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乡愁试新茶

杨映锴

流光抛下一场细雨，红了樱桃，绿了山坡。爷爷打来电话，说给我邮寄了今年的新茶叶，让我“不要忘记故乡的味道”。

茶还在路上，我已忍不住站在楼上远眺，那怀抱着无尽鲜绿的茶园仿佛就在地平线的尽头。自从我离开村庄，爷爷亲手制作的茶就成了故乡与我的另一种脐带。爷爷把滋润过我童年的绿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让我不管走多远的路，途中始终都有一片郁郁葱葱，一片生机勃勃。

我始终记得，我是如何把笑声洒满整座茶园的——我在绿色的山坡上奔跑，在绿色的微风里歌唱，在绿色的天空下嬉戏，直到爷爷用洪亮的声音隔山呼唤我回家吃饭。那个背着篓子采茶的小孩，那个在山间追逐野鸡的顽童，在我的回忆里奔跑着，小脚丫落下的地方，都会留下深深浅浅的绿色印迹，在我的脑海里撑起一座又一座茶园。它们装满了我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也让绿早早地浸染成我生命的底色，让我和那条山脉靠得很近。等我跑累了，就躺在山坡上闭上眼睛休息，茶叶散发出的清新隽永的香气很容易催我进入梦乡。

终于，我等到了爷爷寄来的茶。我小心地将茶叶放入杯中，冲上沸水，看着茶叶舒展、飘飞，我仿佛听见了熟悉的绿意在我的身体里复苏的声音。泡茶是有讲究的，爷爷曾手把手地教过我，一泡苦涩，二泡浓沉，三泡甘香，四泡清淡。如今我才体会到它的妙处，这不正像是人的思乡之情的变化吗？最初，是极为苦涩的，远离家乡千万里的距离，那种滋味只有芭蕉叶上的潇潇雨声才能理解。渐渐地，苦味退去，但内心的惆怅却无法舒展，故乡生活的细节缓缓在心房里堆成小山，它与味蕾同时感受着厚重。之后，苦尽甘来，过去的美好时光重新占领了思念的主体，情绪拧干了泪水后，在阳光下变得温暖。人好像穿越时空，回到某个节点，奔跑、歌唱、嬉戏。最后，如梦初醒，收拾好散落的不舍与遗憾、回味与向往，长舒一口气，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此时人的心情就像被细雨洗过的茶园，就像茶杯上正袅袅升起的雾气。难怪苏轼曾说：“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借酒消愁，只能愁更愁，只有茶，能安慰一双流泪的眼睛，让一个疲惫的灵魂得到润泽。

在老家，招待贵宾时有種特殊的饮茶方式，老家人叫作“三道茶”，即一道苦，二道甜，三道回味。爷爷说，三道茶分别象征着人生三个阶段的滋味，青年时期为了梦想而奋斗，历经坎坷与失败，远离故土亲人，在陌生的地域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然后建功立业，理想不再飘在云端，而是一个个被握在手中，美滋滋地大快朵颐；最后，回首来时路，用一杯清茶慰藉一路的风尘，大喜大悲都归于平静，在岁月深处沉淀为智慧和阅历。这恰恰和泡茶的“四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难怪在数千年的中华文明中，茶文化始终熠熠生辉。原来它早已与人的人生际遇，与人的普遍情感深深地交融在一起，于是即便你并没有学过“四泡”，没有品过“三道茶”，也能在味蕾的似曾相识中体会到将苦与甜闭合的哲学。所以爱茶的人，爱的也是一份缠绵悱恻的柔情，一份洗尽铅华后归于素简的清雅。

当然，爷爷爱茶的原因更接地气一些，因为他不只是个品茶人，更是个种茶人、采茶人。茶园是他的另一个孩子，茶叶的长势牢牢牵动着他喜忧的两条心弦。爷爷常站在高处观望整个茶园，想象着茶树变成一株株绿色的黄金，他的笑声沿着山坡飘下来，比透着清香的风还要爽朗。事实上，这片土地真的为爷爷，为虔诚守护着这方土地的人们孕育出了美好的生活。我父亲那一辈的很多人家都盖起了漂亮的房子，过上了让陶渊明和王维都会羡慕的田园生活；我们这一辈的人大多走向了繁华的大城市，拥有了追寻自己梦想的资本与底气。我坚信，当旅游业和电商的动脉将更多新生的元素注入家乡的茶园后，家乡这杯茶也将真正进入苦尽甘来的阶段。那漫山遍野的绿，将真正成为挂在枝头的黄金，那些在采茶时身体弯下的弧度，不再是苦与累的证据，而是幸福美满的笑容的比喻。

我收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爷爷把我带到了茶园，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我们这条布满茶园的山脉比一百栋豪宅都要宝贵！但是大山里的乡亲们需要物质财富才能幸福，怎样保住我们的根脉，又能让家乡人民钱包鼓起来，这是一个难题，爷爷的心愿就靠孙子你去完成了。”我记得很清楚，在爷爷话音落下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我的身体，凉爽的感觉倏然掠过全身，仿佛是茶园也在等待我的回答。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无论我走多远，我的根都在这里”，它在地下和茶树的根紧紧地握在一起，也在天上和炊烟的根紧紧地缠在一起。

我把爷爷寄来的茶再泡一次，真切地听见了那份绿意在我的身体里萌芽、抽枝的声音。它不仅仅是我在故乡的茶园里撒欢的记忆，也不仅仅是炒茶后失去了色泽的乡愁，它还是故乡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血脉里传承下来的勤劳、质朴的优秀品质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我们这些从绿意中走出的孩子，要带着在城市里得到的更多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绿意，回到故乡的绿意中，丰富它、延展它；而现在，我已看见这个绿色的循环开始了生生不息的旋转。

我给爷爷回了条信息：“我就是那片茶园里的一株茶树，故乡的味道永远在我心里。”回完信息后，我闭上眼睛，儿时的幻想再次袭来，只是这一次，我明明没有在茶园里，它却更加清晰和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