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饼记

2023-10-07 15:18:46郑骁锋
广州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永康二叔

郑骁锋

长年行走在外,天南地北的吃食尝了不少,有时候遇到食材或者做法与家乡类似的,难免会比较一番。

可越是比较,越是沮丧。

老家永康,虽然现在颇有点钱,一个四五六线小城,房价也炒上了三万,但20世纪80年代之前,日子却苦得很。不是洋芋番薯,便是霉干菜萝卜丝。毕竟人多田少,又僻居山里,农耕时代果腹不易。

关于美食,永康先天不足。若要硬推一样代表,或许只有麦饼。

永康麦饼分肉麦饼与小麦饼两种。小麦饼无馅,其实就是一张摊面皮,与山东煎饼有点像,但绵软而筋道;吃法不讲究,豆芽、金针菇、萝卜、豆腐、千张、粉丝、煮蛋、白切肉,甚至还有冷饭团,想吃什么,更确切说,桌上有什么,通通卷起来啃咬便是。肉麦饼则顾名思义,以夹心肉切丁为馅,拌少许霉干菜抑或雪菜,上平底铁锅,炭火烘烤而成,一咬满口油,甚是解馋。

乡人日常吃的大多是小麦饼。肉麦饼每只至少有二两肉,不便宜——我记得自己读小学时,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卖五毛一个,当时我母亲在一个国营伞厂上班,每月工资是二十四元。所以若非必要,比如还情酬谢,抑或探病慰劳,很少有人舍得买。非年非节,又无客无病,平白无故吃肉麦饼,甚至会被视作破产败家:有一上辈乡邻,媳妇赶集,瞒下几毛卖猪崽的钱,偷偷吃了一个,被婆婆知道,硬是念叨了几十年。

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将吃肉麦饼视为一大盛事,若见有人买食,时常集体聚观。而此时食者往往越发得意,鼓腮掉舌吞咽有声,引得诸童涎水流了满地。

然而,中年之后,再回想起这幕场景,我却从那些食饼人看似享受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某种宣泄,他们不无夸张的咀嚼,甚至让我联想到了兽类的撕扯。

很多人给过我这种印象,二叔便是其一。

在我的家族,二叔是一个禁忌话题,所有人都会尽量避开。偶尔谁不小心提起,大家便会沉默许久,如果被我奶奶听到了,则会下意识地咒骂几句“那个畜生”。虽然这个时候,她经常会不自觉地去擦拭眼角。

我奶奶养育了四子一女。我父亲是老大,下面是一个姑姑和三个叔叔。其实我一直觉得,奶奶的这些子女,最有本事的,还是二叔。

即便是父亲,也比不过二叔。

我这么说,或许有私人感情在。上小学前,因为父母的工作三班倒,我经常被寄养在奶奶家。我是长子长孙,当时几位叔叔都还是单身,平生有了第一个侄子,既新鲜又好玩,对我都很疼爱,买零食买玩具,想尽办法哄我开心。但我觉得对我最好的,还是二叔。

因為二叔随便拿块木头,砍砍削削,不一会儿就能做出一把手枪或者大刀。我记得,他还照着某部电影,做过一只让我在小伙伴中大有面子的摇晃木马。

虽然只有二十来岁,但二叔已经是个熟练的木匠。他有一只比我还高出一头的箱子,里面藏着很多奇形怪状的工具——现在,我当然知道,不外乎刨锯、斧锛、锤尺、墨斗之类,但这对于五六岁的顽童,无异于一个阿里巴巴的宝库——不过,二叔总把这只箱子放在身边,看得牢牢的,我只要试图靠近,他就一改平日的宠溺,极其严厉地将我轰走。

这自然是为了安全起见,毕竟很多工具都有锋利的刃口。但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幕,却隐隐感觉,二叔不准我触碰那只箱子,或许还有另外的深意在。

至少,我相信,他应该是不希望自己的侄子,以后也做一名工匠的。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其实有点反抗宿命的意味。

