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灰与柔雅粉

2023-10-07 15:18:46夏榆
广州文艺 2023年9期

夏榆

1

“我们都是散落的星骸。”这是宇宙学家马丁·里斯接受访问时说过的话。陆离在北京三元桥凤凰汇的西西弗书店看到这本书。与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头脑对话,眺望宇宙的过去和未来,触摸人类认知的极限。印在书封的这些字句吸引他。在服务台前付钱,年轻女店员快速将书包好递给他,不忘说欢迎您再来。他带着书径直穿过门廊走到书店外间的咖啡馆,选择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当然这是消費区,他必须点一杯咖啡才能踏实坐在这个空间。

卡布奇诺,他对服务生说。服务台后的咖啡机喧响。少顷,一杯奶油画出心形的咖啡端到他的面前,现在可以安心翻阅他买的书。类星体是类似星系中心的巨大黑洞一类的东西,它们在落入黑洞前会比宇宙中其他物质吸入更强烈的气体——发出的光亮超过太阳的10亿倍。星星们看起来距离我们太遥远。然而宇宙学家的看法不同。马丁·里斯说:“其实星星离我们的距离远比想象的近。无论如何,宇宙也是我们的生活场所。我们与曾生活过的人类一起仰望星空,而最终我们都会变成星尘。”

此刻他的心里有光亮熄灭,如同彗星划过夜空。

陆离真切看见过银河系璀璨的星河,那是此生唯一的体验。

西北边境线。越野车在茫无边际的戈壁滩疾驰,黑色砂砾铸就的戈壁滩无限延伸,驾车的司机是做过特种兵的军人,他的眼睛直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体前倾,力气都灌注到手臂。越野车像狂野的奔马剧烈颠簸,陆离坐在后排车座,车颠簸时会将他从座位上弹起撞到帆布篷顶。密闭的车窗有尘土进来,车里弥漫着沙尘,这是掀起过西北沙尘暴的沙尘。

边境线旅行团队有24个人,来自各地的作家或诗人,带队的是某陆军少将。随行者有的在颠簸的车上就呕吐,下车就瘫坐在地上。汽车不停歇地疾驰,穿越沙漠和戈壁,他们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边防军的驻地。每到一地都有迎接仪式,身穿彩裙头戴花饰的边塞姑娘们捧着盛有美酒的瓷碗,穿着蒙古袍的小伙们捧着洁白的哈达在路边迎候。旅行团列队上前,接受哈达,按照当地风俗用手指蘸着酒弹向空中,敬天敬地再敬人,然后再饮尽美酒。

整个旅程都带着眩晕感——酒劲或者颠簸带来的昏沉。然而陆离会打起精神,保持饱满的状态。每到一处边境驻防地,当地主人都会举行欢迎仪式,蒙古族乐手演奏马头琴,高唱祝酒歌是标配。蒙古包里彻夜狂欢,烤全羊与美酒和歌舞渲染出炽热的气氛。

午夜之时他和同行者走出蒙古包,他们找地方方便。

“我靠!看这满天的星星!”有人喊。

他抬头看到令他震撼的璀璨银河,清凉的夜色,如水的微风吹过,满天晶莹的星星,不时可见流星从天际划过,这是罕有的景致。他生活的北京有雾霾,没有雾霾也有大气污染,很难看到边塞这样璀璨的星空。

就是此次边境线之旅,他们到达某部的航天城,卫星发射中心。火箭竖立在发射架上等待升空指令,宇宙飞船陈列在太空舱。他和随行者轮流进入太空舱,坐在驾驶的位置上体验宇宙飞船穿行宇宙的模拟情境,从太空望远镜可以看到无垠的宇宙星河。

星空灰和柔雅粉。苏霄瀚是这样形容他们。

这是对陆离充满梦幻情趣的揶揄。星星、星河、太阳系,这是他常说到的词语。他将他们比喻为两颗运行中的行星。这当然不是恰当的比喻。然而,就空阔或虚无而言是贴切的,这空阔和虚无源于现实的不可触碰。爱情是一场热昏的高烧,每个投身爱情的人都会被这烈焰焚烧。请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狄兰·托马斯的那首诗经常回旋在他的脑际。这诗句出现在一部名为《星际穿越》的美国电影中,他在电影院看过那部电影。飓风,遮天蔽日飞速运行的飓风摧毁一切。这是他深感震撼的情节。他内心席卷的飓风是无形的,却也吞噬他的意志。他的脑际如闪电划过狄兰·托马斯的诗句:请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现在诗句的语感还保留在舌尖,如同美味留下的余韵。然而当人成为星尘的时候,爱情就是一种幻觉。柏拉图式的爱情就是形而上的幻觉。是乌托邦的玄想。

他对自己说。

远山胜过空对望。这是苏霄瀚对陆离说的话。现在他失去了她,在他们互为精神之爱的时候。是的,爱情是他的困厄,爱情使他丧魂失魄。他的柏拉图爱情,也是他的深渊。

或许每个人都生活在个人的困境里,只是他人无缘看见。当然这不是他陷入的第一次情爱。有生之年他无数次陷于情感的沼泽之中,每次都如在炼狱。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开始的时候已经预知可能的痛楚和哀伤,预知其中的煎熬和折磨,然而现实还是让他崩溃。

对他而言,她是未知的。他甚至从不知道她的职业,只知道她是从事风险投资的,毕业于北京大学,后来赴美国伯克利大学法学院读博士。学业结束开始在美国创业,中途又回国。投资各种项目需要做考察,她是满世界周游的人。他曾经想象他们离别的场景,她困于喜马拉雅山的雪崩,这座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峰是她向往的极地。她确实去了喜马拉雅山脉,然而完成考察任务就由同事作陪顺利返回北京的家。她曾经说起过她脸部受伤的情景,那是开车撞在马路铁栏上时碰的。还有一次她是对花粉过敏,提前从考察的地方返家。他们相识之后她有过多次险象环生的经历,他情愿被死亡阻断前路,情愿永诀成为他们的结局。

然而使他们分离的是世间的无常和平庸灰暗的生活。

“我们都是被囚禁的人,被爱和温柔囚禁。”苏霄瀚对他说。

他不能说什么,言语在这样的时刻无意义。他们都清楚彼此的境况。

天空湛蓝,从遮蔽着园林的树荫空隙可以看到天空透明如蓝宝石的颜色。

这是他所在的空间。春城的森林公园,他每日必去的地方。

那天正午的太阳悬在天穹,银毫的白光放射四围,与太阳的金色交融凝聚成光束照耀到大地,大地铺满斑驳的阳光,斑斓的阳光与落叶、枯草和松茸构成静物显示着园林的静寂。树丛里的鸟雀在鸣叫,这是被称为鹧鸪的鸟吗?鸟叫的声音充满空气中。一个园林工人在斜坡上挥锹翻土,另一个工人挥动䦆头刨土翻地,园林工人在翻开的泥土里种植新的花卉。他们身边是盛开的粉色桃花和成荫的绿树,石阶铺就的路呈扇形展开,人可以在石阶上自由而行。

他就是踩着这些石阶到达园林高处的,从园林篱笆编织成的门进来,踩着石阶,走过他每次到来都会踏上的木质栈道构成的曲线回环的木桥,在那里看过花朵,然后离开。少顷,他坐在一个木质的秋千上荡漾,裸露的粗壮树根搭起的桥下有拖着大尾巴的松鼠在奔跳着觅食,松鼠是他在森林里见得最多的动物。色彩各异的蝴蝶振翅飞动,在森林里他最惧怕的是蛇,好在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坐在木板制作的秋千上,木板被粗粝的麻绳悬吊在秋千架上。在那一刻他感觉心意安详,身边放着手机,大提琴协奏曲《指环王》在森林里回响。这是他意外得到的乐音。某天在午夜的时候他听到它,开始并不以为意,戴上耳机点开播放器,旷远而忧伤的旋律响起的时候他就被击中了。那是他喜欢的旋律和乐音,像刀锋切开他掩盖住的创伤。

而此刻随着乐音的回响,他回忆的河流被掘开。

2

情感的样貌,是灵魂的显影,也是精神的肖像。灵魂在很多人看来玄虚,对他来说是真切的存在。每当有痛楚感袭来,就是他与自己的灵魂亲密交融的时刻。痛楚容易凝聚在心,欢欣当然会有,然而更易消散。那么,悲欣交集,应该是人的精神守恒之法。

青瓷烛台放在窗台上,陆离点燃蜡烛移进烛台之间。烛火燃起的精油香气在房间里弥漫。

温热的咖啡在手边。他坐到沙发上倚靠着扶手,扶手上放着打开的音乐器,一个世纪的小提琴乐曲循环播放。音乐响起,那是令他迷醉的乐音。他就在这乐音的浸润中沉思。少有的安宁时刻,安宁而感伤。窗外的园林枯叶飘零,密集的枯叶落满翻耕的黑土的田园。阳光很好,冬日的阳光。太阳的银色毫光照耀天地,也透过玻璃窗照耀到他的身体,这是带给他暖意的毫光。然而太阳毫光也照亮他内心的废墟,照彻他精神的哀恸。这是精神的上升,同时也是坠落。他体验着迥异的两极——幸福与哀恸,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2017年的这个春天,他成为这样的硬币。

亲爱的陆离老师:

您好!

