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上海情感文化的深度建构
——评潘向黎的《上海爱情浮世绘》

2023-10-07 05:03贺仲明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浮世绘爱情上海

贺仲明

文学作品是地方文化的重要建构者之一。它以深刻的思想意蕴和形象化的艺术形式,塑造着一个地方的地理、人文和精神面貌,不断强化着人们的地方性记忆,并最终形成内涵深沉而独特的地方文化。上海是中国最现代、最具文化个性特征的城市之一,施蛰存、张爱玲、王安忆、金宇澄等现当代上海作家的作品都是上海文化的重要建构者。潘向黎也是其中突出的一位,她新近出版的《上海爱情浮世绘》,①潘向黎:《上海爱情浮世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以下引用该书只标注页码。就以情感观念为切入口,深度参与着对上海文化的建构。

《上海爱情浮世绘》收录了9篇短篇小说作品。其以“上海爱情”为标题,书写的也都是当代上海人,特别是上海青年女性的爱情和婚姻故事。

作品书写的爱情故事中,有美满幸福的,如《天使与下午茶》是一个王子和美人的典型爱情童话;《旧情》《你走后的花》《觅食记》书写的则都是经历生活波折,最终为生活感动而获得幸福的故事。也有不幸的,如《荷花姜》,是一个虽然有爱却受婚姻阻碍最终失败的故事。还有处在寻觅和逃离过程中的,如《睡莲的香气》写一个对爱情充满幻想却遭受生活打击的故事。一个不满于平常现实家庭生活的中年男人,在网上聊天遇到一个善解人意的网友,让他满怀幻想和期待。但现实中的见面,却把他的梦想打得粉碎——那个他充满幻想的网友其实也是一个男性。

除了极个别外,上述作品的情感过程都有较多波折,主人公们的爱情态度更是普遍包含着疑虑、矛盾乃至失望等消极情绪。甚至可以说,尽管这些作品的爱情故事有悲有喜,但它们却共同笼罩着浓郁的阴影。

作品并没有特别强调这种情绪与当前社会现实的关系,但由于它们书写的都是当代人的当代生活,所以,现实不言自明地显示着自己的强烈存在。也就是说,现实的复杂和艰难是导致这些复杂情感态度的根本原因。《荷花姜》就明确表达了这一点。“荷花姜”之所以不能得到其爱恋男性的婚姻,原因在于这位男性曾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让他对婚姻心生恐惧。《旧情》《觅食记》等也是这样,主人公们的爱情过程颇多波折,人物更有复杂而艰难的心曲,都源于现实对情感的挤压和冲突。《兰亭惠》的表现更为具体。故事叙述两位老一代上海人安慰被儿子抛弃的前女友的故事。故事之所以产生,在于他们儿子的爱情观发生了改变。他们秉持的是传统上海人以情感为中心的爱情理念,但儿子考虑的却主要是现实利益。不同的爱情婚姻观导致夫妇俩的美好愿望破灭,也让他们心生歉疚和遗憾。

现实与爱情的冲突带给作品阴影,但作品的主要创作意图却并不在此。它所致力的是彰显这些冲突和阴影背后的坚持,是一种对现实的抗击和自我价值观念的卫护。作品中人物经历着或悲或喜的爱情故事,但无一例外,这些女性都没有跟现实妥协,而是始终有对自我的顽强坚守。

综合作品主人公们的表现,这种价值观的基本核心是“不马虎”的强烈自律精神。它大体包含两个层面的内涵:

首先是自我独立性。作品中几乎所有女性对爱情都有这样的理解,就是不依附对方。她们共同持守的理念是女性必须自强自立,这是她们追求和获取爱情的重要前提。所以,她们都很自立、自爱,有强烈的事业心。比如,她们普遍都追求“美”,因为对于她们来说,“美”不仅是外貌,而是关联着女性的自尊和自信,如《添酒回灯重开宴》:“对某些女人来说,好看从来不仅仅是好看,还是体面是心气,是无论何时都不能马虎不能松懈的。”(第244页)《你走后的花》中有:“如果长得好,出身也好,明明可以嫁得好,偏偏靠自己闯出来,这才是传奇。美貌,好出身,有本事,名也成利也就,这才让人服帖,才是真正‘么闲话’(没话说),这样的女子才是上海人心目中的绝世大美人。”(第258页)在面对现实中的爱情时,她们更是严守要求,在完全平等和尊重的基础上来考虑。典型如《天使与下午茶》,面对富家子弟的追求,杜蔻没有任何攀附心理,她的婚姻也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的。而卢妙妙对未来爱情的理想和期盼中,也始终包含着同样的标准。同样,《你走后的花》的女主人公也坚持近20年默默地爱着一个人,最终依靠自己成功的事业赢得爱情;《旧情》中的女主人公与男友分手5年,始终没有另找男友,也是因为她坚持独立是爱情的前提。

