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占领军”在华情报活动述论

2023-10-05 09:18:07刘豫杰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间谍情报报告

刘豫杰

甲午中日战争之后,依据《马关条约》第八条之规定,日本开始向威海卫派驻所谓“占领军”,作为清政府偿还赔款的担保,“占领”状态一直持续到1898年。由于日本在甲午战中几乎撤回了全部情报将校,驻华武官神尾光臣直到换约后的1895年6月才再度到任,占领军在日本陆军对华情报活动的新布局中,无疑占据着重要位置。而且,占领军的部分情报活动几乎是以公开的形式进行,仅此一点,便有着不可低估的意义。不过,围绕威海卫占领军及其情报活动展开的研究实际上并不多见(1)或许是因为威海卫占领军的存续时间较短,目前少有以占领军为中心的专门研究,与占领军的情报活动直接相关的研究也为数甚少,在“活动的深度”和“资料的宽度”方面,均存在推进可能。相关研究参见许金生《近代日本对华军事谍报体系研究 1868—1937》,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高莹莹:《军事权衡与经济考量:甲午战后日本对山东的调查与觊觎——兼论一战爆发后日本为何急于占领山东》,《河北学刊》2017年第1期。,无论是在占领军的编成或轮换方面,抑或是在占领军情报活动的基本形式或具体内容方面,都存在较为明显的探讨空间。本文拟通过相关年代的《密大日记》和《陆军省杂文书》等档案资料,尝试对占领军的在华情报活动研究有所丰富。

一、占领军的编成与定位

甲午战争中,日军第二军就通过山东半岛作战侵占过威海卫,军主力是第二师团和第六师团。当第二军大部撤回金州半岛时,军司令官大山岩发出训令,命第二师团指派步兵中队驻守刘公岛,并在驻屯期间接受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祐亨的指挥。(2)參謀本部編纂『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戦史 第五巻·第六巻』、東京印刷株式會社、1900年、第六巻184—187頁。尽管在驻屯规模和指挥系统上存在差异,但第十六联队的一个步兵大队本部和两个步兵中队,可以在形式上被看作是威海卫占领军的开端。

《马关条约》签署以后,随着日本获得“占领”威海卫的“法理依据”,占领军的相关部署也被正式敲定。据1895年5月13日下发的总参命第二号,即征清大总督给第六师团长的命令,占领军的编成是以该师团的混成第十一旅团为中心,包括一个骑兵中队、一个野炮兵大队、一个工兵中队以及相应的辎重和卫生部队,司令官由同旅团长伊濑知好成少将出任。(3)「明治27—28年 電報(2)」(第26画像から第30画像)、文庫-千代田史料-432、電報 明治27—明治28(防衛省防衛研究所)。结合当年10月的《在外各部团队所在表》可知,作为新编成占领军的混成第十一旅团,实际保持了此前在山东半岛作战时的基本编制,辖有第十三联队和第二十三联队,(4)「在外各部團隊所在表」、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60336800、明治28年 「27—8年戦役情報 4 秘」(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文中仅以步兵为例,其他兵科不再列出。表中第十三联队下有“第三大、欠”的字样,是因为队中的第三大队已在9月20日先行开拔,奔赴威海卫援助设营任务。第十三联队的其他军力于11月下旬渡航威海卫,分别驻屯在码头街、塞子村和王家庄等处。(5)帝国聯隊史刊行会編『步兵第十三聯隊史』、帝国聯隊史刊行会、1923年、84—85頁。这表明,日本陆军在相当程度上是出于经验方面的考量,优先选择了有实地经验的部队。与战中阶段的留守部队相比,占领军的规模有明显扩充,其统属权也回归至陆军方面。

与开战之初派往朝鲜的混成第九旅团相比,占领军的旅团编制明显要“缩水”许多。从历次轮换来看,占领军通常是以两个联队,即四到五个步兵大队作为主力,加上其他兵科的部队,总计可达三千人的规模,换句话说,约为战时编制下的一个联队。(6)奥村房夫監修、桑田悦編集『近代日本戦争史 第一編 日清·日露戦争』、同台経済懇話会、1995年、194頁。有关占领军的职权范围也相对模糊,在前述总参命发出后不久,伊濑知同样收到训令,除明确提到,混成旅团的驻屯范围是威海卫湾沿岸日本里数五里以内的陆地,还特别交代,五里以内的行政事务归中国官吏负责,但是,如果涉及占领军的健康、安全、纪律和部署,必要之时,司令官有权向中国官吏发令。(7)參謀本部編纂『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戦史 第五巻·第六巻』、東京印刷株式會社、1900年、第六巻351—352頁。同年10月发出的《占领军司令部条例》也有类似表述,即司令官应当担负起占领地的整备与防御,维持静谧。(8)「参謀本部 威海衛占領軍司令部条例」、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8070434500、明治28年 陸達(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在战争已经结束的前提下,占领军的规模还有扩充,且在由中国承担每年五十万两白银的占领费用的情形下,仍有来自日本陆军的机密费支给,前述训令和条例显然不可尽信。恰好,在伊濑知向参谋总长彰仁亲王申请划拨机密费的报告中,就有对占领军定位和任务的别样表述:“若要实现该军任务,自然必须详知中国军队的位置、编成、动静和民情等。”(9)「威海衛占領軍より 機密費支出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3023059400、密大日記 明治29年自1月至6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尔后,第二任司令官西宽二郎也曾就这一笔机密费向陆相大山岩申请拨款,并表示,若经费不足恐无法完成占领军的任务。这里虽然没有点明任务的具体内容,但所指为何不言自明。

