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红
(云南民族大学)
对叙事文学的分析,西方文论史上涌现了不少理论,传统的、现代的、后现代的,尤其是二十世纪以来,分析理论层出不穷,各领风骚——现象学、诠释学、符号学、叙事学、精神分析、接受主义、结构主义、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每种分析理论的观点、角度和哲学背景均有所不同,但都为人们理解叙事文学作品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可能性,也开显出一片新领域和新天地。文学作品的魅力与玄妙常常在不同理论烛照下得以闪耀灿烂。
瑞典林奈大学教授乔根·布鲁恩的著作《叙事文学的跨媒介性》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新的分析理论——跨媒介理论。基于多年的教学经验与思考,同时借鉴前人的相关研究,乔根·布鲁恩提出跨媒介理论,并将该理论运用于叙事文学作品的分析,总结出跨媒介分析的三步模型。从媒介性/跨媒介性的存在与功能对叙事文学进行分析,这无疑是一种别样的解读视角,为文学文本提供了有效有价值的阐释,从而丰富且深化我们对叙事文学的理解。笔者将从跨媒介理论与叙事文学案例研究两个方面介绍乔根·布鲁恩的著作。
乔根·布鲁恩的跨媒介理论可以概括为:一条总原则、几个重要概念以及三步模型分析法。
学者米切尔曾提出“所有媒介都是混合媒介”:“媒介和媒介化的概念本身就意味着感觉、知觉和符号元素的某种混合,没有纯粹的听觉、触觉或嗅觉媒介。”乔根将这一观点运用于文学分析中,认为一切文学文本都是媒介混合体,混合性是第一位的特征。
“媒介”是指在基本的初级交际模型中介于发送者和接收者之间的东西,如图示:
发送者 ←→ 媒介 ←→ 接收者
“媒介”可以借助合适的传送器,跨越时间空间距离,为人与人之间传递有意义的符号或符号组合。
“跨媒介”是指媒介之间或者文本之间的关系。跨媒介研究不只关注传统艺术如音乐、美术和文学,还关注其他当代审美形式(如行为艺术、数字诗歌)或非审美媒介如广告、政治活动或大众媒体内容等。媒介之间即跨媒介存在两种关系,一为“组合”,一为“转换”。“媒介组合”涉及共时性,如流行歌曲中歌词与音乐相结合,Facebook页面上照片/图形/动画、文字与声音相配合,海报上图像与文字并存等。“媒介转换”涉及历时性,是一种时间性转换,比如先有游乐园,然后是电脑游戏;先有戏剧,然后将它改编成电影;先有一幅画,然后是再现这幅画的一首诗等等。
“媒介三维度”指媒介产品涉及的三个维度——“基本媒介”“限定媒介”和“技术媒介”。书面文字、移动图像或有节奏的声音模式属于“基本媒介”维度。“限定媒介”既包括电影、文学、绘画、雕塑等艺术类型,也包括报纸的体育版报道、广告口水歌、法律文书中的非文学性语言等非艺术类型。而“技术媒介”则是指媒介的物质—技术投射面,如一张纸、一个手机界面或一面电视屏幕。
“媒介四模态”指的是媒介的物质模态、感觉模态、时空模态和符号模态。
乔根·布鲁恩指出,若将跨媒介理论运用于叙事文学的分析,还需要借助几个相关概念——“指涉”“形式模仿”“媒介投射”。
“指涉”是指一个媒介产品的创造者可能有意无意地将一个媒介指涉引入或嵌入另一个真实或虚构的媒介产品中,比如托马斯·曼的作品《浮士德博士》中,叙述者提到贝多芬的晚期作品;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叙述者提到了一个虚构画家埃尔斯蒂尔的绘画作品。
“形式模仿”指的是媒介产品可能完全通过模仿另一媒介的形式特征而生成。例如大卫·米切尔的小说《云图》,其整体结构是对中国音乐盒的模仿,音乐的创作原则构成了《云图》的形式特征,这是小说对音乐“形式模仿”的典型。
“媒介投射”,这一概念灵感来自瑞典学者汉斯·伦德的“图像投射”。把现实世界视作一幅画或图像,名为“图像投射”。据此,乔根·布鲁恩提出了“媒介投射”,即把现实世界的某些侧面当作一种限定媒介或技术媒介去感知和描述,这种常见的文学手段其实也是一种跨媒介现象。
