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瑞
一、张雁
龙山下雨时,楼燕织线般频飞,201室的绿纱门从不关严,满室兰花洗发水和泡水木头的味道。我半扶着张雁的手臂,惊觉她肉身松垮柔软,无数个恐惧地震的夜晚我也曾这样抱过我奶的手臂,那年轻的神妈妈就坐在另一侧,窄脸,面容凹陷而肃穆,眼皮多褶,头发微微起静电。女儿的信、账本、周记和草稿纸散在桌上。
女儿叫梁龙文。张雁说:“杨老板从广州回来,每次来都带着好多东西,送给文文一套书、三本字典,还送一个人头大小的地球仪,木质的,海也是淡黄色。他熟稔地转那个球体,指着上面的英文给文文念,Korea,America,South Africa。文文静静地瞧着他。我说,跟着念啊,梁龙文。快点。文文就挺不情愿地念了,他给文文比个大拇指,excellent,拿着玩去吧。他说,嫂子,龙文这个名字可真好,又大气又有女人味。我忙着给他倒水。老梁替我说,原来叫梁明月,借了龙山的‘龙’字,又翻了翻书,人说‘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带她妈名字的一个字。老板接过茶水,拿食指往水里蘸了一下,在桌子上写这两个字,说,明月也好,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杨老板是全才,师范毕业,回来做生意,生意做一半去六中当地理老师,副科,轻松,带一盒烟跟别的老师聊,聊完和校长聊,投资理财,他做得早——比较早,投资理财,都这么叫的。你拿身份证和签字笔,他教你银行开户贷款,先贷出来,再把这个钱活用——捯饬。你们比我懂,泡沫经济,高利贷,这种词。都赚了,校长赚得格外多,后来他就不上班了,老师工资照领,实际上天天找人喝酒,喝酒在同一个地方,宝胜大酒店。”她往外望,“龙山没人不知道宝胜。”
“作为新城第一个小区,龙山小区起初卖得不好,四周是穷人和平房,建安公司亟须脱手,因城际高速公路招标,这是一条重要的国道,连接省会城市,正好从F市穿过,时不我待,准备半卖半送,给了参与盖楼的员工,可是半道出了个外乡道士,借乘驴车路过,遇山难爬,跳下推车,在龙山根处一着眼,便说此处有龙脉,细问,又正好叫龙山,道士长叹,仰头凝望这三层楼,过了会儿,驴拉车爬坡艰难,打响鼻罢工,他就不再多看,陪主人推驴上山。
“听者有心,或者在那个昏昏欲睡的下午,根本也没有这样一位蹩脚道士。在各路消息和各方人士的推动下,龙山很快成了新城的心脏,由它出发,建公园、小学和幼儿园,菜市场、游乐场和大型百货超市,广场、银行和诊所,甚至龙山另一边,凭空出现了一座有二十层高的大酒楼,起名宝胜大酒楼,它望着龙山,又谦卑地矮山一头,两边低,中间高,如双掌合拢,龙山河在它们之间流淌,形成奇异的参拜之态。宝胜大酒店配有那个年代F市人从未见过的透明外梯,从一楼自助餐厅到二十一楼总统套房,路过会议厅、桌牌馆、足浴馆,亲自看见自己从龙山脚下升到龙山顶上。
“他天天带人去,也叫上老梁。老梁下班,他就从车里探出头来说,还没吃饭呢,走吧,一块儿吃点儿。我不让老梁经常去,从来杨老板请客,我们不想老蹭,与座都是生人,又请不回来,人情的光咱不沾,推不掉去了两回,杨老板就说,试试呗,嫂子,我在这儿,肯定不能让你们亏。我们不信来钱快的,但吃了人家的,投了一千五,赚了一千,再让贷款往里投钱,我说我们不干。两年……三年?最后一次他请客,把能叫的所有人叫上,六张圆桌,说再筹一次钱,只要现金,这次保准兜满。散了之后他拆了桌布裹着钱,叫上一直跟他相好的女服务员跑了,开路虎,去东北。
“本来这些事我不该知道,杨老板自个儿不方便,当年就到处找人替他当公司法人和欠款担保人,老梁不愿意干。杨老板就住对面,经常过来喝茶,不多说什么,有时候接电话求人缓缓,给文文买东西,一段时间文文用的比他自己的儿子都好,唯独一次杨伟真过生日,又考得好,王艳硬让杨老板给儿子买了台单放机,也能听歌,也能学习。王艳在小区楼底下开打字复印社,杨老板就让儿子来我们家吃饭,给我交伙食费。杨伟真跟他爸不大对付,但为了不给他妈添麻烦,也来。好孩子,会叫人,会来事,走的时候留下一瓶鱼肝油、一瓶维生素A,说刚学的书,晚上看不清字,是夜盲,叫我吃点试试,维生素,不是药。”
张雁眼神飘远,我低头看表,又看窗外,雨很大,谁都走不掉。张雁像没看见,继续往远了说:“王艳,夏天穿轻薄的白大衫,一走路就看见左胸到后背,有一大块胎记,像条红龙攀在她身上,龙山出名之后,就管她叫龙女,叫着玩的,但确有其事,你明白的。杨老板走了,王艳留在这里,赚更多的钱,新门头贴告示先雇人后开业,旧门头仍然没有名字,铁皮上包一块薄布,上面粗糙印着:彩色打印、复印、证卡、标牌、刻绘、条幅、胶印、装订、PVC卡、不干胶印刷、丝网印刷等业务及耗材。
“她成天坐着帮人打字,偶尔动一动,抻一下背板,给人拍证件照,切名片。她手不快,干活也不利索,但从不皱眉,从不风风火火,周到,却使人觉得她更期待客少的日子,可惜事与愿违,她渐渐发现找她的多是小老板,他们显出一副慕名而来的样子,很急切地看她的手,好像她是一管万能胶,有他们要的答案。这时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了,王艳不知道为什么,却把外套穿上了,风扇开最大,对着她转。人就往回退两步,一边摇头一边走了。
“虽然这么干,其实王艳没脾气,这样她心里都没有气,她老说,一切都是本来就应该的,但有一天晚上过来,跟我说,老杨在北边遭罪吗?前边说什么?哦,给文文买书,买地球仪,她喜欢极了。老梁看着她,就说,行!所以那路虎车,法律上说,是老梁的车。都明白了吧,这么点儿事。后来跟女服務员在抚顺撞车了,警车一响,老杨立刻跑了,女服务员被抓,说是路边顺风车,只好跨省找车主,给老梁打电话,老梁说,是我的车。老梁这个人,轻易不答应干事,凡是干了就有义气,担到底。警察说,来这边处理一下吧,老梁就走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二、神妈妈
神妈妈可以去病消灾,也可以给人祈福,避免灾祸。在F市,多是给生病的小孩帮忙,也能找到丢掉的孩子。作为神婆,她善良的疯癫,甚至受人尊重。神妈妈继续按照她的想法,通过共情和想象,编撰一些半真半假的白话,尽力让往日的女儿在她口中重现:她会说妈妈,你不觉得钢琴是最像雨声的乐器吗?人只在被命名为“我”的火上烧,牙齿是最近处的宝石和刀,妈妈,放开我,让我吃掉,粉笔、泥土和香味橡皮,直到神的头颅垂悬,万物从我身体里煅出。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切牌样地归整纸页——她写诗,并在该项强调自我的活动中对自己持有怀疑态度,甚至明确表明,这些诗是她剽窃自龙山小区某个穿胶鞋游荡的潮巴,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她写给身在台湾的双胞胎姑妈的信里。这封信很短,幼稚,也有一些残忍的早慧,包含一些简单的F城方言,用字典的形式工整列举,看上去像低年级作业,还有一张水笔描的图。
“她从法院走来。身上有海洋水汽。”她用水笔从最外圈出发,法院在龙山最南边,有印刷纸和化学墨水的味道,其纹路干燥平整以致富含隐痛,再往前是龙山河,只要让笔走一个拐角,走错了,退回去。法院的对面是国税局和国土资源管理局,而湖正对着的是洗化店、教育局家属院、精品店、米店、熟食店、烧饼店、准备关门的早餐摊、药店、公园小路、龙山小区正门,拐进去,下象棋的老头儿正开第一局,红方摆了个当头炮,黑方对个屏风马,零星几个人围着。不管他们,拐一下往前走,有个电动车横着,得再拐一下,一个女人抬头看着二楼窗口那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钢琴声从缝隙里流出来。
潮巴:当人们笑话拿错盐糖的妻子或者出门忘关煤气的丈夫时会说,当它亲昵、拉长音的时候是好话,但当它属于以下三个意思时是坏话:①小时候发过高烧的人,②痴情的人,③亲人们静静地等他四十岁之后将其送入养老院的人。
一霎儿:形容雨声。暴雨。天罚般的暴雨之中忽然静默的一瞬间。
厮闹:形容馒头等面食暴露在空气中两天后的样子,难咬,但也不能丟掉。也用厮闹包子形容总是重复谈论一个话题,不肯放过,并且毫无建设性的人。
……
这封信辗转过海,交到了双胞胎姐姐手里。她吸烟,戴眼镜,嘴边刻着法令纹,妹妹则有一双总是生气的眼睛,牙齿整齐,讲话如咬铁。神妈妈说,双胞胎是世界上最邪恶的物种,她们有指定人选和下结论的权利,一件事情无论多么胡闹,如果两个人同时坚定地维护,它就将成为一项真理。她说,肯定是你杀了我弟弟。张雁往后看了看,然后把闸门猫眼关上了。她即将去工作,她绑好头发,带好清洁工的小红桶,抻直套袖,放了一台对讲机在女儿卧室前,朝屋里喊,梁龙文。我能听得见。然后才反锁上门,骑电动车去雇主家。
在微弱的钢琴声里,双胞胎拿着侄女的信,敲开了六十六号每一户人家,询问弟弟的下落,除了302。302没有人住,几易买主,传闻风水相冲,过于煞人,后来归属各个短租客。这些人鱼龙混杂,仅我所知,就曾有地方卫视的女主持人住过,她不常来,只是等人,人走了之后,她会看一会儿电视,哭一会儿,然后洗头发,番石榴在楼顶飘香。302有个很大的阳台,但她从来不晾衣服。这个女主持人个子很高,很有名,“天取龙骨”案发生后,那个老板垮台,她从此不能登台,戴着黑色的口罩,去省会开夜班出租车赚钱。此处也曾有十几个年轻人灰头土脸地缩在一起,听一个拿着喇叭的西装男人在黑板上圈圈点点,后来因为声音太大,有人报警,男人和年轻人全部被带走。不久,楼梯间的这面墙上贴了“传销致富路不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打印纸标语。再后来的租客是个小伙子,爱穿黑衣服,身材短小,却有凶将眼神,是他绑架了哑凤。解救哑凤,从失踪后四十八小时受理开始,又经过足足十四天,才得以破获。我们走遍了F市每一寸土地,却没想到施害者和被害者就在眼皮底下。
神妈妈说,也许梁龙文一直想要提示你们,注意那些你们觉得与行动目的关系并不密切的事情。涣散的注意力告诉我,只有真正在动物皮毛之下、血肉之中的人才能明白原野的秘密。她转过来看我,说,叶脉,乳白色的血,花店的女儿,你明白吗?