1896年6月,混成第二旅团接替成为占领军的主力部队,司令官也改由西宽二郎少将出任。从《明治廿九年度威海卫占领军编制要领》来看,占领军的人员规模基本没有变化,通过第一师团长山地元治在当年5月提交给大山的编成禀申还可得知,占领军的主要构成是第二联队的第二、三大队,第三联队的第二、三大队和第十五联队的第一大队。(10)「明治29年度威海衛占領軍編制要領」、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3110352000、威海衛交代兵に関する書類 (朝鮮派遣隊に関する書類)(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明治29年5月22日 第1師団長子爵山地元治発 陸軍大臣侯爵大山巌宛 威海衛占領軍交代田隊編成終了出発稟申」、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60521700、明治29年 「27.8年戦役諸報告」(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不过,作为萨阀陆军后继的西宽二郎在同年10月被突然转调,司令官一职由盐屋方国少将接任,至于司令部内各参谋的任职情形,因同年《职员录》中已有详细记载,此不赘述。(11)『明治二十九年 職員録(甲)』、内閣官報局、1912年、255頁。需要补充的是,在这次轮换中,时任临时陆军运输通信部长的石本新六,视察了占领军在威海卫的通讯业务。(12)「運通より石本工兵大佐威海衛へ出張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82436000、明治29年坤「貳大日記5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从整个占领期来看,占领军配备了当时最前沿的通讯装备,比如与芝罘相连的电报线,再比如通往刘公岛的电话线。不难看出,陆军高层在占领军的情报通讯方面,有较为明显的关注和投入,因为电话在日本国内能够通到主要官厅或是主要阁僚的宅邸,也仅仅是在数年之前。另外,在占领军邮政部的设立过程中,递信省对陆军方面的要求也有积极回应。这些硬件设施方面的投入和建设,再次反映出陆军高层对占领军的定位和期待。

占领军的最后一任司令官是三好成行少将,主力部队也随同轮换为混成第六旅团,下辖第七联队的第二、第三大队和第十九联队的第二、第三大队。此次轮换编制表的末尾还有两点“注意”:第一,占领军的轮换时间应定在来年5月;第二,师团长在完成编制计划后,需向陆相和参谋总长报告。(13)『明治三十年 職員録(甲)』、内閣官報局、1912年、287頁。因上一次轮换就是在5、6月间,所以前一点只是对轮换时间的固定和明确化,并无特殊意义;后一点则反映出陆军省与参谋本部在占领军的领导关系上的微妙变化。实际上,在1895年出台的《占领军司令部条例》的第五条中尚有如下规定:占领军司令官在军政及人事方面受陆军大臣管辖,在作战方面受参谋总长管辖,并应就不同业务分别发送定期或者临时的报告。也就是说,陆军高层试图在占领军中实践较为和谐的军政和军令的关系。但是,前述“注意”中的第二点,又分明授权参谋总长有介入部队编制的权力。或许是因为存续时间较短,且有相当数量的情报产出,陆军高层在占领军的设计和管理方面所存在的缺陷,在很大程度上被掩盖了。

在三好司令官任内,陆军次官儿玉源太郎曾出访中国,并在途中视察了威海卫,11月末返回日本后,提交有《威海卫占领军视察报告》。在报告中,儿玉对占领军给予高度评价:从军纪、教育、卫生、给养到彼我关系,总体上呈现出良好态势。(14)「威海衛占領軍視察報告」、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82689300、明治30年乾「貳大日記12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在报告末尾,儿玉还称,占领军给当地百姓的生计带来了便利,因而甚至被希望“永久驻屯”。夸张与否暂且不论,这种论调无疑说明了占领军有意在威海卫及附近施行利诱拉拢。长南政义将报告直观理解为出访目的,似乎有失妥当,而小林道彦通过随行副官鹈泽总司的日记挖掘出,儿玉一方面有意调查中国沿海形势,另一方面还在胶州湾事件的冲击下,命威海卫占领军司令官收集相关情报。(15)長南政義『児玉源太郎』、作品社、2019年、135—136頁;小林道彦『児玉源太郎——そこから旅順港は見えるか』、ミネルヴァ書房、2012年、164—165頁。相比而言,小林的解释似乎更贴合历史实际。事实上,在鹈泽11月19日的日记中,的确记有儿玉曾在当日上午向占领军司令官发出电报,命其侦察德国在胶州湾的动作,并向参谋本部报告。(16)鵜沢総司「明治三十年 児玉源太郎清国視察随行日記」、『軍事史学』2007年第43巻第2号、137頁。也就是说,陆军高层不仅对占领军的情报职能抱有相当期待,在特殊时期更有明确的情报任务下发。

其他机构或部门也认识到了占领军在对华情报活动方面的优越地位。比如海相西乡从道在1897年5月25日知会陆相高岛鞆之助,请求占领军给进行沿海测量的磐城舰提供便利,准其上陆建设木标。(17)「測量の為め軍艦磐城を威海衛へ派遣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4013403600、壹大日記 明治30年5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6月22日,磐城舰上的海军技手松原规足也作为测量艇的运送监督被派至威海卫。(18)「30年6月22日 海軍技手松原測量艇運送監督として威海衛へ出張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126210600、明治30年 公文雑輯 巻14 人事(防衛省防衛研究所)。陆地测量部的地形科也在1897年制定出《威海卫近旁二万分之一及五万分之一测图规定》(19)藤原彰編『十五年戦争極秘資料集 第30集 外邦兵要地図整備誌』、不二出版、1992年、102頁。,并派出测量手前往盗测。据测量手市川元作发给陆地测量部事务官龟冈为定的报告可知,盗测区域是在占领军参谋高桥清晏的指挥下划定,测量手在盗测过程中也受到占领军司令部的恳切帮助,占领军甚至会给测量小队配备护卫兵,或是派出间谍在暗中进行掩护。(20)「2、第1より第12に至る市川元作報告」、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3110085400、外邦測量沿革史 草稿初編後編 自明治28—明治39(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不难看出,日本陆海军在甲午战后并未放松对中国的情报活动,战胜反倒还给日本进行情报活动提供了更为便利的条件,在这个视角下,占领军在情报领域的潜能,显然要大于同时期恢复的驻华武官。

