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旅馆

2023-10-08 12:23文西
长江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度假村阿卡旅馆

文西

我发过誓,再也不来这座城市了,现在我在这里,是因为我无处可去。

旅馆坐落在山顶,前面就是断崖,用雕花栏杆围起来了。这里是度假村,下个礼拜举行一场免费音乐会,我是在网上看到的消息,房地产文案要把我脑汁榨干了,所以我跟公司请了假,出来转转。原来,这里只是一个小寨子,很多年前我来过这里,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儿是我母亲的家乡,我外祖母的房子就在断崖下面。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我外祖母早已离世。站在断崖上,往下看,是一片树木葱茏的山谷,从树叶间,能看见瓦片,那是一些吊脚楼和木屋,不过是用来给游客租住的。更远处,高速公路像带子一样挂在山坡上,风一吹,公路会飘起来。旅馆老板偶尔会请你喝鸡尾酒,当你把杯子举在眼前,山下的风景就被收进玻璃杯。一个蓝色人影在杯子里晃动,凝聚,消散,当我移开杯子,一眼就认出了阿卡。

他正沿着台阶走上来,背着一黑色背包,没看脚下,而是仰着脸——那张脸上有了内容——眼睛眯成条缝,他的鼻子高挺,亮晶晶的,像被晒化的雪山,雪水沿着下巴直流。他头发的长度依然刚好遮住耳朵。无论时隔多久,无论在何地,我都能一眼认出他。我心头颤抖了一下。我在犹疑,是去跟他打招呼还是躲进房间,这时,他已经踏进旅馆院子了,从裤兜掏出纸巾,一抖开,擦着脖子和脸,径直走向了前台。

不一会儿,服务员带他上了二楼。整个旅馆都是木头修建的,走廊地板有些旧,被踩得吱嘎作响。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那不是用来吃的,是装饰品。木格窗户雕成了花朵图案,上面挂着银片,闪闪发亮。屋内的墙壁上挂着布,布上的图案都是绣出来的,是一片树林,其中有野兽,飞禽,还有举着火把的人。男人头上戴着青丝帕,身上穿的蓝色对襟衫,宽大的裤筒,女人头发上插着银制的头饰,戴着银耳环,耳环垂到肩膀上,她们提着八幅罗裙的裙边,防止被风吹翻。虽然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阿卡的目光一定落进了院子,落在了我头上。如果这半杯鸡尾酒足够将人淹没,我一定跳进去,因为谁都不愿在这种情况下被曾经的情人打量。不,他算不上是我情人,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现在是中午,旅馆里的几个年轻人都在自己的房间午睡,整个旅馆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我酒喝得很慢,等着阿卡下楼,但走廊木地板一直没有响起。突然觉得这样有些犯贱,我丢下酒杯,回了房间。

醒来已是晚上。院子里人声嘈杂,灯光水一样漫过屋顶,一到晚上,就有人从城里上来找乐子,因为旅馆在夜里就成了酒吧。

我没想到阿卡会跟他们混在一起,我以为他会独自待在房间。

“你从前不大喜欢跟人打交道。”我走过去,坐在他们那张桌子边上,另外两个男人掉过头朝我看着,一个长着龅牙,眼窝深陷,一个脸上堆满了肥肉。

“现在喜欢了。”阿卡说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像锋利的刀,“这是我刚结交的哥们儿。”他把那两个男人介绍给我,仿佛我是他现任女友。

我没有喝酒,淡淡的酒香却熏得我眩晕,可能不是酒熏的,是我体内烦躁不安。只要看到阿卡的手臂在我眼前晃动——男人的性感在于裸露的手臂——我就会眩晕。

我尽量让自己沉在这种眩晕的状态中,这样往事就不会浮现出来,我也可以无耻地伸出手,碰碰他胳膊。那两个男人瞧见了我这一举动,很自觉地去旁边桌子喝酒了。“阿卡,你好像跟以前不同了。”