几年以后,三叔也做了木匠。事实上,我的父亲如果不是遇到长广煤矿招工,有机会吃公粮,很可能早就做了木匠。

如若不考虑时代变化,按照永康的传统,即便不是木匠,我长大后,大概率也免不了做个别的什么匠,敲敲打打度过一生。

做手艺,自古以来便是永康人最大的生路。

永康地势崎岖,山地丘陵占了七成,且红壤广布,不利于农作,产粮难以自足。民生艰难,逼着邑人在种地之外从事各种匠作,以填补家用。

永康匠作,种类齐全,而以小五金为盛,打铁,打铜,打金,打银,打锡,钉秤,制锯,修锁……加之石、木、泥等传统大项,几乎村村都能凑出一套七十二行手艺人,人人都能掌握一两门手艺,因此也被称为“百工之乡”。而无论哪一个行当,都得正儿八经地摆酒拜师。

学徒学艺,也就是本地人说的“跟师爷”,从入门到出师,至少要三年。这三年相当辛苦,说是徒弟,事实上相当于师爷家的一个免费劳力。耕田插秧割稻晒谷,洗衣做饭挑水劈柴,甚至倒马桶抱小孩,出门挑重担,上工前打扫作场,收工后整理工具——这些都得做。吃饭先给师爷盛饭,盛饭要盛锅沿饭,夹菜只能夹自己面前的碗沿菜,未经师爷示意,绝不能夹荤菜,而且必须比师爷早吃完。

这只是正常的规矩,遇到脾气不好的师爷,张口就骂劈头就打,做他们的学徒,简直就是小媳妇伺候恶婆婆,每时每刻都得忍气吞声察言观色,天大的委屈也不能表现出半分——我听过不止一位老匠人,如此感慨自己的学徒生涯:连尿都得小心翼翼地沿着尿桶壁撒,因为那样才不会发出声音。

只有做了师爷,才有资格机枪一样突突突地浇在尿桶中央。

读完初中,二叔便去拜了师。虽然从来不谈自己的学徒经历,但我相信,这三年,二叔过得应该比一般人还要煎熬。大概是遗传了爷爷的孤僻,我父亲兄弟几个,大都偏于内向,沉默、保守,甚至有些拘谨,比较能够适应学徒的伏低做小。但二叔却是个例外。

我确信他的性格是相当张扬的。除了一些直接印象,比如喜欢热闹,喜欢吹牛,几位叔叔中,他的朋友最多,而人越多,他就越兴奋。还有他的棋风——

二叔酷爱下象棋。而他下棋,开局永远是当头炮,擅长以攻代守,兵行险着、逼宫肉搏更是强项,自诩“胆大吃虎肉”。

因为是二叔教的,我下棋继承了他的风格。在经历过无数失败之后,我终于承认,这种看似悍勇的下法,其实风险极大,就像程咬金的三斧头,如果第一轮冲锋击不溃对手,招数用老锐气泄尽,各种败象便都上来了。

但二叔毕竟很聪明,一般人要挡住他的三斧头,却也不容易。在我印象中,他赢多输少,于是,我便经常能够看到,他大兵压境,驱赶着对方的光杆老帅,在田字格中团团转,号称“磨麦”。

这个时候,他红光满面,大呼小叫,连头顶都隐隐冒出白雾般的汗气。

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人生如棋这句话的沉重。

学会下棋之后不久,我发现,虽然二叔对我很好,但父母却好像越来越不愿意我和他待太久。

现在想来,或许与我越来越喜欢顶嘴有关。

事实上,当时我七八岁,正是最人厌狗嫌的年纪,喜欢叛逆和表现本是正常,但我父母很可能将我那个时期的牙尖嘴利,归咎于来自二叔的耳濡目染。

有时候,连我姑姑也笑骂道,你那张嘴啊,学起野话一套一套,长大了也是像二叔那样跑江湖的。

姑姑的话,居然令我有点莫名兴奋。对于江湖,我并不陌生。那时香港的武侠片,已经在内地很流行,而我二叔,是一个狂热的功夫迷,《少林寺》上映时,一连看了八场,整整两天,吃住都在电影院,脸都看黑了,仍意犹未尽,一度还筹划过上嵩山。平时更是三天两头到街上的录像厅看录像,还经常带上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台词,我听也听得熟了。