依据《马关条约》,1898年5月是清政府偿清赔款的支付期限,首相伊藤博文也在2月初向英国驻日公使萨道义表示,只要清政府完全赔偿,日本会遵照约定撤军。(21)佐々木雄一『帝国日本の外交 1894—1922 なぜ版図は拡大したのか』、東京大学出版会、2017年、78頁。与此同时,占领军的编制与轮换工作却并未中止,虽然以第九旅团为中心、下辖第十一联队和第二十一联队的三十一年度案被标记为“废案”,但最晚直到4月2日前后,几乎是相同编制的派遣仍有可能被实施。(22)「明治三十一年度威海衛占領軍朝鮮国派遣隊編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3110352800、威海衛交代兵に関する書類 (朝鮮派遣隊に関する書類)(防衛省防衛研究所);「4月2日 31年度威海衛占領軍諸隊并韓国派遣隊編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969700、明治31年 送乙号(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最终,一方面是因为赔款问题已获解决,继续占领将不再合法,另一面是出于对英外交的现实考量,以及这一时期东亚外交的风云变幻,陆军省和参谋本部在5月9日相继发出了撤军的文件。(23)「威海衛占領軍撤回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82990300、明治31年坤「貳大日記5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参謀本部歴史草案21(資料) 明治31年5—6月」、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5120039400、参謀本部歴史草案(20—21) 明治30—31 11/29 (宮崎史料)(防衛省防衛研究所)。6月间,随着占领军司令部的解散,持续三年的占领正式宣告结束。不过,由千代田史料中高频出现的太田武官报告可知,在占领军撤军后,芝罘便迅速成为明治陆军在山东地区的情报支点,考虑到占领军既有向芝罘通电报线,也有在邻近地区展开盗测,那么,未必不能将这一局面看作是占领军在山东地区的“情报遗产”。

二、占领军的盗测与侦察

甲午战中,日军曾组建临时测图部,于中国东北和台湾地区进行盗测。在山东半岛作战期间,第二军同样有展开侦察和盗测活动。占领军也不例外。1895年12月8日,占领军的恒吉忠道参谋向大本营申请划拨30组迅速测图器具,以便在条约规定的5里以内进行盗测制图,补足已有的五万分之一图;恒吉参谋还表示,任用青年将校参与测量活动将有利于将校团的教育,因而更需要迅速划拨测量器具。(24)「12月8日 威海衛占領軍参謀発 大本営陸軍参謀宛 測図器具30組入用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61547200、明治28年自8月23日至1月26日 「臨着書類 庶」(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参谋总长彰仁亲王随即认可了这一“至当”提议,并给陆相大山岩发去应当从速调办的照会,大山也在30日作出了积极回复。(25)「12月19日 参謀総長彰仁親王発 陸軍大臣侯爵大山巌宛 迅速測図器具30組威海衛占領軍より請求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61382000、明治28年自9月7日至1月28日 「臨発書類」(防衛省防衛研究所);「12月30日 陸軍大臣侯爵大山巌発 参謀総長彰仁親王宛 測図器具威海衛占領軍送付の義」、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61551100、明治28年自8月23日至1月26日「臨着書類 庶」(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这一过程至少反映出两点:第一,陆军高层对占领军的情报活动的状态和内容,是了解且认可的;第二,占领军在这一阶段的盗测制图,更多的是对既有盗测图的检证和补充。

由西宽二郎司令官在1896年6月4日发给陆相大山岩的测量费用申请可知,恒吉参谋申请划拨的30组迅速测图器具,已在1896年3月被交付至占领军,又因30组规模的测量费用是每月300日元,而要完成对占领地域的实测需耗时6个月,所以,西申请的测量经费的总额是1800日元。(26)「威海衛より測図に要する費用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7041306800、参大日記 明治29年7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此后,西在7月31日受领了包含有其他用途的3800日元的机密费,陆军高层对占领军开展盗测活动的态度于此可见一斑。受领仅两个月后的9月22日,冈崎生三参谋长便给陆军次官儿玉源太郎发回了两份合计5页的盗测图,分别是正在盗测中的荣城街道的一部分,和先前送发过的王家庄和初村之间的部分;冈崎还表示,待盗测工作全部落成后,将集成印刷并发回。(27)「当部実施中威海衛付近実測図中榮城街道の一部落成に付送付の件外」、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014100、明治29年 編冊 特設部隊(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可见,占领军的盗测活动正是在陆军高层的大力支持下,在8月以后被迅速推进,到9月时就已经有成果产出。

无论是测量器具的划拨,还是测量经费的拨给,陆军高层对占领军的盗测制图始终保持着积极态度。不过,由于陆军高层似乎并未给占领军明确划定盗测制图的实施范围。从1895年6月开始,中日两国正因驻扎在威海卫附近的中国军队而纠葛不断,最终在外务省和清政府的交涉下,确定中国军队后撤中国里数四十里,日本军队及其测量人员不得进入这一中立地带活动。(28)「機密第九拾八號信」、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B07090726400、日清講和条約第八条二依リ帝国軍隊ノ威海衛占領一件(5-2-6-0-3)(外務省外交史料館)。不过,冈崎参谋长和参谋本部副官大生定孝在1897年3到4月间,就占领军的地图盗测有较为频繁的往来,(29)「魔天岺附近迅速図他送付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7082215000、明治30年自1月至6月 参謀本部大日記 参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通过二者的交流细节可知,占领军的盗测工作已有大幅推进,陆军高层也开始直接介入到部分活动当中。