“今天跟昨天不会相同啊。”

“我是想知道,你有哪些变化。”

“任何变化都无关紧要,一切总会变化的,一切都在变。”

“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没有释怀过。”

“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啊。”

他说话的表情很认真,这一点倒是没有改变。

夜里,落着雪,街道被无数车辆碾压过,一片泥泞,只有街道两旁樟树上的雪,闪闪发亮,树叶仍然青绿。如果是夏天离婚,那我的旅程将美好得多,至少不会有泥水和雪。离婚之后,最好出去转一趟,否则一堆事都积压在胸口,父母的唠叨,对未来的打算,不过幸好没有财产纠纷。我是净身出户。我是自愿的,他不是大富翁,就为了平分一套房子,我觉得没有必要,虽然我也缺钱,但我是那种对一点小钱不屑一顾的人,你可以认为我虚伪。一开始,从他那里搬出来,我觉得一切都乱糟糟的,看不见生活的開端,也看不见结尾,我提着箱子,不知道该去哪里。我站在一棵树下,树叶在我耳边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这声音里,我听见了熟悉的说话声。我听见了外祖母的声音。我坐在火坑边,外祖母给我说故事,她说这些故事她从前给母亲也说过,可母亲从来没有说给我听。母亲太忙了。母亲和父亲去远处工作,把我扔在这里,我甚至有些恨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我?外祖母说,很多时候,人对现实都是无奈的,要理解别人的无奈。外祖母去哪里都带着我,她带着我去竹林拔笋子,去山上挖野菜。火坑里松木在燃烧,从外祖母说的故事中,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站在树下的那一刻,我知道了自己该去哪里。一辆的士一闪而过,泥水溅到我羽绒服上,留下几个斑点。肯定洗不掉了,就像记忆,有些记忆是岁月洗不掉的。听朋友说打车很难,还好有辆黑车在我面前停下来。将行李扔进后备箱,我就钻进了车里,车里开着空调,我冻得发红的耳朵微微发烫。司机问我去哪里,“你先随便开,让我想下。”这次来,事先跟朋友说好了的,但只告诉她,大概这两天到,要是没有落雪,我肯定就去她家了,现在我不想打扰任何人,当然,也不希望任何人打扰我,我给她发了个短信,说过了这个冬天再来。“我要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对司机说。

“几星级酒店?”

“好点的旅馆就行了。”

车之后开进一条昏暗的街道,街上还有几家店子亮着灯。一家旅馆的彩色招牌最为醒目,楼房是新的,有六七层,看样子是新修的安置房。我提着行李箱走上二楼,前台没人,我轻声问了声有人吗,一个男人从过道走来。过道铺着脏兮兮的地毯,他穿着一双鲜亮的皮鞋。他是个留长发的男人,脸庞一片空白,你从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生活的内容。他鼻子是脸上最突出的部分,在中国很少能看见他这么高挺的鼻子,这根鼻子配上他的长发和面孔,使他具有一种贵族式的忧郁。这种气质是很容易吸引人的,尤其对于一个离婚女人而言——我前夫是个没有味道的男人。登记完后,我拿着钥匙去了房间,房间不宽敞,但地板拖得很干净,电视机和桌子也一尘不染,一扇黑漆漆的窗户,映着我疲惫的脸,我希望明天推开窗户,能看见一番意外的风景。