人若无师,恒如长夜。全景感谢有您的加入,期待我们的合作如繁星点亮夜空,共同开创中国人文度假的新方式。全景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筹备后,即将在今年下半年全面开业。为了加强和各位导师的了解和沟通,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同时也让导师间彼此结识成为朋友,我谨代表北京全景首席战略官甄建国先生诚挚地邀请您于本周五下午(24日)17:00相聚于金地中心二楼“荷庭”,与君畅叙,共商大计,万望出席。

他应邀参加全景公司的新春酒会。

发出邀请的是一个身材高挑、容颜清秀的姑娘,他见过一次,在由全景做东的饭局上,金地中心三楼一家日式料理餐馆。他并不适应这种陌生人邀约的聚会。参加聚会的六个人都是第一次见。与他相邻的是一位自称作家的文先生,他知道文先生是一位著名电影导演的文学策划,文先生在与导演合作期间拍出过一些有名的电影。然而他最初认识文先生是因为一场官司,有人状告一部电视剧主创侵权,陆离作为文化记者到法院旁听庭审。那是他第一次进入法院参加庭审,由此看见了法院内部的运行实况。时隔二十年后再见,必有寒暄。在整晚的聚会中,只听到文先生在高谈阔论。如同前朝遗老,总在怀念已经消失的荣耀。忆及往事,文先生激情四溢,过去的荣光或许是文先生最为辉煌的时刻。那次聚会他们谈论最多的是现实政治,做东的罗先生是律师,喜欢攀附名流。整个晚宴都在听他讲述名流轶事和政治八卦。接近午夜的时候,这个包厢里的男人开始聊性的话题,性、女人。两个单身老男人兴致盎然地谈论着这些话题。他的心里是倦怠的,面容要做出倾听的姿态,包厢里的听众是三个女子,全景公司的职员。她们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从各种角度切入参与谈话,活跃着酒局的气氛。

聚餐结束离开这家日式餐馆包厢前,他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皮衣穿在身上,在系第三粒扣子时放在桌上的酒盅被谁碰翻,酒盅落在地上碎裂,酒液泼在他的棕色皮靴上,一股辛辣的酒气从鞋面扑上来。这个意外是一个象征,泼洒的酒液代表一种虚空。整个晚间聚会好像就是一杯泼洒出来的酒。这样的聚会在他看来价值有限,回家的路上他深感沮丧。

三月初春的京城还是雪花飞舞,天空并非像往常的雪天那么阴沉,有阳光从玻璃窗照进室内,天光映亮窗外的楼体,乳白色的楼反映出亮色。雪总是突然而至又突然消失。乍暖还寒,是人们对初春气候的形容,然而在他的意识里,这是寒冬无限驻留的象征。

新春年会是他第二次出席全景的活动。这也是他见到苏霄瀚的时刻。

客人陆续到达名为荷庭的餐馆。出席晚宴的多为京城著名学者和艺术家,座位是提前安排好的。他的右侧是一位创意公司老板,再右侧为东道主——著名投资人甄建国先生。他的左侧依次是著名法学教授H,陪同H教授的正是苏霄瀚,主持人介绍说她是全景的合作伙伴。他注意到这位女士,身材高挑清瘦,面容俏丽,一身乳白色西服套裙,紫色高跟皮鞋,在席间举止优雅,谈吐得体。她的左侧是电影编剧兼作家文先生,她的右侧是一本音乐杂志的主编,批评家,主编的右侧是剧场经理人,也是牙科医生。人们落座之后彼此寒暄,开始闲聊。服务生开始展开折叠起来的屏风,雅间的客人与大厅隔开。屏风绘满花卉和古代仕女图,就在他的身后。服务生将三张餐桌隔开,也要将这个名叫竹园的雅间与外边的餐席隔开。穿着黑衣的年轻服务生搞得头上直冒汗。屏风布置妥当,这个酒宴就变得相对私密。

每桌的客人都在聊天,他所在的餐桌的主角是教授H,他的言说风格大胆,言论无忌,不时杂糅戏谑。教授显然是习惯这样的表达风格。儒雅,口若悬河,话语滔滔,词锋凌厉,不时还有表演。教授在这个国家的声名卓著,尤其在公共知识分子中间享有广泛影响力。在这样的场合,职场八卦、官场秘闻,都是主要的谈资。活跃的人物是餐桌的中心,周围的人附和或者逗趣,插科打诨,倒也其乐融融。教授站起来现场背诵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台词:

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事必须三思而行。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分狎昵。相知有素的朋友,應该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可是不要对每一个泛泛的新知滥施你的交情。留心避免和人家争吵,可是万一争端已起,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倾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可是只对极少数人发表你的意见,接受每一个人的批评,可是保留你自己的判断。尽你的财力购置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炫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法国的名流要人,就是在这点上显得最高尚,与众不同。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因为借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向人告贷的结果,容易养成因循懒惰的习惯。

宴席开始,在众人的掌声中,东道主甄建国发表讲话,致新年答谢辞。然后开始敬酒。

他对这位投资界大佬早有耳闻,素有剑胆诗心之称。甄建国先生敬完酒后回到座位,开始参与人们的聊天。显然甄建国与教授是密友,他们聊得很投机,频频举杯,互致敬意。

在这个新年到来的时刻,官场反贪风暴飙袭,多名金融大鳄被调查,发起调查的组织者也有贪腐分子落马。在这样的场合,职场逸闻就成为人们酒桌上的谈资。

苏霄瀚是东道主的陪客,她负责陪同教授。

他只是出席晚宴的一个普通客人。除了邀请者,少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邀请方却将他的座位与东道主安排在一起。宴席开始后,各桌的客人相互敬酒,频频举杯。喝多了酒的客人话也多,酒桌上各种话题都有。教授是话题的中心,他幽默风趣,聊的多是职场八卦、名流轶事。苏霄瀚端坐桌前,仪态优雅,跟人敬酒不失风度。在她右侧的是教授,左侧是剧作家文先生,隔着剧作家文先生的位置是一家实验剧院的经理,隔着剧院经理的是著名音乐理论家、《爱乐》杂志的主编。这一桌的人话题自然少不了,文先生面色潮红,频频跟人干杯。剧院经理为他的剧院请人募捐。剧院经理先前是牙医,他用开牙科诊所赚的钱投资小剧场,位于南锣鼓巷的这个小剧场成为各种先锋戏剧演出的场所。

各桌的人都在相互敬酒。有年轻的自称艺术家的人身穿蓝色唐装,做派十足,给主宾敬酒时要么拱手作揖,要么单膝跪地,表演味道十足,惹得旁观者欢笑不断。是的,这是名流会聚的场所,商界精英齐聚,形成热力弥漫的交际场。他没有走动,因为跟多数人都不熟悉,只在自己的座位上跟近旁的人聊天和敬酒。桌上的酒杯饶有情致,透明高脚玻璃杯,空杯时透明,倒入啤酒时可以显示出美女的肖像。这使他怀有兴趣。他用手机拍摄下这只酒杯。

然而,他看到作为酒杯的背景是教授与苏霄瀚聊天时相互倾听的肖像。

他在最后时刻走到苏霄瀚面前,他举杯敬酒,她礼貌回应。然后他不失时机地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因为他住在京郊小镇,路远需要赶末班车,于是提前告退,她则继续陪同教授。他乘坐出租车回到家,在盥洗间洗浴之后上床睡觉,睡前随手翻阅床边的书,他看到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的诗集,看到《失眠》一节似乎契合他在午夜的心境:

进入那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第二天上午,陆离问候了苏霄瀚,礼貌而客气。他很自然地跟她聊天。

他将聚餐时拍摄的她的照片发给她。他们聊前夜的聚会,聊法学教授。

前夜在他离席后,教授依旧在与大亨喝酒直到午夜。“教授是我见到的最能饮酒、酒品又好的人,狂饮而不醉。”他说,“遗憾的是,他只能在餐桌上高谈阔论。”

