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联芬
内容提要:巴金与家庭由疏离到回归,隐含了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再思及自我伦理实践的反省和调整,这一心灵历程,贯穿巴金整个写作生涯,体现于家族题材的非虚构写作。这些文本与小说构成互文,是巴金真实的家族史,也是其心灵自省的忏悔录,记录了新文化与传统文化在巴金心灵成长中由冲突到和解的过程,而巴金中年以后的家庭伦理实践,也启发我们重新思考新文化与传统的关系。
巴金尊卢梭为师,说他教会了自己“说真话”,《随想录》因之被誉为当代中国“忏悔录”。1巴金一生崇尚卢梭平等学说,晚年写《随想录》时,重申他学习卢梭写《忏悔录》讲真话,“不隐瞒,不掩饰,不化妆,不赖账,把心赤裸裸地掏出来。不怕幼稚,不怕矛盾,不怕自己反对自己”。巴金:《〈序跋集〉跋》,《巴金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37页。多年来有关巴金“忏悔”主题的研究,基本囿于《随想录》,并多在思想史层面讨论其时代性与公共性,较为缺乏对巴金个人化的“内面”世界,即孙郁所指“心灵的发展过程和人格特征”及“气质、心态”的研究1孙郁:《巴金:反抗与忏悔》,《新旧文学的话语维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第147~148页。陈思和1992年所著《人格的发展:巴金传》,是迄今仅见观照巴金人格心理发展的重要专著,可惜只写到抗战胜利。,而其有关家族、个人和日常人伦的非虚构文本,往往是这一研究需借重却被忽略的重要材料。
巴金以写“家”成名,《家》也被视为他的准自传。2尽管巴金一开始就声明《家》(《激流》)不是自传,但其初版“代序”(献给大哥)、十版“代序”(写给表哥)及不断增加的序跋、创作谈等,实际上一再加深其与家族生活的关联,真实人物也由最初所说祖父大哥等然而这部小说作为新文学家族叙事的典范,在揭示“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源”的新文化命题时3参见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新青年》2卷6号)、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新青年》第1卷第4号)、李大钊《由经济上解释近代中国思想变动的原因》(《新青年》第7卷第2号)等。,也简化了新旧对立,遮蔽了巴金与家庭之间真实的感情关系。事实上,在《家》热销的同时,巴金也陆续写出了系列回忆录,如《最初的回忆》《家庭的环境》《信仰与活动》《做大哥的人》《我的幼年》《我的几个先生》《小小的经验》《杨嫂》等4这些文章先后收入《巴金自传》(1934)、《忆》(1936)、《短简》(1937)等散文集中,《杨嫂》收入《抹布集》(1933)。《忆》由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除收入《巴金自传》中的三篇(《最初的回忆》《家庭的环境》《做大哥的人》),另添加《信仰与活动》《小小的经验》《在门槛上》《我离了北平》《片断的纪录》。《信仰与活动》在《巴金文集》中改题《觉醒与活动》并将文章前部删除,《全集》复原。,这些作品大都语言节制,字里行间弥漫着淡淡的温馨与感伤,与《家》情调有较大不同。抗战时期巴金回到阔别十八年的故乡成都,写了怀旧味甚浓的《爱尔克的灯光》,这是小说《憩园》的前奏。抗战胜利三哥病逝,他忧伤地写下《纪念我的哥哥》。1958年至1961年的系列创作漫谈,如《谈〈灭亡〉》《谈〈新生〉及其他》《谈〈家〉》《谈〈春〉》《谈〈秋〉》《谈〈憩园〉》等,提供了更多更详的家族人物及小说“本事”。“文革”结束至晚年,他写《怀念萧珊》《小狗包弟》《我的老家》《我的哥哥李尧林》《怀念二叔》等,忏悔中有更多的日常。
赵园专著《家人父子——由人伦探访明清之际士大夫的生活世界》提供了由家庭关系、日常琐屑生活进入知识人精神世界的研究范例,其学理依据,与中国文化精神的内向性超越有关,即人对价值的追寻,往往体现于六合之内现实生活的伦理实践,“为仁由己”,“明心见性”。5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0页。因此,“知识人生活中的世俗层面与精神层面,在其伦理实践中往往贴合在一起,诗的与琐屑日常的“两三个”,增加到大部分人物与现实都可对应,因此,读者通常也将小说中的家与巴金原生家庭混为一谈。经验难以剥离”1赵园:《家人父子·自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日常经验的书写和记录,也就成为反观内在精神的凭借。巴金青年时代对自由平等的信仰,主要付诸理想化小说叙事,慷慨赴死的革命英雄或背叛家庭追求生活平等的青年,均带传奇性;中年以后,他关注平凡社会,书写小人小事,重新认同家庭,注重在世俗生活中践行理想和信仰,体现了知行合一的君子人格。