大生副官于3月11日发给冈崎参谋长的电报不仅谈到了日军在战争中“获得”的地图资料,还转告冈崎,会让曾在第二军的山东半岛作战中担当主力的第六师团将相关地图资料发送给占领军司令部。冈崎在当月30日回复,有关地图资料正被派至威海卫的第六师团和第一师团的将校使用,相关地图的制作、合成和印刷尚需时日。待渡边侍从武官来访威海卫时,会委托其进献10部地图和1部绘图,印刷完成以后,还会送交参谋本部100部、陆军省10部。不过,计划发回省部的五万分之一图和一万分之一图,因部分下发占领军而数量不足,且合成制图时又发现少许误差,需再行测量,修正过后方可制版印刷,因此,这110部地图的发送将会推迟。4月13日,大生告诫冈崎,相关地图可以下发给占领军各队,但不能发给个人。当月18日,冈崎发回1部一万分之一图和100部占领地五万分之一图,而这些地图最终在4月底被送至陆军高层。需要补充的是,该档案第二联中的“实测地域”下有“王家庄附近迅速测图”一条:“补足参谋本部已经制出的威海卫附近五万分之一图,东自王家庄,至西南芝罘街道粗村,北自后峰西的北方海岸,至南边的万家集。”文字后还有补充说明:区域东西约二十千米,南北约十五千米,地图比例尺为五万分之一。占领军在这一时期的盗测制图,不仅在数量上急剧攀升,在覆盖区域方面,也大幅超出了条约允许的范围,且这些盗测图不仅被发回陆军高层,也被下发至占领军使用。可见,盗测制图在这一时期已经进入到较为成熟的阶段。

在此前后,占领军也开始频繁向胶东半岛其他地区派出将校,进行以实查或旅行为名的军事侦察。与盗测制图相比,因相关活动留有书面报告,所以可以知晓其活动的具体情形。从地域来看,盗测制图的实施范围基本还是以威海卫为中心,而侦察经由文登、荣城,向西南延伸至海阳,最终扩展至胶州湾区域,基本是沿着胶州半岛作顺时针运动。因此,虽未在档案资料中发现相关活动的计划安排,但显然存在规划和布置。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个别将校在活动之余不同程度地参与到盗测当中。军事侦察本身是对既有情报成果的检证和进一步打探。考虑到占领军在积极推进侦察活动后就鲜有盗测相关的资料遗存,两类活动之间或许存在一定的替代关系。

占领军步兵第二联队的高梨庆三郎少尉,在1897年1月末完成了占领军的第一份侦察报告。(30)「威海衛占領軍より 地理実査の件報告」、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3023092100、密大日記 明治30年自7月至12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据其记录,高梨是从初村出发,途经文登、龙泉汤、高村、小落和涯头市等地,最后抵达荣城。宏观来看,报告主要记录的是沿线的地形路况、河流港湾、村落市集等,末尾还附有比例尺为二十万分之一的《清国山东省文登县荣城县地方地理实查报告附图》。具体到行文间,高梨以军事考量为中心,或是记录道路河流的行军难度,或是观察不同聚落的驻屯容量,物资或饮用水的补给也没有被忽略,部分海湾暗礁和登陆难度同样被明记在册。此外,还有几点需要指出:第一,《附图》中有少量地名是使用片假名标记,结合侦察路线可以推测,仅用片假名标记的地名,应当是由听说得来,尚未确证相对应的汉字;第二,报告中几次提到“如图所见”,这一方面说明了盗测制图的准确性,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侦察附带的检证性质;第三,高梨在侦察中拜会了文登和荣城的知县,不仅有与前者笔谈,还参观了后者的兵舍,对高村至荣城间的驻屯兵力及其枪械也有充分留意;最后,“据土人所说”在报告中时有出现,甚至有“此间并非实查,仅记土人所言”的记述,这说明高梨善于从当地百姓的口中刺探情报,也反映出一般百姓没有认识到侦察人员的本来面目。通过报告杂记还可得知,高梨此番乃是身着军服的公开出行,尚且得到村长等人的“赏赞”,一般百姓放松警惕更在情理之中。

1897年5月,冈崎参谋长将高梨报告发送给陆军次官儿玉源太郎,随同发送的还有吉冈寿少尉在当年2月末完成的报告。二人的侦察虽然都集中在文登和荣城附近,但路线并不完全相同。吉冈从长峰寨出发,抵达文登后前往高梨曾去过的龙泉汤,然后返回文登,南行至宋村,随后再到高梨曾经路过的高村,过高村后,一路向西南行进直至石岛口,从石岛口出发,先向西北之后再向北,过桥头集等地,最终返回长峰寨。值得注意的是,吉冈返程时途经众多用片假名标记的地点,这样对相对陌生地区的探查,几乎不与高梨的轨迹重叠,显然经过特别设计。就报告内容而言,两份报告并无太大差异,只是吉冈报告的军事属性更强。比如,吉冈将文登城外的东北高地视为攻城要点,在报告后附图一中,再次标示出从高地到文登城的“攻击方向”。关于文登城的城墙,吉冈认为看似坚固,若以野炮集中射击,应当容易破坏。再比如,吉冈把高村附近的北方高地看作高村和石岛间的锁钥之地,并表示若有一配备山炮的步兵大队,就能在此对抗优势之敌。吉冈报告中也时有“据土人所说”出现。