我一直以为跑江湖就是去学武功,还因此缠着二叔给我做了把木剑,但后来才知道,姑姑说的江湖,其实是手艺人的“行担”。

加硬、起衡、加黄、加白、仰天、大糊涂、小糊涂。

这些词语,看似莫名其妙,其实每个都代表一种行当,如打铁、钉秤、打金、打银、铸锅、做泥水、做漆。

这些被我姑姑戏称为“野话”的隐语,是永康语言体系中的一股潜流,是行担的手艺人,在异地他乡彼此辨认的暗号。

在永康,“行担”,既是名词,也是动词。用作名词时,是指由两只篰篓组成的担子,一只装材料工具,另一只装衣被行李,用扁担挑着走;用作动词,便是一种到处游走的经营方式。

打镴壶、打铜壶、铸锅、补锅、箍桶、修锁、做篾、磨剪刀、磨菜刀……

永康手艺人,大部分都是出门做日常小五金修补生意的,而且走得很远,上至东北下至海南,即便新疆西藏,也无处不到,甚至还有人涉险偷往缅泰等邻国,号称“府府县县不离康,离康不是好地方”。

就像那副担子,挑起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重,出门人的苦楚,也只有出门人自己才能真正体会。

永康的手艺人,通常都是孤身上路,最多带上个把徒弟,一副行担,两双脚板,跋山涉水讨生活。吃的是百家饭,住的是凉亭、破庙、祠堂、桥洞。每到一地,无不曲意迎合、百般奉承,见狗都得三分笑。

行担一趟,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

也有很多回不来的。三灾六病、刀兵匪患,异乡为客,不说如同唐僧取经那样步步有难,也是风云难测,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倒在哪片乱葬岗。

明清以来,永康流传着一种极为神秘的“省感戏”,内容都是阴曹地府、因果报应的故事,禁忌很多,而且需要配合佛教法会或者道教醮仪一起进行。

这其实是一部匠人版的《招魂》。因为此戏演出,主要目的并非乡民娱乐,而是超度那些殒命他乡的手艺人。

所有的省感戏,都以“殇”为名,比如《毛头殇》《草集殇》《溺水殇》等。

殇,意为未成年而死,一个极其伤感的词——行担上的江湖,丝毫也不浪漫。

不过,也有一些手艺人是因为没有赚到钱,自己不肯回来。

毕竟那副行担上肩之时,每个汉子都做过衣锦还乡的梦。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肉麦饼。高手烤饼有个绝招,面皮捏褶收口时,往往都会往上提一提,以灌入一团空气,让整个饼看起来更加饱满。

因为这个有些虚幻的饱满,我忽然对永康传统的两种麦饼有了新的理解:要么一张光皮,要么包上小半斤肉,这两种看似丰俭各走极端的麦饼,其实是彼此呼应的整体,分别具有不同的意义。

一苦,一甜;一廉,一贵;一低调,一高蹈;一积蓄,一爆发。

或者直接说:一出发,一回归。很大程度上,永康的小麦饼,是为了出门而被发明的。它的同类还有铜罐饭、炒米粉、霉干菜、豆腐干……严格来讲,这些食物并不能称为美食,但都有着不易变质、耐储存的特点。

背井离乡,冲州撞府。这些都是永康人谋生路上的干粮。

而肉麦饼,则是得胜还朝时,自己对自己的犒赏。

当然,同时也是一种对家乡父老的汇报,抑或说,炫耀。

我有口福,和二叔在一起的时候,时不时能够吃到肉麦饼。特别是边上人多的时候,他经常不用我开口,就会随手从兜里扯出一张钞票,拍给我,说大人说話,你自己玩去,饿了就买个饼吃。