巴金不但在《家》(或“激流”三部曲)中,也在自叙性散文里,将自己的家视为中国家族制度的象征,斥其为“专制的王国”“礼教的监狱”。2巴金:《我的幼年》,《巴金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5页。不过当他被读者问及并经常自问“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时,“最先在我脑子里浮动的就是一个‘爱’字。父母的爱,骨肉的爱,人间的爱,家庭生活的温暖,我的确是一个被人爱着的孩子。在那时候一所公馆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3巴金:《我的幼年》,《巴金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5页。。巴金的原生家庭,至少在父亲去世(1917年)前,都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祖父精明能干,“甚至在军阀横征暴敛一年征几年粮税的时候,他的收入还可以使整个家过得富裕、舒服”4巴金:《和读者谈〈家〉》,《巴金选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39页。,孩子们则尽享天伦之乐——巴金在《家庭的环境》中对大家庭孩子们幸福快乐的生活有细致生动的描绘,与《家》中所写大相径庭。正如陈思和所言,巴金19岁离家之前生活总体是幸福的,家族“制度”之敝,主要体现在大哥的悲剧人生中,但其中的日常生活和苦恼,巴金多缺少直接感受,《家》所虚构的事件,无法涵盖和表现大哥深陷的那个文化、环境及充满紧张和痛苦的自我认同。小说中那些血淋淋的惨剧,即由家长和家族制直接导致的死亡事件,主要来自理论化的浪漫想象。5参见陈思和《人格的发展:巴金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巴金除了将祖父写成罪恶之源,还把二叔李道溥(《激流》中的三叔高克明)刻画成高老太爷第二,其包办女儿婚姻的专制蛮横,禁止她学英文的狭隘荒唐,与这位留学生出身的著名大律师身份太违和。实际上,二叔在家寡言温和,很早就给女儿放足,巴金兄弟最初接触的外国小说,就是他所购整套商务印书馆“说部丛书”。他的“保守”,不过是在长兄离世后勉力承担家庭责任,为维持家族事务鞠躬尽瘁。在给巴金兄弟讲授《左传》时,二叔推崇不惧暴力“执简以往”的良史精神,常告诫他们“做人”“要有骨气”。正是得到他的帮助,巴金和三哥才得以在大家庭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成都去上海读书。巴金耄耋之年写《怀念二叔》,里面有“在我们老家里找不到一个老顽固了”1巴金:《怀念二叔》,《巴金全集》第19卷,第443~448页。的话,以“解铃人”姿态,注销早年对二叔的“简化”和“丑化”。21961年巴金在《谈〈秋〉》时,曾检讨小说“简化和丑化”四叔五叔形象。
关于《家》在情节和人物描写上囿于“启蒙神话”的局限,黄子平、刘志荣等学者皆有精彩分析,巴金构想了一个完美体现五四新文化《家》的故事,却丧失了“家”所应有的审美性。3见黄子平《命运三重奏:〈家〉与“家”与“家中人”》,刘志荣《文学的〈家〉与历史的“家”》。就在《激流》三部曲问世的时期,巴金便有一系列谈家的文章,以家族真实故事和细节,补充被小说削平与简化的生活,如“梅表姐”并非情圣,在嫁给富家做填房后,变成了一个儿女成群、爱财如命的胖太太;4巴金:《谈〈家〉》,《巴金全集》第20卷,第41~419、419页,“鸣凤”实为有人身自由的“寄饭丫头”,她拒绝做富人填房,“快乐”地嫁了一个贫家丈夫。5巴金:《谈〈家〉》,《巴金全集》第20卷,第41~419、419页,巴金家的仆人,既有杨嫂、老周这样朴实善良的,也有偷卖字画和在大烟馆犯事被逐的。做得一手好菜的谢厨子,爱与老妈子调情,在祖父赞助下与其中一个结了婚。军阀巷战时,父亲藏在水井里的银圆不翼而飞……6参见巴金《家庭的环境》《最初的回忆》等。日常生活中这些琐屑而戏剧性十足的片段,原是做小说的好材料,然而巴金旨在控诉的二项式叙述,无法处理这些善恶纠缠、五光十色的生活材料。他自己也承认,“生活里的东西比我写出来的更丰富,更动人”7巴金:《谈〈秋〉》,《巴金全集》第20卷,第454页。。琴的原型是他的六姐(三叔女儿),是兄弟姐妹中思想和才华都很突出的一个,曾参加巴金兄弟的读书会,还被大哥动员订了一份《新青年》,她的诗“往事依稀浑似梦,都随风雨到心头”成为亲友间传诵的佳句,可惜这位堂姐被自私古怪的父母“关在古庙似的家里”,最后变成一个孤僻自私的老姑娘,1931年大哥死后她带头索账,扬言“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丟开”8巴金:《谈〈家〉》、《谈〈秋〉》,《巴金全集》,第20卷,第420~421,446页。。琴的戏份在《春》《秋》中占比很大,被巴金塑造为冲破礼教牢笼而成长的新女性,然而这一形象与觉民一样缺乏感染力,更像作者的传声筒。觉新以大哥为原型,是《家》中最感人的形象,在《秋》的尾声,巴金甚至让他毅然改变生活方式而获得新生,然而由于《春》《秋》继续《家》的模式,觉新形象趋于刻板。《秋》比《家》和《春》好的,是有较多旧式家庭生活细节的描写。然而对大哥,巴金或出于不忍,或为尊者讳,其生命存在和体验的丰富性,基本未在小说中得到表现。
