩办”(112)《本馆接奉电音》,《申报》1900年2月16日,第1版。。

彼时清朝官方查禁的,不只是《戊戌政变记》单行本,也包括《清议报》等刊物。早在1899年4月,“梁启超诸犯在外洋创为《清议报》,广播蜚言,妄思勾煽”(113)《论逆犯康有为去日事》,《申报》1899年4月6日,第1版。之事,已见诸报端;《戊戌政变记》在国内发行时,由“梁启超所为之《清议报》行销市上已历一年”,“无识之徒,间有出资购阅者”,守旧一方再次撰文声讨(114)《综论〈清议报〉诬上之罪》,《申报》1899年12月28日,第1版。。《清议报》“明目张胆,以攻击政府,彼时最烈矣。而政府相疾亦至,严禁入口,驯至内地断绝发行机关”确是实言。不过,纵使官方明令禁止,以致“书坊不敢公然出售”,但仍由何擎一转输国内,“己庚之间已销流两千部”(115)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10-111页。,“梁启超之《清议报》,华官亦尝禁人阅看,亦尝禁人代售,而至今内地仍有流传,未见绝迹”(116)《书本报所登严禁国民报示后》,《申报》1903年10月28日,第1版。。为此,张之洞还曾向日本政府提出交涉(117)《读鄂督张宫保所订禁约留学日本诸生章程率抒鄙见》,《申报》1903年11月21日,第1版。。屡禁而不止,体现了梁著巨大的社会影响力。

迨清廷覆亡,民国肇建,康梁归国,《戊戌政变记》也摘掉了“逆书”的帽子。梁启超去世后,林志钧编辑出版《饮冰室合集》,并出版单行本,其中即包括《戊戌政变记》:

本书分五篇十一章,详载《康有为向用始末》《新政诏书恭跋》《政变之原因》《推翻新政》《穷捕志士》及《殉难烈士传》等。于《废立始末记》中,关于西后虐待光绪情形及废立阴谋,叙述尤为详尽。凡欲知此次政变之始末者,不可不读此书。(118)《中华书局出版〈饮冰室合集〉单行本》,《申报》1936年11月14日,第6版。

中华书局发售的单行本,虽称“依据手稿,校订最为精确”,但其实是以广智书局本为底本的八卷本。这则广告,陆续刊登至1939年。从晚清到民国,书商皆在强调“不可不读此书”,但对照《申报》相隔四十年的两则广告,推销的理由,已悄然由前瞻式的“将中国将来之局言之了如指掌”变为回顾式的“凡欲知此次政变之始末者”,前者重在关切未来国情,后者则旨在钩沉前朝往事。不过,戊戌时代落幕后,康梁及其所代表的维新精神并未被世人遗忘,梁著《谭嗣同传》《杨锐传》《杨深秀传》等文,先后选入多种国文教科书,成为民国教育范本(119)梁启超:《杨深秀传》,孙俍工编:《初级中学用国文教科书》第2册,上海:神州国光社,1932年,第22-26页;梁启超:《杨锐传》,孙俍工编:《初级中学用国文教科书》第2册,第27-29页;梁启超:《杨深秀传》,施蛰存等注释,柳亚子等校订:《初中当代国文》第2册,上海:中学生书局,1934年,第23-28页;梁启超:《杨锐传》,施蛰存等注释,柳亚子等校订:《初中当代国文》第2册,第28-32页;梁启超:《谭嗣同传》,何炳松、孙俍工编:《师范学校教科书甲种·国文》第1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6-25页;梁启超:《谭嗣同传》,蒋伯潜编:《蒋氏高中新国文》第4册,上海:世界书局,1947年,第350-363页。。根据当时教育部课程标准,中学国文读本选文应当“含有振起国民精神,改进社会现状之意味”,“包含国民应具之普通知识思想,而不违背时代潮流”,且“叙事明晰,说理透切,描写真实,抒情恳挚”,“体裁风格,堪为模范”(120)《编辑大意》,施蛰存等注释,柳亚子等校订:《初中当代国文》第1册,上海:中学生书局,1934年,第1-2页。。梁氏文字的“平易畅达”“条理明晰”(12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85-86页。自不必多言,其“近代中国思想家,启蒙运动之先驱”的地位与“倡议变法维新,鼓吹革新事业”(122)《梁启超·作者事略》,施蛰存等注释,柳亚子等校订:《初中当代国文》第2册,第1页。的功绩,也堪为时代典范。《戊戌政变记》虽为政治宣传而作,但世事变幻几十年后,其在文学、思想、教育诸方面,仍具有历久弥新的价值。

结 语

1909年,革命党人黄世仲所著“近事小说”《大马扁》在日本刊行,序文谓“康梁所以能招摇于海外者,全恃《戊戌政变记》一书,盖书中极力铺张,去事实远甚,而外海侨民,蒙于祖国情势,先入为主,至于耗财破家,在所不恤”(123)吾庐主人梭功氏:《序》,小配:《大馬扁》,东京:三光堂,1909年,第1页。。该文虽系攻讦康梁之作,却也从反面道出《戊戌政变记》的巨大影响力。

作为一部以政治宣传为要旨的应时之作,《戊戌政变记》写作思路依据时势不断调整,在结构上多有不完整之处,刊行后又根据现实需要多次改易,形成极为复杂的版本系统。梁启超在流亡中的写作,纯为“条理细备、词笔锐达、不必求工”的“觉世之文”(124)梁启超:《湖南时务学堂学约》,《饮冰室合集》文集2,第2册,第27页。,而非图作“传世之书”。然而,这部细说变法原委,希图影响国际舆论,实现救上复权的作品,终究是“侠剑无功”(125)梁启超:《去国行》,《亚东时报》第4号,第28页。。但另一方面,从清季到民国,梁任公“尽国民责任于万一”“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126)梁启超:《三十自述》,《饮冰室合集》文集11,第4册,第19页。的精神,并未随着时事更易而褪色,其明晰畅达的政论文字、委婉动人的传记文章,也使《戊戌政变记》具有史料之外的多重意义。

戊戌维新的一百天,深刻影响了中国20世纪的一百年。“变法维新一事虽告失败,但影响所及固极深远”(127)张其昀:《梁任公别录》,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增订本),第110页。按,百日维新与百年思潮之间的关系,系王德威教授之提示,谨致谢忱。,这场归于失败的改革,虽未能达成效仿日俄、新国新民的期许,但其在政治体制、文化思潮、社会舆论诸方面,都有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亦昭示着国家未来新的可能。借由梁启超的书写和建构,戊戌之秋的政治变局,成为极具悲剧色彩的时代记忆;维新派所发起的一系列求新求变之举,则开启了20世纪启蒙与革命思想的先声。在这一意义上,戊戌时代不完全是已经消逝的过去,维新的书写和记忆,体现出转型时代历史的艰难演进,也关系到新旧之间的国族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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