白花花的光涌满了房间,那是冰冷的光,我爬起来,赤身裸体站在房间里,想起推开那扇窗户看一看。一打开,就有雪洒进来,原来窗口有枝竹子,窗外是条马路,马路对面,耸立着一片殘缺的楼房,还未完工。我知道不会有人看见我,即使有,我也不在意,以前洗澡和上厕所,我都是把窗户开着的,他说我不矜持,我说别人看见我了也是看一道风景;他说我不知羞耻,我说他没味道。和没味道的男人一起生活,只有枯燥和忍耐,而生活不仅仅只有枯燥和忍耐。我肚子饿了,想下楼吃点东西。旅馆老板和他老婆在前台的柜子后面吃饭,他老婆挺着大肚子,腹部圆润,我看得出是个女孩儿,想告诉他们,但他们也许想要的是个男孩儿,我想我不该多管闲事。可是那女人把我叫住了,她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吃午饭,还说冬天旅馆客人少。我谢绝了她的好意。我在楼下面馆吃了一碗面,想着怎么去几个旅游景点看看,冬天是旅游淡季,我喜欢人少的时候出行。看完这些景点,我要去度假村,那才是我这次来的目的。上楼时我问他们,去古城墙怎么坐车,那女人颤悠着大肚子,去房间拿了一张传单,“这是游玩路线,跟旅行社去划得来,不过现在下雪,估计没什么人去,旅行社可能关门了。”我觉得她表现得过于热情,有可能她的性格就如此,但看着那男人空白的面庞,我觉得有些悲哀,空白不会储存任何东西,包括妻子和孩子,包括情感。

下楼后,得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坐车,然后再转乘地铁2号线,这世界真是奇怪,一到下雨下雪天,人就没了,你会有种孤零零的感觉。雪薄薄的一层,在融化,古城墙一片苍茫,不见人影,城墙下偶尔有汽车开过。人就跟这城墙一样,迟早有一天,只剩下你形单影只,但人比城墙惨,人没它活得久。这一趟可把我折腾得够呛,回到旅馆,我的脚冻得麻木,脚背长了冻疮,发痒。我推开门喊了声服务员,突然意识到至今为止没看到一个服务员,这里是老板夫妻俩打理。

“有什么事?”曲折的过道,传来那男人的声音。

“有冻疮膏吗?”

“等下给你送过来。”

我瞥了一眼窗外,那几片竹叶的绿光渐渐暗淡下去,雪几乎没了。原本想开灯,但我不想那男人看见我脚背的冻疮。丑的东西总需要有所保留。

他敲了下门,我让他进来,他举了下手臂,晃过手里的冻疮膏,问我要的是不是这种,“哪种都行,冻疮膏都一样。”我说道。

“有区别的,就像女人跟女人不一样。”他说。

这话听来有些暧昧,好像我们之间很熟了一样,不过我赞同他的话。我道了声谢,指着电视机前的椅子说:“你坐吧。”他居然听了我的话,坐了下去。房间里几乎看不清了,他也没叫我开灯,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要是开了,我只能忍痛套上鞋子。为这,我对他生出一丝感激。我摸索着涂上冻疮膏,一股快慰的凉意刺进骨髓。涂完我将冻疮膏还给他。

“你留着用吧,冻疮长哪里的?”他在黑暗里问道。那声音仿佛摸得着,刀刃般,凉凉的,锋利,一贴近皮肤,就有划伤的危险。

“脚背,就一点。”说完就后悔了,我应该说一大块,他可能就会过来检查我有没有都涂到了,我确实渴望那种划伤的危险。

“你脚好了,带你去爬八面山,要是你感兴趣的话。”他说。八面山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一座山。

“我要去度假村的。”

“在度假村约了人吗?”

“没有。我必须去那里,那里有我的记忆。”

“噢,懂了。放心吧,先带你转转,然后我开车送你去度假村。”

说完他就出去了,冻疮膏没拧上盖子,我的手压在上面,压出一片白色乳状物,闻起来有股腥味。

我给旅馆交了一个月租金,它可以暂时收容我,如果度假村有合适的旅馆,我再打电话让老板退多余的钱。我自己买不起房子,要是在父母家久住,那份亲情就会变质,再亲的人,一起住久了总会相互讨厌,生恨。这几天我都没有出门,坐在房间里看书,顺便给杂志专栏写几篇文章。这期间,旅馆老板娘似乎哭过一次。那时我下楼去吃饭,经过前台时,看到她脸庞湿漉漉的,眼睛红肿,可能为了感谢此前她对我的热情,我停住脚,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她,但她没有拿,那双红肿的眼睛望着我,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敌意。她起身,快步走回房间,好像她身上没有那个大肚子,好像那个大肚子与她无关。千万别接受一个你不了解的人的热情,也许下一秒此人就对你冷漠,同时我记起这女人她丈夫说的话,他说的话被她听见了?或者他告诉她了,所以她对我的态度才变得这么快。