关于大哥“旧”的一面,巴金弟弟和堂弟的回忆,提供了一些细节。同父异母弟弟李济生曾提到大哥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说“对内对外都听他的,有时连我母亲也要让之三分”1纪申:《我记忆中的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48~49、48页。。大哥对外“既无架子,又爱面子”,“宽厚、热情、大方和乐于助人”,他是家族内外公认的“里里外外一把手的能干人”,“亲戚中一应红白喜事没有不找他帮忙、安排或主持的”;他还自学西医、打针,周围人患小毛病他就“主动送药医治,别人也十分乐从”。2纪申:《我记忆中的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48~49、48页。亲戚们对大哥的评价普遍是“精明能干,温文儒雅”3李尧东:《大哥其人其事》,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第76页。。大哥自杀,连街坊邻居及门口摆摊的小贩都为“大少爷”这位难得的“好人”惋惜。4纪申:《我记忆中的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48~49、48页。从这可看出,大哥生前一直在努力成为祖父或父亲一样体面而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中国传统家庭作为一个“自足的体系”,一家人“从摇篮到坟墓,无一不由大家庭包办”。5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93页。而一家之主不光拥有绝对权力,更有无限责任,五四话语通常着眼于前者而忽略后者,巴金也不例外。在入不敷出、每况愈下的经济状况中,在沉重的生存压力下,大哥曾出现精神病症,他于深夜独自在大厅轿子里击碎玻璃的一幕,屡次出现在巴金的回忆录和小说中。1929年他与巴金在上海分别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回成都后写给巴金的信,表现出极度的抑郁。从现有资料看,巴金大哥有完美主义心理倾向,“别人有求于他,无不慨然应允,有时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使别人为难或过不去”6纪申:《我记忆中的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页。。在金融市场投机,由于最初做得顺手,亲友纷纷找他代理,而他则“赚钱是委托人(亲戚)的,亏本则归他自己”7采臣:《怀念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第58页。,这成为压死自己的最后稻草。
殷海光认为中国传统大家庭的“族长或家长是合模(conformity)的标准。族人或家人的世界观、社会观、人生观、模式行为、价值观念、教育方式等等,都得向他看齐”1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93页。,因此传统家庭子孙的“孝”,也是“肖”。《秋》中巴金借觉民之口斥责四叔五叔“不肖”2黄子平指出,觉慧同样“不肖”,但巴金对待新旧人物分别采用了两套道德标准,造成文本的逻辑悖论。见黄子平《命运三重奏:〈家〉与“家”与“家中人”》,《灰阑中的叙述》,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20页。,而现实中大哥的悲剧性就在于他的“肖”。幼弟李济生是遗腹子,生于1917年,念书时已是1920年代,但其接受教育“仍旧老规矩行事,必须先在我家书房读上几年古书”,开学第一天,“由大哥领着走进书房,在照有红色蜡烛、系有红色桌围上摆设着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前行过大礼,再向新教书先生叩头跪拜。因之我进新式学校也较迟……”3纪申:《我记忆中的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第52、50页。大弟李采臣小时过继给黄姨太,大哥怕他学坏,管教甚严。一次采臣外出会友,回家谎称看戏,大哥问出漏洞后,勃然大怒,“手执鸡毛帚,拖住他到堂屋父亲的神主牌前,叫他跪下说清楚,否则按家法从事,要替父亲教训他”4纪申:《我记忆中的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第52、50页。。