当然,更多时候,他自己也吃,往往还要加上一瓶本地出的“五金”啤酒。像很多手艺人一样,二叔喝酒,不用杯子,也不用开瓶器,直接用牙齿咬开,也不坐,就那么站着仰脖灌。

看人吃饼时,我关于兽类的联想,便来自二叔:虽然在大口大口地撕咬,但我总觉得,这时候的二叔并不快乐,特别是酒喝得越多,表情反而越紧绷,到后来变得简直有些狰狞。

每当这时,我就感觉二叔很陌生。

当然,这个陌生也与二叔的胡子有关。

不知什么时候,二叔的上嘴唇留起了一抹小胡子。

事实上,蓄胡子并不适合二叔。我们家族的男人,脸型都偏宽,颧骨也偏高,现在再横着抹上一道,越发暴露了这个缺陷,显得五官更逼仄。加之二叔只有一米六出头,身材矮硕,说话梗着脖子,看起来很有些痞气。

记忆中,除了二叔,我父亲和三叔、小叔,都没有留过胡子。

父亲应该是劝他刮过胡子的,但没有成功。

毕竟没做过手艺,父亲不会明白,胡子对于行担者的意义。我有一位与二叔年龄相仿的老同事,在20世纪80年代做过很多种行当。据他说,当年,几乎所有的出门人都留过胡子,除了标榜手艺老到,还有很多妙用。

他说,一样谷养百样人,行担在外,难免有人手脚不干净,或减工窃料,或偷鸡摸狗——从前乡人纯朴,晒东西都在露天,无人看管,很多手艺人经过时,便顺手牵羊,番薯黄豆萝卜丝霉干菜,不管什么都狠狠抓上几捧,他还见过有人穿着一条不知从谁家晾竿上扯来的健美裤,紧身勒臀,大步流星,将一副行担挑得无比性感——甚至还有仗着见识广嘴皮溜,诱拐妇女的,以至于浙江周边很多山区,人口失踪,第一反应便是去追永康人。

这种种龌龊勾当,一旦案发,事主的棍棒没轻没重,那苦头可不好熬。

这时胡子就起作用了。眼见得追兵上来,实在逃脱不了,干脆摸出刀,把胡子刮干净,再迅速换件衣服,将行担掉转方向,迎头而上,有时真能蒙混过去。

我这位同事说,不要以为说笑,这都是真事,对于很多只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一撇胡子,足以误导记忆。

他还说了自己亲身参与过的一个“胡子局”。

当时他做的是修理磅秤的生意。通常两组人合作,第一拨先找到粮库猪场等需要称重的单位,以免费调准的名义,将好好的磅秤拆散,乘人不备,还藏个螺丝扔个砝码什么的,做点小动作,然后告诉负责人,这秤有问题,需要修理,报价却高得离谱;谈不拢便装作生气,也不将磅秤还原,甩手悻悻而去;主家一天也离不得磅秤,但满地零件,自己又没有办法,正急得跳脚,第二拨人到了,佯装谈其他业务,听了情况后,先是陪主家大骂前面那些人无德,然后说正巧,自己也懂修秤,开一个比原价低得多,但也相当可以的劳务费。于是皆大欢喜。

他说,这样的局,特别适合在西北,甚至一个地方可以做两次,来回都不闲着。只要被选中做坏人的,一次有胡子,另一次没胡子,就不容易被认出来:“北方人实诚,他们眼里,南方人长得都差不多,胡子算是最大的特征。”

二叔做的是木匠活,邻近就有不少,不用走那么远,最多也就是江西福建周边。他留胡子,更大程度上,应该还是装老成,不想被人看得太年轻。

就像从来不提起自己的师爷,二叔也从来不跟我说他出门的故事。不过,能感觉到,在我上小学后,他好像越来越有钱了。

手艺人大多有烟酒嗜好。我虽然不懂牌子,但也能发现,二叔抽的烟,烟壳越来越硬、越来越精致。还有酒。以前二叔喝得最多的,除了奶奶酿的糯米酒,就是供销社舀的散装五加皮,但现在,他经常会到食品商场拎回一些瓶装酒。那些酒瓶特别大,标签都花花绿绿的,还有很多外国字,当然,最显眼的还是中国字,我已经能够认得一些字了,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味美思”和“雷司令”。