“我倒是觉得他能安享自由即好。心不禁,得自由。”她说。

他们就那样聊着教授,他适时地结束谈话,他们相互道别。

然而同时打开了他们交往的道路。那时他注意到她的名字。

苏霄瀚的名字与他曾经爱过的一个女孩子姓名有个同音字。

这个字如同投入水流中的石头激起波澜,令他内心战栗不止。

3

五年前的那个春天,陆离从京城到云南丽江,在那里有过短暂的假期。

在这个春天他成为一个漫游者。住在丽江的客栈,每天清晨即起,简单漱洗之后就出发。

他并不远走,只是沿着古镇街巷千回百折的石径随意而行。

对于他来说,这是罕有的状态。多年来他如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不止歇地运行。他在大地之上穿行,从边关大漠到滨海之城,从塞外高原到西南边陲。中国版图上的地域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踪迹,异域国度也留下过他的形影。波兰、瑞典、德国、挪威、法国、日本、荷兰,这些国家他都到达过,在心里他把自己看成是没有国度没有地域限制的人。

祖国的漂流者。这是他对自己的身份命名,也是对自己精神疆域的界定。

这一次他让自己停下来。从他所在的世界消失,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海洋里。

距离他住的客栈数十米的地方,沿长街左行是倾斜而下的石板路。

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拱桥,桥的名字叫大石桥,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桥下是蜿蜒流淌的溪水,溪水两岸是错落起伏的木板房。那几天他就坐在石桥栏边,在那里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夜晚来临时从石桥经过的人蜂拥而至,人挨着人。他的身边是一个穿着酱色袍子系着黄色衣带的纳西族男青年,穿着棕色长靴的腿间放着一只缠满黑色绳结的羊皮鼓,青年的手掌不离鼓面拍击,鼓声随着音阶和节奏的变化响起,在街上回荡,震动心魂。他喜欢这鼓声,仿佛是对迷失者的召唤,这鼓声让他流连忘返不愿离去。仿佛他来到这古镇就是为这些羊皮鼓而来。到达这座古镇,很多风物从脑海里匆匆掠过。唯有羊皮鼓声让他萦怀于心。

在街边的店铺,有各种工艺品,他喜欢悬挂在墙壁上的羊皮鼓,这是在中国藏地流行的一种鼓乐。他喜欢坐在铺着兽皮的木椅上击鼓而歌的小伙子,也喜欢击鼓而歌的美丽姑娘,她们坐在这里使喧嚣的长街有种柔美的艺术之光。这条长街有很多这种鼓乐坊。敞开的乐坊里传出酒吧歌者的吟唱,还有羊皮鼓的拍击声。这声音牵引着他,他经常会站在街边倾听鼓手拍击的鼓乐伫立很久。开始他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坐到那些敞開的鼓乐坊里。后来他还是走进去。找到座位坐下来,他近距离感受着。敲击羊皮鼓的姑娘坐在兽皮凳上,手抚鼓面,随着音乐拍击。他的心脏跟随着鼓乐的节奏而跳荡。从鼓乐坊里往外看,他可以看到各种人从长街走过。有背着吉他的歌者,有长发的艺人,也有完全的旅人。这节奏分明的鼓乐带给他浪迹天涯的漂泊感,他对很多事物视而不见。打制成各种形状和质地的金银器物摆放在临街的店铺,各种首饰、各种衣物、各种珠贝、各种花卉他都视而不见,唯有这羊皮鼓让他心仪。

他在街上漫游,只要出街就会朝这个鼓乐坊所在的位置走。鼓乐坊在白天是关闭着的。白天当他走过这条长街时,看到打烊的铁红的门板。石板路的一侧是密集的商铺,唯有这鼓乐坊的门窗安静地关闭。它只在夜晚敞开。每天他会有两次上街——上午和傍晚。到傍晚他就看到门窗敞开的鼓乐坊。粗粝的桦木树装饰着门壁,室内摆满大小各异的羊皮鼓。灯光明亮处坐着一位容貌秀美的姑娘,她的膝间夹着一面发旧的羊皮鼓。墙壁贴满幽蓝的CD光碟。姑娘的手掌放在羊皮鼓之上,随着DVD机放出的音乐节拍敲击。他在古镇看到的这个形象让他心动。在这条古老的异族的街道上唯有这羊皮鼓的形状和羊皮鼓的敲击令他心动。在幽居的这些日子里,他走遍了这条古镇的每一条街道,走过它每一个角落。他熟悉开在每一个街角的鼓乐坊。唯有这个地方的羊皮鼓声让他流连忘返。

鼓声敲击回响在他的心里,在他被石桥的石头冰凉而起身,踏上石桥漫游在长街时,敲击着羊皮鼓的声音一直伴随着他。曾经他是渴望有这样一只鼓的。他梦想着能坐在河岸之侧击鼓而歌魂兮归来。那时候他刚刚失去她。他没有办法再获得她的音信。她曾经对他说:她会成为天使出现在他面前。那时他完全不能理解她这么说的用意,也难以理解她说这话的含义——天使,那是他无从想象的。

她突然就离开,从他的世界消失。从他所能抵达的世界消失,从他所能感知到的世界消失。我如果变得不好看的时候就不再见你了。这是她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候她是否不好看了,他完全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办法再见到她。他知道在那段时间她在服用一种药物。那是用来医治精神疾患的药物,含有麻醉和镇静的成分,据说还会改变人体的机能。它会使人体如同发酵的面团无限增大。她會成为一个如发酵的面团似的姑娘吗?这并不是他关心的,他只关心她的精神实况,关心她的身体状况。

这个姑娘就是肖瀚。他曾经深爱的女子。这是他青年时期的爱情。那时肖瀚刚从英国完成五年的留学生涯回国,他们在北京的一个剧场相识。那是在看一场由瑞典皇家剧院演出的独幕话剧《一个人的独白》时认识的。她清廋而美,眼睛大而晶亮。他们在见面两个月之后相爱了。那是一种无望的爱。那时他还在法定的婚姻关系之中,又独自在京漂流,寄居在京郊的农民的一幢平房里。事实上就算他们相爱,他也无法安顿好他的爱情。肖瀚是希望他们能相爱,能共同生活。他则处于犹疑和不确定之中。

强烈而炽热的爱情会冲击人的头脑和神志,但是强烈、炽热又无望的爱情也会伤害人的精神。肖瀚就成了烈焰般爱情的牺牲品。她的精神崩溃了。那时候她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教师,她爱他,爱情如烈焰吞噬了她。她曾经带着地图行走在中国的矿区,从陕西到内蒙古到甘肃到山西,她想看看他曾经生存的地方、成长的地方。对出身于上海文艺世家的娇小姐来说,矿区的黑暗和荒原般的生存环境如同传奇。她毫无畏惧地行走在矿区满是烟尘的大地上,跟那些满脸满身乌黑的矿工接触、交流。她跟他说那时候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在矿区做一个小学教师。她要像带那些孩子一样守望他成长的时光。她在矿区丢失了手机,也丢失了钱包,有小偷偷走了她的东西,还有小孩踢她的腿,那是在陕西榆林矿区。但是她毫无惧色。那时候滚烫的爱情温暖着她。但这爱情已经是她的心灵再造的幻景,因为那时候他有些畏惧。他畏惧这炽烈如火焰的爱情,不知道会把他们焚烧至怎样的状态。因为内心的怯懦,他已经开始想跟她拉开距离了。他也无法去看她。囚禁着他的婚姻关系让他无法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

据说肖瀚做电影导演的父亲暴打了她。父亲不理解女儿的爱情,不理解她的心灵,不理解她的精神实况,父亲以为女儿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后来她被父亲关到一间黑屋里不容许自由出入,据说父亲把她送到过精神病院,接受过精神科医生的体罚式治疗,医生用橡胶带将她绑缚在床架上避免她的挣扎和可能的脱逃。他们被隔绝在两座城市之间不知道生死。

他不能去看她。无法获知她的音信的时候他就梦想有一只羊皮鼓。

他要坐在传说中的忘川之畔击鼓而歌,他要召回她游走的魂灵。

那时候他的身心是悲怆的、哀恸的。那是真实的悲怆,真实的哀恸。

他这样使用重复的句子形容内心实况。不重复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切实之感。

后来他就彻底失去了她的音信。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况味。

内心的困苦。这是人类所有的不被外界所看见的困苦,他能体察到这困苦对他的生命构成的威胁。那时候他经常会站在位于21层高楼的阳台上。有时候他奓着胆子想,如果他像一只鸟雀从阳台飞出,或像一个跳水选手从高处纵身而跃,那么生活就会被改写,他的生命历史也会被改写。但是这样的意识只能在他头脑中闪现一下。只闪现这一下就让他畏惧。感谢他的恐高症。他放弃那种盛行的自我解脱方式。他只有在困苦中沉浮,挣扎,搏斗。爱情对于他来说如同潮汐,一波又一波地涌来。