大哥继承祖训的“家长”一面,巴金在小说中全未涉及。他屡次劝大哥改变生活方式,然而大哥是怎样的生活方式呢?《春》《秋》在这方面几乎没有呈现,巴金新中国成立后谈《秋》时才有一些具体解释:祖父去世分家后,大哥成为长房“管家”,“他看见这一房入不敷出,坐吃山空,知道不到几年就要破产。他自己因为身体不好辞掉了商业场电灯公司的事情,个人的收入也没有了。他不愿意让别人了解这种情形……他既不想让家人知道内部的空虚,又担心会丧失死去的祖父和父亲的面子……却仍然置身在阔亲戚中间充硬汉”5巴金:《谈〈秋〉》,《巴金全集》第20卷,第445页。。李氏家族在成都还有二伯祖(巴金祖父的堂兄)一支,比祖父一门煊赫,该支二堂伯人称“北门首富”。6参见李治墨《巴金家族史考略》,巴蜀书社2014年版,第8~15页。清末成都富人聚居,攀比财富,追求享乐,成为富人圈的文化,巴金对这一生态深恶痛绝,而大哥不幸陷于此,也多少染有富家公子气。李济生曾提及,大哥虽很早就承担长房事务,但由于祖父偏爱、经济宽裕,所以“素来花钱大方”,“每逢商场中的店家到了什么新货,或见到了时髦的新鲜玩意儿,总喜欢买回家,送人或留着自用”,1929年上海之行带回的东西,除书籍、新式留声机和中外唱片外,还有大量生活用品,“单是送给自家人和亲戚的各式各样的皮鞋就装了一口箱子,还有不少衣料和其他东西”。1纪申:《我记忆中的大哥》,汪致正主编《巴金的两个哥哥》,第50~51页。觉新的形象,只是巴金大哥的冰山一角。
《家》的写作,可视为巴金这位“五四的产儿”对新文化的致敬。2“五四的产儿”主要是巴金新中国成立后的自我表白,但《家》的接受史表明这也是他的公共形象。小说虚构的觉慧出走,使巴金对家庭的叛逆在读者心目中被提前。事实上,直到1923年巴金随三哥一道出川,仍是个依恋家庭的温顺大孩子,每周至少一次给继母和大哥写信;与三哥去嘉兴祭祖时,行为和情感全然是大家庭“孝子贤孙”式的。3参见李存光《巴金传》,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页;巴金《嘉兴杂记(残稿)》,《巴金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0~60页。他对无政府共产主义的信仰,一开始便与对自己家庭的反省相联系4巴金:《信仰与活动》,《巴金全集》第12卷,第403~407页。,但从思想觉醒到行动反叛,他花了十多年时间,在矛盾和焦虑中度过青春期。
巴金对家庭的批判,是基于对不合理制度的否定,但方式和心理却带着青春期少年的叛逆特征。1925年他报考北京大学铩羽而归,从此“开始了独来独往的生活,遇事不再征求别人的意见,一切由我自己决定”5巴金:《我的哥哥李尧林》,《巴金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81页。。不过,为赴法国留学,他却不得不“征求别人的意见”——向大哥要钱。当时家里经济已现危机,且大哥可能对他的状态也不放心(他弃学而与一群朋友在一起,成都亲戚都拿他“做坏子弟的榜样”)6巴金:《做大哥的人》,《巴金全集》第12卷,第421页。,故答应给他筹资,但要他缓两三年。巴金不依,三哥劝说也不听,“很固执,不肯让步”7巴金:《我的哥哥李尧林》,《巴金全集》第16卷,第483页。;大哥无奈,只得变卖部分田产。1927年1月,巴金如愿登上前往法国的海轮,行前,三哥写信嘱咐:“以后你应当多写信来,特别是寄家中的信要写得越详细越好。”8李尧林:《致巴金的两封信》,李致、李斧编选:《巴金的两个哥哥》,中国华侨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页。果然,三十多天的旅程,巴金一一详述,十分生动,读之仿佛身临其境。但此时他已决定与家庭决裂,并因这样的决定而痛苦,在船上给两位哥哥的信中便有这样的话:“这一年来我是一天天走向孤独了。我和家里的人差不多完全断绝了消息,便是和你们两个也很少通信。然而我又不能不思念你们。我就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1巴金:《海行杂记·两封信》,《巴金全集》第12卷,第51页。一再强行分离,却始终难以割舍,这令他内心长期处于焦虑中,因而经常感慨自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过的是两重的生活,一种是为他人的外表生活,一种是为自己的内心生活”2巴金:《忆》,《巴金全集》第12卷,第338、339页。,并认为“我的灵魂里充满了黑暗”3巴金:《忆》,《巴金全集》第12卷,第338、339页。。这黑暗,就是杜大心式的“憎恨”。留法时期及归国以后,除了《灭亡》《新生》《死去的太阳》等革命小说,巴金也经常在随笔中倾诉“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说自己的内心“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4巴金:《新年试笔》,《巴金全集》第12卷,第264页。