其次是高品质的情感要求。这些女性对自己严苛,对另一半也有很高的要求,这其中包括外表上的讲究,更包括精神上的自律——在作品看来,这二者是有密切关联的。男性美主要不是外表美,更是一种自律的精神气质。它体现着男性对自我的态度,也是对生活的态度。所以,作品中的男性外貌描写都侧重于自律的精神气质。如《荷花姜》:“这男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一身的黑灰色,全部是那种吸收光线的上佳质地,又无一不是半新不旧,中等身材,相貌端正而不出奇……他寻常的身高和相貌是个看似平凡的灯笼,灯笼的光一旦亮起来,就看不见灯笼只看见光了。”(第5页)如《你走后的花》:“一眼看上去,他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人。高个子,不,也许并不特别高,而是因为非常挺拔而显得高,脸的线条硬朗,幸亏狭长的眼睛带一点若有所思,嘴唇线条优美,把轮廓的硬朗调和成了俊朗。”(第282页)与之相关联,这种情感要求还包括相互的理解尊重,以及对家庭的责任感。《天使与下午茶》《旧情》《你走后的花》《觅食记》等作品书写的爱情无一例外,男女之间有着高度的平等和相互理解,故事的结局也都是婚姻。反过来,那些没有责任感的男性最终也得不到女性的真正爱情。比如《荷花姜》,女主人公宁可忍受痛苦也要离开男友,就是因为男友给不了她婚姻,她不愿意苟且。

《上海爱情浮世绘》所表现的女性爱情观,体现的是当代上海女性对待爱情、婚姻的态度,但其内涵又超出了单纯的情感范围,蕴涵着对于所有事物的价值观。它可以看作是一种生活态度、生命态度,从文化角度说,它体现的是上海的文化特征。作为中国最早沐浴现代文明的大都市,上海文化自然拥有较强的现代精神,强调个性的独立自主是其中的重要内容。所以,在这些女性情爱观的背后,站立的是强烈上海色彩的个性文化精神。

对于主人公们所坚持的价值观念,作品的态度是明确赞美和认同的。比如,对上海女人在外表美上做出的艰难努力,作品给予了充分理解和认同,如《荷花姜》:“她们的妆容含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轮廓秀美、神情矜持而举止干练,在她们脸上,你看不到黑眼圈、细皱纹和斑斑点点,那些都在十分贴服的粉底霜下面;你更看不到哭泣、动怒、灰心、失魂落魄的痕迹,那些都在她们心里,就像藏进了深海之中。”(第21页)即使是对那种缺乏现实感的完美爱情观念,作品也没有持否定态度,而是给予肯定和赞颂,如《添酒回灯重开宴》:“我终于在上海这座现实主义的大本营,看到了一个女人对完好爱情理想的盛大凭吊。虽然不太具有现实感,但是那泪水好像是一排透明的针脚,在那一瞬间不可思议地缝合了理智和情感、现实和梦幻。”(第250页)显然,作品书写这些故事,是在张扬一种当代色彩的情感价值观,是对上海情感文化的积极建构。

《上海爱情浮世绘》对上海女性爱情观的展示当然源于作者潘向黎的生活积累和丰富想象力,其艺术构架充分体现着作者的探索和追求。

具体说,作品有这样显著的艺术特点:

其一,细致准确。这一特点首先体现在作品对生活细节的描绘上。作品有很丰富的生活场景和人物外表、心理描述,细致、准确是它们的共同特征。如《荷花姜》《兰亭惠》《天使与下午茶》等作品对餐厅、茶室等场景和饮食等的描绘都非常细致入微。同样,在人物外貌描写上,作品很善于抓住人物最具个性化的特征,在细致和准确的把握中捕捉人物的精神气质。笔墨虽然不多,人物却颇具神韵。