二叔有钱,我也沾光。肉麦饼已经不稀奇了,跟着他,我吃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比如当时大城市很流行的大白兔奶糖,甚至整盒的酒心巧克力,菠萝、杧果等以前只能在画上看到的热带水果,也能隔三岔五尝尝鲜。

有一天傍晚,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扁担长的蛇,用编织袋装了,拿来我家烧,说是夏天对小孩子的皮肤好。可把我母亲吓坏了,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最后还是二叔自己收拾的。

当时我家住在临街的胡同,街边沿有条排水沟,附近人家常到沟边剖鱼宰鸡。二叔拎着那只明显装有活物的编织袋一出现,便吸引了很多人。我胆小,不敢看二叔杀蛇,躲在人群外,只听到一阵一阵的惊叫。

忽然,人群倏地炸开,我看到蛇皮已被剥去,白花花的蛇身被二叔倒提在手中,疯狂扭动;大家拼命往远处躲,二叔却满脸得意,连小胡子都翘了起来。

或许是这一幕给我的印象太深,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猜想二叔的手指,或许便是在这种场合下不小心被哪条蛇给咬掉的——有一次出门回来,他的右手中指突然少了一截,伤好后看起来特别白嫩光滑,我一直想摸摸,但总被他懊惱地甩开。

虽然二叔对断指原因三缄其口,但有时又毫不忌讳。比如下棋,他最喜欢用残缺的中指推动棋子,嘴里还碎碎念,说什么只用半根手指,你照样翻不了天。

我读三年级那年,二叔竟然买了一辆国产嘉陵摩托车。

写这篇文章前,我查过县志,永康历史上最早的一辆私人摩托车,是1983年4月,一位应姓县城人买的雅马哈80。二叔买摩托车只比他晚了几个月。

在那个年代,拥有一辆私人摩托车,豪横程度不亚于现在拥有一辆玛莎拉蒂。

而我二叔,当年只有二十七岁。

二叔的钱,是承包县里的解板厂赚的。

解板是永康土话,意思是将原木锯解开来,相当于木料的粗加工。

现在回头看,二叔的成功一点儿也不足为奇。毕竟当时国家经济正处于一个巨大的风口期,套用网络语言,即便是一头猪,顺应了风向也能被吹上天。

但二叔的难得,也在于此。百工之乡,木匠何其多,但机会来临时,却都在观望犹豫,只有他跳了出来。

当然,我不认为二叔的英明决定,来自他对政策的精准判断。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他争强好胜,凡事喜欢在前的性格所致,就像他横冲直撞的棋风,以及那句“胆大吃虎肉”的口头禅。

有了摩托车后,二叔的胆大,又有了一种新的表现方式。

永康老城,有江水横穿。为防水患,砌了一条堤坝,时有好事者骑车上堤,以赌赛勇敢。这其实相当危险,因为堤坝比一人肩膀宽不了多少,而且是毛石垒砌,坑洼不平;外侧高出水面却有五六米,内侧则是急坡,坡底俱是瓦砾垃圾,一旦失坠,后果难料。

一般上堤的,都是自行车;骑手也屏息凝神,丝毫不敢大意。

但二叔却骑着他的红色嘉陵摩托车,在堤上来来回回,驰骋如飞,每次都能引来很多人围观;人越多,二叔表情越松弛,有时还来一把双放手,吓得人们惊嘘不已。

堤坝尽头,有个转角,能遮挡视线。骑到这里时,二叔经常会停下车,梗脖挺腰,朝江中痛痛快快地撒上一泡尿。

那一刻二叔肯定不会意识到,这条疯狂的堤坝,竟然已经是自己的人生巅峰。

发达之后,我却觉得二叔越来越不好玩了。

他的身边整天围着一群朋友,没日没夜地喝酒,打牌,根本没工夫理我。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烟气。