他要背叛的阶级,首先是那养育并给予他无限爱和宽容的家,因此在小说中书写“憎恨”、替本阶级赎罪的同时,内心深处的负疚感却使他常常想到家5参见巴金《忆》,《巴金全集》第12卷,第342页。——“我的心还是依恋着家。而且只有想到家时,我才有勇气活下去!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家呢?”6巴金:《短简·家》,《巴金全集》第13卷,第54页。他常梦见父亲,在熟悉的旧街道,他跟着父亲闲走;在戏园看台上,父亲给他详细解释剧情。7巴金:《梦》,《巴金全集》第13卷,第397页。1991年,他梦见与三哥在老家书房,听二叔铿锵有力地讲书。8二叔曾给他和三哥讲过一年的《春秋》《左传》。见巴金《怀念二叔》,《巴金全集》第19卷,第443~448页。
现实中巴金在涉及人伦亲情时,与小说中的毁家式英雄大相径庭,他由此怀疑自己“不是健全的”9巴金:《新年试笔》,《巴金全集》第12卷,第266页。。1925年他初次给高德曼写信,就对自己出身富裕家庭感到愧疚10巴金:《信仰与活动》,《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9年版,第113页。此信开头摘录了高德曼给巴金的第一次回信,收入《巴金文集》时删除,《巴金全集》恢复。,尔后发表的随笔,其忏悔主要指向的也是出身的原罪,这与马拉、丹东、罗伯斯庇尔、妃格念尔“类似的悲哀”,使他更加坚定地批判家族所在阶级,投身社会改造。11巴金:《新年试笔》,《巴金全集》第12卷,第266页。不过,巴金虽信仰坚定,行为能力却并不强,最后找到写作这一救赎及自我实现的方式。
青年时期巴金思想的激进乃至偏执,主要体现在内心的情感搏斗上,现实生活中他是温润的,这是他认为自己具二重人格的原因。“我的父母都不是性情偏执的人,他们是同样地温和,宽厚,安分守己,那么应该是配合得很完满的一对。”1巴金:《忆》,《巴金全集》第12卷,第339页。父母的性情及家庭的和谐,决定了巴金的温和性格。1917年父亲病逝后,大家庭第一次分家,长房得到祖父照顾,除父亲留下的四十亩田外,他们还从祖父那里分得二百亩田。2巴金:《做大哥的人》,《巴金全集》第12卷,第419页。嫉妒引发了大家庭内部的争斗,在温情中长大而敏感单纯的巴金兄弟,感受到的伤害可能比实际更大,因此说“父亲的死使我懂得了更多的事情。我的眼睛好像突然睁开了,我更看清楚了我们这个富裕大家庭的面目”,“祖父一死,家庭就变得更黑暗了”。3巴金:《家庭的环境》,《巴金全集》第12卷,第398、400,399,399,400页。巴金缺乏张爱玲那种消化大家庭矛盾和庸俗关系的强韧胃口,也缺少描写精于算计的人际关系的兴趣,故《家》基本没有细腻生动的心理刻画,情节虽富戏剧性却大而化之。为保持与《家》一致的立场,巴金在谈家时,也极力淡化与祖父的感情,申明“我们祖孙两个中间并没有什么感情”4巴金:《家庭的环境》,《巴金全集》第12卷,第398、400,399,399,400页。。但诚实的性格却使他无法回避真实:“自从父亲死后,祖父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地改变。他开始关心我,而且很爱我。后来他听见人说牛奶很‘养人’,便出钱给我订了一份牛奶。他还时常把我叫到他的房里去,对我亲切地谈一些做人处世的话。”5巴金:《家庭的环境》,《巴金全集》第12卷,第398、400,399,399,400页。他承认自己对祖父“也发生了感情”6巴金:《家庭的环境》,《巴金全集》第12卷,第398、400,399,399,400页。,这种真诚使《家》在描写觉慧与病中祖父面对面时,内心涌起感动。《家》为将祖父塑造为反派,还用另一个劣绅冯乐山做陪衬,但巴金祖父的实际交往中,有“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7李治墨:《巴金家族史考略》,巴蜀书社2014年版,第15页。,而“冯乐山”的恶行,也因鸣凤的虚构而可能被夸大。8巴金披露他在《春》中塑造冯乐山时,受到曹禺改编话剧《家》的影响(《谈〈春〉》,《巴金全集》第20卷,第429页)。1956年黄裳在重庆旧书店淘到两本民国初年刻本,一本是巴金祖父李镛的诗集,另一本是“冯乐山”类人物赵尧生的戏本《情探》。黄本想感受一下已绝迹的“高老太爷”和“冯乐山”这类人物,可《情探》的内容令他意外,写一个“很强很美的女鬼”的复仇,立场颇类鲁迅《女吊》。黄裳自忖:“为什么冯乐山,或至少是冯乐山的诗友会写出《情探》这样的作品来呢?”见黄裳《记巴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5页。
夏志清认为,巴金青年时期一直处于少年成长状态。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页。实际上,巴金一生都处于“成长”状态2陈思和也认为,巴金终其一生都在成长(《人格的发展——巴金传》),只是他未能将巴金“分离”的人格,即“多愁善感呼唤人性的巴金”和“战斗性十足的革命者巴金”整合于一处。,活到老,学到老,反省到老。其谦和的个性,富于内省的人格,使之在漫长历史岁月中伦理行为较少“突变”、较多“一贯”。“文革”结束后巴金对自己的真诚反省,至今无人能及。