更为突出的,是通过细节去揭示人物心理。作品的细节描述不是客观呈现,它们往往传达出微妙复杂的人物心理世界,蕴涵着对人性的深切体悟和把握。比如这种复杂微妙的心理,在这些细节描绘中真切地传达出来。以《兰亭惠》为例,作品写一对老年夫妇约见被儿子抛弃的女友。他们夫妇非常喜爱和认可这个女孩,但无法阻止儿子的行为,也知道这次见面之后大家就形同陌路,因此内心充满遗憾、惋惜,也有些许尴尬。“顾新铭和汪雅君都站起来迎接她,态度热情而有轻微的不自然。不自然并不是因为热情是假的,而是因为想充分地把热情表现出来,却要把热情背后的愧疚藏起来,可以彼此都知道这愧疚就是热情的一部分来源,所以很难藏得天衣无缝。”(第296页)《荷花姜》也是如此。作品的故事非常简单,采用的也是第三者的限知视角,主要描述一些餐厅里的日常生活细节,然而,这些细节中蕴涵着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每一个场景都包含着人物的复杂心理。只是这一切都没有明言,而是需要读者去思索和回味。

其二,精致自然。精致最典型地体现在小说结构上。9篇小说,每一篇的结构都很精致、用心,没有马虎之作。比如《荷花姜》,整篇作品都是采用旁观者的限知视角,既含蓄蕴藉又富有悬念,又有意识地将叙述者自己的生活关联进来,形成具有统一性的故事整体,使读者在对故事原委好奇之余,不由自主地对爱情婚姻等问题进行思考。此外,《兰亭惠》的结构也非常精彩。作品采用的是父母亲的视角,但实际上包含着两代人的思想意蕴。它们之间既构成一定的对比,又具有密切关联,形成了多重照应的艺术效果。

精致也体现在作品的语言上。作品语言整体上非常讲究,用词具有高度选择性,同时还根据用途的需要呈现出不同的特征。简单地说,作品在细节描绘时语言追求精致准确,力求细致形象。在揭示人物心理时,则具有深沉蕴藉、委婉含蓄的特点。比如《荷花姜》对叙述者记忆的议论就以形象化为特征:“一般只要他们超过两年不出现,这些原本清晰如结晶体的印象就会在时间的水流里渐渐消融,那些晶体不是被水流冲走,而只是在水的浸泡中渐渐地钝了棱角、少了体积、模糊了边界,然后坍塌,直到消失在水中。你知道它们仍然在水里,但是水中已经看不到那些清晰的存在了……”(第3页)《兰亭惠》对人物心理的蠡测则含蓄而深沉,需要读者认真体会:“汪雅君要说话,顾新铭用眼神阻止了她。这顿饭,司马笑鸥的情绪就像退潮的大海,虽然还有一浪一浪地往回卷,但是总体是浪越来越远去,海面越来越平静了。这下子回浪有点猛,也只能等它自己下去,这时候不能乱说话,这时候如果说错一句话,岂不是前功尽弃?”(第314页)

作品艺术表现的特点,与作品主题之间构成了内在的统一。精致的艺术特点与上海女人“不马虎”的爱情观,共同蕴涵的是生活态度的从容和精致,是对生命的执著和认真。同样,作为作者精心构造的作品,《上海爱情浮世绘》也折射出作者潘向黎的内在精神追求——在后工业社会,一切都崇尚平面化、快餐化的时代,对艺术精致的追求,具有个人精神坚守和对现实世界超越的意义。所以,作品既是以虚构方式书写其他上海人的故事,也可以看作是作者的自我书写,是对自我心迹和文化立场的阐发。在这一层面上说,《上海爱情浮世绘》具有主体和客体、内容与形式上的高度和谐,共同参与着对上海情感文化的建构过程。

虽然文学作品对地方文化建构的意义不可忽视,文化意义与文学意义之间也并不矛盾,而是密切相关,但作为文学作品,我以为,《上海爱情浮世绘》的首要意义还是在文学方面。

其一,个性化的生活深度。像审美标准一样,情感观念也存在多重差异性。其中包括民族差异、阶级差异,也包括地方性差异。以地方论,丹纳《艺术哲学》早就证明了地方文化差异对人们情感观念的巨大影响,不同地域文化背景下成长的人会有不同的情感标准,特别是情感表达方式。①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所以,一部地方色彩的文学作品必须充分表现出地方性情感,才可能深刻揭示人的精神和灵魂。——这与人性和文学的普遍性特点并不矛盾。因为深入的地方性自然蕴含有普遍性特点,艺术个性也必然通过具体的、地方性的生活和人物得以呈现。

从文学史上看,福克纳之约克纳帕特法县,乔伊斯之爱尔兰,沈从文之湘西,莫言之山东高密,都是在呈现出独特地方个性的同时,表达了深刻而广泛的人性,也获得了高度的文学性。事实上,很多作家因为对地方性的深入表达而成为地方文化的代表,其文学价值也与地方个性紧密联系在一起:“作家写出了各个地域的灵魂,也成了这些地域(包括乡村和城市)的精神和形象的代表。他们的形象、声誉,已经与这些地域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了。对于作家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骄傲。而对这些地域来说,则当然也是一种幸运。”②贺仲明:《地域性:超越城乡书写的文学品质》,《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