我回过神来,却躲开张雁期望的目光,我应该明白什么呢?对于老梁的消失,好像每个人都有一种解决办法,张雁一直无视,我却想要寻找,邻里的办法是制造一些梦幻的谣言,成为双胞胎的收获。比如,老梁消失了很久,张雁都没有报警,好像她的生活里根本不曾出现过这个人。人人都记得张雁打男人,记得她在每一次钢琴声的停歇中疾风骤雨一样的耳光声——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他的注解在狭窄的楼梯间和宽阔的风口树荫下流传、膨胀、反复,并因此变得神秘而丰饶。甚至于老梁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假想。也许老梁每天上楼的盘旋并不是为了躲避张雁,而是为了让自己的存在被周围证明呢?我的心脏缓慢地流进一股冰冷的水流。也许老梁从来不存在,不然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形容出他的长相,或声明他的来处。老梁是一个好人,充满功能性,而并不真实,他的消失在任何人的生活中都没有产生疼痛的巨响,但显然改变了一些人的人生,比如孙老板。
老梁消失后,来了另一个人。他是老梁的同学,姓孙,有一点儿罗圈腿,不高,跟人说话时总是眼睛低低垂着,找钱一样。他好抽烟和发呆,人又矮小,每次长长吐出一口气,都好像被人从后脑打了,吐出一颗完整的灵魂来。老梁消失后,他悠悠转来,悠悠转去,我们家花店正是路口,他有时候就站在这里不动,站一下午。我替我妈看店,在货架和珍珠吊兰的阴影遮盖下,我看他,他好像大梦初醒,一低头,说,你就是梁龙文吧。我说,我不是,梁龙文在弹琴,你听。
他的办法是把自己伪装成老梁。他从龙山超市买了一大袋膨化食品,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聊天,他的眼神是草食动物的眼神,迷茫、无害、纯净,聊的也很简单。他问,这附近都有什么?我说,有个黄色的热气球,一节一节排在一起,像竹筏,从龙山顶上出发,上面用安全带绑着个人,这个人不尖叫,也不挣扎,从天上慢慢地就划过去了。他说,哦。我问,这是为什么呢?他有点愕然。我说,就是图什么。他望了望天,说,可能是做广告吧。他笨拙地伪装成一个天降的父亲,在花店门口的空地上教梁龙文骑自行车,载梁龙文去龙山脚下的彩票站买长长的、叠成电视里的神仙奏折一样的彩票,教她刮之前要念夸张的咒语,手舞足蹈,刮完了,大哭大笑。他几乎天天来,但瞒着张雁,只做父亲不做丈夫。但后来某一天就不来了,那天黄昏,他把梁龙文送回来,站在我家的十字路口前。我正替我妈给花浇水,同他们闲聊说,龙山顶上有个摆摊的被警察抓走了。老太太,稀疏的头发,以前有消夏晚会的时候摆摊,气筒枪打气球,人家说她是真枪,你相信吗?孙老板点一支烟,说一切都有可能。梁龙文说,你还找得到我爸那边的人吗?他犹豫地看着她。她把手里攥着的钱都给他,说,我给我姑写了封信。交出去,封皮上写着“梁龙文”三个字。他看着信没说话。梁龙文说,这封信你尽可以拆开看。我不怕看,任何人都可以打开、浸在水里或用火烤,它永远只有表层的意思,是无聊的青春期女孩的一厢情愿,奇迹、共鸣或者别的什么词。他把烟含在嘴里,伸手打开。
他说,行。但我和你姑说不上话啊,我只能给你寄出去。他打开外套,把信塞到贴心口的内兜里。梁龙文说,寄出去就行了,如果你骗我……梁龙文抬起双手,合上左眼,比了一个瞄准的姿势。他摇了摇头,说,我不骗人,你问你爸,我从来不骗人。梁龙文掀起虎牙一笑,狡黠地说,我会问的。
直到将它讲出来,我才发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梁龙文。
三、消失者说
神妈妈开始咂嘴,她的眉头越拧越紧,张雁低头整理女儿的演草纸和笔记本,它们全都字迹潦草,排序混乱。我接过每一张被张雁细细捻开折角的横线纸。梁龙文的字并不漂亮,排列无序,见过一面,很难读懂,也很难忘记。
她飞快地写道:
同时,我开始惧怕一个人的存在,我害怕所有能够在龙山遇见的潮巴,看见他们,那种物伤其类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在心剧痛的狂跳中,我总是梦见秦家小叔叔从远处向我逼近。小叔叔手提一只水银色桅灯,大概是在夜间施工时偷人家的。有一本十六开的蓝黑鼯鼠皮笔记本,一根细长的松紧带在右五分之一处绑着,上面有日历、中国地图和全国通信邮编,首页没粘好,贴着封皮,险险盖了个章,是某次作文比赛的奖品。它们被放在一个军绿的帆布包里,帆布包也是某某公司的赠品。他当过查水表的,也当过开锁公司的推销员,每一次都蛰伏在门口,锁一开便像弹簧似的探出头、睁大眼,叫一声“佳慧我知道你在这里”。有人写了一封举报信寄到公司去,他再次失业。新职业是推销刀具,种类有瑞士军刀、餐刀、伐木刀、欧皮耐尔刀、德国双立人三叉经典系列套刀和土豆削皮刀。他背这些名字时口条很好,眼睛微微着迷。一个杀人犯的雏形。
她的笔记本上写的是诗歌,名为《消失者传(组诗)》:
第一节 哑凤残章
其一
海——心跳
(海波类心跳?)
草叶——乳白的血
(草叶折腰时流乳白的血?)
——掷碎的镜
(天空?侧脸?)
狂叫!狂笑!
谁能妄猜造物的隐语
——已被安排好
失败已被安排好
其二
幻觉里的凤凰穿戴着临死之光
在每一个眉影的预兆里
如植物难为情时分泌脂蜜
她的无名得益于天使喉音的擦动缺少
情因?
她的无名得益于天使喉音的擦动缺少
动理?
8:54,如爱人的低语,前进时蝴蝶接
续在她耳边死去
诸位!安静吧!
请安静吧!
——火并不因殉情而高贵
正如第一首诗歌与神妈妈所说,梁龙文的本子里笔迹潦草混乱,充斥着只有龙山人才能懂的隐语。这勾起我的回忆。
龙山有两件大事,算得上罪案:一是绑架女童,二是市场抢劫。在此之前,你需要知道,F市人天生严肃木讷,生活单调,并信仰这种贫乏,人们只关注惨不忍睹的、触犯到自身利益的事。举个例子,我在F市从未见过露天歌手和流浪诗人,只有把腿藏在运动服里,匍匐在一个滑板车上,以一个诡异到可怜的姿势去乞讨的人会随身拉着一个音响,播放悲惨的流行歌曲,后来他被识破,遂被赶出F市。据说有人目睹他被狗咬后,立即站起来反击。
名词注释1:哑凤
十几岁的时候,我常坐在花店门头里,等我妈回来,座机响了,我心突突跳,但没接。我妈回来的时候,三轮车上装着空水桶,她拿着肉和芹菜进屋,我立马站起来把折叠桌撑开,摆好案板,她在上面切肉,切了不少,芹菜也切了码好,然后一敛外套,蹲在地上把电磁炉打开,热炒瓢,下油,下肉,下酱油。发传单的来了,我伸手接过来,四开彩页,超市促销价格表,我的读物。菜煮着,我妈去给外面摆着的绿植浇水,她每天早上出摊,如司令阅兵,又如仆人跪擦,将它们一一安置,贴着路沿排三排,富贵竹、一帆风顺、发财树,滴水观音、君子兰、仙客来,虎皮兰、苏铁、绿萝、珍珠吊兰。我妈说,马莲花,有古贤才之气的人最喜欢的花。对方眼睛没看她,背着手,点了点头,走了。
锅冒热气了,我出去找我妈,看见她绞着手站着,小女孩样的惶惶然,空中一声尖厉的鸟叫,我在她旁边站着,刚要开口,又一声。她受不了了,抱起一盆吊兰,越过三家门头,去找那扇红漆门,红漆门上开了一个小口,沒上锁,可以翻开看看里面,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里面的鸟仿佛有所依靠,更加撕心裂肺地回应,彼此壮了胆,我妈再敲,越来越大声,半天没人,其余门头店也都吃饭去了,她只好回来,心不在焉地把菜翻了翻。盛出来的时候,我妈说,咱家养个鸟,行吗?我说,不行。她有点责怪地看我,你怎么这么没有爱心呢?我说,你别多管闲事。她说,吃你的饭吧。果然又站起来,抱着那盆放在收银桌子上的吊兰,走了。
我吃了两口,听见她在外面喊,爷爷,爷爷,开个门,我给你送点东西啊。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鸟告状似的巧舌如簧,再过一会儿,我妈就回来了,头上顶着鸟。鸟是文鸟,白脸,秃羽,冒着白汽,浑身血迹斑斑,一合眼就流泪。我妈出去抱了一盆芦荟,掰开,挤出胶来给它涂。我吃完饭,从她和柜台之间穿过,出门玩去了。临走,我妈眼盯着鸟,说,拿的谁的东西,给人送回去,别让人瞧不起。
太阳发白,到中午才从龙山的遮盖下出来,照得人如有罪,不敢抬头。中午留着的,除去我家,只有裁缝店,他们家没碗锅,只是作息奇特,店主眉目寡淡,却是个颧骨高的方脸,个子极高,腿极长,自己穿得很简单,在文化局工作的丈夫瘦高沉默,名字带一个“春”字,喜欢写带“柳”意象的宣传语,是唯一一个会带女儿出门踏青的父亲。她时常自顾自露出笑容来,一边思忖着什么,露出诡异的微笑,一边拿一支半圆形的粉笔在布料上行走,工作起来时常忘记吃饭,连带着女儿挨饿。他女儿与我同岁,也时常似笑非笑,身体极度柔韧,说话轻慢而时常伤人如柳梢做鞭。偶尔她们中午十二点才开门,那时我就能看见她拉着女儿,裹着一条黑白骷髅头丝巾走过。
因为小柳儿同我年纪一样,我常去找她,未料到在裁缝店遭逢哑凤。她是赤脚医生奶奶的孙女儿,原本叫凤儿,一年前从父母那里送来时,她还如未开凿的玉般对恶意浑然无觉,浸泡在形成屏障的人声中后才懂得死死盯着说话人的嘴,形成了一套无理蛮横的裁决标准。她常常无道理地往人群里一站,眼如笊篱梭巡,没人注意到她会飞快地跑回家,拉着和她一样高的赤脚医生奶奶跑回来。奶奶短啸一声,开始痛骂不长心的欺负哑巴和老太太,哑凤则兴奋地学奶奶,啊啊,啊啊。这时任何道理都是讲不通的,人们只好默许哑凤用这种不至于卑下的方式与人交际。
这一幕真实地在眼前出现时,我拉着小柳儿的手,飞快跑回屋里,用力抵住裁缝店的门,大声而绝望地做无效沟通:我们真没骂凤儿,奶奶,我们真没骂凤儿。我涨红了脸跟绿纱铁门顶着头讲道理的时候,我发现小柳儿仍娴静。我抬起头,看见她似笑非笑,柔亮的黑头发泛着绿光。潮巴妮儿,她声音很低地扔了一句。潮巴妮儿,我看见她一条缝一般的薄嘴唇轻轻吐出这句话,像秀雅的小姐掩嘴吐鸡骨头。什么?我说。我没听清。她不说话了,再抿起嘴,一条缝一样的嘴巴都要消失了。
潮巴妮儿,好像一种桃酥样的中式点心,干燥食品,空气就能腐蚀,放久了边儿湿了塌了,没人想吃,就算饿了拿来充饥,心里也是恹恹的。龙山一共有两个潮巴妮儿,哑凤是其中一个。第二个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看着她,总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带着一种高处凌驾的孤寒,击穿我少年的识海。裁缝店在龙山最近山腰的地方,为了安全,哑凤的活动范围则从不出小区。我发现凤儿没叫,而小柳儿的手柔若无物,从没牵过我,也从不反抗,小柳儿从不把我当朋友。
我好像经历了一个决定性的时刻,认为我需要改变或者成长。我拉开门,拽着小柳儿,叫骂声却早停了,没过午饭时间,奶奶回去看锅了,只哑凤满脸泪痕,咬着下嘴唇,一步三回头。我拽着小柳儿急走追人,发现她动也没动,轻飘飘地任我扯倒了,从门头房的三阶石灰楼梯上滑落栽倒,眼睛鼻子磕出血,如她一样轻慢地流。
裁缝看见了,垂着眼帘把女儿扶起来,放置到一个椅子上,熨斗包着白纱布,在灰暗的屋子里散发出白色热气。她没有理会女儿,更没有正眼看我,一心裁布头,剪刀咬布发出的声音如此紧密,一寸寸逼近。裁缝皱皱眉,用牙扯断绷紧的白线。我枯站了一会儿,两手空空地走了。
两点之前,各个门头都陆续开门了,我站在龙山的阴影下,眺望龙山河旁边的地平线,荒废我用计得来的半下午自由。在这段时间里,我妈会接电话,记下那些单元楼号,把空水桶换成满的,二十公斤,一个六岁孩子的重量,一手一个,爬上六楼。细窄手腕绷出一根钢铁琴弦似的静脉血管。这个画面总是使我头昏、耳鸣、羞愤欲死。时至今日,提及哑凤,我还是会有这样的感情,仿佛她是在太阳底下被开水浇死的鸟,没有人看见她,没有人救她。
哑凤是F市人的一项罪名。那时哑凤被关在302,等人营救。她不会哭,不会喊,不会拍玻璃,只喜笑颜开地贴在玻璃上,跟底下人兴高采烈地打招呼,人们走过,来回搜查,都看她不到。是被一个保洁阿姨看到的,保洁阿姨说,我心头跳了一下,我没管,继续扫地,第二天她还在那里笑,笑得怪瘆人的,还挥手,我总觉得她会吃人。大家对这些话一笑而过。
后来她被发现不听话,自己跑去龙山河玩,被淹死了。她的死如此理所当然,使龙山河的河神传说成为每个F市小孩的警诫。传说龙山河有个水鬼或者河神,要少女来祭祀,我有记忆的三年内曾有三个女孩跳河,第一个是因为学校强制剪短发,她不肯,晚上妈妈替她剪了,第二天早上她很平靜地说不吃早饭了。她没有去上学,走了相反的路去跳河。她的头发很长很光滑,像握在手里的一尾鱼,被捞起来的时候头发紧紧贴着头皮。第二个是因为暗恋老师被发现,反复思量恐惧,上学路上独自殉情。全程不知情的老师也被辞退,去了另一个城市。第三个是因为升学考失利,女孩的父母都是老师,捶胸顿足在女儿的白衣黑裤前,悔得眼泪直流,何苦来哉,何苦来哉。不知道为什么,这是F市人印象里最接近屈原的画面,悲凉、古雅而袖手旁观。