一直以来的现代文学研究,主要关注西方文化对现代作家的影响,却较少分析传统文化在作家人格心理构成中的意义,儒家价值观中的普世性部分在新文化话语中一直处于被遮蔽状态,以致巴金研究中存在一个吊诡地带——一方面,无论巴金本人还是研究界,一致认为人道主义、平等自由是其基本价值观,而这些都是外来概念;另一方面,巴金坚称母亲“爱的教育”是自己的思想和道德源头:“她很完满地体现了一个‘爱’字。她使我知道人间的温暖;她使我知道爱与被爱的幸福。……她教我爱一切的人,不管他们贫或富;她教我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怜恤他们,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们高,动辄将他们打骂。”3巴金:《我的几个先生》,《巴金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5~16页。有次三哥“摆起主子的架子”打骂丫鬟,母亲温和制止并谆谆告诫。4巴金:《我的几个先生》,《巴金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5、15~16页。“因为受到了爱,认识了爱,才知道把爱分给别人,才想对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这个社会联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柢。”5巴金:《最初的回忆》,《巴金全集》第12卷,第378页。1940年代研究巴金的法国人明兴礼,认为母亲“是巴金的人道主义的第一位教师”6明兴礼:《巴金的生活和著作》,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第18页。。倘若不承认儒家“仁者爱人”的观念具有普世性,那么巴金称母亲为“第一位老师”就失去逻辑理由。明兴礼没有意识形态偏见,故毫无障碍地将中国传统人文思想与西方人道主义贯通。1958年姚文元发起巴金作品批判时,几所名校中文系学生经过系统阅读,得出一个共同结论:“巴金对他出身的那个阶级,那个家,还有着很深的感情,对家里的人物还有着依恋……无政府主义的思想,反对阶级斗争,主张调和、折衷的观点,也严重影响他。”1武汉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巴金创作研究小组:《论巴金的世界观与创作》,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下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90页。这个判断,刨除阶级论色彩,基本客观。巴金文本内部语言的相互矛盾甚至相互解构,有部分属于其真实的内心体验与时代语言之间的错位。他固然以反传统确立自我,但传统价值伦理通过早年教育对其“心理模块”的“浇筑”,却正是他接受克鲁泡特金、托尔斯泰人道主义,并对“忏悔”话语天然亲和的主体条件。
巴金三兄弟都有仁爱的共性。他说:“我们三兄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愿意多为别人着想,做出自己的奉献。”2李致:《终于理解父亲》,《四爸巴金》,天地出版社2014年版,第205~206页。此亦反映父母性情和家庭文化。大哥自杀后,“人欠的债大半都没法收回,欠人的债却被逼着要还清”3巴金:《谈〈秋〉》,《巴金全集》第20卷,第446页。,继母卖掉一切、包括自己的养赡田,还清所有欠账。这个失去成年男人的家庭,仍然践行“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4李致:《大妈,我的母亲》,《四爸巴金》,第181页。。我们从后来巴金与萧珊的小家庭,也看到这样的同质性。很多人都写过巴金夫妇的爱心、无私与真诚。他们抚养朋友遗孤,却从不与外人道。51949年4月,马宗融病逝,遗下他与罗淑的一对儿女马小弥和马绍弥,巴金夫妇收养了他们。小弥数月后参军,绍弥则一直在巴金家待到1958年。参见马小弥《我热爱的巴金伯》,《万金集:来自巴金的家书》,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页;马绍弥《在霞飞坊59号的日子里》,陈思和、李存光主编:《一双美丽的眼睛:巴金研究辑刊卷三》,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87~102页。帮助他人,赞助公益,在他们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家》出版并“火”了以后,巴金常这样表白:“我对于旧家庭并没有留恋。