虽然占领军将校的侦察活动本不附带盗测任务,但难免有所关联。在高梨二人报告的《附图》旁,就有“备考”如下:“黑色是参谋本部出版图,红色部分是依据高梨庆三郎和吉冈寿的报告。”因网上所查阅的档案本身为黑白两色,无法分辨二人成果,但可以确认的是,二人在侦察过程中,一定对既有盗测图有所订正或添补。这类“备考”也出现在吉野有武中尉《清国山东省文登县海阳县地方地理实查报告》(31)「歩兵中尉吉野有武清国山束省地方地理実査報告書及御返却告」、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215800、明治30年分 編冊 3 近衛.補充部.会議補給廠.特設部(防衛省防衛研究所)。的《附图》里,如《文登县海阳县附图》旁写的是:“黑色是参谋本部出版图,红色部分是依据稻村新六和成田宇多的报告。”《文登县附图》旁也有提示,红色部分是依据吉野有武的报告。有趣的是,对比高梨二人报告中的《附图》可以发现,《文登县附图》中已无片假名地名,从大水泊到桥头集,沿线都是用汉字标记。因《文登县附图》也是黑白两色,所以无法确知吉野的添加究竟占多大比重,但两《附图》背后的情报密度差距,是显而易见的。

吉野的侦察路程较长,从长峰寨出发后,辗转文登等地,到龙泉汤后几乎是一路向西南抵达海阳,返程时虽经过大水泊、桥头集等,但与吉冈的侦察轨迹只有少量交集,可见也是有所设计。吉野报告中还有大量的手绘“阵地图”,而这些多半出自吉野本人手绘的地图,恰是公式记录以外,呈现报告性格的最佳窗口。以《文登县以北的阵地》为例,该图下方还有两块小字,左侧的“假定攻击地”把“文登营西方之高地”定为攻击地。前文提到的吉冈寿也在报告中将文登城外的东北高地看作是该城的攻击点,二人在文登城的攻取方向选择上可谓是完全一致。在《海阳县以东的阵地》中,图下小字左侧“假定攻击的手段”这样记述:“在唐王山以西施加有力牵制,将炮兵阵地从下河东转移布置到六甲庄和塘家附近,使进攻主力从下河头以南的远牛庄和寨前方向向海阳城进发,同时在蒿山右侧进行背后袭击。”需要注意的是,该图小字部分和手绘图中的地名多有相异,如下河头被记作下河东,大甲庄被记为六甲庄,应为吉野书写疏忽所致。客观来说,吉野完成了其在报告总说中列出的所谓侦察目的:侦察文登城、海阳城附近可作阵地的地形以及运动的难易、给养和运输的便利与否;因海岸距海阳城以东尚有若干距离,故无法大范围确认登陆地的优劣,仅能依据一二处见闻,作局部的实地侦察。尽管其他报告中并未如此标明活动目的,但对比以后不难发现,这一类活动的目的指向其实高度统一。

至于由河上清吉和桥本仙作两中尉在同年末完成的《胶州湾东海岸旅行报告》和《清国胶州湾地方旅行报告》,(32)「膠州湾海岸旅行報告送達の件(1)」、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653900、明治31年 官房3号編冊 3冊の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膠州湾海岸旅行報告送達の件(2)」、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654000、明治31年 官房3号編冊 3冊の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膠州湾海岸旅行報告送達の件(3)」、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654100、明治31年 官房3号編冊 3冊の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膠州湾海岸旅行報告送達の件(4)」、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654200、明治31年 官房3号編冊 3冊の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第一份档案对应的是河上报告,后三份对应的是桥本报告。无论从目的到过程,还是从关注点到记录点,都与前述侦察报告大同小异,因此只简单补充几点。首先,桥本在报告中提到,威海卫和芝罘之间,“前辈”屡有旅行,准确的报告已经完成,在此毋须赘言。既然前述三例侦察并不在桥本参考之列,这就说明,由占领军实际展开的侦察活动绝不止有五次,由占领军将校完成的侦察报告也绝不止有五份。其次,二人都是从芝罘出发,主要在烟台和青岛地区活动,但侦察路线并不相同。另外,河上在报告中提到了测量手志田梅太郎及其制图,根据前文提到过的市川元作的报告可知,一行人包括志田在内,于1897年6月6日抵达威海卫,休整后即进入全员作业状态。在第七号报告中,市川提到桥本中尉也受命参与胶州附近盗测作业,因石岛附近局势不靖,几人便只能推迟作业。但从桥本报告记录的时间来看,桥本应当是在接到任务推迟的指示后,随即开始了侦察活动。也就是说,桥本的受命,起初便有“顺路”的因素,占领军在积极动用所属将校支持陆地测量部的盗测活动的同时,也并未轻易变更自身的侦察规划,这种“惯性”的存在,说明了占领军的情报活动已相当规律。

在大山岩率第二军侵略山东半岛期间,就已经对威海卫及其周边地区进行了盗测和侦察。占领军正式实施所谓占领以后,不仅大力推进盗测活动,还违反条约规定,明里暗里将盗测范围扩大至整个胶东半岛。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盗测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既有地图的补充,这也说明,日本陆军早在甲午战前就已经对山东地区秘密实施了诸多盗测工作。盗测之余,占领军也组织展开了以实查或旅行为名的军事侦察,后者更逐渐成为占领军搜集情报的主要活动形式。通过占领军将校的实地侦察以及与中国官民的实际接触,占领军不仅对既有盗测图进行补充,还切实把握到了区域内的风土人情、作战要害和中国军队的部署情形。