乔根·布鲁恩的研究重点是文学中跨媒介存在与功能,即文学的跨媒介性。这不是对文学作品的物质层面进行媒介性描述,也不是对文学的分配和生产进行分析,而是将文本作为传统的文学文本来解读,在文学文本的内容层面上展示跨媒介理论分析的价值与可行性。
在瑞典林奈大学,乔根·布鲁恩教授过数门跨媒介研究的导论课、高阶课程和聚焦跨媒介的文学史课程。教学研究过程中,乔根把理论与分析实践相结合,探索出实用可行的三步模型分析法。第一步,列出文本中出现的媒介清单,包括媒介产品、媒介类型和媒介面向。第二步,对媒介清单结构化,即找出其中的结构。第三步,对媒介清单进行语境化解释,将其还原于历史语境并进行跨媒介理论的解释。
乔根·布鲁恩挑选了四部叙事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它们分别是:纳博科夫的《菲雅尔塔的春天》、卡佛的《大教堂》、沃尔夫的《脑中的子弹》和伊根的《恶棍来访》。这些作品出版时间在二十世纪上半叶至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均为英语文本。选择这一时间段的文本,原因在分析文本时无需为读者描绘未知而复杂的历史背景;选择英语写作的文本则是无需翻译。乔根强调,他的研究目的不是只为了证明理论的实用性,更重要的是获得真正有趣的个性化研究成果。
笔者撷取乔根对纳博科夫《菲雅尔塔的春天》的分析作为案例研究的展示。
《菲雅尔塔的春天》是纳博科夫最杰出的短篇小说之一。
故事梗概:该小说讲述的是叙事主角维克多与尼娜的情爱关系。两人逃离了1917年的布尔什维克革命,正如作者纳博科夫的家人一样。婚前婚后的尼娜和维克多在欧洲不同的地方一次次邂逅。维克多爱上了尼娜。但于尼娜而言,维克多只是与她有过亲密关系的众多男人中的一个。小说也穿插了对尼娜与作家费迪南婚姻的描述,费迪南以及他的作品都被维克多鄙视。在菲雅尔塔小镇,维克多犹豫不决地向尼娜表白,尼娜未接受。没过多久,维克多得知了尼娜的死讯。尼娜死于车祸,当时她与丈夫费迪南以及另一个朋友一起去旅行,而维克多婉拒了他们的邀请。途中,尼娜他们的汽车与一辆马戏团的马车相撞,但只有尼娜在事故中丧生。尼娜去世后,维克多在某一天回忆并追述了他与尼娜的爱情故事。
评论界倾向于把这部小说的主题解读为对“艺术与记忆之间关系的探讨”,正如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但乔根·布鲁恩却指出,若从跨媒介角度分析,该文本在描述爱情的同时,探讨了“艺术·记忆·媒介”之间的关系。这一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文本,即使是最微小的细节也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评论界有学者注意到该小说与契诃夫《带小狗的女人》之间的契合,有学者提醒该小说与作者的另一部小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形成了对话关系,还有学者研究作者生平后,把作者的侨居生活与小说人物直接关联起来。这些研究都未考虑跨媒介或跨艺术的角度,所以文本中“跨媒介的纳博科夫”、文本中艺术之间或媒介之间的关系,就成了评论者的“盲区”。
乔根·布鲁恩使用“三步模型法”对《菲雅尔塔的春天》进行跨媒介性分析:1、列媒介清单;2、结构化;3、语境化解释。
1、列媒介清单
鉴于全文媒介清单会占用太多篇幅,乔根选择对作品的开篇段落进行媒介梳理,因为这几段的“媒介荷载量”在全文中既不过多也不过少,适中。
第一段中直接的媒介范例有:“这片水汽腾腾的远景”和圣乔治山,“与它在绘画明信片上的样子相距得越发远了”,“表面粗糙的一块块紫晶岩石和美妙的海贝壳壁炉台”,“货摊上的那件洛可可式海生作品”,“一家巡演马戏团破旧的海报”,“对古老马赛克图案的褪色的记忆”,“海水中的盐分被雨水消溶了,海水比灰色还浅,是淡灰绿色的”,“我在那些青紫色的音节溪谷里感觉到了大多数小花朵的褶纹甜蜜又暗淡的潮湿”……从小说中这些对小镇风景、自然和人物的精彩视觉再现,读者不难感觉到叙述者维克多是一个高度感性的人,也是一个敏锐观察者。
2、结构化:二元划分——视觉性/听觉性,语词/图像