天已放晴,他的车停在楼下,车尾沾满泥水,我说要不要去跟他老婆打个招呼,他没有回应,发动了汽车。汽车先是经过那片未完成的工地,随后驶过一座桥,进入了郊区。和这个男人坐在车里,我感到不自在,想找点话说。

“你们把旅馆开到度假村,生意肯定好些。”

“我不喜欢生活在一群人中间。”

“难怪旅馆里只有你们俩人。”

“就要有第三个人了。”

“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

“既不希望是儿子也不希望是女儿,”他突然刹住车,看着我,“她怀孕了我们才结婚的,我还不想要孩子。”

“难道之前你希望她打掉?”

“没错。”

他继续开着车,车窗外掠过一片稻田,田里是腐化的稻茬,风一吹,能闻到那气息。我把头伸出窗外,冷空气灌入肺里有些难受,以前每次完事后,我就偷偷地吞一片避孕药,而前夫从来没有发觉,去卫生间洗个澡,他就回来躺下,立马鼾声连天,两年来,他甚至都没有怀疑过我有问题,也没有怀疑过他自己。所以说他是个没味道的男人。他想要个孩子,我不想要孩子,这社会谁都会离婚的,有了孩子,离婚就是麻烦事。我们的想法如此不同,天天吵架,离婚是自然的。

突然间,我觉得我跟这个男人是一路货色,我们都是不负责任的人,难怪我们刚认识就一起来爬山了。不过我能容忍自己不负责任,却不愿容忍别人也如此,这个世界越来越坏,但不应该有更多人变坏。我开始晕车了,想呕吐,叫他停车。他将车停在路边,我蹲在地上,他俯身轻拍我后背,我将他手推开了。

前面不远就是八面山,车刚开到山下,就有一个老头告诉我们,今天不能上山,景区没开门,山上有段公路在维修。他建议找个饭馆,吃了午饭再回去,并说抱歉,他也不知道公路在維修。我们要了两瓶啤酒,平时我喝酒不是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一瓶啤酒就麻醉了我神经,最后是他搀扶着我回到车上的。他将袖子卷到手肘以上,发动汽车时,两截白手臂就在我眼里游走,两只钩子样,在水里摸索,诱惑,一下勾住我体内的小鱼。我伸手抓住他一只手臂,他就用一只手开车。他的掌心沁出了汗珠,冰凉冰凉的,修长的手指沿着我手臂攀爬。我们将车开进一条小路,路两边是干枯的茅草。他打开车门,绕过汽车走到我这边,拉住我手臂,就像拔一株蠢蠢欲动的罂粟,把我拔起来。他把我扶到路边上,我又开始呕吐了。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抽出纸巾给我擦嘴角。“别这样。”我推开他的手。其实我心里是希望他这样做的,可我偏要推开他。我想起了他怀孕的妻子,想起了要去度假村的事,他给我擦嘴角这没什么,只是这个动作温柔,会扰乱我的心。

“今天别回去了,我们在山脚下找个旅馆住。”

“你无耻。”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上楼时,我不知道那女人有没有看见,我想象有一只红肿的眼睛嵌在某道缝隙里。

和他去了八面山,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好像我和他有了一个秘密,我害怕这个秘密像鱼一样被剖开肚皮,死沉沉地躺在光下。天气好转后,旅馆的人多了起来,都是些旅游的年轻人,还有舍不得住大酒店的中年人,他们带着各自的伴侣,多半是情人。夜里,那些房间传出喧闹声,充斥着整条走廊。这时,阿卡就会敲我的房门,他进来后顺手把门反锁了。在旅馆不像在八面山,必须小心翼翼,这让我既压抑,又感到一点刺激。阿卡坐在我身边,他的嘴巴贴在我耳朵上,他说想离婚,我说他疯了,孩子就快出生了想着离婚。

“不是我要孩子来到这世上的。”

“但是是你让孩子来的。”

“要是我把你肚子搞大了呢?”他笑嘻嘻地说,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笑,“你和我结婚吗?”