三、占领军的间谍利用

日本很早就认识到扶植亲日人士的重要性。甲午战争中,入侵东北以后,日军就拉拢了不少当地的汉奸。第二军入侵山东之际,部分汉奸也随之前往。普通百姓以外,日军对清政府的地方官员也加以利诱,当其着手撤军前后,还给个别官员授予勋章。(33)典型如金州崔宝元,在甲午战争中便投身日军,“功劳不少”,随日军移住至威海卫后,还申请归化前往日本。参见「清国人催宝元ヘ特別賜金ノ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A03023076000、公文別録·陸軍省·明治十九年—大正七年·第一巻·明治十九年—大正七年(国立公文書館);「威占より元清国人崔宝元内地移住願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7041403700、参大日記 明治30年7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王子彦等人也是从辽东一路追随日军,当日军占领威海卫之际,几人尽力奔走,“功劳不少”,之后也“勤劳有加”。参见「威海 より 清国人王子老以下 8名賞与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3023065600、密大日記 明治29年自7月至12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在相关档案中,刘雨田也时有出现,此不赘言。在给地方官王沛等人叙勋的文件中,多有“从顺归服”、“融合调停”、“从顺亲睦”之语。参见「清国弁理威海洋務知府銜候選同知王沛以下四名叙勲ノ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A10112486600、叙勲裁可書·明治三十一年·叙勲巻二·外国人(国立公文書館)。在前文所引的陆地测量部发回的报告中,也有提到王沛对盗测的协助。占领军对中国官民尤其对中国间谍的收买利用,在甲午战争前后其实具备相当的一贯性。伊濑知好成司令官于1896年2月发给参谋总长彰仁亲王的申请划拨机密费的电报中,就对这一情形有具体说明:必须使用间谍。现今正使用三名中国人,不时派向各地,已获得不少紧要情报。今后也不能停止使用,这是侦察中国情势的最佳手段。伊濑知还表示,今后不仅需要增加间谍的数量,更有必要选用适当的人作间谍。不难看出,电报中提到的月额200日元的机密费,正是收买和利用中国间谍的专项经费。数日之后,参谋总长彰仁亲王便批准了当年2、3月的机密费,同时告知伊濑知,4月以后的机密费应向陆军省申请。于是,伊濑知又在翌月向陆相大山岩发去申请。不过,根据西宽二郎司令官在6月初发给大山的电报,这笔机密费的下发略有迟滞。(34)「天発第33号以て申請認可の当軍機密費不足に付増額及申請」、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012300、明治29年 編冊 特設部隊(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最终,这笔经费由西宽二郎在7月31日受领。因3800日元中有1800日元是先前申请的测量费用,所以此次划拨的专项经费是2000日元,以月额200日元计算,足够使用到翌年。但冈崎参谋长制成的《明治二十九年自四月至十月机密费决算报告表》显示,机密费在当年的8到10月间,曾一度增长至每月400日元,且2000日元的总额里,在该年度即有合计1721.5日元的支出。从机密费的拨给和支出来看,占领军在收买和利用中国间谍方面的投入绝不在少数,且相关投入还有进一步增长的趋势。毫无疑问,这一局面离不开陆军高层的支持,反过来说,这种支持又证实了陆军高层对间谍情报的期待。

西宽司令官在受领经费的当月月初,便向大山陆相发回间谍情报。除了汇报身在旅顺的清军将领宋庆曾屡次暗中派人到威海卫,秘密探查王子彦等投敌者的情况,还提到中国暂未着手修复旅顺的船厂和炮台,船坞正在修理“湄云”号。(35)「当占領軍諸部隊の配置は天発第45号報告後異動無之及報告」、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013600、明治29年 編冊 特設部隊(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仅凭上述情报,很难推测出间谍的身份或其他信息,不过,档案原件上有不少钤印,既反映出间谍情报的流通范围,也说明了陆军高层对此类情报的重视程度。8月末,西宽二郎又向大山详细报告了清军东字正军、东字副军和东字定军在6月下旬时的驻地和人事,以及各军在此之后的驻地变换和人事异动,对嵩武军及其四营的指挥和驻地等信息也有记录。就情报的秘密级别和详细程度来看,这些信息多半由各军内部流出,“其后清军的位置及营官的异动如左”的第七条,点明了情报来自数营解散之后的退职士兵。报告末尾的杂报还提到,山东兵勇的裁撤据说是与吏部发生的火灾有关,清政府为新修吏部衙门,削减了山东地区的兵饷。杂报对山东省内的其他情形也多有提及,还有两条旅顺方面的情报。(36)「威海衛占領軍 清国軍隊動静に関する情報」、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3023067600、密大日記 明治29年自7月至12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信息面的拓宽,正说明了占领军已经掌握了较为丰富的情报渠道。

稍后的11月9日和13日,就任不足一个月的第三任司令官盐屋方国也给陆相高岛鞆之助发回两份报告。(37)「秘参天発第10号 29.11.20 威海衛占領軍司令官塩屋方国発 陸軍大臣子爵高嶋鞆之助宛」、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60644300、明治29年自4月至12月 「情報」(防衛省防衛研究所);「秘参天発第8号 29.11.13 威海衛占領軍司令官塩屋方国発 陸軍大臣子爵高嶋鞆之助宛」、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6060644200、明治29年自4月至12月 「情報」(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这两份并未注明情报来源的报告,主要关注的是清军的驻屯和移动,对山东省内的军情也有简单涉及。第一份报告末尾还纠正了陆地测量部在1894年完成的威海卫附近十万分之一图中的地名错误,再结合第二份报告中的“据将校斥候报告”, 以及两份报告都有提到的有关中国军队调动的“风说”,就不得不使人怀疑,在占领军将校的侦察活动的背后,其实也少不了中国方面的情报。当然,最需要强调的还是,占领军对中国在山东地区军事驻防的高度关注。

