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千年古城的“意外地震”

郑立颖

9月11日，摩洛哥马拉喀什附近，塔费加格特村的震后废墟。本文图/视觉中国

当房子开始摇晃时，伊德·胡辛刚刚上床准备睡觉，打开了一档深夜广播节目。天花板突然砸了下来，胡辛还来不及反应，滚向了地面。

“我尖叫着求救，嘴里都是灰尘，直到被一位陌生人从残骸中拉了出来。”地震发生3天后，胡辛向媒体回忆时仍会陷入深深的恐惧。3天里，她交替坐在一堆岩石和从废墟中捡来的垫子上，周围是混凝土块。

“那个夜晚，每个人都在尖叫。”胡辛说。胡辛居住在高阿特拉斯山脉的杜阿尔特尼尔特村，在这场地震中，失去亲人的名单长得令她难以忍受：儿子一家五口全部遇难，其中包括一个婴儿。

当地时间9月8日夜间，摩洛哥西南部地区马拉喀什发生6.8级大地震。截至9月11日，地震已经造成2862人死亡，2562人受伤。美国地质调查局称，这是120多年来马拉喀什地区遭遇的最强地震。

致力于研究地震工程的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东北大学教授迈赫达德·萨萨尼注意到，这场地震中，偏远地区和农村地区伤亡尤其严重。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些地区的大多数建筑物都是由泥砖沙石建造的，很难抵御地震侵袭。随着救援人员在偏远地区的进一步搜索，预计死亡人数还会增加。据联合国估计，多达30万人受到本次地震影响。

地震发生在晚上11时左右，很多人都已经入睡。美国地质调查局记录，这次地震震动持续十余秒，震中在马拉喀什东南约75公里，震源深度约18.5 公里，属于浅源地震。19分钟后，当地还发生了4.9级余震。

摩洛哥国家地球物理研究所所长贾布尔9月11日表示，自8日晚摩洛哥发生强震以来，该机构已监测到10次可察觉的余震和数百次难以察觉的余震，预计余震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英国开放大学行星地球科学教授、《火山、地震和海啸》一书作者大卫·罗瑟里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地震的深度影响震动的强度和传播范围。地震发生的深度越浅，在地表引起的震动就越强烈。葡萄牙海洋和大气研究所以及负责监督应急响应的阿尔及利亚民防机构称，葡萄牙和阿尔及利亚都有震感。

有着千年历史的马拉喀什拥有逾百万人口，是一个以历史悠久的宫殿而闻名的热门旅游目的地。1985年，马拉喀什的老城区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根据当地人发布的视频，建于12世纪的库图比亚清真寺已经遭到破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的老城区周围的红墙也部分损坏。

距离震中更近的豪兹省伊吉尔镇，以风景秀丽的村庄和高阿特拉斯山脉中的山谷而闻名。当地居民法伊兹·亚辛表示，一开始他和家人试图逃离所在的四层公寓楼，但都被困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墙壁裂开。虽然法伊兹·亚辛和家人都没有受伤，但他后来知道，他的邻居大约有30人死亡，还有更多人失踪。

高阿特拉斯山脉陡峭而蜿蜒的之字形道路两旁，沿线城镇都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摩洛哥通讯社（MAP）报道称，推土机和其他设备被用来清理道路，游客和居民排队献血。在一些村庄，男孩和戴着头盔的警察不断抬着死者穿过街道。

9月9日，摩洛哥政府宣布全国哀悼三天，以悼念这场致命地震中的遇难者。摩洛哥国王穆罕默德六世办公室表示，在首都拉巴特与官员举行紧急会议后，他命令政府迅速为遇难者提供庇护所并重建房屋，“特别是孤儿和弱势群体”。

最严重的破坏和死亡发生在豪兹省的村庄。就算是在地震发生前，想要穿越崎岖的高阿特拉斯山脉未铺砌的道路，抵达这些村庄本就很困难。地震发生后，通往震中周围山区村庄的道路更是被落石堵塞，挤满车辆，救援工作进展缓慢。

胡辛所生活的杜阿尔特尼尔特村，缺少毯子、尿布和水等物资，失去居所的人们没有地方睡觉。当地人抱怨说，仅有的物资不是来自政府，而是来自马拉喀什的一家慈善机构。他们还表示，虽然听说摩洛哥军方派出了飞机、直升机和无人机，但很多受灾严重的地方直到9月10日仍未获得援助。

地震发生后，有多个国家表示愿意提供援助。西班牙表示，在收到正式求助请求后，第一轮已派出56名救援人员和4只搜救犬；突尼斯也表示，会派出由50多名救援专家组成的代表团；一支来自卡塔尔的配备专业设备的团队，也迅速上路。不过，有许多已承诺提供援助但尚未获得批准的国家，包括以色列、美国、法国、土耳其、阿尔及利亚等。

联合国在摩洛哥设有一个小组，负责与当局协调国际合作伙伴如何提供支持。无国界救援组织表示，约有100支救援队，由来自世界各地的3500名救援人員组成，已在联合国平台注册，并准备在接到请求时部署到摩洛哥。先前与摩洛哥断交的邻国阿尔及利亚也紧急宣布，开放本国空域给往返摩洛哥的人道救援和医疗班机。

摩洛哥内政部在9月10日的一份声明中表示，在进行需求评估后，摩洛哥已接受西班牙、阿联酋、卡塔尔和英国的搜救援助。其中一些国家的团队已经出发与摩洛哥同行进行沟通。声明称，摩洛哥稍后可能会在需要时接受其他友好国家的帮助。