三年以后,是肖翊把他从那种内心的困苦中解救出来。

她的爱情浩荡,她进入他的内心,进入他的精神,在那里长驱直入。

肖翊的到来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那是一份在他看来无比宝贵的爱情。

他用卓越一词来形容。他就是这么个人,生活中有他的词语系统。有的词语被他倍加珍视,有的词语被他弃之如敝帚。词语系统也是世界观的一部分。在遭遇他人的质疑时,这是他给自己的回答。现在他的生活是坚实的,也是安宁的。内心安宁,精神稳固。这是他欣赏的状态。然而他的情感世界再次出现裂痕。他想起民谣巨星莱昂纳多·科恩的诗句: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后来陆离寄了他写的书给苏霄瀚。两本访谈集,他十年新闻职业生涯的总结。

她收到后礼貌地回复。半个月之后他看到她的个人空间出现台湾歌手陈绮贞的歌《家》。

你心中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不被自由囚禁呢,还是被温柔释放/在你理想的国度,我住在那里吗/白天忙碌,晚上分享,握在手心里的温暖/轻轻牵着你的手,漫漫长路一直走/哪里都是我们的家/想到这里,怎么我会哭了呢?这是苏霄瀚个人空间播放的歌曲《家》,然后又出现《灵感》。是的,她在向一个人示爱。在你幻想的边缘,我消失了吗/白天伪装,晚上卸下,疲倦的心要藏在哪里/轻轻放开你的手,漫漫长路继续走/自己才是自己家/想到这里,怎么我又哭了呢/怎么我又哭了呢/哪里才是我的家?

她爱着的人当然不是他。然而他被这情境所打动。

这是他开始陷落的时刻,也是他的柏拉图爱情开启之时。

他后来对苏霄瀚说——

多年后当我们回想或遥望今日的时光,这个春夏之季就是一座界碑。

森林里的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草木葱茏,鲜花次第开放。这是我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色。

时序更迭,季节嬗变。这是物质世界的征候。与春夏之光的普照同时到来精神的更新。

你就是在这个季节进入我的世界。如今对你的言说成为我内心生活的一部分。它当然是私密的。每个人都会有内心的秘密。也必须捍卫内心的生活。说私密,是因为人心的深邃很难被他人所察,也不必被人全部所察。我们能看见自己的心就好。说到底,很多时候都是个人独自面对内心。每个人都是这样。所以我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独岛。我选择“独岛”,而不是“孤岛”,是因为我倾向“独”的词性,而不是“孤”的词性。前者自立俱足,后者看上去会有凄惶感。我喜欢喜悦的感觉,当然也不排斥痛楚感。我是有能力将任何痛楚转化为艺术的人。当然喜悦也应该是艺术表达的一部分。比如,现在。想你的时候。

4

心灵的动荡和冲突,内心的鏖战,这些都是无形无相,然而却是他真实的深渊。

骤雨中的亚丁寒意逼人。陆离看到气象预报最高温度为12摄氏度。这是他在川藏线旅行的时候。清晨起床,他站在酒店房间落地玻璃窗前,看到窗外山峦云雾缭绕,天色阴暗如水墨。打开窗云雾会飘进房间。他没有开房间的灯,肖翊还在睡着,她枕着两个叠起来的果绿色软枕头,盖着果绿色镂花绸缎被子侧卧而眠,轻微的鼾声清晰可闻。这是大床房,床和地毯上扔着她脱掉的黑色蕾丝胸衣、黑色蕾丝底裤。她的深藍的丝绸衣裙在沙发上扔着,白色运动鞋在地毯上扔着。这个房间乱得很像一个战场。是的,他们在夜晚鏖战过。争吵,无休止的争吵。肖翊喝多了酒,他也喝多。他们本来是在街上的酒吧里待着,听藏族歌手唱歌,听蒙古族乐手弹奏马头琴。边喝酒边听着。结果就喝多了。回到酒店的时候他们争吵,互相抱怨。肖翊哭泣,看见她哭泣他就绝望。争吵源自他们的诸事不顺利吧。没有值得欢欣的事情。在外面的旅行并不能消除面临的困境带来的麻烦。然而争吵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停止哭泣,拥抱亲吻他。他们做爱。她用上体位做,美丽的女人总是很任性,只要她想要时总有办法要到。折腾一番后瘫倒在床上昏睡。这是他们常有的状态。暴力成为他们情感的催化剂和润滑剂。

通常肖翊会睡到午间才醒来。这是她的职业习惯。

他将扔到地毯上的衣物捡起来放到该放的位置,然后走出房间走出旅馆到街上漫游。

抵达稻城香格里拉小镇他就暗中祈祷,期望雨过天晴,期望能在艳阳晴空之下亲见亚丁的绝美天姿。然而雨还是下来了,从早晨开始降落,到中午愈益急骤。浓重的云雾低垂笼罩在山岚之间。载他们的中巴客车在弥天的云雾中长久穿行,盘山路奇岖险峻,透过车窗能看见的只有浓烟般的云雾,在天空寻找太阳,也只见一缕微弱的银光。这样的盘山路要在云雾间行驶一个多小时,当游览车环绕着险峻的山路穿越云雾向山顶进发时,他们不仅要应对海拔4300米的高原反应,还要应对高原的寒意。尽管穿着御寒的衣服,还是冷得打战。然而高原反应和寒冷都不能影响见到圣山险峰带给他们内心的震撼。最早他是从肖翊口中知道稻城亚丁的。她的一个朋友,也是前同事现在是当红作家林亚旗,这位执导拍摄过一部以亚丁为景地的青春电影。

肖翊有多位异性朋友。尤其在春城,有时候他们晚间出去在某家装饰风格新潮的餐馆吃饭,中间就会有男士过来打招呼,敬酒、寒暄之后离开。等他们餐后结账时服务生会告知账单已被结过。她有男同学在北京工作,是某高官的秘书,只要回京时她都会跟同学聚聚。

“很多事情你还是不知道更好,知道了会吓死你。”肖翊对他说。

“你只要相信你老婆是爱你的就好了,别的事情你不用知道。”她对他说。

他对作家林亚旗执导的电影没有兴趣。或许也是嫉妒。因为作家当红,写一部书可以签百万版税,可以有百万销量。作家在媒体的宣传是这么说的。然而他质疑这只是商业的炒作。林亚旗上电视台接受访谈,包括报纸和网络媒介。林亚旗的身后有一个庞大的商业营销团队,将作家的推广做得波澜壮阔。这个年代的商业炒作之风恶劣,无耻手段无下限使用。肖翊认识作家的时候他还在电视台做兼职策划。林亚旗是南方某县的一个诗人,漂流北京独自住京郊乡村的出租屋。林亚旗除了每周一天去电视台开策划会,就是关在出租屋里写言情故事,最初写出的言情故事没人要,后来又写电影剧本,写电视剧本。认识了一群影视圈里的人,各种混混。几年过去林亚旗变身为畅销书作家,在任何一家书店的畅销台都能看到他的书。

超级明星也不过如此。肖翊给他看当红作家做签售活动现场的照片或者视频,林亚旗梳着披肩长发,穿着名牌时装,开着豪车,酷而时尚。这些都是画外的镜头。他在各城市做签售活动,都是在大型演出空间,剧场或者体育馆。参加活动的拥趸成千上万。林亚旗站在舞台中央,他要求现场熄灭灯光,要求粉丝们打亮手机的照明灯,人们挥舞着荧光灯欢呼着。这样的情形很像催眠大师的做法,或者是传销公司的营销方式。

在某地剧场签售活动的现场,面对成千上万狂热的追捧者,林亚旗手持麦克风讲话。

“只有尼采和疯子才会思考时代的生活,我们不需要。我们关注当下,关注当下的快乐。”

他听到了林亚旗说的这句话。自此他对这个所谓的作家再没有兴趣。拒绝再看他写出的任何东西。他当然了解林亚旗的写作倾向,那是青春体的感怀夹杂着嘻哈风格,透着玩世不恭的语调,这样的书写会吸引涉世未深的青少年。他拒绝看林亚旗拍摄的电影,即使在媒体热炒票房高涨的时候也拒绝进入电影院观看。肖翊的书架上放着林亚旗签名赠送给她的书,他也从不去碰。