我记得,每年一个的溺水女孩里,只有一个被救上来了。她的父亲是一个冬游爱好者,非常坚强,非常健壮,非常不怕死。他脱了衣服跳下河去,以一位父亲的意志和水神争夺这位年幼的新娘。很奇怪,在婚姻战争中,一位坚决反对的父亲不一定总是胜利的,但一定总是更悲剧的一方。
他的女儿被救上来了。
晚饭时间,总见他们在龙山河对峙。
她说,爸爸,你的爱要以我的死为代价。他说,你不会死的。你会把你的魂魄捡起来,跟你一起回家。这个过程谁也帮不了你,你要坚强。女儿开始吐泡泡。
待一会儿,妻在窗口喊他们回家吃饭。
就回去吃饭,两个人都不怎么吃,一个说气饱了,一个说喝饱了。
妻说,女儿洗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开最大的水,照着脸浇,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妻破门而入,女儿好像听不见,像一株真正的莲花一样。妻啪一下把水关上。他沉默。女儿没有爱上游泳,而是爱上了窒息。她憋气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他们家必须每时每刻都要有人和她对话,直到她开口说话。
她父亲曾是体校的游泳健将。
哑凤掉到龙山河里死掉了,仿佛对F市的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那个逼着女儿游泳的父亲,提了一箱奶、一袋金龙鱼大米和一罐黑芝麻糊,去看赤脚医生奶奶。奶奶的狗对他不欢迎地大叫,他拘谨地在客厅站了一会儿,留下五百块钱。虽然不该,但他如今才切切实实感受到失而复得,他绕了一圈去市场,买了一袋扎啤、两个韭菜馅饼、一份酱猪脸子才回家,今天是周六。他的女儿坐在窗前,茫然地向他投来一眼,他快步走过去,把女儿的头紧紧抱在怀里。
神妈妈忽然开口:哑凤的姐姐也是个沉默的女人,她二十七岁那年结婚,被退婚,骑着一辆护腿破烂的电动车回到姥姥家,开门,歪歪倚在硬质沙发上,嗑瓜子,吐一地,电视里放《春光灿烂猪八戒》,声音开得小,所以她看得专注。大红喜服装在已经有折痕的纸板袋子里,扔车筐里,哑凤啊啊地跟她说话,她嫌烦,伸手把她拨一边去,再来,再拨,再来,姐姐把桌子一砸,潮巴滚!她听不见声音,但闻得出空气,跑出去绕着电动车转,像未开智的动物一样喜红,把衣服捧出来,悄悄看一眼屋里,塞回去,双手揽在怀里,抱去偏屋了。
九点,人都来齐了,电视被关了,黄色灯下有一群工蜂一样簇拥着的人头,哑凤知道那个时刻到来了。她在偏屋,跟老鼠一样,衣服都没敢脱,就套上大红裙子,裙腰卡在胸口,勉强拖地。她看着脏兮兮的窗户倒影,美得不知道怎么好,手自觉摆了个花,托在脸底下,花上的脸朝她诡异地使了个眼色,她便懂了,翻出姥姥的蛇皮膏,抹了半脸。哑凤要出门了。
她拎着裙子,一路沿着有路灯的地方走,巷子窄深,光照不全,险恶的黄土堆成小坡,埋过死狗的女贞叶在晚上散发一种干瘪的汁液气味,她从其中闻到老鸹的气息,抬起头瞧,老鸹不忍看她,跳枝飞走了。这里的灯光不好,她要到龙山上去,那里开消夏晚会,红毯上有金闪闪的女郎,穿道服的跆拳道学员,穿不贴身西装的男人喝苦咖啡,台下观众上台答题,会送杯子、卡牌、剃须刀。不知道她还能赶趟吗?——哑凤是多么希望人看见她呀!看见她的美,看见她的丑,看见她的以丑为美,为她的存在做出大笑的动作。她多希望能给人们带来快乐,或者只是做个反应——老鸹飞开的时候枯枝会抖,一个挽留的假象。她小时候差点被送走,到现在也没上户口,除了她本身,还有什么能证明她的存在呢?
她在陡峭的路上高速移动着,努力抬头辨认高高的山顶上有没有节日的灯,那种不规则交叉的远射灯,老远就能看见,但她离得太近了。上山的路旁边种满了水松,鬼影幢幢,有个男人在水松枝叶后脱下裤子,旁若无人地把着家伙撒尿,或者干别的,散发着一种极重的膻臊味,哑凤闻见了,她认出这是一个熟人。
她不介意面对众人表演前先向某一个人展示,于是她欢叫起来,嗓子里渗出血来,大红的喜服边缘沾了尿渍,变得深红,旋转,旋转,她在开花,旋转,旋转,她被人拦腰抱起,那个男人贴在她耳边自言自语了几句什么,打开手机,那一点微弱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和姐姐长得很像,也许曾经分享过同一个梦,这个梦里天光慷慨,漫地彩屑,三支龙凤烛,白日烧着,白搪瓷盏托着枣、花生、桂圆和瓜子。天蒙蒙白时,有一个女人穿着大红凤凰暗纹旗袍,苍白如月亮的脸上犹有干燥河床似的泪痕。她手臂同丰满胸脯成一个直角,颤抖而稳固地端着一方长方体,六面开一面,层层叠叠的硬红布,波光粼粼的紫檀木,正中一位法相端庄的水月菩萨,净瓶水常新,不染莲华,形成一个旋涡般的恐怖。她就带着这样惊恐的神情,战战兢兢地从这头走到那头去。这个男人不要她,她只好嫁给龙山。
今晚姐姐在一众亲戚面前一言不发,直到独处才哭着入睡,梦里那个男人单膝跪下,将她抱起,说:
“果然是你,难道说是老天的礼物,命运的注定?反正我也逃不脱了。”
男人抱着她赶路,一手打电话,急匆匆赶往F市汽车站。他怀抱着失而复得的财宝,一刻也不敢耽搁,路过龙山河时,他熟练地捂着哑凤的嘴,把女孩的大红裙子拽下来,扔进河里。没关系,来得及。他会在天亮之前赶到,六点的第一班车,方向长清,票价二十三元,如果七点前购票,可以优惠。
这一切如此水到渠成,这是多么光明的一生啊!
第二节 黄金劫道者
其一
一种学声玩具
*为小杂货店之死写的哀歌。
软鹦鹉扎在脏月亮上
眺望着新客和黄狗
层层红帷幔后的观音像
听它哑而急促地诵唱
它叫了两次:“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或者其实是:“荒年安宁,土地丰盈”
双肩包的逶迤、邪恶和理所应当
撞损声带里的心脏
其二
老将军夫人的画像
*认为红灯附近安监控的场景适合成
为强迫性规则的寓言。
“我不承认错误
我固然惡毒”
来自权利
和它影子里的疏忽
你也大可
袒胸露乳视我不顾
横穿马路的罗汉丢了一面新鼓
你的女儿河正放声痛哭
其三
马莲花
*你完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马莲花,马莲花
马莲花开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七十一
七五六七五七
七八七九五十一
五五六五五七
五八五九一百零一
我说,这也能叫诗吗?他点头微笑,说这是一个关于原子弹的故事,暴力是真理的女儿。他的诗自此之后都只是写给自己,自绝了其他人的阅读通道,想来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松懈,人开始走向灭亡的。
名词注释2:黄金
龙山自刀尖般的山峰下来,有一个折角,拐进去是羊肠小道,似黄河有十八弯,每一弯都如树上凸出的蜂巢,聚集群群工蜂,酿成劳动的蜜来,卖小吃、卤货、冷肉,也卖现摘的蔬果,现磨的香油、麻酱,现出的鸡蛋挂面,现烤的鸡腿,现擀的蛋卷,现取的无水蜂蜜蛋糕和无水香蕉蛋糕。于是这里就成了一个日集,日集里聚集着很多忙碌的女人、闲散的女人和兴致勃勃的女人。在那个经济发展迅速、人的灵魂还没赶上的时候,黄金是命运的触媒,它们坚实、光亮,被戴在脖子和手上,带来新生活的实感。人们越来越不信任那些纸做的钱,不信任存折里成为数字的钱,不信任后来流通在手机里的钱,但永远信任黄金。黄金是普遍流通的语言,但总有反叛者,时刻准备着动摇人文构建的体系,撼动公共意识。他们似侠非盗,只听凭自己的四肢做事,总是准备建立一个更刺激而无须负责的新世界。
每每我出门,我妈总紧盯着我的手放进我的衣兜里,别人靠近你,你躲着点。最近市场乱。我知道他们,我认识他们,传说那是一群体校的学生,黑色的冷帽,纯银的耳钉,两三辆摩托车,轰隆隆开道,在某个烟尘弥散的转角,忽然急刹,后座翘起。几秒之后,人们只能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她还来不及反应,脖子里的金项链就被拽走了。这一套动作清爽、自由,甚至充满神性,在循规蹈矩的F市人眼里无比恐怖。这是一种痛快的当众斩首,充满玩笑色彩——竟然充满玩笑色彩。这件事在集市上多次发生,但这些黄金侠盗却从来都没有被抓住过,每一次他们从烟尘里笑嘻嘻地出现,跃起,又消失,像一种遥远的已经消失的艺术,向世人昭告他们的勇气,而那些被夺走的金项链,从来没有出现在F市甚至周边城市的任何一座金店里。它们的下落成谜,但可以知道的是,自从这件事之后,F市的女人们,再也没有当街戴过金项链,尽管她们难以抵御黄金的魔力,只是把它们永远藏在红丝绒的首饰盒里,在某个黄昏或者午后,拿起来闻一闻,贴在脸上。
我知道那些金子的下落。和集市相反的方向,有一个小型游乐场,后来因为定价过高和经营不善倒闭了,那里有一个绿得很脏的斯诺克球桌,底下藏着一部儿童脚踏车的尸骸。在那里我见过那个男孩,他是杨伟真的朋友,110的红灯从他眼前缓缓经过后,他把半截烟插在女贞叶底下,给疯狗上了炷香,他等的女孩没来,反而是女孩爸爸穿着圆领灰内衣从楼里跑出来了。他搓了搓手,从锈铁的围栏上尖亮的铁蒺藜上翻过,滚进草叶长长倒伏的游乐园,那个公园里有一架白漆剥落的飞机头,后面还有两个压腿的老太太。他就这样消失了,凭空消失了。女孩的爸爸痛骂他没有出息,还搞大了女儿的肚子。又过了两天,他们家的防盗窗上挂满了金项链。
第三节 女儿和龙山河
破碎的愚人之心
*这首诗的字迹被水泼过,现已晕开,但令我印象非常深刻。该诗全部由心字底的词汇构成,难解程度不亚于《马莲花》。我指着问他,这还不是情诗吗?给佳慧的?他摇了摇头,说,情诗我都撕了。又说,我小时候连女人眼睛都不敢看,不敢跟她们说话。我不记得佳慧长什么样,只记得穿大红衣服,没人比她更好看。我说,现在敢了?他咧着嘴笑,你哪里像女人嘛。如今他的短视与偏见由我替他补全,在他死后,我在这个本子上写下了我的第一首诗。
少女鸬鹚
淡水沼泽低地的矮树长枝干
在你橄榄色的眼睑
翠绿瞳孔与金舌之间
月亮常升起于你不畏的脸
青铜尾羽如金针锥加身之天然
女武神诞于鱼鹰胆中一小罐蓝
提前衰老的腰际白斑是灵公手底流丸
而你忠诚的水鸟永立于荇菜藻草
纵横间
常怀她的无声之乐中的多次辗转
最容易理解的是她的周记,字工稳如于山见溪,令我豁然开朗。张雁淡淡地说,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我誊抄了一遍。
经过翻找,梁龙文的周记也印证了我的想法。
第一篇:
我管他们叫黄金劫道者,其实他们只是一群体校学生。胖大海是体校学生里的一个,传说他曾经非常想参与这项活动,但因为体型被拒绝了,他说并不在乎,但第二天怒气冲冲地和人在小区空地上吵起来了。他儿子小龙昊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背后是一辆尚未挂牌的车,车前盖黑亮的油漆上被小石子刻了一个兔子头,一边耳朵俏皮地折起,大大的笑脸。胖大海说,非得去4S店才能喷漆?这是坑我钱。对方说,如果没画兔子,画了一个人脸、豹子或一条龙,他也不会追究,而画了兔子,就必须是4S店重新喷漆。胖大海说,你好不讲道理,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和你不讲道理。后来的事我妈不肯告诉我,她起来把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对我说,练琴。
小龙昊的妈妈是个说话不爱看人、只低头抠手的胖女人,卷发枯黄、稀疏,扎在电话线般的发圈里,事后似奖非罚地给小龙昊买了一台电脑。从此他很少出门,戴上了高度近视的眼镜,使他瘦小且不讲道理的身体带有些先知的意味。我不能忘记在4月,哑凤消失的那个春天里,他坦然地站在精品店门前,对我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你信不信?我七岁那年,有个晚上,我在龙山河边玩,忽然天阴沉,要下雨,我奶奶出来喊我回家吃饭,但我怎么都听不见,只是仰着头看天,我奶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很害怕我忽然就飞走了。她小声地说,你是不是龙?