“我是不会跟你结婚的,”我说,“也不会和你睡觉。”

“我们是一路人,”他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在房间里踱步,“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我们是一路人,你一来我就看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爱上你了,你也爱我,可你不敢接受。”

“我们才认识多久啊,你说这话挺搞笑。”

“跟认识多久没有关系。”

我一直没有去度假村,每天我都说要去,阿卡也说开车送我去,我收拾好箱子准备去,刚出门,又把箱子放回去了。夜里,阿卡带我去酒吧,在里面,心脏就像一颗球,在我胸腔里蹦跳,我觉得我随时都有可能倒地而亡,这让我对他有了几分依恋。但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个值得依恋的对象。他点了两杯酒,留我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而他去找别的女人跳舞,这时,就会有男人过来跟我搭讪,同时将手放在我身上揩油,阿卡偶尔回头,刚好瞧见这一幕。我任凭那只手在我身上摸,当阿卡将头重又掉过去时,我将那只手打掉了。他搂住别的女人的屁股,跳得尽兴了,就走过来问我怎么样,我叫他把那女人带回旅馆,“你看起来可不像个会吃醋的人啊。”他说。

对面桌子上坐着几个摇头晃脑的人,看起来像是嗑了药。阿卡转过头,从肩膀上望过去,“要是我也嗑药你会怎么样?”

“你是个无赖。”

“我就那么让人讨厌?”

“没有人比你更无赖。”

“跟你开玩笑,别当真,”他说,“我想出去透透气。”他站起来,离开了桌子,从一片胳膊中穿过去,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单薄。我那句话有可能伤到他了,我不该那么说,但我不是个会道歉的人。

我们回旅馆时,往往已是半夜。站在楼下,我总觉得那双红肿的眼睛就在那片灯光中,被灯光浸泡得越发红肿。回到房间,打开灯,我内心才感到安宁。

那女人的肚子比原来更大,她很少坐在前台了,有时,我出门时她刚好从房间出来,远远地看我一眼,又折回去了。她早就知道我和阿卡经常在一起。她毕竟没有来扇我耳光,指着我鼻子骂贱人,也没有跟阿卡大吵大闹,所以即使她对我充满敌意,我也并不讨厌她。我和阿卡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一起出去玩而已,我没有做伤害她的事,不过看到她时,我心里总会隐隐感到恐惧。

有一天傍晚,敲门声又响了,轻,间隔长,看来敲门的人并不急,我似乎预料到了是谁,在某些情况下,人的直觉总是准确的。果然,她站在门外,穿一件深红色的棉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对我说:“你觉得会是个女儿还是儿子?”

“你想要女儿还是儿子?”我一开门,她就甩出这么一个问题,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我不是那种被别人威胁的人。

“女儿,因为男人更喜欢女儿,不过现在我觉得无所谓了,”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说,“对了,你现在有空吗,我老公出去有事了,我大着肚子不方便,想请你给我在厨房帮下忙。”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厨房铺的白瓷砖,地面湿漉漉的,靠墙摆着橱柜和一张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一把芹菜和大蒜,架子上方的墙壁,挂着一块风干的羊腿。灶台正对着窗户,抽油烟机似乎很久没有清洗了,里面积满了油。灶台旁边,是把挂在墙上的菜刀。她臃肿的身躯夹在门框里,整个厨房瞬间变小了,她说饭在电饭煲里,只需要炒菜,我问她想做什么菜,她告诉我肉在橱柜里。我打开橱柜,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各种塑料袋里不知装了些什么。我找到肉,拿出来放进锅里清洗。我把肉从水里提起时,瞥见旁边的菜刀映出她的身影。我慌忙转过身去,只见她手里攥着把菜刀,正对着我笑。“家里总要备两把菜刀。”她说,同时将右手食指放在刀刃上,来回轻轻移动,仿佛在试探它的锋利度。“你说,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哪个对男人更重要?”