这种关注延续到了最后一任司令官三好成行发回的间谍报告。三好司令官分别在1897年7月19日和9月10日,给陆相高岛鞆之助发回了两份间谍报告。虽然报告未透露间谍的个人信息,但第一份报告的提交者既能代替巡抚李秉衡检阅军队,又可听取诉讼进行审判,应当是位级别不低的清政府官员。也就是在这份报告中,东字三军和嵩武军的信息被再一次泄漏。第二份报告同样以上述几军的动向为中心,对统领营官的人员变换和解散各营的具体情形都有详细记录。(38)「間牒報告及進達候也」、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214000、明治30年分 編冊 3 近衛.補充部.会議補給廠.特設部(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威海衛占領軍より 間諜の報告書進達」、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3023093400、密大日記 明治30年自7月至12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另外,冈崎参谋长也在10月发回一封间谍报告,不过报告只谈到了9月后开始建设的胶州湾的船坞工事。(39)「威海衛占領軍より 間諜報告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03023094000、密大日記 明治30年自7月至12月(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不过,占领军对中国间谍的利用并不只针对中国,从间谍报告里的对象分布来看,占领军对在华攫取殖民权益的西洋列强也保持高度警惕。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无论占领军如何搜寻外国情报,这些情报的落脚点最终还是“中国问题”。比如,冈崎参谋长在1897年2月发回一封间谍报告,不仅通告俄国将强占胶州湾并租借30年,还提到中俄两国已就中东铁路的南部支线问题达成了交涉。根据冈崎的说明,情报来源于中国官吏,报告中的二至五项更是直接出自芝罘道台衙门内部。(40)「間諜の報告 明治30年2月24日」(第1画像から第3画像)、文庫-千代田史料-444、極秘諸報告 西伯利鉄道工事現況 等 明治29—30(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在本文出现的诸多间谍中,这是有明确记录的较高级别的中国间谍。这种情报提供对象的变化趋势,在胶州湾事件前后有明显强化。

胶州湾事件恰发生在儿玉出访中国期间,得知消息后,儿玉当即给占领军司令部发去电报,命其探寻相关情报。从现存的档案资料来看,最早送回的是冈崎参谋长于1898年2月23日发给新任陆军次官中村雄次郎的报告。(41)「威海衛占領軍参謀長報告書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653400、明治31年 官房3号編冊 3冊の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报告由甲、乙两号间谍报告和旅顺及芝罘通信组成。其中,甲号间谍报告由余礼堂提出,对德国在青岛的陆海军人数以及德军的营地建设、武器装备、食量补给和出入管理等,都有清晰记述。余还交代,其刚到青岛就受到德国士兵的严厉盘问,所幸翻译为旧相识,不仅得以解困,还从翻译处听说了其他消息。这份报告正文前有几行说明性文字,应当是由占领军方面添加,对可能错报的德舰名称和炮口尺寸,进行了提前说明,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占领军对中国间谍提供的情报并非照单全收。乙号间谍报告的提供者,是出仕于芝罘道台的杨某的下属,因其在事件后曾往返于济南和青岛之间,所以更多记述的是山东地区在事件后的整体局势。报告显示,虽然省内布防愈发紧张,但清政府在官员任免和“德奸”处置上,几乎是束手无策。报告中的“胶州平度一带情况”和“青岛与即墨一带情况”,对德军暴行也有揭露。最后的通信部分由旅顺和芝罘两块组成,前者收录了旅顺港的军舰出入表,还记述了中国军队运入旅顺的后装炮、速射炮和水雷。后者提到了停泊在芝罘港的法国军舰、英国芝罘领事因英国传教士途经青州时受伤而向当地道台进行勒索,值得注意的是,末尾的附记部分不仅记录了近期有中国人向占领军报告该事件,还提到当地百姓传言英国军舰将进攻青州府。其他不论,陆军高层至少能够通过占领军的间谍报告,对德国在青岛的军事存在以及英、俄在旅顺港的出入有一定认知。当时,面对列强加速瓜分中国的外交新局面,“分割”抑或“保全”,正是日本外交在这一时期的核心命题,占领军情报的重要性,于此不言自明。

进入3月后,由冈崎参谋长发回的间谍报告的数量有明显增多。在3月4日的报告中,即有“2月13日在青岛中国商人发出的通报”“2月20日同人发出的通报”和“芝罘通报”三个部分。从前两份报告可知,间谍是身在青岛的中国商人,所谈内容以德军及其武器装备为主,而芝罘通报则与发生于兖州府的英国传教士被殴打事件有关。3月13日的报告同样包含三个部分,分别是“小越平陆报告”“山田良政报告”和“在芝罘中国人报告”。小越平陆在2月中下旬活动于芝罘和青岛等地,对驻屯青岛和胶州的德国军队及其武器装备,还有驻扎在平度的中国军队,均有详细记录。在小越报告中,德国在青岛的军队只有一千上下,而不是传闻中的两三千人,青岛湾内也只有六艘德国军舰,这就印证了上文提到过的,甲号间谍报告前的说明性文字的判断。小越对德军在青岛各处配备的大炮的口径也有记录,对德军的驻屯方位几乎是了如指掌。与此相对,山田良政的报告则是格外关注停泊在旅顺港和大连湾的俄国军舰,对俄国在两地的石炭储备也有相当记录。鉴于二人前一年在营口活动时有被俄国官宪拿捕的经历,(42)対支功労者伝記編纂会編『対支回顧録』下、対支功労者伝記編纂会、1936年、776、881頁。此番活动应当小心有加,很难相信,报告中附带具体数据的情报是由小越和山田独立获取。在芝罘的中国间谍报告记录的是2月2日到3月3日间,出入于旅顺港的外国舰只。由报告后的文字叙述可知,这些信息是由旅顺总办发送给报告者的,既然能与总办通信,而且还在报告末尾附上了清廷有关海防部署的特旨,不难看出,这又是一位身份不低的中国间谍。(43)「別冊情報の進達と情報」、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2013700、明治31年1月起11月止 情報綴(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3月23日,冈崎参谋长再次向中村次官发回由中国间谍搜集到的最新情报。该间谍在收到占领军的派遣指令后,于3月2日抵达旅顺,之后由陆路探查大连湾附近情形。报告根据出行线路分为“旅顺”和“大连”两个部分,但无论是哪个部分,都以俄国动向为中心。报告提到,旅顺的中国海军仓库和鱼雷营都已被俄国租借,俄国正在进行从白玉山到黑沙口附近的测量等。同一时期,俄国还在大连湾加紧进行测量。值得注意的是,在“大连”部分的第四条中,还有如下记述:据一位乘坐俄国舰船的中国人(报告者旧知,俄舰专供商)告知,其从舰上俄人处听闻,俄国考虑从辽东出兵占领奉天,在中国历法的三四月间,俄国将动员五十营陆军,由陆路到达。这份情报中的芝罘通报,同样记录的是与俄国出兵有关的两则传言,对俄、英两国舰船的动向也有密切关注,从“据清人所说”一句推断,应当不是出自占领军收买的间谍。(44)「情報送達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653800、明治31年 官房3号編冊 3冊の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这是占领军在胶州湾事件后发出的,第一则涉及俄国将出兵强占中国东北的情报。此外,报告还附有由芝罘归航的“富士川”丸带回的几条情报。与此相比,冈崎参谋长在31日发回的两份间谍报告就显得“无足轻重”,虽然谈到了德国在青岛的暴行以及中国南方的三则动态,(45)「在青島清人情報進達の件」、JAC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 C10061654300、明治31年 官房3号編冊 3冊の1(防衛省防衛研究所)。三则动态分别是指:蔡灏元奉总理衙门命,赴德督促军舰制造;张之洞奉秘旨练兵;江西丰城县再起教民冲突。但日本的关注重点,无疑是俄国在中国东北和朝鲜的动向。尽管俄国并未如报告所言出兵,且日俄双方也通过1898年4月签署的《西—罗森议定书》,暂时达成了妥协,但由此类情报而来的外务省内“满韩交换论”和陆军内“对俄开战论”的抬头,都成为尔后日俄战争的伏线。就此而言,很难说占领军的情报成果没有对日本在这一时期的局势认知和外交决策产生影响。