“你这是嫉妒。”肖翊讥讽他。

毫无疑问他是嫉妒。因为他是一个失业者,没有固定收入,生活没有任何保障。他是卑微的写作者,失败的小说家。他是多年被文学和出版体制拒绝的写作者。他写出来的文稿难以发表也难以出版,都封存在抽屉里。并非因为他作品品质差被这样对待,而是根本就没有人愿意看他写出来的文稿。出版机构受过体制严格教育和训练的年轻编辑们都热衷追逐偶像和明星作家,他们对于没有市场价值的写作者毫无兴趣,对于他这样的非体制化的写作者更是漠然视之,唯恐他的作品会带来什么麻烦。林亚旗使他嫉妒然而也深感悲哀。肖翊经常会去看林亚旗。坐飞机或者高铁列车,去林亚旗做签售的城市。

现场观看签售活动的盛况。他们会一起出席欢宴,有时候参加各种名流出席的宴席。

这都是他看不见的。然而他偶尔看见过他们的私人聊天。

肖翊在宴席上告辞时,林亚旗会说:“洗干净床上等我。”

这样的聊天令他愤怒。然而肖翊解释说:“这只是玩笑。”

他当然不会开不起玩笑。然而他也很难信任开这种玩笑的人。

他已倦于争吵,情感也如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价值观不同不必交流。

是的,争吵正在伤害他们的情感。他看到情感晶体出现的裂纹。

被云雾环绕着的街道整洁,道路幽靜,道路两侧的民居也是造型各异,有现代感。应该是成熟的国际化社区,这可能是缘于稻城亚丁作为景区的整体性运营。不上山的时候他会在街上游逛,观察小镇的街景和风貌。沿着川藏线旅行,他会发现藏族民房在地域性上的差异。康巴地区的藏房有实木建造的崩空房,有用黏土夯造的白藏房,有房型上大下小的吊脚楼,有白色泥土粉抹的白雕楼。稻城藏房因地取材,石砌而成,用本地的片石作为建筑材料,建造出来的石砌藏房具有粗犷豪放之美。稻城每个村寨都有砌片石墙的能工巧匠,当地人称他们为稻城石匠。他们为稻城本地藏族群众修砌房屋,还到巴塘、理塘、乡城等县修砌藏房、寺庙。这些街道和房屋令他感觉新异。他对稻城的香格里拉小镇的印象蛮好。他愿意独自出来游荡,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在他独自游荡的时候也是他沉湎于内心生活的时候。是的,内心生活,并非任何人都能体察这种生活。然而无疑他是可以体察的。他的心里有一个倾听者、一个对话者,他觉得他与她无时无刻不在一起,那是精神的契合和心灵共振。这个倾听者就是苏霄瀚。

“真想能跟你一起到亚丁。如果能去我猜会幸福死。”苏霄瀚对他说。

他需要这个倾听者,当他看到情感生活的裂痕时。

他需要新的倾听者安妥心灵。

进入折多山,可以远眺万年雪山。这是令人激情升起的时刻。

高山叠嶂,雄峰险峻,山峦之间白雪皑皑。海拔7556米的贡嘎山巅近在眼前。

站在高山之巅,他感觉到肺腑的舒畅,浩然之气在胸间充溢,白色云雾带着湿气就在身边缭绕,真正如在仙境。这是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体验。

他是被世间苦痛压迫的人。他想。因为心里存有太多世间苦痛的信息,很多信息只有他自己知晓。如同很多真相只有他可以了解。年轻当红作家林亚旗说,只有尼采和疯子才会思考时代的生活,我们不需要。林亚旗是这个年代的作家象征,他的写作引领着时尚和潮流,这个时代是林亚旗的时代。是的,他错了。对真相的追寻,对正义的热爱,他执守的道德原则、生活方式,都使他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现实存在不需要这些。它们只能使他病入膏肓。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困境、磨难,或者深渊,都源于他的错误——与现实和生活的隔离。敏感而忧郁,他的无可救药的人性之暗。不懈的质疑精神,他无可救药的职业病。所有这些境况都加剧他的困境。很有可能这困境是假想,然而他的磨难却真实。心灵和精神的磨难。怀疑精神造成了他与他人的隔膜,使他与人群疏远,敏感和忧郁使他坠入幽暗的深渊,没有力量挣脱出来只有更深地坠落。他的慰藉是坠落到最底部的时候就再无深渊可坠落。他祈祷,向他的神明祈祷,向他的灵性师父祈祷,只要活着就会获救,除非被深渊困死,如此就万事皆休。

这是他内心的声音,他的自我剖析。他将这些话语写在随身带着的棕皮笔记簿上。

忧郁,这是他的心理倾向。在他辞职这些年并没有消失,反而日益加深。

这缘于他在故乡时对黑暗的体验,缘于他在首都的漂流生活,也缘于他的职业生涯。很长时间他在夜晚睡眠的时候都要亮着一盏微型的台灯,需要有光亮他才能安心入睡。他畏惧全然的黑暗。儿时睡觉时害怕的黑暗,是担心有幽灵出现在玻璃窗上。青年时期睡眠时害怕黑暗是担心在黑暗中潜伏着恐怖的势力,抢劫者、偷窃者、窥视者。这些人渣经常会出现在出租公寓里。到后来他畏惧黑暗,就是畏惧黑暗中可能出现的游魂。那是死亡的诡异形式。

“你的身心不健康。”肖翊在他的情绪出现忧郁低潮时说。

“这世上有谁会是健康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各种疾病。”他回答。

“你必须想办法自己处理好自己的心情,别的人很难帮到你。”她说。

放弃争执,放弃辩解。这是他对自己的警示。人对终极意义的定义是难以交流的。

然而他希望借助旅行能恢复自己本真的快乐,寻找到自己作为人原初的喜悦感。

丰田越野车在贡嘎山岭间穿行。

已进入崎岖山路,乱石遍布,车身在驰行中剧烈颠簸。

车上坐着的人都在眩晕昏睡,没有人说话,只有司机醒着开车。有时候担心司机犯困,他会跟司机聊天。然而当过特种兵的司机还是训练有素。开车的时候头脑清醒,注意力集中。道路颠簸激起的尘土灌到车里,有呛鼻的尘土气息。车上的调频播放着司机选出来的流行歌曲。有歌声响着也会起提神的作用。向导睡着,随着车身的颠簸,她的身体不时倒向邻座。肖翊也睡着,头靠在车的后座。只有在下车的时候她会恢复精神。

他注视着车窗之外的景致。在旅途中他请苏霄瀚听藏地民歌,告诉她旅途的见闻,她很高兴与他分享这些见闻。这带给他久违的愉悦感。他发现他心灵的听者不在居室里,而在遥远的地方。在高山之巅陆离与苏霄瀚对话。那些话语回响在他心头,抵达苏霄瀚的内心。

他们的对话在群山之间,在云海之中,也在尘土飞扬颠簸的长旅。

有网络的地方无论多么偏僻辽远,他们都可以及时抵达。

——“相爱是一个灵魂里住着两个身体。”这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的话。看到这句话我沉思良久。是的,有灵魂者的情感状态是这样的,在爱来临以前,灵魂里只有自己。爱来临之后,灵魂里住进了两个人。一个灵魂住进两个身体会是什么样呢?就像我们所看到的,其所爱一刻都不会分离。不管到哪里,不管与所爱相隔的时空距离是怎样遥远,在内心和精神里都不能分离。无论置身何处,是海拔6000米,还是海拔3000米,都不能隔开。即使云雾弥天,也会看到其所爱,在心里。爱超越空间距离,也超越世俗生活。这并非最好。日常生活也有上乘的爱,有更好的爱的方式。比如彼此厮守恩爱,彼此照顾。然而不能够的时候,就要看看世间还有怎样的可能性。

——“没有爱情为什么还活着?”说这句话的是匈牙利电影导演,被称为“最后的诗意电影大师”的贝拉·塔尔,他拍的电影《都灵之马》获戛纳国际电影奖,他早年的电影总有爱情的部分,这位60多岁的电影大师至今还保持着少年般的热情和活力,老人也保持着爱情的能力;1978年,法国女作家萨冈——她写过《你好,忧愁》——公开发表了《给让-保罗·萨特的情书》的文章,决定向她青少年时期的偶像表达爱意。“很多年以前我就很想给您写这封信,差不多30年了,也就是自从我开始读您的作品时。”当时的萨特已经73岁,双目失明,甚至从住处去附近巴西饭店的路上都要歇三次。萨冈并不在意萨特的老态和残疾。她花了三个小时反复朗读并录下这封情书的内容,还细心地在磁带上贴上胶布,方便萨特找到。而萨特对萨冈这种横冲直撞式的仰慕欣然接受,他们几乎每隔10天就会在丁香园咖啡馆用餐,萨冈会偷偷带去威士忌。当时波伏娃已禁止萨特饮酒。萨特评价他们的相会就像“两个在火车站偶遇的旅客”一样美妙。