他还玩上了枪。当然,我说的是气枪,当时是合法的。他经常背上枪,骑着摩托车出门打鸟,打到了就用铁丝穿起来,挂在腰上一路招摇。

实话实说,这个残忍的游戏让我感觉非常刺激,但我的父母却对此极其反感。他们原来对我整天跟着二叔东游西荡就不太高兴,现在更是有了正当的反对理由;渐渐地,我去奶奶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见到二叔也越来越难得。

不久,二叔结婚了,婶子是位裁缝。很快,他们有了女儿。而我的功课越来越多。大家都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几乎只能在春节家族聚餐的时候,才能见到几位叔叔了。

但二叔的状况,一年不如一年。

二叔越来越嗜酒,还开始赌博,赌输了就回家拍桌子打老婆。奶奶对他早已约束不住,作为长兄,我父亲无数次苦苦劝他,但他总是当面接受转身就忘,反而越喝越凶,越赌越大。我上初中后,解板厂歇了业,那辆嘉陵摩托车也不知哪里去了。他重新做起了木匠,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勉勉强强敷衍着。

不过他对我还是很亲切。有一年除夕,全家人照例在奶奶家革岁,酒桌上,二叔突然看着我,很严肃地问:“你还认我是你叔吗?”那时,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舌头都有些大了。

我被问得一愣,但下意识回答,当然认啊。

二叔似乎松了口气,表情也柔和下来,摸出一个红包,要给我。当时我知道他的经济已经不那么好,加之父母眼神暗示,便坚决不收。

二叔黯然把红包放回兜里,重新端起了酒碗。

从小到大,我见到的都是意气风发的二叔。我总以为,他目前的落魄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重新骑上摩托车,在小城里轰鸣着穿街走巷。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二叔的下坡路,才刚刚开始。

日子就这样各循其道而又波澜不惊地过着。

大概是我读初三时,有个周日,我和几个同学在街上闲逛,我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正聊得开心,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你还认我是你叔吗?”

我悚然回头,二叔手里提着一个酒瓶,醉醺醺地站在四五米外,眼神直勾勾盯着我。头发杂乱,胡子拉碴,脸色灰暗憔悴,衬衫敞着胸口,上面沾了好几块污渍。

一时间我没反应过来,根本想不到二叔会变成这副样子,直到他又问了一句,才嗫嚅道,认。二叔听到后,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激动,摇摇晃晃追上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忽然感觉自己面孔发烫,拉着诧异的同学,甩下一句“我还有事”,匆匆跑远了。

少年的面子,多么稚嫩,多么可悲。

二叔离了婚。可怜的二婶,把孩子托给我奶奶,黯然离开了这个家。重新成为单身汉的二叔,喝酒赌博更加肆无忌惮,直至败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因为长年酗酒,导致酒精中毒,手开始发抖,木匠活也没法再做。

他已经是一个标准的酒鬼了。

坦白说,无论哪个时代,酒鬼都不稀奇。凭着奶奶和我父亲、姑姑,以及其他几个叔叔的接济,二叔的温饱原本不成问题,用奶奶的气话说,就当多喂一头猪,大家也做好了养他一辈子的打算,但二叔却很不配合,还是顿顿要喝酒,否则就砸碗摔筷,撒泼骂娘,后来发展到不分白天黑夜,亲戚朋友,一家家敲上门去,大吼大叫讨酒喝。

全家人,包括左邻右舍,都被二叔折腾得苦不堪言。绝望之余,奶奶甚至认为他是被鬼魅迷失了心窍,请和尚上门做过好几次法事,父亲兄妹几个,则怀疑二叔的精神出了问题,捆牲口那样将他捆起来,送到专科医院。

医院检查了,却说一切正常。

我相信医院的诊断结果。

因为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我发现,改革开放后,县城的第一代富豪,也就是二叔那批摩托车主,或赌或嫖,绝大多数都染有恶习,因此鲜有好结局;他们中的一大部分,甚至因为驾车过于狂放而死于非命。

现在回头看去,他们的风驰电掣,暴发户心态之外,或许也是借此掩饰追丢目标后的惶恐。就像我二叔,承包解板厂之后,他显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本质上,他只是一个手艺人,不过胆子比别人大一些而已。