我警戒地看着他,那么你是不是龙?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如果我是龙,那么对不起。然后他就走进自己的院儿里,回过头来问我,你玩《拳皇》吗?那是我第一次受邀进入六号楼101,它既是龙山小区的一部分,又延伸出一个充满结着红实的南天竹的庭院,它狭窄,绑着两只藏獒,宝蓝色的油桶盖被挖掉,填满生肉和猛禽的尿臊味,庭院外连着沿街门店,他们可以把它租出去,但没有这样做,只当作一个供风过的外屋。他面容严肃的奶奶正在用水拖地,混合后的味道有点类似马油洗发水,奶奶并不喝退它们,也不同我打招呼,她头发银白,面容庄重地劳动,视万物如无物。我跟着小龙昊绕过昏暗的堂屋,到他的房间,柔软的白色蕾丝窗帘搭在暖气片上,他开电脑,说你找个凳子坐这边,WASD会吧,上下左右;1234,轻拳重脚。我说,我会弹琴。他点了点头,我听见藏獒剧烈地叫起来,坐立不安地扭过头去,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逆光走进来,她带着兰花的气味,袖口洁净,四顾巡视一圈,只发现小龙昊,她就摇摇头说,又看,眼睛瞎掉咯。
女人说,叫姑。又逗逗怀里的小孩,说,叫哥哥。贺贺,以后可不能学哥哥呀,老看电脑,眼睛要坏掉的。奶奶进来拧拖布,哗哗水声中,她说,焕新出去打牌了,马上回来,今天晚上炖排骨。女人“嗯”了一声,牵着贺贺的手,一下一下地打小龙昊的头,口中还轻快地念着,打哥哥,打哥哥。我说,那我先走了。女人就懒懒地笑着看我一眼,刚来就要走呀,也留下来吃饭呗。我说,不了婶儿,我妈会生气的。
那天黄昏,庭院里飘出大料、葱和排骨的香气,一个女人尖声的指责,随后是两只藏獒越来越兴奋的低吼。女人抱着她的儿子快步走出来,仍在门口骂。我妈干脆捂着我耳朵,说,闭眼。我睁着眼看她,她低低地唱起歌来。等到这一切在十分钟后结束,我妈放下手,像一切没发生过,给我盛汤。我说,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吗?我妈说,有啊,龙山就是龙的故乡,它在山头上盘着睡觉,佑护我们。我没说话,她警告我,别胡想,龙是好的,它会帮助人们。
我妈去洗碗了,我静静看着她,如果此刻她转身,也许她会震悚到睁大眼睛,发觉我已成长到如此地步。自从我父亲消失之后,她越来越热衷于把我当小孩对待。等她忙完,她擦擦手,对我说,练琴啊。然后去拉开对面202的门,商议如何给精品店改名,或者干脆换个营生。我坐在201的灯光下,听到虚掩的门里她说,主要是那个技校女生把货全留给我了。王艳阿姨说,那她干吗去了?我妈说,她去南方找那个男人了,给她钱开店的那个。
那是我爸消失的第一个月,她浑然不觉,热切地投入到新事业中去。那也是她精神状态最好的一个月,于是我在吃饭的時候跟她谈条件。我说,妈,以后周六我去新华书店看书行吗?她不吃了,筷子搭在碗沿,我把头深深低下去,等待暴雨降临。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想去就去吧,应该去。她又重新把筷子拿起来,装作没事发生。我抬起眼睛看她,觉得就算是我现在起来把汤泼到她身上,她也会睁着眼睛想一会儿,然后说,泼了就泼了吧,应该泼。她心情很好,或者说故意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心情很好,坚强、轻松而且大度,即使这一切和她本性全部背反。
她性格差,长得还行,出去找活干,她想找的活别人看不上她,那些来找她的活都让她如在脸上被扇了一巴掌。她总是过度自尊,尽管那只是酒店迎宾小姐、理发店学徒和按摩店合伙人。
那时候我妈喜欢莫名其妙地自己笑一下,试图冲淡尴尬却更尴尬。她开始频繁地哼歌。当我还在她怀里时,从没听过她这样唱歌,她忙碌的影子在干净的瓷砖上移动,但她轻盈、自由。她刻意地同别人大声说笑,对方用微妙的眼神望着她,而她的窘态立现。夜里,她坐在沙发上,用很多时间发呆,我在门后看她。
她是不幸的。我爸走之前,201所对的门头刚刚被他俩盘下来,这钱来得不容易,我妈不让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知道忧愁、坏运气和一棵西蓝花的价钱,但是妈妈,我是为它们而生的,我天然能嗅出为难的铁锈味、涂料味和下水道味,我知道我爸消失前的那个晚上是替人装马桶,而上一个晚上则是把手伸到洗衣滚筒的管道里掏堵物,那是一团沾着水珠的毛发。我知道他怎么用师范生的手握着扩音喇叭,骑着二八大杠在F市每一条大街上揽活,甚至那喇叭的声音我也听得清楚:“干零活,电工抹工打力工,刮大白,刮仿瓷,擦玻璃,通下水,修地漏,修电冰箱,瓷砖美缝。”
就在那时候我开始想,我如何才能赚钱呢?我是不能赚钱的,我没有能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少花点钱。女儿河是我的解,我起码可以不给我妈添麻烦,也是自私的,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我妈痛苦的样子了。
如她在找东西,翻箱倒柜地找,抽屉反反复复开了三遍,猛地跪在地上,把头发抓起来,试图横着眼睛去看砖缝,然后跃起,两腿叉开,张大嘴巴,仰着头,像远古祭祀的萨满舞蹈,眼睛逐渐失去焦距。她说,怎么不见了呢,怎么找不到?忽然她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然后抬起頭来,对着天上的不知道谁说,现在行了吗,可以让我找到了吗?这一巴掌好像把她抽醒了似的,她看着某一个地方,慢慢笑了一下,泪因眼一弯就落下来。
第二篇:
我妈把门弄坏了。
醒过来,我看见她坐在我床边,说,姑娘,吃完晚饭咱俩出去转一圈。我说,别让我出门。为了好好练琴,我把眉毛剃了,那把刀就在我床头柜上,今早再看,果然没了。中午没开火,吃的是豆腐鸡蛋馅饼、调凉菜和刘记炒鸡,装了两塑料袋,一袋放进不锈钢汤盆里,另一袋留着。我妈说,这盆是超市买饮料送的。为了这点醋包了顿饺子,那两瓶大号橙汁还扔在厨房角落里,我妈觉得不健康,但她老干这种事,有我爸的时候她自己觉不出来,我爸跟个垃圾桶似的,什么都吃,吃得笑眉笑眼的,我妈发现之后还要发火,他只好偷着消灭,像一种夜里出行的益虫。我其实应该幸灾乐祸,但提不起劲来,低头用筷子戳土豆,戳烂之后往嘴里扒了两口,说吃完了。我妈有点急,但不能说,她在我后面喊,说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跟我出去一趟。我说,你说了算。
晚上,我换完衣服,出来看见她正蹲在鞋柜前面,用湿巾仔仔细细地给我擦那双过年买的新鞋,看见我就招呼我过去。她蹲着给我穿鞋,系鞋带,然后站起来,小心觑我脸色,想亲热一点碰我的手,还是没碰,拉着我的袖子,给我把手揣兜里了。她说,外面冷呢。
我俩散步到龙山河,夜里的龙山河闪闪发光,她站住,才说,对不起,姑娘,妈妈不应该乱进你房间,查你的东西。我不说话,她就说,这些年我过得有点……神经了,你知道吗?我一会儿听不见你弹琴,就在心里琢磨,我姑娘怎么了呢?她是不想练了吗?她是要知难而退了吗?她是要把自己毁了吗?我特别害怕你,你知道吗,文文,你是妈妈最重要的人,你是我的一切。现在我想明白了,你的幸福快乐比妈妈的一切都更重要。
她伸出手来,里面有条拴了红绳的钥匙,单拎个。她把钥匙扔进河里,说,你不喜欢的事以后妈妈都不做了,行吗?文文,妈妈真的不是故意偷看你账本的。我说,我知道,你有瘾,你忍不住。她说,我不用你还我钱,咱家有钱,钱都是你的,钱本来就是应该供你读书学琴的,只要你以后有本事,妈妈就觉得都值得。我说,我不觉得。
过了会儿,我又说,没必要。反正以后我的门都会给你留一道缝,你想看就看。她没说话。我补充说,真不是气话。你是我妈,你干什么都是我妈,小时候我不理解,说句实话,我小时候不爱你,我爱我爸,我觉得我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看着我爸对你这么好,百依百顺,我觉得一定是有理由的,这理由是什么我想不明白,但我知道,现在这样了,就算你真杀了我爸,我也还会爱你。我是我爸的女儿,我没办法。
龙山河仍然闪闪发亮,我看着它,问我妈,我爸会在里面吗?