他们就这样无限度交流,彼此都能读懂对方的言说。这交流发自心灵深处,令他感到智识的愉悦。玛尼堆悬挂着经幡,缠绕着彩色哈达。活佛灵塔。金碧辉煌的冲古寺,绿草如茵的冲古草甸。游人会在这里停留驻足。人们环山绕行,行驶的车辆打着双闪灯。在云雾中穿越,在云雾中升起。想象人此刻在世界的位置,在星球的位置,茫茫如海的云雾,茫茫如海的虚空。此刻他们的心灵在对话。当他面对苏霄瀚时内心会涌动倾诉的愿望。

他会因为倾诉而慰藉。

5

陆离写给苏霄瀚一封电子信件。这是他们真正相识的时候。

手机微信或短信已经不能表达他想要倾诉的话语。他要了她的邮址。

信件是这样写的:

就像舰船在护卫舰的护卫下,离开港湾驶入澄澈之海。

我见过大海,从黄海到珠海,从台湾海峡到太平洋,听到过汹涌的波涛,看到过激荡澎湃的潮汐。后来我知道,澄澈之海,与湛蓝的天空一样,是这星球最美的景观。当我们乘坐舰船驶离大地,乘坐航空器飞越高空就会获得不一样的视角。

是的。如同武林高手,我们会越过荆棘,越过刀锋,选择不同的路径,前往广阔的疆域和国土。那是我们的理想国,也是我们的柏拉图。

这个世界,深爱而不经历疼痛,似乎也不可能。疼痛感有时恰是检验情感品质的尺度。

嗯,疼痛感。还不是痛苦。有时也并非坏事,它让我们意识到心魂、感官和神经的敏锐度。那么,就让我们循着自然的时序和律法运行吧,该怎样就怎样。

接纳并承受。这是人面对命运的应有之态。

我猜想,你会一直葆有知性和诗意之美,保持女人的优雅品质。

因为爱的存在,因为永不枯竭的爱的情感滋养。幸福的女人会有持久的美感。

我猜想是这样。我了解人心,了解人的灵魂和精神境况。

此刻,剛从森林回到居所。每天早餐之后就是我的个人写作时间。通常会写小说。作为职业作家,我愿意写出经得住时间流逝的杰作。这是我的志业和抱负。2012年夏天,结束10年的新闻生涯,开启小说家的职业之旅。我顺应自己的天赋,也顺应自己的心愿,在未来建树自己作为杰出作家的事业。然而我又远离体制,远离任何的圈子,不党不群不结盟。

午后是我进入森林的时间。出寓所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那座森林公园。我在春城的时候每天都会进入森林,沿着波状起伏的轮滑道疾走,会走两个小时。这时候会想着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不想着你的时候,或者是意识沉睡的时候,只要醒着都会想着。很自然地想着。想着,还不是思念。思念总是带着一种物理意义的紧张感,而想着是自然而安详的。你也看出来我很多事情都愿意精准描述。是的,这个词和那个词,词语不同词意也会相异。

我想说的是你在我心里。这不是一种想念,而是一种存在。真正见到你之后,我看见自己的喜悦之情。因喜欢你而带来的喜悦感。从少年时一直梦想着的女神(我暂时使用一下这个流行词语)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我不知道这世上的男人能有多少人有此幸运。想必不会多。在那间相对嘈杂的餐馆,我内心安详而沉静。看着你,我也在检测自己的想象力,检测自己对人的判断力。包括直觉。我就是依靠直觉认出你的,依靠直觉选定你。在人海里,在转瞬即逝的时间里,我看见你,然后迅速确定。

是的,检测下来我看见自己是对的,我的判断力和鉴识力是对的。

你以你的好,证明我的正确;以你的优异和出色,证明我的精准。

像我说的你不仅美而知性,还给我亲的感觉。

是的。亲。是这个单字。也是这个体验。

总算是跟一个流行词合体。

我说,美与爱就是双子星座。我们的相遇是一颗星星与另一颗星星的交集。

并不是所有的美都值得珍重,也不是所有的优异都值得爱恋。我只珍视、守护与我个人之生命产生交集,也产生呼应的美和优异。其余的人际,对我来说皆是流水与漂萍。

我并不贪恋女色。男人像弱智般迷恋女色,愚蠢地坠落到欲望的泥潭,这是我排斥的。

爱应该师出有名。我猜想我们的相遇——可能的事实是,我爱你很久。几个世代。你是我的灵魂之爱,因为勇气不够曾经错过或者遗失。只是在今天我有能力在遇见你之后,坚定地将你从人海里请出来,能对你清晰而确凿地说出我的爱。是的,爱从来都是丰饶的。有家庭之爱,亲情之爱,血缘之爱,友谊之爱。我们的爱超越其上。如古希腊哲人说是柏拉图,像诗人米沃什说是理想国,而歌者陈绮贞以《腐朽(Live)》为喻——美丽会凋零,化作泥土埋葬森林,再埋葬尖锐锋利之爱——你总能找到恰切又令我喜爱的歌声,这是你的独特又恰切的表达。

我之所以肯定自己的直觉和判断,也是因为你。你对我表达的恰当而贴切的回应,对你的回应我感到满意(尽管我们的见面只能以分秒计算,然而我亲眼看到你的公务之忙,知道并非敷衍)。我是如此自尊或如此敏锐,不契合或不对称都难以运行。你的尊重和接纳以及平等感,这些都带给我慰藉。这当然显现你的个人教养,但也显现你的独立意志和自由精神,显现不随流俗的情感鉴识。是的,看看如今如腐物丛生的人的低下意识和粗鄙生活,就知道人的智识也是有等级的。无论如何,我就是不愿意与俗世之庸众为伍。

我就当那些歌声是你的心音吧,我们共同喜欢的歌者,吟唱出来的生命之音。

走进繁花盛开的森林

她非常想念

爱人的温柔

双手反锁紧闭

割断宇宙呼喊讯息

深埋土里被剥夺的能力

在爱人的气息里

血腥的红色最甜蜜

……

6

苏霄瀚是存在于他幻想世界的人。他要给自己寻找一个精神式的爱者,以抵御灰暗平庸的俗世生活对他心灵的侵蚀。每次想到她的时候心脏会加速跳动,会慌。我知道通常这就是爱情莅临的征兆。我已经过了寻找爱的情感的时候。因为有过太多,而且不想再有。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世界的好奇,也失去了对女人的好奇。不好奇,也不向往,因为不匮乏。作为生性自由的人,多年来我过着自由也自律的生活。我书写痛楚,书写离散、漂流和黑暗。然而个人生活是幸运的,总是会被造化眷顾。生活应该也是美满的。然而结果依旧是,她像一道灵光在我的心里闪现,瞬间照亮我。

他跟她说话,将她视为灵魂的听者。然而他也真实地牵挂她,每天都会问候她。在散步的时候,进入浩瀚的森林里漫游,他愿意跟她分享眼睛所见、耳际所听、心灵所感。她会回应他各种表情符,一个小姑娘微笑倾听的表情符是他喜欢的。每次看到这个表情符仿佛就看见她的模样。她会对他说谢谢,除此之外不会说更多。接纳,尊重,倾听,理解,这是她所能做的。他能想象她的状态包括生活状态。

谢谢你跟我说的话,我很愿意阅读。可是我不是一个人。她这么说。她必然会有爱的人或者爱她的人。在她的个人空间他看到过她被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拥抱着的照片,那必定是她的爱人吧。爱从来就是上帝的神来之笔,是星空里的极光,来去神秘。我知道自己,所以敢于触碰这样的情感。当然也会小心,不失去控制力。至于你,就当一个观者就好,旁观一个人独自对爱的情感的体验。我会照顾你,也会保护你不进入爱的情感,保护你不受苦。我使用了这个词:“伟大的友谊”。对你来说是合适的。因为它丰饶而广阔。但我会告诉自己,这就是爱情——爱的情感。显而易见。爱从来不是芭比娃娃,不是只有一种欢喜的面容。它是锋刃。所以我保护你不使用这件武器。至于我,没关系。活到今天,我俨然是意志力和毅力都超一流。

她是满世界旅行的人,美洲、欧洲、东南亚,包括国内的西藏和新疆,都是她常去的地方。她很少会在北京停留。他想象她的生活,想象她的工作。这样的状态使他们很难有见面的时刻。有一次他们几乎要见面了。在他收拾行装要出发到春城的时候,傍晚到高铁列车开动之间有三个小时,他约她见面。她在建国门一家咖啡馆跟人谈生意,他们约了一个餐馆,两人都可以赶过去。然而她说:“我需要回家一趟,因為要取给你买好的伴手礼。”如此一来时间就变得紧张。他其实是惧怕仓促见面的,仓促或者潦草的相见会损害他的感觉。无疑也会损害她的。然后她说:“时间太赶的话,我们不如再待更从容的时间聚。”他松了口气,自然这也是他的想法。他跟她开玩笑说:“你比总理都忙。”