我离开旧家庭不过像摔掉一个可怕的阴影。”6巴金:《家庭的环境》,《巴金全集》第12卷,第401页。尽管“事实并不全然这样”7李存光:《巴金传》,团结出版社2018年版,第46页。,但大哥的自杀,仍像一个契机,使巴金的反叛从纸上落到行动,割断与家庭的联系。然而,他最亲密的三哥李尧林,却为赡养家庭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1931年4月18日,大哥在成都自杀,尧林专程从天津赶到上海,与巴金商量大哥身后事。大哥留下巨额债务和一个“破碎的家”1巴金:《纪念我的哥哥》,《巴金文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532页。,有继母、弟妹(其中两个未成年)、大嫂及五个小孩共十一口,最小的孩子不满两岁。巴金坚持其“对家庭的看法”,“不愿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主张”2巴金:《我的哥哥李尧林》,《巴金全集》第16卷,第485页。,尧林默默拾起大哥留下的重担。从此,他按月将薪水寄回成都,为此放弃了个人的一切,包括爱情。三哥离世后,巴金曾写《纪念我的哥哥》,充满痛惜,但未明确提及自己对赡养老家的拒绝;1983年写《我的哥哥李尧林》,才以更多的细节,间接表达了对三哥的内疚。
尧林只长巴金一岁多,二人从小形影不离。巴金说三哥“性情开朗,乐观。有些事还是他带头先走,我跟上去。例如去上海念书……”3巴金:《我的哥哥李尧林》,《巴金全集》第16卷,第481、482页。然而尧林考上大学后,“大哥汇来的钱不多,他还要分一点给我,因此他过得更俭省”。假期“别人都走了,他留下来,勤奋地学习”。他比巴金更体贴大哥和家人,巴金关切的是人类,而三哥“总是谈大哥和成都家中的事”。1926年巴金想去法国,“他不反对,但他也不鼓励我,他只说了一句‘家里也有困难’”,后来还“写过两封信劝我要体谅大哥的处境和苦衷”。4巴金:《我的哥哥李尧林》,《巴金全集》第16卷,第481、482页。巴金后来才知道,尧林大学四年靠兼职、做家教补贴学费和生活费,过得很苦。1929年巴金邀他去上海与大哥团聚,他以兼职为由婉拒,巴金后悔没向大哥提出给他寄路费,失去与大哥最后见面的机会。尧林以优异成绩获得燕京大学最高奖励金钥匙奖,找了一份南开中学教职,打算一边教英文,一边做文学翻译。他原本富有生活情趣,自学小提琴,喜欢音乐,爱看电影,溜冰场上也身手不凡。5杨苡:《从梦中走出》,《青青者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17~123页。然而贫穷限制了他,他不敢恋爱,远离幸福6在天津,曾有一位同学的妹妹喜欢他,他自知穷而从不表白。此外,因巴金介绍而与三哥交往的杨苡,与尧林产生了爱情,二人频繁通信、约会,杨苡考上西南联大后,本约定昆明团聚,尧林犹豫再三,最后退了买好的船票,并中断与杨苡的通信联络。参见巴金《我的哥哥李尧林》、鞠躬《三爷叔》、杨苡《雪泥集》《梦李林》《十四行与其他诗选》、李舒《老巴金》等。,独自用羸弱的肩膀支撑大家庭,直到1939年大水中逃离沦陷的天津。巴金比三哥浪漫,其第一部小说《灭亡》发表后,他把版税全部送给了友人,七十年后文洁若仍批评“他首先考虑的是外人,而不是自己的两个胞兄”1文洁若:《巴金与萧乾》,第18页。,其实这行为在巴金是常态,譬如1935年他“在日本写的文章的发表费全送给国内的朋友了”2巴金:《片断的记录》,《巴金全集》第12卷,第438页。。疏离家庭,亲近朋友,大概与无政府主义观念也有关。三哥最困难的时候,巴金已是炙手可热的大作家,《家》不断重印,版税应相当可观,倘若他肯帮助三哥一把,尧林或许不至于贫病交加而早逝。晚年他跟侄子谈及两位哥哥,曾痛哭失声说“他们两人都是因为没有钱而死的。现在我有钱,也没用了。我又不想过好生活”3李致:《心留巴老家》,《四爸巴金》,第106页。。
1941年巴金离家十八年后首度回成都,方了解到三哥奉献与牺牲的价值。大哥的小儿子李致,曾描述过全家每月翘首等待三爸汇款的情形:
三爸的汇款,每月按时从天津寄来。当时我们家已从童子街搬到金丝街。我爱在院子外面玩,邮差(现在叫邮递员)送汇款单来,总是我最早发现。汇款偶尔也会有迟到的时候。这首先使祖母着急,坐卧不安,以致全家笼罩着担忧的气氛,连我都不敢过分调皮。4李致:《带来光和热的人》,《四爸巴金》,第168~169页。
大哥的外孙李舒说,三外公为赡养老家,“不再有梦,不再有飞翔的天空;他消耗完自己的生命,注入到他所帮助的亲人的体内,也注入到了我的生命中”。“我无法容忍那个社会毁了我的三外公;为了三外公,我也很难原谅我的外公。”5李舒:《老巴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2、89~90页。李致很长时间都认为父亲留下一家老小自杀是“不负责任”,并带累了三爸。巴金曾情绪激动地与侄儿争辩6李致:《终于理解父亲》,《四爸巴金》,第203页。,当年的自己,不也年轻气盛地对两位哥哥表达类似的不满么。