张雁的字写在后面:
贺贺妈说,用盘有讲究。应季的碗,春天用瓷,特别是白瓷青瓷,入口轻盈。夏天用薄一点的青瓷和玻璃器皿,在阴影中冰一样清凉。秋天用木碗,扎实,温暖。冬天用瓮,瓮是生命发酵的场所。
贺贺妈好像是个教徒,用生命这个词代替了很多富有神性的词,三年前她孕育了新的生命,抱着儿子来弟弟家串门,屋里只有小龙昊一个人,脸扎进电脑屏幕的光里,不情愿地叫了声姑,就当她不存在了。贺贺妈只好拎个马扎,坐到沿街楼前晒太阳。我买完菜回来,跟她搭了句话,她就很高兴地把贺贺抱在腿上,把本来给贺贺学步用的马扎让给我,坐嘛,哎哟,坐呀。
她和我交流育儿心得,我说没什么能教的,唯一能教的就是叫魂。有时候小孩在路上哭着回家,或者别的什么事伤心过度,会让他把魂掉了,变得麻木,恍惚,浑身发冷,最近一次我给女儿叫魂,把她穿过的鞋放到枕头底下,画道符烧了。再醒过来,她就好很多。贺贺妈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听得有点害怕,也表现得很直白。我不解释,她就自己拾起话,又说,我从来不给贺贺吃外面的东西,凡是入我儿子口的,必先经过我手。比如说虾仁,我们家贺贺的主食就是虾仁,不吃淀粉,虾仁含有很丰富的钙和锌,比猪肉好消化,但没淀粉捏不成丸子,我教你把那个豆腐碾碎,加点蛋清,就挺有样——不能加盐啊,对小宝宝来说劲太大了。
她琢磨着,又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们家贺贺不吃外面的东西,西药也不吃的。那么小的孩子,喝点鸡蛋汤,总会好的,实在好不了,我也试试你那个教法。
这件事总让我印象深刻,偶尔看见低着头出来买东西的小龙昊,也觉得他有几分像未来的贺贺。我没想到的是贺贺长不大了,我们这里叫脑子里有水泡,基本上是娘胎病,但贺贺妈坚持说是那个暴雨夜的高烧导致的,而这场高烧是她的弟弟罗大海带来的。
每次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总是无意识地站在卖炸馓子的摊前,走了抹不下面,只好买些,藏在柜子里,夏天来了容易发霉,那霉块是黑边上带着毛茸茸的白。我跟自己较劲,再恶心也不扔,长年累月放在那里,总有一天,会有人来解决它。
第三篇: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情绪平静的,她甚至觉得这仰赖于麻木,但对于独身同她处于近距离亲密关系中的女儿而言,显然不是这样。她浑身遍布感觉痛苦的神经,能领悟到她无意识里的破坏力。她在家偶然重力扔掉那个赠品钢盆,它嗡嗡作响地重复着它爆裂开的自身。她用刀斩排骨、牛筋的钝刀声,以及砧板沉默的呼痛,富有催命的节奏,无可阻挡。她在路上不耐烦地踢开塑料垃圾桶,这一切都让她女儿的神经处在悬崖边沿上,她难以呼吸。她以为自己说的话全都是稳重得体的,但在女儿眼里恰恰相反,她是语言的暴君,每一次咬牙说话都是把她女儿在唇齿间嚼碎一次,而她是必死的抗议者,“不想吃就什么都别吃,饿死”。女儿咬紧牙,这反应让她烦躁莫名,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儿的脸已经肿了,紫菜蛋汤在脸上流下,因为紧闭着的嘴唇,那汁水一点也没流到食道中去。
最严重的一次,是过节前一个轮休,女儿要补周一的课,中午女儿显然很高兴,主动到厨房里问妈妈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她在收拾生肉,一会儿还要大扫除,她准备做女儿最爱吃的和从没吃过的,于是她佯怒地说,我用得上你吗?回屋歇着去。女兒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没有在意,高高兴兴地回屋去了。今天是1日,学生杂志发刊的日子,女儿有一个半小时可以读,而她在厨房里,越来越烦躁,屋顶有滴水的声音,屋外除草机作响,侧面的墙壁什么时候滴上的油,冷肉的触感黏腻,土豆皮在下水道口卡着,电话响着响着,她忽然很伤心地看着它们向自己压过来,意识到自己是孤立无援的,没有任何此在能施她援手。她从没意识到女儿的轻松会激发出她如此强烈的嫉妒,她挥舞着菜刀冲进了女儿的卧室,女儿正趴在床上读杂志,似乎看到有趣的内容,抱着枕头笑着滚了一圈,这笑声让她抓狂。她随手在女儿书桌上摸索,女儿的桌子上只有书,无穷无尽的书,书是她的敌人。书总能把女儿带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将女儿包裹甚至保护起来了。女儿在里面肆无忌惮地笑,完全不顾在外面的母亲有多无助。她捞到一本书,砸过去,书太重,准头不好,砸到墙上,直角弯折,女儿傻了,抱着枕头坐起来,她又扔一本,女儿睁大眼睛往后退,很快抵到墙上,白墙僵直且冷。“你疯了。”女儿说,“求你了,妈妈,把刀放下。”“你觉得我疯了是吗?我疯了就这么好吗?”她抿着嘴笑了,这声音低柔,甚至羞赧。“出去谁都说你有个疯子妈。”她把刀放下,咬牙切齿又魂不守舍地说,“我疯了,我疯了。”当着女儿的面,她一本本撕开女儿的读物,撕得爽快,似盘飧吃到口滑,她食欲大开,以至于到达末尾时,她皱着眉环顾四周还有什么能让她发泄情绪的。她珍惜地撕手里最后一本十六开学生杂志,一页一页,雪花满室。女儿退缩,退缩,抓到一个机会,尖叫着跑出去了。“救救我,救救我。”
梁龙文砸开了每一扇门,爬上顶楼,为自己争取机会。顶楼开了门,梁龙文看到无处可上,直接低下身子准备钻进去。女主人攥紧了梁龙文的手臂,把她生生薅出来,你干吗,我儿子要高考了,你闭上嘴。梁龙文听见脚步声一步一步紧逼,疯狂地挣扎,非要钻进别人的房子里。那个要高考的男孩出卧室了,在门后,冷静地看着梁龙文。女主人回头一看,骂道,进去,然后开始高声喊张雁的名字,你闺女在我这儿。
这世界天然背叛她。世界天然不站在她这边。她忽然没有挣扎了,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面消失。梁龙文退了两步,借楼道的墙角撑住自己,只能凭借嗓子为自己辩解,她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和母亲一样,低柔、羞赧、自言自语。梁龙文说,我妈疯了。去找菜刀。我妈要杀了我。张雁的本能又发挥了作用,她笑着,挺不好意思的,说,姑娘考试,最近压力有点大。
看热闹的人群,围着她,低头看她,她的女儿——像一个四肢被挑掉筋的猴子——都表现出理解的意思。从那天开始,梁龙文再也不抬头看人了。张雁小心翼翼地牵着女儿,轻声说,我会把你的书都粘好的。但是女儿发抖,牙齿打战,忽然说,求求你们,谁能把我带回家?没有人说话。女儿就跟妈妈回家了。
这段被怀疑是精神状态应激下的抽离,试图用第三人称的旁观姿态淡化自己的痛苦。在它后面,梁龙文用第一人称补了两段: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所有看我发疯的人,很认真地说了一句,也许世界上没有老梁,他是被想象出来的,不然你们任何一个人可以试试说出他的全名。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全部崩塌,如果你是一个疯女人,你会死在别人想当然的目光里,而我的父亲为我提供了一条逃走的路。这就是《消失史》的最后一部分:我。
终于,我发觉我可以消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人会发现,我终于理解了多年前我写的那封信和一天前我当众说的疯话,先验的神已启示我,只是我尚不知晓,现在我心跳如擂鼓,许多事情像长了翅膀一样落入它恰好应当去的地方。
四、账本
神妈妈说,在一个家庭里,掌握做饭权是一种杀生大权,她不能忘记下午三点,自己怯怯地问母亲什么时候做饭时,母亲崩溃的样子,一日三餐对做饭者而言是一种消耗、磨损,母亲最常说的话就是吃完这顿就没这事了,她也变成了母亲需要处理、面对和解决的世界的一部分,而母亲总是会说,我什么时候做,你什么时候吃。这话蛮横、骄傲,让她感到吃白食的屈辱。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记账,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预备把母亲所有的好记下来,而对她的伤害,她可以通过牺牲自己一笔抹除,她期望或者梦想达到与母亲两不相欠的未来,她开始自己学着做饭,烤箱爆炸时,她感到一种欣快。
这堆废纸经过母亲之手的整理,渐渐从混乱的对抗姿态变得疲惫,它仅剩一个手掌大的薄本,上面用彩笔写着“账簿”。神妈妈说,女儿的账本上记着理智的数字和一些满怀柔情的菜名,与此同时,她紧闭着嘴唇咀嚼白粉笔,那粉末落在她嘴边,像一只雏鸟的斑点。
那天晚上我俩睡在一起,半导体里传出声音来,美国一个拾荒女子被面包店馈赠六大盒面包,以往她会分给六个未成年的孩子,她也是因此而骨瘦如柴,但这一次她不受控制地吃了四盒,感受到心跳加速后,她又吃了两盒,过度饮食带来的自毁性令她感到兴奋,仿佛母鸟伸出脖子,为提前预支天空的景色而从树枝上坠跌。
我转过头来跟她说:“你知道我有过暴食症,暴食其实是一种反弹,你看着所有诱人的东西咽口水,如果你能出门立刻買到,常常,就会发现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噎人;如果你买不到,你就会无意识地开始吃你身边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我是直到去吃桌子腿才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了。
“路边摊烧烤中的油豆皮最好,十块钱一把,折叠几下齐齿咬,坚韧、轻盈,大忌是让它去卷凉拌黄瓜或牛肉之类,那么它会变成一根很薄的绳子,只具功能性,食物失格。
“其次是鱼豆腐,离火即入口,魅力在于幻觉,热油魔法,幻觉于鱼肉糜做成的冷冻品有活生生的嫩感。
“煮牛肉,上面的浮沫舀出,老汤倒进开口瓷碗,冻进冰箱,吃的时候拿出来,勺子搅烂,张爱玲幼年袍子的颜色,吃起来大概是馒头和啤酒花之间的关系,本质和联想的关系。
“吃冷粥煎蛋。桃酥泡水,这是从奶奶那里学来的。
“炸鱼皮,我妈的最爱,做起来痛快,热水一淋,就能撕下来。赤裸的生冷鱼片,手感滑痛,洁白如纸。
“我们俩很穷,每周去买一次面,但为了相互鼓舞活下去,在书店里翻面食的一百二十种做法,切碎碎的葱,鸡蛋猪皮吊高汤,总试图把面做出花来。我们曾戏称自己是面条艺术家,菌油细面,素菜能吃出肉味;三七面,靠猜拳分谁三谁七;煮脆哨面,火候不对,空气太多,煮成炸酱,于是你竖起手指,恍然大悟样地跑下楼,买了两根黄瓜擦成丝,吆喝我炸一些黄豆。妈妈,那一瞬间你有想过我们可以做朋友吗?我们的问题在活的真实性面前其实不值一提。
“后来你赚钱了,妈妈,你不问我的意见,在家里铺了浅色木地板,墙有裙状围边。过了几日,你从老城区一家琴行里提回来一台旧钢琴。琴是立式琴,木色醇厚,像过年吃的咖啡奶糖,亲切、高级,但光泽如刀面立影,顶盖连上门,侧看如矫将之马鞍,尖角处有破口,曾有人试图抚平,贴上胶纸又撕掉。从此我们只有债主关系了。”
张雁用手摸背面,女儿写字太用力,摩挲纸背,仿佛粗糙的手背。
我知道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原谅我。不是我猜的,是她自己写的。我一直希望女儿能够远走高飞,我希望她功成名就,所有人都爱她,到时候出去,谁都知道我是梁龙文的妈妈,多么神气,但现在我想她远走高飞,去足够远的地方,和这片土地划清界限,永远离开我,也许离开我之后,她就可以在无限的艰难中成为她自己。是我让她残缺。
想起这个眼神,我就没办法跟后来的她生气,双胞胎写举报信把我保洁的工作搞没之后,把那封信的信封给我,上面写着梁龙文的稚嫩笔迹。她们俩说,你女儿说是你杀了我弟弟。她们指望我能有一些什么震痛的反应供她们解气,但其实我没有,我一点儿也没有,我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应该有这一天。
我只是当着客户的面跪下来,拿了个一次性牙杯,从刚刷完的马桶里舀了一杯水,把它们全部喝下去。我预料到四处寂静,便站起来,收拾包准备走,你可以说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却不能说我的工作做得不好。我刚要踏出去,经理追上来说,你这个画面非常有震撼力,公司可以给你重新提供一次机会,你愿不愿意再喝一杯,我们拍成海报和宣传片,以后这就是我们的企业文化。我觉得好笑,真好笑,但那一年文文高考,考完试我要带她去旅游,要给她攒大学学费。为了梁龙文,我可以做任何事。我说,行,什么时候拍,您联系我。我懒得看双胞胎什么反应,后来她们又来我家,敲门,我不开,我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那些年,我和老梁为了文文的学习,不买彩电,不买任何玩物丧志的东西,我们又忙,后来老梁也消失了,再后来我也没有工作了,我最经常做的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当我发呆的时候,我意识到,时间是——她用粗糙的原木衣夹无意识地反复折磨自己的食指。