后来他们也确实见过一次,在午间,在她的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她的工作繁忙,会议不断。他等在一家云海肴的餐馆。然后她来看他。他期待相见的时刻,胸腔里心脏狂跳。他坐在后部区域靠窗的座位,看见她走进餐馆,他有欣喜之感。她长发披肩,白丝绸碎莲花的连衣裙勾勒出她身体精致的曲线,高跟鞋使她的身姿显得颀长。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她的眼睛清澈明亮,脸容白皙秀美,唇形精巧。她隔着餐桌在他对面坐下来,她的美令他心怡。他和她互致问候,也多有寒暄。毕竟他们真正单独相聚,礼貌是必需的。然而她只有10分钟的时间,他们喝着茶,她就被电话叫走。“不好意思啊,两点有个重要的会议。大家都在等我。”他理解。他们离开餐馆,他送她到写字楼的大厅,在那里告别。挥手说再见,他看着她美丽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人群之中。几乎是在瞬间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失魂落魄。

他意识到自己内心升起的爱情,也同时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的距离。这是阶层的距离。

然而他后来对她说:我们不会远,即使横亘着广阔的疆土,隔着无数的山川河流,我们也不会远。那天我在国贸商厦里,看到午间蜂拥在自动电梯里赶着去用工作餐的男人和女人,听着他们的嘈杂和喧嚣,我觉得还是我所在的纬度比较有意味。土地辽阔浩大,森林繁茂,空气清新,充满自然的充沛元气,在我的世界里爱你,比在写字楼里爱你更有意义和价值。是的,是爱。喜欢你,但不只是喜欢。爱的情感的层次和幅度会有所不同,爱更庄重也更神圣而不随性。我是不甚相信在嘈杂喧嚣的写字楼里会诞生多么了不起的爱情。相信在我的世界里才会诞生了不起的爱情。因为我所在的纬度和维度。因为我们的心灵抵达需要穿越的空间维度,这些注定是不同凡响的。我当然并不执着于不平凡,相反我喜欢平凡和普通的事物。然而平凡和普通到极致就是卓越的。像我们两个人,都认为自己普通无奇。可是看看我们的相遇,相识和相互的抵达。必须说是奇崛而卓越的。

他就是这样点燃自己的激情。或者说他攀缘着一座奇崛的情感险峰。他开始以为她是经理人,她开玩笑纠正他说:“我不是经理人,我是老板。”她是智力优越者,毕业于名牌大学,专业是金融和法律,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攻读经济和法学博士。学业完成后进入华尔街做贸易投资生意。这样的背景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然而他不想管这么多事情,不想让这些身份和背景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她也不想。她在回应他的时候说:“我不想说爱生命,这么讲太俗尘,太热腾腾。我讲我爱真理,爱头脑里迸发的所有花火,爱屏息凝神处近神的纯然,爱清澈、坚定如万物本初,爱峭壁陡崖巍然自立,爱如母般的慈悲与包容。我也知道了,爱就是生命的真理。”

然而他也以为不能再前进。柏拉图式的爱情。这是他可以实现的。

除此之外,难以再跨越式进击。这是现实的限制和障碍。

这情境注定他会坠入柏拉图式的深渊。

他对苏霄瀚说——

突然想到在《柏拉图四书》里读到的一句话:“灵魂是一种和弦。”

记得当时是因为这句话买下这本书的。当然此前苏格拉底是我尊敬的,古希腊的智慧是我向往的,包括“柏拉图的理想国”,以及引申而来的“柏拉图爱情”,这都是我愿意读这本书的缘由。“灵魂是一种和弦”,是的,这个句子让我在瞬间决定买下它,带回居所阅读和收藏。嗯,确实。我并不是随意读书的人,我要读的都是经过自己的头脑和心灵检选而确定的。当时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就想到你。那时你总会在我心里。行走坐卧都会在。觉得你就是我心灵的和弦。我也是你的和弦,我们互为彼此的和声,互为彼此的呼应。

7

有多少人死于心碎。这是比喻性句式。然而情感的困境是人真实的精神疾苦。

那些行走在大街上纷拥的人潮,有多少人在经受这种生命内部的核裂变?动荡而颠覆。

不知道。他只能看见自己的心灵幽谷,只能探测到自己的精神深渊。

从北京城开出的公交车载着他回到京郊小镇。等车的时候他的心境开始转暗,过十字路口时街头亮起的红灯使他错过一辆车,但是在他过马路时亮起了红灯,公交车停在路口,奔跑过去是可以赶上的,然而他犹豫了一下车流就淤过来,隔着马路眼看着那辆车开走。等绿灯亮起,他走过马路,左转走向公交车停靠的地方,那儿停着的一辆车乘客已满,只好等下一辆,然而在他等待的时候人流越聚越多。这时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在这黄昏的时刻,城市的街头,车流淤积不动,行人都是仓促的,人的脸色都是抑郁而焦虑的。生活的压力都写在人的脸上。这是选择的失误。而选择很多时候是直觉,直觉到来要靠运气,而运气跟你的福慧相连,福慧则是上天的加持。这时候他就成了一个哲学家,思考人的意义。沮丧就像汽车喷吐出来的废气使他头痛,深深的失望,他感觉到自己灵魂的幽冷。这时候他很容易看到他的灵魂,那个寄生在他肉身里的意识体。在几个小时之前它还充满蓬勃的热力,希望和爱情,这些光亮的事物所有的吉祥的气韵还环绕着他的身体。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沮丧开始出现。与沮丧同时袭到他心头的是失败感。

京郊小镇的住宅区。公交车在马路边的车站前停下来。那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商业楼盘。回家之前他先去一家面馆用餐。服务生说这个点该打烊了。服务生推荐给他鸡蛋番茄刀削面,这是他吃了几十年的食物,胃里升起厌倦感。然而肚子不能空着,他接受了推荐,付钱。身后一直有人在吵闹,两个老年男人在喝酒,他们的话语他听不懂,但能听出来这是两个韩国人。这个京郊小镇有很多韩国餐馆,也多有韩国人来聚集。餐馆里的很多桌子上都有残留的垃圾,这个时间点,店员都懈怠了。他只能坐在那两位韩国老人身后的座位。吵闹声更大,他看到前边那张桌子上堆满了啤酒瓶,知道这两人没少喝。让他觉得恶心的是那位背心卷在肚皮上的老人光着脚跷着二郎腿在晃动,不时将光脚踩到凳子上。这时他只能别过头,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他的心境很像午夜的这家餐馆,脏乱、嘈杂、荒败。

他回家时在地铁里看到有姑娘捧着鲜花,有小伙子也捧着鲜花。地铁车厢有一对情侣拥抱着亲吻。人挤人难有空隙,那对年轻人就那么搂抱着亲吻。男的身材很胖,但那姑娘眼神里充满爱意地凝视着男友。他站着的位置就在他们面前,被人群拥挤着无法掉转视线,其实他很不情愿看这些镜头。身边有身材高大的工人模样的中年男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一股异味从中年男人身上泛起,他需要屏住呼吸才能躲开这气味。被人紧紧挤在地铁车厢里,连调换脚的空隙都没有,然而他却感到少有的孤独和荒败。感觉心里曾经点燃的烛火熄灭了,曾经闪耀着的爱情光焰消失了。此刻他被失望的潮水湮没。沮丧和失望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岸。

我们止步吧。我想要你幸福。能经历并拥有现在的一切已经很美好。我们不能再往前走,前行一步就是深渊。她对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历史,我们也有。我们生活在因果链中。我们都在爱情的煎熬中。你能听明白我的话吗?