《上海爱情浮世绘》对上海情感世界的表达充分体现了文学个性化的魅力。它所反映的生活面虽然不宽,但却达到了相当的深度。换言之,它所叙述的上海青年女性只是上海生活的一角,但却以典型的方式深刻地体现了上海人的生活、文化和精神。读者不但观察到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故事,还可以体会到丰富而深刻的文化内涵,以及复杂的人性世界。

其二,文学传统的魅力。文学是有传统的,按照艾略特的说法,“从来没有任何诗人,或从事任何一门艺术的艺术家,他本人就已具备完整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人们对他的评价,也就是对他和已故诗人和艺术家之间关系的评价。”③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页。一位作家、一部作品在继承传统、发展传统的同时,也在对传统的融入中强化着自己的独特意义。《上海爱情浮世绘》属于上海文学传统,它所表现的女性爱情观和生活观,与上海的历史、文化密切关联,也可以在张爱玲、王安忆等人的创作中觅得些许踪影。它是上海文化的创造物,在呈现出上海生活和文化个性的同时,也自然融入这一文化的特征。这是它无可回避的印记,也是其重要的艺术特征,构成其传统赋予的独特魅力。

但《上海爱情浮世绘》同时呈现出鲜明的个人特点,显示出它既属于传统之中,又有独立的创新和发展。

时代文化特色是其最突出的一点。如前所述,作品叙述的都是当下上海故事,主人公都是年轻的上海人。她(他)们代表的是最新的上海一代人的价值观念,传达出的是当下的上海情感文化。典型如《兰亭惠》中的司马笑鸥。她是新上海人,与老一代上海人既有精神的相通性,又有时代的发展性。顾新铭和汪雅君是老一代上海人,体现的是传统上海的情感和个性。他们夫妇之间,妻子对丈夫撒娇式依靠的背后是女性的外柔内刚,个性上则都体现出善解人意和善良、真诚品性。司马笑鸥与两位老人相处融洽,显示他们在价值观上的一致性,但她更呈现为现时代上海人的情感态度,更为独立自强,也更有自我主体性。

所以,《上海爱情浮世绘》所展现的是最新的上海文化特色,散发出最前沿的上海生活气息。它虽然只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受体裁限制,没有塑造出具有丰富立体性格的人物形象,但这些女性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气质却很具当代性。将她们置于上海文学史的背景上看,特点很鲜明突出。期待潘向黎创作出容量更大的作品,更宏阔地展现上海文化,塑造更多、更充实的人物形象。

另一方面是自然节制的艺术个性。上海文化和文学具有优雅精致的个性传统,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艺术风格,但如果运用失度,就容易丧失自然的特点,呈现或炫耀或造作的品相。《上海爱情浮世绘》有非常好的节制。它将精致与含蓄相融合,情感节制有度,虽然精致却很自然,丝毫没有造作之感。这应该源于作者的高度自觉。作品有一处对“收敛”和“装模作样”的辨析和评判,虽然谈的是虚拟的人物,但折射的显然是作者的自我认知和自觉追求:“收敛自然是张扬的反面,和装模装样也有区别:装模装样是本色并非如此,或者只有三四分偏要装出个八九分,而收敛是因为拥有得足够,反而不想刻意显露。收敛着流露出来的讲究,往往给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不是装扮成讲究的样子,也不是表面还算是讲究,而是:一眼看上去,这就是真正的、沉静的讲究,坐下来定睛细看,更多的细节蜂拥而至,支持你最初的判断。”(第64页)

正因为如此,《上海爱情浮世绘》在实现文学价值的同时,也具有了促进人们更深入认识上海文化的效果。因为长期以来,由于文化隔膜等原因,一些外地人对上海文化存在着某些误解,将其独立、精致等特点误解为炫耀或造作,甚至与小器、自私相关联。《上海爱情浮世绘》真切地展示出真正的上海文化气质,绝不是造作的浮夸和对物质的计较,而是对生命质量的执著追求和对自我精神的严格自律,而且,它也绝不排斥善良和真诚。美的形态多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素朴之美,繁复华丽是另一风格之美,它们没有高下优劣之分。独立性和高品质生活要求更是充分体现了现代性的发展方向。所以,我们也许对上海的某些文化不一定完全认同,但却绝对应该给予它充分的尊重和敬意。毫无疑问,这是《上海爱情浮世绘》对上海文化另一重有意义的价值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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