毕业后,老梁分到面粉厂,我分到当年说的“四大监狱”里面去了,“四大监狱”你不知道是哪儿啊?毛巾厂、磷肥厂、造纸厂和棉纺厂,2000年那会儿,大家业绩都不好看,出了两种政策:第一种是买断工龄,后来国企改制,改股份制,工人们把买断工龄那点钱都投股了,弄得比厂长股份都大,上面觉得不愿意,又改,改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不关心,在此之前我就辞职了;第二种是支持创业,说这个岗位我给你保留,就是不给钱了,你自己呢,出去找点营生。要是混得好,就算把你好好送走了;要是混不上饭呢,你还回来,接着干。我辞职得早,我这个人不赶好节气,辞职也是全凭心性,不看后果,但好像是哪个领导的小姨子站柜台,给我小鞋穿,我说你挣这么点钱,值得吗?不值得我受着这个气,好像谁比谁高一头似的,我这个人心性不好,所以过得不好,应该的。老想为了这点事,至于吗?多不体面,结果最后混得比谁都不体面。
辞了职,我骑自行车,绕着满城走,走到头,找着那个剪辫子的。她骑着坤车,绕新城一圈,找到了那个声音:“高价回收,收长头发,收头发辫子,回收旧手机,旧手机换菜刀,换剪子,换盆。”
这些流动广播,在你无心时随处可见,甚至扰人,但你需要时却很难找到。那人把头发束住,用一把剪刀在张雁齐耳处一切一斩,她甩甩头,骑上车走了。一身清爽的张雁,就带着这八百块钱和剪刀回家,跟老梁说,怀孕了。
辞了职,老梁狠了好几回心,过了几天跟我说,去找他爸了,托人给我找份工作。那时候他全家都已经走了,你知道吧,就老梁跟他姥姥在镇上,他们那一大家子先是都搬到了城里,后来都搬到了省会,再后来都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不关心。他爸挺厚道,确实给我找了个活儿,我没去。老梁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花鸟市场,鸟鸣啁啾,盖过了他说的话,他爸好像跟他大吵了一架。他爸本来就看不上我这个媳妇,他接电话的时候躲着我,在外边,回来跟我说,雁儿,我们结婚吧。那时候我们俩租的就是龙山小区的202,他爸出钱买下这间屋,从此再也不帮他任何忙了。他们家的事我不问,因为这种事一沾我手,只能变得更差劲,人生一世,贵在不掺和。
结婚,在镇里,没请多少人,12月,黄土漫天,乱雪斑斑,穿好衣服都多余,老梁租了一身大红喜服,我人生第一次拎着裙子走路,赔不起,但挺有意思的。你拎着裙子走,你就变成漂亮姑娘了。这话我从哪儿听来的呢?哦,贺贺他妈说的,世上本没有神,你跪下去了,神就出现了——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啊,这么个意思。我从来没当过漂亮姑娘,净穿我哥的旧衣服了,内裤都不给我缝。我说,妈,你好意思啊?我爸?我爸不管,他天天鼻子朝天,蹭酒席,喝多了就跟人干仗,我和他挺像的,都是我妈的冤家。我结婚,我爸也喝酒,把人都灌醉了,站起来跟村头老孙掐起来了,把人撂倒了,扔水沟里去。老孙是村头一霸,占田来着,那点田本来应该是公家的,他流氓,坐在地头不让拖拉机过去,除非把他头皮刮了。我爸跟他到底什么过节,我也不关心,我爸那种人,跟谁有过节都正常。——他是个人尖,什么都学,上手很快,开过拖拉机。噢,我爸开拖拉机。这么回事。没过两天,老孙死在正月十五,老话说,坏人才死在初一十五,死的时候人人都高兴。这么看来,我结婚,也算一件好事。
老梁在面粉厂撑了挺长时间的,应该是最后才改制的,其间人事变动,他差点被辞了,后来让他跟别人一起竞选保安科科长,还算升职了,再后来还是改制了,他觉得参股面粉厂不靠谱,不如留着这点钱,干点别的事业。我就跟他说,我想开个花店。这其实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想。我小时候被打得上树,在树上不肯下来,我把我们家附近都看了一圈,我觉得这里太空了,都是土和眼泪,应该有些花。老梁总是无条件支持我的,好长一段时间他管我叫老板,这比叫什么都让我开心。我想起来文文跟我说过的一句话,妈妈,你天生就是老板,你六十岁了,别人都去舞剑和养老院了,你仍然是老板。这是我的天命嘛,我的事业。干点小生意,不看人脸色,旱涝自负。
但是没钱,没钱怎么办?练摊啊,夜市,开到十二点,凌晨四点起来去花卉市场进货,满城跑,苦点,挣不少,挣了钱我们就研究正经生意,去平阴看玫瑰基地,人家说有一套产业链,玫瑰精油、玫瑰花茶,回来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一场大火。也去看窗帘生意,还想着去加盟食品行业,加盟药店,药店的名儿都想好了,叫龙华大药店,钱浪费不少,说起来也划算,就当是去旅游了。
也许人就是时间的信徒和奴隶,利用其他时间使自己走进有金光闪耀的那部分时间,然后又必然地流向时间所亲手毁灭的地方。
她教导女儿的最后一句话是,无论你遇到什么事情,不要着急,有些事情不是被解决的,是靠熬的。女儿说,人是一种粥,越熬越好喝,但不熬不行。
她拥有最多时间,如同在时间里熟练地溺毙,从无数个闪光的时刻中流下去。新闻报道有个人从龙山飞过去,实验人形翼摔死,他是国内第一人。录音机说,国外一男子用钱币洗浴。
在浩瀚的时间里,她成为一个寡妇。这个认知甚至有点幽默,每当她想起来,总是想笑,但又不敢。这一片寂静,是她和房子達成的合约,谁都不能开口扰对方清净。
她开始看第一万遍《傲慢与偏见》,尽管她对这部作品全然不屑,在无聊中人被消解,但时间在世界的腹部,被一遍一遍缠磨后,发出珍珠的光泽。有时她在梦里会和王艳交换灵魂,能穿上蓝衬衫和金平绒布鞋,戴上细框眼镜打字。她走过书店的时候,那个老太太会喊住她,说你不该如此啊,这种话是害人的谎言。
他们在逗弄一个我看不见的婴儿,我的孩子。她是一架琴的化身,我曾经多次期待我能弹一手好琴,琴键陌生、昂贵,听凭号令,水一样无影无踪,仅存顺从,这水中倒映出天鹅的影子,饼一样的脸、雀斑、内双,我的女儿,走路永远要踮起脚尖,在这世界易碎的泡沫上,接近时间的谜底——永恒。
直到双胞胎带警察来敲门,进屋取证,忽然间,她说,你听见我女儿弹琴了吗?我要去看看她。她站起来了,推开所有人,打开摇摇欲坠的卧室门。她看见,空荡的房间里,一台旧的单放机在钢琴上,孜孜不倦地重复着巴赫的D小调。她开门时投进的阳光里灰尘飞扬,一小片光亮切在白铁上,绝妙的女儿所在之处,只有一台磁带单放机。
女儿消失了。她是什么时候被那台单放机取代的?张雁全然不知。她的世界从那一刻土崩瓦解。
神妈妈怜悯地看着纸与张雁,笃定地说,这都是当年执意要挖断龙骨的错。
五、天取龙骨
因为游龙脊背一样高耸的山体和锋锐如匕首不留余地的山尖,车祸频繁发生,是全F市的隐痛。工程师和工人来来回回,如工蚁般勤劳地测高度探电缆画各种视觉图,其实只是拖延时间,不肯下手破一块地皮。大家心照不宣,靠将龙山围起来不让过车这种原始手段来解决车祸发生率,唯一受阻碍的是龙山个体户的生意,只得回归农耕时代自产自销。我妈也不得不放弃唯一的代步工具——电动车,日日徒手提着两桶水去搭一路环城公车送货。我们彻底成为这座未建好的新城中的一座孤岛。虽然山这边大家的衣食住行都完备,甚至学校也能按龙山幼儿园、龙山小学、龙山中学的顺序整齐排列在山的那边,但山是消耗空气的,槭树、神龙木和女贞花是消耗空气的,野猫、疯狗和浴盆里的塑料大象也是消耗空气的。
技校女生每天清晨戴着满头假珍珠从我家走出,左顾右盼,神采飞扬,在空荡的街道上扮演被撞死的年轻女人,飞起,消失。我终于看懂她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在她决意背离的城市里以幽灵身份永葆青春。
2016年,市领导退休前正式决定将龙山顶部些微削平,以减少此类灾难的发生,龙山又被像模像样地围起来了,这次居然真的听见了机器轰鸣。压路机第一次响起摧山灭地的震动时,龙山所有人都像火山岩涌入庞贝城的瞬间,停下所有动作被凝固了。
牵狗的小脚奶奶正在店里跟我聊天,说她年轻时当赤脚医生,不收钱,帮人治好病后,背一个军绿的小医药包颠颠地走,人们在后面给她唱歌,那首歌是这样唱的:“赤脚医生啊,你是红红的太阳边上的光芒。”地动山摇时,她哑了一下,然后说,哎呀,我心脏疼,我疼哟,疼。第二天她的斑点狗死了。她又颠着小脚,忧心忡忡地翻山越河,钻过围栏去买新狗。新狗是京巴,长得很老,对我有天然的仇恨。
施工那天雷雨并作,一连下了七天,风啸如悲叹如怒吼,龙山小区街坊间都傳闻是天取龙骨,市领导一意孤行,最终因贪污多年工程建设款被上面查处,纪委来搜集民情的时候,忽然得知,市领导昏倒在办公室,医院说是肺癌晚期,命不久矣。
但市领导的计算出了很大的纰漏,人寿有限,龙命无穷,这场报复很快就显露出它的全貌。
那个夏天,杨伟真考上了技校。从龙山下来的时候,看见我站在大门口,那里的一面红墙上,大龙那帮男生用喷漆涂我的名字,还有非常难听的话。他看了眼说,没事,洗得掉。然后送我过马路,回花店里。他和母亲住在秦大娘那栋,龙龙楼上,302室。他一生都被叫杨伟真,干干净净,很笔直,没有绰号,没有小名,没有昵称,连大人包括他妈妈提到他都是连名带姓地叫,语气却暗含赞扬。杨伟真极瘦,但个子高,好像有个使命需要他牺牲其他也要长高,因为这个使命,他身上有种难言的镇压气场。他上高中的时候我上小学,下午上学的时间却差不太多,有时候出门看见我,杨伟真会停下来,送我去上学。那时候我不受欢迎,笑话我的名字挂在小区墙上,我就会露出诡异的微笑,如果问我笑什么,我会说看见你头上有一只乌鸦。遂上学路上被人骂一路。某次杨伟真送我去学校,一路到班里,都没人说话。一个男人也许挺有用的,对他守活寡的母亲尤其是这样,但我亲眼见过杨伟真一路把父亲从客厅搡出去,他细长的脖子青筋暴起,跟着梁龙文永不停歇的赋格曲,面红耳赤地重复同一个音节,滚,滚,滚。越来越大声,他完全变了个人,那时候我明白了他的使命是不让他母亲见到这个男人。
恰好此时她打着扇子下楼了。很奇怪,在杨伟真眼里,女人总是很孱弱,很忧愁,好像那片红色的幸运是一口井将她抽干,很少出现,偶尔拎着两根蒜苗和一个火龙果,一笑露出酒窝低下头,很害羞的。杨伟真看到她,忙说,妈你要买什么,我去吧。他总是要把所有对她好的事都做了,当他看着女人宽大而针线疏松的领口和其下具有传奇色彩的红色时,他的目光是怜爱的。女人给他细细交代过,望着他走开,自己慢慢地回到楼道里,一抬头,看见了六个老板中的一个。
此人是这六人中“唯二”的F市本地人,一身酒气也掩盖不住墨香。他没想到另一个本地人孙老板所说的有龙脉保佑的幸运赌场就是自己家对面一直没有租出去的空房子。他跟朋友找了个借口,本来要走,却和前妻狭路相逢。
那一瞬间,杨伟真的脸在他们两人之间出现,又消失了。女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上走,说,来了?他发现自己仍然被强烈地吸引着,没办法从她瘦小的身子边擦肩而过。他们俩并肩走上三楼,各自进了不同的门。在他们之后,四位民警敲响了201室的门。
杨老板回去了,应付几句,只是心不在焉,抽一支黄鹤楼,烟雾袅袅,细长如一束佛前香,也如他慢慢流出的魂魄,不受控制,随风飘出防盗窗,飘过高高的冷杉,飘过火炬般的鹿角漆树,飘进沙发和垃圾桶里,飘进电视机里。那时候女人坐在沙发前看没打开的电视,被他的气味缠绕包裹。倏忽间,烟雾停了,杨老板从坐下起就一直赢一直赢,此刻却把所有筹码一推,牌面摊开,终于下定决心起身。
他打开门,女人站在门外看他。
孙老板说,哎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打了,原来是嫂子来了。各位把烟掐了。
这一刻,杨伟真在市场上采购庆祝成年的扎啤和女人嘱咐的豆腐、包子、紫甘蓝。面对双胞胎和民警的张雁终于说了整个早上的第一句话,我女儿还要高考呢,您要是调查够了,就出去说吧,民警同志。
梁龙文的房门忽然被摔开,满脸泪痕的女儿站在那里抽泣,张雁忽然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一巴掌扇到女儿脸上,你是不是把歌录音了,当着我的面偷懒!巴赫G小调仍然流畅地响在空气里。民警赶紧拉住张雁,别打孩子啊。
梁龙文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我没有!你连手机都不给我!我爸在的时候你打他,我爸走了你只好打我,你真有病!你觉得我们都没出息!你就喜欢把人都逼死,就为了过你梦想中的高雅生活!”
张雁颤抖着,她几乎要昏过去,民警撑住她,只好安慰,孩子压力大,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话题说,那老梁真的死了?
张雁不再冷冷地像个石头灰天鹅,她勉强站住了,但变得瘦小而且矮。她很疲倦很坚定地看着女儿说,我看人是不会错的。这就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雁不再说话,坚定地把门给女儿关上,用行动表明她的意图,然后在女儿越来越小的哭声里,她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机械声,好像有个碎纸机在运作。
张雁同志?张雁同志?你没事吧?在民警的声音里,双胞胎中的一位突然叫起来,她不会说话了!她把真相永远地吞下去了!这个毒妇!另一个跳起来,去医院!快去医院!在她咽下去之前!