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距离地球14.88亿公里外,太阳系最伟大的谢幕已然上演。

让心碎汇入一道道星河。End of an era (一个时代的结束)。这是苏霄瀚的话。

每次他看到她用英文写下来的话语都需要借助翻译软件才能读懂。那时他进入情感困局,然而他没有力气结束也无力告别。她不再回应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困局已定。怎奈告别是如此艰难,每做一次尝试都带给他身心的重创,他对她说这是一个人的鏖战。未知的痛苦感重又临身。这是他为自己的情感所经受和承担的。失去爱情给内心造成的裂隙巨大如遭遇破裂的苍穹,如崩塌的地穴。他看着那空隙寒凉蚀骨,恐慌在心。如行在乌云遮蔽野草蔓生的夜空之下,幽暗和荒芜再次被他所见,痛楚和困厄犹如双闪的雷击逼他在绝地和峡谷之间进退失据。她仿佛是巨大冰原,无论怎样呼求展现给他的都是无限的寂静和空白。

我们都在爱情里煎熬。也许这都是最好的,你明白我说的话吗?真正的爱永远是错位与误读的。爱人的心有何辜,心里有爱的人我真的懂,我们守着自己的心吧,纯粹的爱,只属于自己,也只须属于自己。谢谢你。谢谢爱。我们都相信爱就好了。

這是他收到的她最后的信息。

停电了。那天他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就看到贴在单元楼门上的通知。

停电的时间从10月30日午夜3时至31日午夜3时。停电期间手机没有信号。

这段时间他与外界是完全隔绝的状态。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焦虑感,担心外界想要联系他的人会联系不到。他想要离开家进城里,到书店或某家咖啡馆,那里会有信号。然而那样他又会耗去一整天,坐公共汽车会耗去大半天。重新再体验在路上的那种消耗使他心生畏惧。安定下来,他用这个停电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时刻清扫书架上的尘土,重新摆放书籍。

只有这些书籍是他可以信赖的。他经受住了绝望对他的吞噬。

这个夜晚他整夜都在看日本的AV电影,用电影里的情色镜头和呻吟尖叫湮没自己,避免想念苏霄瀚。他消除自己的爱欲的方式就是在AV演员的呻吟中勃起射精。他体验到一种哀伤和颓败,多年来已经被他疏离和忘却的哀伤和颓败。他用自己肉身的消耗和伤害自渎消灭内心对她的爱情,消灭对她的身体的渴望。他在心里做着最后的告别。

这是一次濒死的体验。死去的是他的爱情。

是的,天亮时刻他又活过来了。他和往日一样会呼吸。

然而那颗爱情的心死去了。他精神里的光焰归于沉暗。

倦怠感让他留在居所里。厌倦走出大街,厌倦看到大街纷乱的人群,厌倦乘坐公共汽车,厌倦公共汽车进入高速路时的拥堵和烦琐的检查。这样的情况能躲避就躲避。然而到中午的时候躲避不了,肚子饿了。早餐也没吃,到午间肠胃空瘪。没有电,手机也彻底没信号,没有办法叫外卖。他想想还是屈从自己的肠胃,在厌倦的时候下楼去找饭吃。

出门时候带着书包,他做好准备,在没有饭吃的时候进城,重新汇入令他厌倦的潮流中。出门来到街上手机依然没有信号,显示的是无服务。早晨他跟肖翊通报情况,避免一天没有音信产生什么误会。是的,在他与外部世界隔绝联系的这12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他有情人的话可以跟情人幽会,然而现实是没有这样的人。在这个小镇他没有朋友,没有熟人,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现在的情况是他所希望的吗?

最初他就对苏霄瀚说:“我会保护你不进入爱情。”

他希望她是隔岸观火的人。只看他独自鏖战,独自在情感深渊里挣扎。

然而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感到了痛楚。

下午他还是屈服了。向他心里的爱情屈服。他没有力量支持自己。他坐在咖啡馆里跟她说话,写完一句话时泪水瞬间从心里奔流出来。“设想了一下失去你的情景,迅速感到灭顶之灾黑暗无边。拿这个做底,一切都好。我很满意现在的情况,嗯,蛮好的。”他这么对她说的时候泪水在心里涌流。爱一个人有痛楚感,是在什么时候?他快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是少年时代。内心的初恋,深挚痛切但跟爱的对象又没关系,算是单恋。爱的情感是学校。能教会人成长。也是财富。深呼吸一下,让自己快乐一点儿。

最后他对她说:“今儿小区停电,24小时。不能用电脑,就到三里屯太古里的书店逛逛。

“从1996年到北京,转眼20多年,也漫游一下。小区停电手机也没信号。现在刚好跟你说话。谢谢你。与不能跟你说话的恐怖比,能说话就是好的。我会知足,也会高兴的。所以谢谢你。”

在书店他看到里尔克的诗集《杜伊诺哀歌》。哀歌,这个词语令他心动。

傍晚他是带着一根白色蜡烛回家的。在回家以前他走进小区的一家超市,小区是黑的,楼群在黑暗中矗立着看不到任何光亮。超市反倒有一点光亮,那是摆在玻璃柜台上的白色蜡烛发出的光焰。这时候他想自己也应该买一根蜡烛回家。有蜡烛就不用发愁在黑暗的居室里如何打发时间。两元钱一根白蜡烛,再加一块钱的打火机。他是想买火柴的,没有售卖,据说在中国很多省份都禁止卖火柴,担心人们用火柴头的磷制作爆炸物。他带着这些物品摸黑回家。整个住宅区都在黑暗中,他要小心迈步探着脚在黑暗中走路。这时候也有亮光,那就是从夜空里飞过闪烁着灯光的飞机,能听到飞机掠过时轰鸣的呼啸声。附近就是首都机场,那是返航的飞机即将降落的声音。穿过夜色中的树荫,进入单元楼,楼道比平时更黑。他要用手机的光束照耀着上楼。回到家,点燃白色蜡烛,栽到黑色的微型莲花香炉里,刚好是一体。这是他重回黑暗中的居室所做的事情,跟他走出居室不同的是,抑郁的情绪离他而去。

回到家时手机信号又成了无服务的状态。重新回到居所里他的心情平缓安宁。那些让他愤怒的事情不再影响他的心境。是的,当他乘坐的公交车驶离京城经过40分钟的时间回到他所居住的小镇,看到沿着马路两边的灯光逐渐稀少,到他所住的区域完全陷于黑暗中时他也没有生气。只是感到肠胃又饿了,马路边有面摊,他就在那儿要了一碗面坐在街边的餐桌前吃下去。是的,这就是他与她的区别。他还需要住在这样的地方,还需要坐在街边吃面充饥。她是横跨全球做生意。这当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和他都没有自由身。

这是他们的现实。他想。

京郊小镇的居所。他坐着的皮质转椅与书桌形成的三角区域,他能闻到一股精液般的气息,也是死亡的气息。死去的是他的爱情,他让自己在肉身的战栗中忘却,必须遗忘。这是他对自己说的。没有谁是值得爱的。他爱的唯有黑暗。黑暗啊,我的本原。我爱你胜过爱火焰,火焰在一个圈子里,发光,因此给世界加上了界限。出了圈子,谁还知道有火焰。然而黑暗包罗万象,物件、火焰、牲畜和我,以至于一切的一切,还有人类与强权。很可能,一种伟大的力,正在我近旁萌动,繁衍。我信仰黑暗。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里写下的诗句,此刻浸入他的骨髓。颓废是诞生于死亡中的气息,或者说死亡是生成于颓废的泥土中,他在这颓废和死亡的气息弥漫中与往日告别,在这告别的仪式中他看着爱情被入殓放入棺木中沉入泥土。经历过黑暗时刻,经历过哀恸时刻,那个真诚而深挚的男人消失了,代替的是一个神情宁静的厌世者,心静神安的悲观者。是的,此后他不会再爱什么人,爱的情感从他的身体和心灵里遗失。这是他的宿命。

他与苏霄瀚最后告别之时,他听到她发给他听的歌。

陈绮贞的《柏拉图式的爱情》——

柏拉图式的爱情,给我柏拉图式的忧伤。柏拉图式的快乐,如何柏拉图式的分享。

我的生活并不虚幻,虚幻的是我们的理想。当你有一天哭着对我说,再见了,天空的蔚蓝。

柏拉图式的杯子,装满柏拉图式的咖啡。柏拉图式的等待,误解柏拉图式的追寻。

我的生活并不虛幻,虚幻的是我们的理想。当你有一天哭着对我说,再见了,天空的蔚蓝。

柏拉图式的温柔,柏拉图式的拥抱不到柏拉图式的你。柏拉图式的真实,是我深深爱你。

北京时间2017年9月15日18时32分。土星探测器凯西尼号(Cassini)发出最后一个信号(因为距离遥远,地球人会在83分钟后收到信号,即19点55分)。凯西尼号环绕土星的艺术想象图,它飞掠宏伟的土星环直奔土星而去,以12万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冲向土星大气层,摩擦生热使得飞船表面的温度每分钟升高30~100倍,一些脆弱的组件率先瓦解,凯西尼号试图利用推进器阻止翻滚,全身开始剧烈抖动。即便如此,它依然坚持让天线对准地球的方位,以便发出最后的信号。但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极度的高温、高压引爆了推进剂贮存箱,飞船像碎片一样爆裂开来,烟火绚烂,粉身碎骨。

一切都结束了。正所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可现在我会莫名心碎,当我想你的时候。

这是太阳系最伟大的谢幕。

这是苏霄瀚最后的言说。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