巴金有过许多亲人死亡的创伤,但其终生不愈的创伤,是大哥和三哥的早逝。“我最爱我的两个哥哥”7李致:《心留巴老家》,《四爸巴金》,第106页。,他后来经常这样说,“一想到他(指大哥)的悲惨的一生,一想到他对我所做过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带给他的种种痛苦,我就……”8李舒:《老巴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2、89~90页。负疚之情一直伴随着他。1942年,巴金正式负担老家生活并供年龄最小的两个孩子上中学。人到中年,他开始了对“家”的眷顾,接替两位哥哥,为家人奉献,并在两年以后结束了单身生涯,与相恋八年的萧珊结婚,其小说叙述风格的显著变化,就发生在这个时期。
巴金慎重呵护与萧珊的爱情,其对家庭的忠诚,人所称道。1文洁若对此极为赞赏,曾以巴金为榜样对比和批评萧乾感情不专、见异思迁。见文洁若《巴金与萧乾》,第6页。1950年,第二个孩子李小棠出生,他将继母和十二妹李瑞珏接来同住2徐开垒:《巴金传》,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93、489页。,小家庭变成了大家庭。他常去北京开会,并两次赴朝鲜,与萧珊的通信,家庭琐事占相当篇幅,每封信都要问候“妈和大家”,给小林写信则嘱其要“尊敬婆婆”。1950年第一次赴朝时,萧珊给他的信中常提到给九姐汇款、给大嫂汇款。巴金九妹琼如年轻时丧夫,后又丧子,1952年巴金第二次赴朝前给萧珊的信特意嘱咐“九妹的钱从三月份起,在每月15日以前寄出”3巴金致萧珊(陈蕴珍)信,见《巴金全集》第23卷,第306页。。1955年九妹移居上海,巴金家也由拥挤的霞飞坊(淮海坊)59号搬到今武康路的独栋住所。“文革”时期萧珊病重时,琼如替她扫街,“她和老巴金、萧珊感情非常深”4李舒:《老巴金》,第119页。。巴金的挚友,与巴金两个妹妹也情同亲友。5参见杨苡《青青者忆》等。
1960年10月至1961年2月,巴金在成都修改作品,时值“三年困难”时期,成都市政府专门接待。在给萧珊的信中,最常见的是他对独享优待的不安及不能与家人分享的遗憾:“这里非常安静,读书作文都适宜”;“我感到不安的就是这一座楼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为我单独办伙食。据说这里的伙食差,李宗林(按:成都市市长)设法由商业局拨了些副食品,沙汀在我搬来前还去了解过”。6巴金1960年10月16日致萧珊信,《巴金全集》第23卷,第436页。他给萧珊写信,经常为自己受特殊照顾而不安和惭愧。在成都期间,巴金工作之外的社交有相当多是亲属间的。大哥的女儿每天至少有一人来看望,他常把美食留给她们;六叔与他见面最频,而他上门看望的长辈,有大舅母、七舅夫妇、姑母等,给他们送挂面、点心等。1参见巴金《成都日记》,《巴金全集》第2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1~180页。萧珊与巴金一样,对友人慷慨,对亲人体贴,率真善良。一个成员众多、关系复杂的三代乃至四代同堂的大家庭,凭借真诚的爱和宽容,终生和睦相处。
以反叛大家庭成名的巴金,中年以后却建构出新的大家庭。不过,巴金与萧珊在上海建立的家庭,虽以血缘为主,但联结家庭的纽带则是爱,这是一个爱的共同体,互助、友爱,没有“家长”权威,爱是唯一的中心。因此无血缘关系的马小弥、马绍弥,以及大侄女的同学萧荀等,与巴金一家情如亲人。巴金一生,以爱联结的友人还有许多许多,而他对亲友之外陌生人的奉献,也不计其数。21980年代初,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巴金选集》,他不领稿费,也拒绝出版社将稿费以自己名字命名设立文学奖。他的社会慈善捐赠,不计其数,且不许宣扬。
巴金常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是索取”3李致:《大妈,我的母亲》,《四爸巴金》,第176页。,这与弗洛姆对爱的定义不谋而合——“爱本质上是‘给予’而非获取”。爱使人“体悟到自身的博大伟力、沛然活力、流畅生机,由此感受到无限欢悦”,施受双方皆处于创造性的纯真关系中,爱者同时也被爱。4弗洛姆:《爱的艺术》,陈维刚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6、29页。年轻时巴金偏重抽象的人类爱而忽略日常人伦,中年以后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其平等自由的信仰,不但体现于精神活动,也体现于日常生活细节,“忠实地生活,正直地奋斗,爱那需要爱的,恨那摧残爱的”5巴金:《写作生活的回顾》,《巴金全集》第20卷,第544页。。其人与文,思与行,堪称当代中国文化人的典范,在传统与现代关系的议题上,也留给我们深刻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