无国界救援组织的创始人阿尔诺·弗赖斯当天表示，他的一支救援队被困在巴黎等待摩洛哥的许可，但直到11日还未获得批准。他说自己无法解释摩洛哥此举的原因，只能推测摩洛哥当局可能正在努力避免2004年地震时的混乱。“从后勤角度来说，管理工作极其复杂，因为救援人员都需要用卡车通过损毁严重的道路运送到灾区。”

“除非采用更新的建筑技术，否则该地区将继续遭受这种破坏。”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东北大学教授迈赫达德·萨萨尼说，他曾长期研究地震工程和社区恢复项目。

萨萨尼解释称，摩洛哥农村地区传统的建筑方法无法应对地震灾害。大多数倒塌的建筑物都是由泥砖制成的，这类无筋砖石建筑对强烈地震不具备抵抗力。不幸的是，在当地，泥砖土坯是一种廉价且有效的建筑材料。但一旦发生地震，这类建筑物就会崩塌，造成大量人员伤亡。

“我们过去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过这种（情况）……不幸的是，这是一个社会、经济和技术的复合问题。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将看到地震造成的此类破坏，不断重演。”萨萨尼表示，在发生地震的摩洛哥农村、山区和大部分未充分开发地区，新建筑技术很难实施。

萨萨尼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摩洛哥最致命的地震发生在1960年。在阿加迪尔市附近，一场持续14秒的5.8级强烈地震摧毁了当地80％的城区，导致一半以上的居民死亡。這次地震也成为摩洛哥历史上最具破坏性和最致命的地震，造成至少12000人死亡，35000多人无家可归。

1960年之前，阿加迪尔市没有发生过严重地震，城市建设规划很少将地震活动考虑进去，许多街区完全由砖石建筑组成。强震袭来时，砖石建筑的脆弱性完全暴露出来，少数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则受损程度轻得多。

9月10日，摩洛哥马拉喀什，人们搬运遇难者的遗体。

这场大地震后，重建阿加迪尔时，摩洛哥提高了当地的建筑安全标准，要求能够承受里氏8.5级的地震。当时，摩洛哥政府咨询了瑞士和法国的城市规划者以及其他外国建筑师和建筑商。阿加迪尔重建高级委员会发布了名为“Normer Agadir 1960”（新阿加迪尔1960）的建筑规范，重新定义了几乎所有的施工要求，指定了更抗震的材料，例如钢筋混凝土和钢材。规范还要求，建筑物必须建立在坚实的地基上，岩石地面被认为是最佳建筑场地，并严禁在陡坡、浸水的地面、沙土或碎石之上建筑房屋。

“阿加迪尔的重建经验其实可以帮助摩洛哥制定有效的战略，为易受地震影响地区的人们提供更安全的住房。”但萨萨尼也表示，摩洛哥农村地区很难按照阿加迪尔的那种建筑要求去做。

长期以来，摩洛哥存在发展不均衡、失业率较高等问题。疫情发生后，旅游业受到冲击，摩洛哥经济陷入困境。摩洛哥旅游部的数据显示，疫情期间摩洛哥游客量暴跌79％，从2019年的约1290万人次下降至2020年的280万人次。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2021年至2022年间，摩洛哥的实际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率从7.9％骤降至1.2％。核心通胀率在今年2月份却跃升至8.5％，对贫困家庭造成了极大的影响。

随着各国疫情政策的放开，今年摩洛哥刚刚迎来旅游业的复苏。摩洛哥官员表示，该国5月份的入境人数已经超过了2019年同期，马拉喀什原本会在9月迎来传统的旅游旺季。

美国地质调查局估计，这次地震造成的损失可能高达摩洛哥GDP的8％，达到107亿美元。位于伦敦的独立经济研究公司凯投宏观发布报告称，对于经历了前所未有旱情的摩洛哥来说，地震可能会加剧粮食供应短缺，导致新一轮食品价格上涨。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卫·罗瑟里感到有些悲观：摩洛哥该地区平均几个世纪才会经历一次如此大的地震，政府会付出高昂的建造防震建筑的代价吗？它能说服人们花更多的钱吗？在经济和安全的天平两端，这就像是一场赌博。

大卫·罗瑟里还指出，地震恰恰又是非常难以预测的。“我们知道大多数地震将在哪里发生，但不知道何时发生。”

整体而言，摩洛哥以及整个地中海地区都容易发生地震，大多数地震集中在非洲和欧洲板块在该国北部交汇处，特别是直布罗陀海峡周围。整个高阿特拉斯山区依然有很高的风险，存在着经过数千、数万、甚至数十万年发展而成的显著断裂带。今年2月，土耳其两场强震，就发生在位于土耳其东南部的东安纳托利亚断裂带上。这条断裂带是安纳托利亚微板块与阿拉伯板块之间的边界，是一条大型走滑断裂带。

然而，在非断裂带的马拉喀什地区发生如此大的地震确实是罕见的。“难以预测之处正在这里，非洲和欧洲之间的碰撞区尤其复杂。地壳局部的压力逐渐增大，直到发生内部断裂，但我们无法预测何时会达到地震临界阈值。”大卫·罗瑟对《中国新闻周刊》作了一个比喻：“这就像是扛着稻草的骆驼，你不知道哪一根是最后一根，哪一根会压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