“当然是孩子了。”我说,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赞不赞成这话,因为我没有过孩子,我还杀害过有可能成为我孩子的孩子。

“谢谢你帮忙,突然想起来,我老公更喜欢我做的菜。”她从我手里接过洗好的肉,放在砧板上。

这之后,那女人,菜刀,在我脑海挥之不去,让我回忆起来总觉得异样。但欣慰的是,我还能和阿卡偷偷去酒吧,偷偷出去玩,为什么说偷偷地?我是光明正大的,他从来不给她妻子说一声,好像不想让她发现。在旅馆,他来我房间我感到提心吊胆,让他别来了,他说,你既然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还怕什么呢?我无法反驳他。我们开车去野外,去隔壁城市,就是没有去度假村。那晚,我们从酒吧出来,在夜宵摊点了一堆烧烤,我们坐在帐篷里,寒风扎着帐篷布料,不让人安心。阿卡接了个电话,之后,他的眉毛和眼睛也像寒风一样扎人,他说要回旅馆一趟,叫我一个人吃,他会回来接我,最迟不超过两点。

两点夜宵摊收摊了,下起了毛毛细雨,我独自站在街边,想起刚下火车那晚,羽绒服被汽车溅上泥水的情景。他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他说过的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没有把我当回事。我恨他。我有什么权利恨他呢?他不是我丈夫,也不是我亲人,连情人都不是,我没有理由恨他。我蹲在路边上,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第二天醒来,前台没人,既不见阿卡,也没有看到那女人,几个房客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下楼,我这时才注意到,前台天花板的那根日光灯残缺了一半。旅馆似乎被掏空,被遗弃了。下午,阿卡从外面回来,他的长发就像蜘蛛网,结在那颗疲惫的头上。他一回来,就推开了我的房门,将脑袋埋进我胸脯,头发里散发出汗臭味。他这么疲惫,我没有推开他。

“去哪儿了?”我问他。

“以后你跟我一起打理这破旅馆吧。”他说。

“你离婚了?”我惊诧地问。

“昨天半夜送她回她妈家了,她嚷嚷着要回去,好像不回去就会死人一样,说不定生完孩子她也不会回来,”他说,“她还打烂了那根灯,真是不可思议。”

我捧着他的头,此刻,好像我们被扔在荒无人烟的沙漠,只能相依为命。以前,他们会在前台坐到半夜,“现在我们十二点就去睡觉,我们不应该那么累。”阿卡对我说,就像我已经答应了他似的,甚至,好像我们是夫妻。他決定重新装修旅馆,使它看上去上档次一点。但装修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劝他,等过了这个冬天再装修。

我在房间睡醒以后,阿卡端来了午饭,菜是他做的,他居然还做了番茄酱鸡翅,我最讨厌番茄酱。以前,我们一吵架,前夫就会把菜都加上番茄酱。我不愿再记起以前的生活,从离婚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应该与以前的生活一刀两断,包括那些厌恶,愧疚,枯燥和忍耐。我放下碗筷,看着他眼睛里倒映的那个女人,她快三十了 ,皮肤很快就会爬上皱纹,坐在电脑前打字,还得担心随时可能遭到脊椎病的袭击,由于吃了太多避孕药,小腹不再平坦,也有可能以后再不能怀孕了。年轻时,觉得未来都是归顺你的,其实,未来一直都在暗暗针对你。我说吃不下饭,想回房间躺一会儿。我还住在原来的房间,阿卡要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我不愿意,他也没有来我房间。阿卡的房间还遗留着那女人的气味。要是哪一天她突然回来,看到自己的老公跟房客在一个房间,那场面将不可收拾,我还是不愿冒风险。只在下雨天,他会走到我房间门口,敲敲门,说:“今晚不跟你睡我会冷死的。”我没有理他,把门死死闩住。