他的幸运,在于身处一个传统崩塌的时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事实上,永康百工还是很看重匠德的,故而师爷特别严厉。比如秤匠,便被告诫,每颗秤花都对应天星,倘若心贪昧戏弄,便会折损自家福报。因此,像修磅秤那样的骗局,在从前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但他的不幸,也在于身处一个传统崩塌的时代。就像马必须走日、相必须走田,一局棋成立的基础,其实是各种规则;一旦这些规则被宣布无效,棋手越是老练,心里便越是兵荒马乱。

无论幸与不幸,二叔都被裹挟进了一场世道人心的大拆大建。我因此想起了永康的祠堂。永康手艺人,大多对祠堂怀有特殊感情,将修建祠堂视作终极的光宗耀祖,比如工匠最集中的芝英,区区一镇,便有上百座祠堂,号称世界之最。

而二叔的解板厂,卻办在一座祠堂里。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既是最后一代行担人,也是第一代行担破坏者。

事实上,在二叔关闭解板厂的同时,永康出现了很多家庭式的五金作坊,其中有一大部分,日后发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厂家,甚至还出现了集团乃至上市公司。而它们掀起的第一波经济浪潮,则是电动工具。

当电力催动工具,对于传统手工业者,是否意味着须彻底地缴了械?

行担之乡,正进行着一场残酷而激烈的内讧。

——多么意味深长的巧合:二叔他们赌博时,最流行的牌局,名为“拷老司”;而“老司”,正是永康人对各种工匠的概称,比如“做木老司”“打铁老司”。

被日夜拷打的老司——二叔的癫狂,与其说是精神疾患,我更愿意理解为,时代剧变之下,一个敏感者的迷茫与焦虑。就像一条不小心被冲到沙滩上,却跟不上潮水返回海中,挣扎窒息的鱼。

初中毕业后,我到外地读了中专,与奶奶和叔叔们的联系越发少了。

在此期间,我陆陆续续听到,二叔越来越狂躁,连邻居都受不了,奶奶只能另外找人换了一套小房子,把他赶了出去。

有一次回家,我远远就发现,二叔蹲在路边的一个棋摊边上,指手画脚。近前看到,已经过了清明,他穿的还是一件厚棉衣,灰蒙蒙油腻腻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头发花白了,胡子还在,但明显很久没有收拾,稀稀拉拉垂到了嘴角。他的全部精力都在棋局上,没有察觉到我,嘴里唾沫横飞,不停地支着儿,有时按捺不住,干脆直接下手——我注意到,他推棋子用的,还是缺了一截的中指。

看得出来,弈者和其他观棋者都十分讨厌二叔,一遍一遍把他推搡出去,有一次还把他推了一个倒仰。但二叔也不恼,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继续凑上前去。

我忽然感觉很心酸,转身逃也似的拐入了小巷。

之后我又遇见过二叔好几次,他的状态越来越糟糕,有好几次我都想给他买点吃的,但总是鼓不起勇气和他打招呼,只敢远远地看几眼,然后落荒而逃。

我想,我是懦弱的。

2007年9月,一个暴雨后的清晨,有人在永康江里,发现了二叔的遗体。

那年,二叔五十岁。

得知消息后,奶奶不吃不喝呆坐了一天,最终长叹一声,说这样也好,趁着自己还在,干干净净送他走。

二叔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目击者,是一位在江边摆小吃摊的老妇。据她说,那段日子,二叔每天傍晚都会来买一个肉麦饼,有时还加瓶啤酒。她对这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印象很深,说别看穿得邋里邋遢,嘴巴却刁得很,每次吃饼都摇头甩脑,不是嫌猪肉不是两头乌的,就是嫌雪菜不是九头芥的,说什么现在的永康人,连饼都烤得越来越不地道了。

她还说,我二叔吃饱喝足后,经常会到江里洗个澡,到天黑了再晃晃悠悠离开。没想到,那天下去后就再没上来。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突然意识到,二叔淹没的地方,距离当年骑摩托车的那道堤坝,其实只有几百米。

二叔的后半辈子,原来只走了这么一点儿路。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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