她们簇拥着张雁从201走下来的时候,听见罗奶奶家有一只藏獒在叫。一个女人愤怒的发抖的声音在说,你凭什么说我儿子二刈子,你才二刈子,你全家二刈子。小龙昊站在院子里,双手勒着藏獒的链子,对尚在母亲怀里的贺贺说,那你就骑一下。女人不堪受辱,怒视一眼胖大且满脸不在乎的弟妹,急匆匆要去抱儿子,准备羞恼地夺门而出,但她没有成功。三岁还不会走路、只吃蛋黄和手工虾泥的小贺贺忽然迷茫地滑落,站定在那里。他发现他的表哥皱着眉,脸上有和他舅舅一模一样的关于男人的终极考验,他虽不能回答,但他天真、柔软、可口,颠着小碎步摇摇晃晃奔向表哥和狗,试图用他的脸蛋去蹭蹭这个问题,让它像所有母亲举着对他佯怒的识字卡片一样被翻到下一页去。
这只藏獒忽然狂暴的叫声和女人惊恐的尖叫掩盖住了另一种雄性动物的叫声和另一个女人惊恐的尖叫。张雁一行人从我们家店门口路过的五分钟后,斌斌羽毛奓开,奓起翅膀引导我妈举起一只廉价但庞大的金箔陶瓷粉花瓶——上面画着劣质的兰草,而不是销路光明的花开富贵——砸向大龙小叔叔的头颅,他的嘴唇终于被动地从我肩上滑落,失去所有力量。我会把这件衣服烧掉的,那时候我只有这一个想法,好像它能拯救此后深陷阒静的我们母女,父亲死后我必须坚强,保护我的小女孩般的母亲,所以我表现得很冷静,把衣服穿好,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门外一个德国男人路过,他走过岳岳阿姨门口,岳岳阿姨正在无花果树下埋葬她那只仅六个月大、因横闯马路被卡车撞死的斑点狗丽丽,她低着头啜泣,不听不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更残酷的事情,而这位陌生的异乡人在旁边站着,虔诚地低下头,用手指超度这个可怜的亡灵。
这个德国人名叫约翰,这两个字曾出现在梁龙文书柜的某本书上,但它們和钢琴以外的世界一起被锁起来了。梁龙文此刻浑身发抖,却习惯性地坐回钢琴凳。她的手指很漂亮,凝白、修长、指距宽,像西餐厅暗灯光下年轻的白烛台,它们在黑白琴键上磨损、燃烧,熔化成一滴滴的泪水,鬼魂般不停息地演奏着巴赫的赋格曲。
2008年至今的F市命运不停自我重复、遗传,F市人们初步踏上城市化进程,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盖楼房和道路,所以他们运输砂、石头、水泥,所以他们试探性地开了建筑安装公司,召集起浑身是力气的、想赚钱的年轻男人北上去首都。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会馆,水立方和鸟巢都是我们建的,我们涎皮赖脸,端茶倒水,殷勤前后,睡在自行车棚里,只求老板给个卖力气的机会,我们的建材从不掺假,质量优良,只用汗水做稀释剂。我们不再被需要的时候,就拿着钱回家,招募新一批年轻的、卖力气的小伙子。我们把梦想过继,不知道祝福是什么,因为只要你肯下力,你就能过上好日子。富贵!富贵!富贵!我们把建筑安装公司开满一整条街,我们开始修路,高速公路、高架桥和环形公路,我们喝酒,我们打牌,我们赌点小钱,这是我们应得的好生活。好生活!好生活!好生活!约翰要去的方向是国税局,现在是周五,傍晚六点二十分,如果他不停下来为死去的狗哀悼,他也许能够叫停陆同志的车,再快一点,能够听见陆同志在上车之前打的电话。他说,打牌有什么意思,我们去省会唱歌去。这句话意味着约翰没有谈成这笔生意。很多年后,F市有人分析说,为什么经济一直上不去,一是没有独立的大企业,二是没有外资的新鲜血液。更根本的原因是,F市的经济关系连成一张网,彼此卖后门,唯一破解的机会随着无花果树一起永远沉寂下去了。
贺贺妈妈抱着孩子去医院了,小龙昊奶奶说,你给胖大海打个电话。小龙昊的妈妈贾新在嗑瓜子,用鼻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藏獒在吃装在桶里的生肉,小龙昊在打《拳皇》,他爱用的角色是大蛇,所向无敌。被叫作胖大海的交警挂掉了妻子象征性打来的电话,他很忙,今天晚上是他的胖大海时刻。胖大海不是他的本名,而是道上的名字,他在F市运输业只手遮天,只要有车挂上一张白纸,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胖大海公司,没有交警敢扣和拦。这些车一般在胖大海值班的夜里出行,上面满载着砂和水泥,在白天会变成钱和楼房。日子就是这样好起来的,日子就是这样毁掉的。
胖大海百无聊赖,却又要装出一副贵人事忙的样子,把所有人喊出去,自己在监控室玩遥控器,把监控换成有线数字电视,信号锅是那个来求他办事的电视机厂辞职工人安的,播的是《乡村爱情》,换个台是《男生女生向前冲》。他饶有兴趣地看一个穿着泳衣的女人抱着塑料泡沫球被甩到水里,一个戴着泳镜的救生员立刻游来。便宜你小子了!胖大海捶了一下桌子,震得桌子上的大哥大都跳起来,然后受到惊吓似的疯狂响铃——是同事,他沉吟了一下,让它响一会儿,才懒洋洋接起来,谁——呀——
胖大海时刻在今夜完结。当天晚上贺贺高烧不退,贺贺妈妈手指甲都咬断,恨恨地跟弟弟打电话,一遍不接再打一遍,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不接再打。她挥手泼掉婆婆熬的药汤,恨得眼发红,我儿子不是生病了,是让他们一家人吓丢魂了。这一遍打通了,姐姐咬紧牙根,骂道,就你是男子汉,就你了不起,就你们家天天吃带血的牛肉。弟弟说,姐,我完了!姐姐说,啐,你该呀!
我给我妈做晚饭吃,豆腐包子,花菜炒肉,简易的多功能锅在地板上咕嘟咕嘟,热气蒸发掉我不慎洒落的生抽酱油,将空气蒸腾成一种带有沉郁黏腻的深色。我忽然想把头埋在手臂里放声大哭一场,但缺乏动机。
那天晚上十二点,忽然下起声势浩大的夜雨,如同人语。四个老板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坐在充满酒气的车上,他们走上了高速公路,他们尚且挥着手,高谈阔论,过了一会儿,都歪着脖子缩在座位上了。开车的老板听见大雨充满怒气地砸着他的前窗,就像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一样,但在轻飘飘的酒气上涌后,忽然变成情人的低语。她在说,我度过寂寞的一生,只有你能救我,我的好男子汉,我的充满侠义气概的勇士。她说,做点冒险的事吧。平淡的生活,一日就足以像一把漫长的锯木刀,做第一个人,做我的第一个情人。开车的老板踩下油门,在路口,他看见了泥泞的小道,通往F市和旧生活的土路,也看见了宽阔笔直的通天大道。那条路的尽头是天,是无根水,是情人的臂弯,他做出了他的选择。
何等机缘巧合,这辆车落在施工坑里,孙老板爬出来报警后,一个围观的民工讶异道,原来那是个人啊。有人转过来问,什么意思?他遥遥指着已修好的广阔大路,说,某一个阴天的晚上赶进度施工,也见过有东西落到坑里。那时候大风,暴雨前夕,天昏地暗。赶工时以为是吹来的黑塑料袋子,用土埋上了。
老梁的下落就藏在这句话里。杨老板捅了大娄子,没有办法跟别人交代,最后一次叫大家跟他去吃饭,其实只是筹钱跑路。那天大雨,他携款带女服务员出逃,一辆路虎去了东北,多年后出车祸,里面什么都找不到,只剩下血。根据车的落户信息,警方找到了老梁,老梁不肯做公证人,但当杨老板说他想买车的时候,老梁却同意了用自己的身份信息替他买车。老梁是个好人,好得离谱,他居然想到的是坐火车去东北,代替杨老板承担责任,看望那个被撞的男人。老梁喝完了酒,摇摇晃晃地骑自行车去坐火车,走错了路,落到坑里。他闭上眼睡一觉,然后就被埋在了即将建成的高速公路里。
只有孙老板活下来了,他醒了之后有点魔怔,神神道道的,一直在说龙,说谢谢龙救了他。他在车子飞起来之前,酸眼里忽然看到了一条红色的龙,正从空中回过头来凝视他们,浑浊如千古的眼睛转动着,锁定了他。他觉得很害怕,浑身冷汗把酒气散发了,他头脑无比清晰,拉开车门就要跳出去。这时杨伟真忽然发疯,哀号了一声,双手捶墙,他已经是大男人了,却发出小男孩的声音,他说,那是我妈!那是我妈!那条龙是我妈!
警方在发现断头桥后悬案得以解决,烈火烧过的车子后座里有一对紧紧相拥的黑色骨头,远处是一个头掉了的男人。
双胞胎姐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梁龙文考上四川音乐学院钢琴系,因为她把巴赫十二平均律弹得极其顺畅,从第一首到最后一首,她面无表情地——其神态酷肖其母年轻时——坐在钢琴前,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没有任何一个考官或者考生敢来阻止她。
她以为龙带老梁去云里了。她以为龙带着所有人去云里了。她以为龙带着财富、幸福和广阔的未来。她不知道龙是断头桥,而飞行是坠跌的前兆。
发现得太晚,他们已经变成道路的一部分,永远被封在轻盈的混凝土里,车流和其上载着的务工的人们从他们头顶向着梦想中的生活飞驰,永远。
一个女人老了,包花头巾,颤颤巍巍又身轻如燕地走在高速公路上,一部部车路过她,也以同样迅捷的方式被她路过,停下和回头都是不允许的,但在你爱人身上继续行走是可以的。白玉兰花越来越往城市中心居民区迁徙,年是谷熟,岁是木星从步出走,年岁相叠是他们共赏金黄的小麦,车卷起风吹开老人皱纹上的一绺蛋白质流失的发。我们没有办法把自己化成土还给田地,却可以凝固成锥桶水马还给城市。边境在收缩,城市在扩张,我们的心不堪重负,轻捷潜行在弥散的空气里。
六、我,我,我
夏天,我回龙山,签合同前一天,我给我妈打电话,问她留下什么,这些旧东西将被我搬到地下室,租房人说,放得下电动车就行。空房子里留了一张床、藤编沙发茶几和立式空调,我站在它们之中,意识到这里是看不到云的。老房子,三层,F市第一套小区。我抱着旧书和报纸下楼,201室的绿纱门里忽然传出声音,是咱闺女回来了吗?我说,哎,孃孃,是我。门开了,张雁微仰着头看我,她眼睛不好,半天没说话,我只好把怀里的书递一递,孃孃好吧?妹妹还在读书吗?她很拘谨甚至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又装熟,非把我往里让。我跟着往里走,说,都是些旧书了,我那时候读的,留下来给妹妹看吧。她摇了摇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强逼着自己勉强笑了笑,眼睛急忙寻摸着吃的。我连忙摆手,不是小孩了,都长大了,挣钱了。她听了这话反而放松下来,好像找到线头,说,哎哟,多大在大人眼里都是小孩呢。你还记得文文吧,好姑娘。我有个事求你。
我马上就要永别F市,被大雨拦住,听了这样一段故事。无言凝望这一方狭小天地,等张雁从漫长的呓语中醒来,她始終坚信这里有一个不灭的、绝妙的女儿,她在弹琴,一刻不停。门口有个斑秃的中年男人,穿着被雨淋湿的夹克,在门口拘谨地坐着,脚边有三个烟头。我推开绿纱门,他飞快扫我一眼,然后望着某块台阶继续抽烟。
我说,叔,你会跳舞吗?
他愣了一下,说,会跳。
我说,嗯,能看出来,你教我姨跳舞吧。今天下大雨,什么都干不了,放晴了就能一起出去跳了。他犹豫了一下,往里看了一眼,昏暗的表里,老房子的气味,皮肤松垮的女人,发亮的水表仪盘。他点点头,我帮他在外面关上门。
故地重游,我在想,一个人为什么能把这一切手抄一遍的同时完全不理解这一切,如果她真的不理解,那么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多么孤独啊。但我又忍不住想,怎么会读不懂呢?已如此直白,甚至被抄写过一遍,她怎么能仍说自己看不明白呢?