我在房间里抓紧时间赶稿,最近落下了好几篇文章。我不是个有天赋的作者,不然我可以去当个知名作家,拿版税养活自己。也许等过了这个冬天,我会去找个稳定的工作,毕竟人最重要的,还是混口饭吃。

阿卡推开房门,将脑袋送进来,他的发梢上挂着一粒饭,“怎么样,现在去广告公司做牌子?”他问我。

“行,等下我陪你去,”说着我盯住那粒饭,“你头发是不是要剪短一点?”

他低头看了一眼,说要是我喜欢,他可以剪成板寸头,“那么多板寸头,你一剪,站在人群中还有辨识度吗?”我说。最后他只将头发剪得刚好遮住耳朵,他说以后头发就保持这个长度,作为对我们这段感情的纪念。我说,他完全在胡说,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感情,哪来“这段感情”。阿卡从房门口离开,我在想着他说的话。感情无法以任何形式纪念,最后剩下的只有回忆,而且多半充满痛苦。和前夫离婚后,估计他又跟别人结婚了,尽管他跟我说过他不会再结婚。我要是不提出离婚的话,他一辈子都不会和我离婚,他对生活充满了忍耐,他愿意忍耐一切,他的忍耐没有限度。即使我不生孩子,他也会忍耐。没错,他不是包容,理解,只是在忍耐。

广告牌是按照阿卡的想法做的,在我看来,和以前的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多花了几百块钱。请工人来装广告牌时,我对阿卡说:“等以后这栋楼的门面都转让了,你可以都租来开旅馆。”

“那要看我是不是在他们破产之前破产。”他看了我一眼,靠墙站着,冬日的阳光晒在他身上,他像是嵌进了墙壁里,晒成了一张老照片,而那双眼,是老照片上的两个斑点,许是发的霉,许是蟑螂的屎。他终究要被我忘记的,他也会忘记我,只是忘记还需要一些时间。

旅馆又来了一批新房客,比之前更多,不过,这可能与换了新广告牌关系并不大,旅馆也是一条河流,有低谷,也有满溢的时候,而岸上,总有人等着过河。十二点一到,我们就关了前台的灯,只有柜子上的那只招财猫闪着微暗的红光。晚上竟出奇的温暖,我们回到房间,这次我让他进来了。我坐在床沿,阿卡坐在电视机前的那张椅子上,就像我们第一次共处一室那样。窗户开着,没有风,那片工地上的塔吊高高耸立,工地上的灯光投向辽远的夜空,白,硬。偶尔传来几声金属的敲打声。阿卡没有走过来抱住我,或者做其他的举动,他只是面朝窗外,脸的一半被照得惨白,一半隐在黑夜里。突然他将头转过来,问我有烟吗,他说他从不吸烟,所以没烟。

“既然不抽,怎么现在想抽了?”我问。

“今天一天都想抽,怕抽了就死了,”他说,“夜里抽不怕,反正睡一觉也相当于死了。”

“去前台拿。”我说,并没有问他抽烟为什么与死相关。

“我不抽,所以旅馆没烟。”他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嘴里叼着一支点燃烟,他说他敲开房客的门,问人要了一支。他将一个水杯接满水,充当烟灰缸,放在桌子上,然后说,他以前去医院检查过一次,医生说他的喉咙处有根血管相当薄,以后不能抽烟了,酒也得少喝。我想去拿他手里的烟,他伸出胳膊将我拦住了,“让我抽一口,”他说。