维克多对周围环境最细微的视觉感知与描述,把世界视为一幅幅画作或风景明信片,这是典型的“图像投射”。而对情敌费迪南的厌憎,使维克多不仅鄙视作家也鄙视文学写作,觉得费迪南这种作家的作品都是虚构、假象和谎言,不能展现真实的情感和个人记忆。维克多把文学视为“胡编乱造”,质疑其价值:“我一直搞不明白,胡编乱造,写下那些并未以任何方式发生过的事情有何益处。”
从语词/图像的二元化角度,聚焦作为艺术媒介的“文学”与作为感官模态的“视觉性”之间的关系时,叙述者维克多表达了这样的立场:图像优于语词;视觉描述和视觉性指涉让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更丰富也更有收获,而费迪南的生活和创作所象征和体现的文学注定要失败。
从视觉性/听觉性的二元划分角度,乔根通过文本中音乐媒介的分析,指出声音/音乐这一媒介的存在承载了重要的主题功能。维克多回忆起一个火车站台给他留下的印象,并写下了小说中最长也最复杂的一句话:“我听说她要嫁给他了,心里竟感到一阵可笑的刺痛……她探出头来,听得见也真实了……一切都带着美好的平安滑走了,我攥着的一张站台票被不知不觉地揉成了一团,一直在我脑中回旋着、回旋着的一支上个世纪的歌,鬼使神差地从记忆的八音盒里冒了出来,那是我的一个老处女姨妈过去经常唱的一支伤心的歌谣……人们说你就要结婚了/你知道我会为此而死去……或者像敲钟人已回到家中,与家人共享欢乐,而那震动的钟楼仍然发出的青铜般的创痛。”这一长句的第一部分充满了视觉意象,都是维克多的“图像投射”。然而,接下来媒介主题突然转变,开始谈到音乐和听觉记忆。一系列的媒介转换描述了维克多在听到尼娜结婚的消息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音乐媒介的出现表达了维克多一再体验着失恋之痛:先是法国小曲,然后是老处女姨妈唱的歌谣,最后是痛苦回到家中的敲钟人。“记忆的八音盒”成为小说中意义的终极生产者。
乔根·布鲁恩还从跨媒介角度分析文本使用了“电影投射”手法,以及文本整体对电影进行的“形式模仿”。“电影投射”,即像电影一样看待或描述世界。
“电影投射”手法:维克多评述自己与尼娜的初次会面时说“我与尼娜初次相识的场景被设置在俄罗斯”。
“形式模仿”:文本中有这样的细节描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束紫罗兰突然“出现在她的手中”;“不知怎的,在难以觉察的程度上,菲雅尔塔上空的白色苍穹已经浸透了阳光,而此时,小城四周都被阳光浸满,这充盈着的白色光芒渐渐扩散,一切都融在了里面,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逝去了;而我则站在姆莱希站台上,手中拿着一份新买的报纸。”
乔根认为这些描写是文本对电影“渐隐”手法的“形式模仿”。
3、语境化解释:纳博科夫的这部作品从电影中获取结构灵感。这一点也可以从研究者小阿尔弗雷德·阿佩尔的《纳博科夫的黑暗电影》一文中得到印证:“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电影作为一种公开和明确的戏仿动力——尤其是在特定的人物塑造中——但是,从根本上讲,电影以谨慎而含蓄的方式,成为其创造性审美的一个关键构成。”
几乎在文本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叙述者维克多都或通过对媒介和媒介产品的指涉,或通过形式模仿,表达其存在主义哲学或美学观点。维克多的立场是文学乃虚构和谎言,要用非媒介化去表现过去再现记忆。而作者纳博科夫在小说中让文学用绘画、电影、音乐等媒介生产和重现虚构的记忆,他或许以此文本表达了另一相反的立场:我们需要艺术,包括文学艺术,才能理解和再现生活与记忆;记忆和生活需要媒介的支持。
所以,纳博科夫的小说《菲雅尔塔的春天》探讨了“艺术·记忆·媒介”的关系,媒介在文本中的存在与功能不可忽视。
乔根·布鲁恩对叙事文学文本的跨媒介性分析,让我们挖掘出文本可能蕴藏的另一宝藏,文本也由此展示出别有洞天的别样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