龙山是新城第一个小区,旁边有学校、诊所和市场,也有各种各样的门头。花店对面是蛋糕店,老式奶油,十五块钱一个花朵奶油杯,杯子是一次性杯子,印着橘粉的细条,一个便宜的鸡蛋糕打底,上面一刮刀硬奶油,旋转刮平,左手持一个拇指帽形状的不锈钢锥,另一手由高到低翻出一朵煞白的花来,师傅从容喷上玫粉色的漆,拿一把普通剪刀将它移植到杯子里。我们家生意最好的时候,我妈曾打发我去买一个。
还有一家酒店,不装灯,保留盖房时候的石头砖头,不抹腻子,门口也搭着严密的帘子,非请勿入,像潮湿阴暗的地窖,是为了防止酒精挥发,把空气都逼锁在屋内,所以进去待久了只靠鼻子呼吸就会醉。大酒缸深红色,富态如弥勒佛肚子,贴着红地黑字的“福”,盖着明黄色的布包着的酒盖,有人买时,拿一个1.5升白色塑料盒,有提手有旋盖——也是红色的,拿红色的塑料瓢一舀,黑色的闪光的波面被打破,于内部深深献出时间的摧毁、重组与珍藏,很漂亮。我爱看到入迷,所以经常出去的时候捂着鼻子,踉踉跄跄。我妈说,没见过年纪这么小的醉鬼。然而这家姓周,男女主人都开朗随和,有个戴眼镜的小胖墩儿子,曾经一屁股坐在我家门口摆出去的仙人掌上,痛哭流涕地脱了裤子趴在椅子上。周阿姨笑嘻嘻地一边跟街坊一起嘲笑他,一边给他挑刺。周家哥哥大我两岁,上了高中忽然蹿个儿到一米八,面容沉静严肃,擅长物理,截然两人。
也开药店,药店雇员工,一个矮胖的女人裹在不太干净的白大褂里,手指粗短,总在偷偷用公家电脑玩扑克牌。我妈在的时候我闲逛进来,她会瞬间紧张,变成一个发出簌簌声响的石灰雕塑,所以她很不喜欢我。为了打破僵局,我跟她说有一个游戏叫作《愤怒的小鸟》,为其演示一二。那是我第一次碰电脑,为献宝自学成才,可惜我手指没碰上五分钟,整个人就被店员推开了。她立刻很有兴致地抢过来玩,我站在落地窗旁边,头右边就是招聘广告,想她到底什么时候会被辞退。
也开内衣店,还是连锁,名字叫夏娃之秀,第267号店,用小小的字体粘在招牌上。店主是个身上色彩繁杂的半老太太,面容衰弛,五官却因一副细框眼镜而紧凑,显得很不服老,时常同我聊她在上海做游戏策划的女儿和退休在家的老伴儿。在我面前,她与这两人通过手机软件对话,偶尔注意到我,才炫耀一下手机屏保。那是一张结婚照,她女儿穿着白色西装,抱着穿婚纱的胖男人,笑得很用力。
还有一个诊所,修车摊改的。那时候没有什么执照一说,一个毕了业的医学生拖家带口盘了个门头,没有花钱做门头招牌。此人斯文干净,年纪轻轻,人称小陈儿,念起来如一把轻快的柳叶刀。他也不穿白大褂,穿得很随便,在处方笺上写龙飞凤舞的圆珠笔字。我身体不好,总要打针输液,但很少哭,不用人哄,自己从店里走到诊所,小陈对此颇为赞叹。某次我妈请人帮忙看着门头,来给我送饭,此时针扎进去,我怕她害怕,想吸引我妈的注意力,就说,妈,你看,燕子飞进来了。她抬头去找,果然看见有燕子在房梁角上筑巢。燕子偎人,是吉鸟。
再往那边走,就是龙山河。穿过龙山河,我就会离开龙山,离开F市,离开我的少女时代。我说完这句话,头脑里浮现出那首关于马莲花的诗。我说不,但我也不会成为你,滚开。我走回去,拐进医院顶楼的养老院。去随便找一个男人,对他说,舅舅,我们回家过年。他剃着泛青的寸头,看着窗外的烈日,冲我眨眨眼。我扶着他慢慢走在布满瓷砖的医院走廊往下走,路过半张脸烧伤的中年男人,躺在男朋友怀里的年轻女人,她的男朋友比她还疼一样,一直喊医生救命。护士不耐烦地说真的就是胃疼,手指轻轻一弹,弹掉锥形药瓶的尖头,一个睁着眼的、穿校服的学生,忽然抬起手指着我们,说,看。我们身后一个人形轻盈地坠落。
寸头说,我以前是水管场的工人,有一天我值夜班,远远看见一条粗壮的蟒蛇伏在深草里,有亮光的眼睛沉静而温柔。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废弃的、很脏的管子,我把它捡回来,那个管子就变成一个男人,我跟他睡觉,被人发现了,人家把我辞了,说我是二刈子。他顿了一下,很俏皮地抬头说,但我也不冤。
我们俩走下二楼病房,路过养老院后院的青草地,那个跳楼的男人躺在血泊里很悠闲地嚼草根。他看见我们,变魔术一样从身下拿出一个狗尾巴草做的兔子,有法力似的挥了挥,咧开嘴用力一笑。我看见寸头眼睛亮了一亮,他对我说,也许他就是我的管子呢。于是很乐观地同他并排躺在草坪里。
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养老院在后院专门开了一个小门,一个拉着一编织袋艳红色的赤裸的玉米棒子的农妇拿下包着头的纱巾,喃喃地说,怎么会不够呢,在里面数一些毛票,还有几张饭票,饭票我见过,手感很好,蓝色的,软而韧,大概很适合当邮票。我看见她试图把已经废弃的饭票混进毛票里递给卖降压药的白衣护士,对方用平静来鄙夷她。她很难堪地低头想了一会儿,对人家说,那我就要一盒降压3号,其他的你看着给行吗,姑娘?她说,那就“欣然”吧。
有降压药叫“欣然”,残忍并好听着。另外,F市人喜欢把闺女叫作姑娘,我总觉得这句话时常有求情的意味,也许一千年前也曾经有一个死刑犯在金黄麦场里的铡刀前,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刽子手,给我姑娘的。我相信无论血溅何处,刽子手都会保护这封信干燥整洁。
走之前我有事要做。那日我进门时我妈忽然想起来什么,放下剪刀站起来,嘴里一面说着你把这个给杨伟真拿去,一面去拆她那些便宜的、如中国套盒一样的各色皮包。但我没能回答。她拿出钱转过头来之后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疯诗人手里高举的、慌乱而坚定的刀,泛着透明血液或者白化病人精液一样的水光。他声音颤抖地说,不要反抗我。我被压在身下,看着那把刀,心里想,明天我要把这条裙子烧了。
疯诗人不是没有见过我,但他确实从来没见过我作为一个女性概念的具体化,他的佳慧也长得白,爱穿裙子。这样天生漂亮的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作为一个女性个体对待,她们美丽、易碎,吸引柔软的对待,因为女性是第二性,当你被男性当作一个女性对待的时候才能成为女性,而我需要时间,才能接受女性这一充满厄运的身份。
所以我回龙山的第一件事是给杨伟真二百块钱。我说,我妈给的,庆祝你考上学。他说,不能要。我说,你拿着吧,回去我没法跟我媽交代。他就跟我顶着烈日走回花店,把那二百块钱藏在一个很深的陶瓷大肚花盆底下,那里原本栽着君子兰,被人连着土一起薅走了,留下一个透气口,像眼睛。他在下午两点的烈日下出现,白光使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猜想那里应该有一双眼镜,就像它一样。
每条路都有尽头,穿过马路回301,跟我妈打电话,说我很快回去。我妈说,我还是想辞职不干了,给人打工怎么都没有自己开店好,最好再开一个花店,有经验。我说,再等等吧,现在不是好时候,再等等,会有机会。
凿石见火,抬头看见赤裸的老女人的身体,我讶然望着她浑身褶皱,在低矮的楼房窗户前向我如萨满样挥手。我耳边风声呼啸,能够慢慢听清她的嘶吼,她喊“闺女、闺女、闺女”。风到面前时,我转头看见龙山匕首般的山尖,一辆崭新还没有牌照的银色车子,像子弹一样穿透我。
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张雁口中已经考上四川音乐学院、某一天将带她永远离开这个城市的梁龙文,竟然还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时的年纪。她狡黠地站在山脚前微笑,穿着白色的裙子,她手里握着虚拟的枪,口中轻轻说,砰。是时候开始新生活了。那辆车停在我面前。我与惊恐的、满头大汗的司机对望。我猜,这场报复已经结束,从此以后不会有任何人再因为这座山而受伤。它允许人们神化它、利用它、伤害它、抛弃它,而今天,当人们要从它身边走过去,它像个孩子一样跳出来报复了人们,然后闪开身,允许人们走过去。是时候开始新生活了。
我站在龙山脚下,看见秦大娘,她平静地望着我,认出我却并不准备说话。大龙家在龙山,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他们的房子阴暗潮湿,总有沤出老木头的朽腐味混着消毒液味。大龙的姥姥秦大娘,是个矮个子女人,当她老了,最明显的一道皱纹就在嘴边向下的周围,使她看上去对任何人都不满意。她很少出门,但每天都会做一件事:把一盆洗衣服的脏水像渔网一样泼出去,这样她院子门口便有一道洗衣粉味道的结界。我们的邻居,开鞋店的岳岳阿姨偷偷跟我说,她都不敢和秦大娘多说话,我们便交换一个小声而默契的笑。秦大娘节俭到吝啬的程度,我妈新来时,曾经买了水果让我送给邻居。我敲了半天门,秦大娘才来开,她根本不看我的脸,只严厉地盯着我的脚。我不安地往后缩了缩,她却说,好姑娘,进来吧。她仍然盯着我的脚,让我忘掉本来应该怎么走路。
我坐在那个味道极大的、腐烂的木头沙发上,有一个被蹭到失去面目的小猎犬沙发垫,我们就这样相对而坐。她过了好久,僵硬地指着我手里的水果,不情愿地遵循了F市人的礼节——一定要给来访的小孩吃的,他们才不会捣乱。她说,你吃点吧。她的两个女儿都是军区医生,很少在家,老伴儿只是在书房里沉默地写大字,看报纸。大龙每周末回来,只待一段时间,却也有秦家老猫般的气息和毒蛇一样的眼神。
小叔叔是个另类,他也戴眼镜,眼睛像另一重玻璃,当他低垂下眼帘,甚至像个读书人,但当他抬起眼睛看人,他就纯粹是个潮巴了。他眼睛亮亮的,脚下急匆匆赶来,很惊喜地凑到别人面前,说,佳慧,是你吗?你回来啦。不分男女老少,一度让人十分不适,今年他三十三岁,还有十七年才能被送进去和老头——是的,这是第三类。除此之外,还包括脑瘫儿、坐在客厅大叫“我是杀人犯”的无业游民和近亲结婚生出的长猪尾巴的智障者——做同床病友了。我为什么躲?因为我看见大龙了。他对我的轻视、凌辱和嘲笑,都无可置疑也无法可想地抬高了他在我心里的地位,好像如果我想要一种更好的更高的生活,就一定要得到他的认可。秦大娘站在那里,与我对望。
坐上火车之后,我做了一个迫不及待的梦,梦见我重走当年初来时的路,提着香蕉和火龙果去敲秦奶奶的门,敲门未应的间隙我想起张雁说过,这火龙果也没什么,吃起来像有籽的萝卜。秦大娘打开门,这次我大胆地环顾四周,忽略她不悦的脸,在她抽丝的蕾丝罩布下的红木柜子最下层看见了一盒黑色绒布的首饰。我蹲下去抽出来,里面有银镯、龙纹镯、铜红珊瑚石手镯,银步摇、银戒指、寿耳环、银点翠镶珊瑚蝙蝠纹耳坠、珐琅彩耳坠。那一只蝠纹金耳坠,好像是她的冰冷、沉重而小巧的青春,我拿起来扎到自己耳垂里去,扎的位置不对,觉得很冷,昏迷过去,迷蒙中忽然听见秦爷爷对我说,你听见了吗?我说什么?龙山塔楼上的空气。空气原本没有声音,在鸟的身体里就会有声音。鸟的声音各有不同,这是鹤,鹤长颈,耸身,高脚,空气流过它细长的喉管,就会变得高亮。你知不知道,中国是没有黄鹤的,哪里都没有,鹤是白的,只有还没长大就死去成仙的幼鹤才是黄的。醒来躺在硬邦邦的红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绣着已经崩离的麻布,秦大娘在厨房里做鸡蛋饼。好像这世界上谁都会做鸡蛋饼,吝啬的油撑起狭窄的空间,留下虎皮斑驳。我直挺挺地躺在弥漫的油烟里,变成我面目不清的父亲。这样休息很累,但当我下火车的时候,我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我未来的一生到底要怎样度过?也许会赋格般重蹈,也许另有天地,但无论如何,生命的轴承总是裹着散漫的金丝线,丝线可以逃离、溃散和消失,也可以相互借一段,彼此粘连、延长、死生相续,只要你记得来路,时刻知道自己预备要回到哪里去,在贫穷或充满命运诡谲的时刻中,不断把自己向着自己的灵魂缠绕,收紧,同爱你的人们一起,整理成牙齿般紧凑而完整的样子。从今以后,无论是谁向我们挥起胡乱无理的砍刀,牙齿都象征着一种力量,不被绥靖,保持镇静,看准时机,赤手空拳、头破血流地朝他手腕上咬去。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