可以发现,占领军收买和利用的主要是中国间谍,这一倾向在胶州湾事件后变得更加明显。具体来看,占领军对中国间谍的利用基本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侦察清政府中央和地方的政军要闻,尤其是中国在胶东半岛的军事驻防,另一个是搜寻在中国发生的、与中国有关的外国情报,格外关注列强对中国的“分割”。在占领军的间谍队伍中,既有政府官员,也有社会上的一般商人百姓。而且,虽然占领军在形式上始终局限在山东一角,但借由间谍自身的活动与人脉,占领军的情报触角得以延伸至中国东北地区,一直到日俄战争前后,山东的烟台和青岛都是日本打探俄国情报的重要支点。另外,从档案资料来看,占领军的最后一封间谍报告是在撤军前的三月末发回,可以说,占领军把情报活动切实贯彻到了着手撤军的前一刻,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极致。

结 语

据某国驻日武官向本国报告,日本参谋本部进行情报活动的重点对象有三个:俄国、中国和朝鲜。且日本在中国的情报活动还可以细分为三个部分,其中就包括了在威海卫附近的探侦。(46)「報告書 2」(第2画像から第4画像)、文庫-千代田史料-444、極秘諸報告 西伯利鉄道工事現況 等 明治29—30(防衛省防衛研究所)。该报告作于1897年7月3日,而这一时期正对应着威海卫占领军进行盗测和侦察的高峰期,可以认为,报告准确把握到了日本陆军对华情报活动的最新动态,而且,报告也说明当时就已经有外国军人认识到了威海卫占领军在情报领域的重要作用。

通过前文的梳理分析可以确认,在甲午战后日本陆军对华情报活动的新布局中,占领军是驻华武官以外的重要情报通道,不仅陆军高层对其充满期待,在占领军内部,其司令官或参谋长更是经常亲自参与到情报活动当中。从盗测侦察到间谍利用,占领军自身就是一个活跃的情报主体。另一方面,占领军也给其他部门或机构的对华情报活动提供了足够支持,如指导和参与陆地测量部的测量工作,给进行沿海测量的日本军舰提供便利。胶州湾事件后,占领军还适时调整活动方向,将情报重点转移至德、俄等列强,给日本陆军输送回大量的一线情报。就此而言,先行研究中的威海卫占领军及其情报活动并未受到足够重视。

占领军所取得的情报成果大致可以分为三类。首先,占领军通过盗测和侦察,对既有盗测图进行了检证和补充,尽管清政府也有抗议和交涉,但没有起到实质性作用,相反,占领军的部分侦察甚至还是公开出行,与甲午战前相比,日本陆军的对华情报活动无疑进入了新阶段。其次,占领军通过侦察活动和拉拢间谍,对山东地区尤其是胶州半岛的军事驻防有了更为具体的了解,在占领军将校的侦察过程中,也有不少作战尤其是进攻的设想,由此来看,庚子以后“中国驻屯军”对山东地区的新军部署投以关注并非偶然。最后,占领军在胶州湾事件后,逐渐将情报资源倾斜至在山东和东北地区攫取利权的德国与俄国,与远在京津地区活动的驻华武官相比,占领军的情报传送无疑更具时效性。而且,烟台在占领军撤回日本后仍有发挥情报基地的作用,到日俄战争前夕更成为日本陆军探听俄国情报的一大支点,(47)相关情报活动主要是由驻于烟台的守田利远少佐组织展开,在《东亚先觉志士记传》,尤其是《满洲义军及芝罘在留志士的活跃》一节中有详细记述,参见黒龍会編『東亜先覚志士記伝』上巻、原書房、1966年、837-859頁。由烟台到旅顺、大连,进而覆盖东北的情报网络,实际上正形成于占领军时期。总的来看,威海卫占领军在明治时期日本陆军的对华情报活动中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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