烟雾包裹住他的脑袋,他那半边惨白的脸泛着青绿,抽了两口,他就咳嗽起来,后背不停抽搐,我站起来夺过了那支烟,丢进水杯,杯子里响起嗤的一声。“今天她妈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快生了。”他看着我说,眼里咳出了一滴眼泪。

“这是好事啊。”我说,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不过說出口的似乎不是我心里所想的。

“睡吧。”他走了出去。

就在我睡得正沉时,有只手在轻轻摇晃我肩膀,眼前的一道缝隙里,出现了阿卡的两只眼睛,随后是他整张脸,我困倦极了,问他干嘛,他说他现在得赶去人民医院。

阿卡站在医院的产房门口,手掌和额头都流着汗,期待着见到新生儿,尽管他曾说过他不想要那孩子。当温热的骨血从你脚下淌过,浸润到你脚趾的时候,你不可能仍无动于衷。医院的过道空空荡荡,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医生和护士偶尔从你身旁经过,不问生,也不问死。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看到了那个血管里流着他血液的新生命。那一刻,想必他感受到了作为人父的喜悦。

但这一切我都无从知晓,只是猜测。那天夜里我就收拾行李,离开了旅馆。我没有去度假村,而是去了其他地方工作。过了半年左右,我才听说,他们的孩子在那个冬天死了,在孩子死的第二天,那女人被带进了看守所。

我们在旅馆院子里喝着酒,天下起了雨,这群人没有躲雨,疯了似的淋着雨,在雨水里大吼大叫。阿卡也跟着吼叫,他看起来快活极了。夜里下着雨,我睡得很沉,早上起来吃早餐时,又碰见了阿卡。他说他跟那龅牙哥们儿借了车,“好久不见了,要不要一起去兜风。”他问我。

院子里还飘着细雨,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的请求,在我思考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走了。

他借来了车,旅馆到山下是一条环形公路,两边茂盛的灌木湿润,明亮,时而窜起一只红翅膀的鸟儿。阿卡的脸比过去坚硬了,那根鼻子像是更深地扎在了脸上,怎么拔都拔不出。我深深吐出一口气,问他:“你的旅馆破产了吗?”

“在破产之前就被我卖掉了,”他说,“人还是要明智的,等到破产后再卖,又能得到什么呢?”

车行在半山腰,整座山坡在脚下熠熠闪光。阿卡说了实话,他说卖掉旅馆赚了一笔钱,拿那笔钱去炒股了,但他是个新手,结果可想而知。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说。

“赚钱,开旅馆,”他说得很轻松,又补充一句,“这旅馆老板是我哥们儿,我们会合作。”

我终于相信世间的事情是一件套一件的,所有的事情都将重复,就像俄罗斯套娃,打碎一个,里面一个是相同的。阿卡卖掉旅馆,他还将开一个旅馆。

山下有条河,河流穿城而过,我们沿着河岸走了一个小时,雨飘进耳朵和脖子。我们的头发都粘在了脸上,阿卡抬起胳膊,拂开额上的头发,但这次看到他手臂,我却没有眩晕。我体内的火焰被这蒙蒙细雨湮灭了,没了火星的灰烬,再燃不起来。

淋了雨,我感冒了,旅馆这两天闹得越发厉害,音乐会的舞台也正在搭建。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从头到脚都在流汗,被子像浸在水里,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碗姜汤,是我请旅馆的服务员煮的。回旅馆的那天下午,我的头就有些沉重,这是感冒的征兆,但山上没有药店,我本可以告诉阿卡,让他开车带我下山去药店买药,但感冒也变得隐秘了,隐秘得不愿让旧情人分享。噢,不,不是旧情人,我差点又忘了,只是一位故人。这期间,有人敲过我两次门,我知道是阿卡,但我不会给他开门。音乐会那天清晨,我就搭了一趟顺路车下山。我没有看到音乐会。

我想我们总会抛掉曾经热爱的。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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