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1
三年前的一天,我带着儿子洛洛去火车站。
网约车到,我拖着箱子,洛洛在一旁乱蹿,我急于拉开车门,把上蹿下跳的他塞进车中。我对司机说:“麻烦您帮我把箱子放进后备箱。”“你自己放不行吗?”司机粗声大嗓。“箱子有点重,再说,孩子在路边不安全。”我解释。“不能自己放,就另打车吧!”司机蛮横道。
虽无明文规定,可为乘客提供便利,是司机的职责;看到女性单独带儿童出门,身为男性,且孔武有力,理应帮一把。我和司机理论起来,我激怒了他。
“有跟你废话的工夫,我都接好几单了!老子不拉你了!”“你这是拒载!”我提醒。“拒载就拒载!”司机扬长而去,我傻眼了。
我继续打车,前面排着五十号人,火车指定赶不上了。我边等车,边急着改签,离火车准点开动不到一小时,改签费用,令我肉痛。洛洛不明就里在旁边,一会儿一个问题,一会儿一个“怎么办”, 我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心里只有四个字,“我要维权!”
人到火车站,我打网约车平台的投诉电话,机器人声,提示我拨数字按键,我讲清事情因果,“如果没有其他业务,您可以先挂机。”
上火车,我再打一遍投诉电话,终于接通人工客服,我重复一遍对机器人说过的话。“请您等我们核实完情况,和您沟通处理结果。”对方回复。
几小时后,平台打来电话。客服是个年轻女孩,她告知我:“我们决定警告司机,下次再犯就封号,另外送您一张十五元的打车券。”我坚持道:“我不需要打车券,我需要这次就封司机的号,起码封一段时间。”客服开导我:“处罚是循序渐进的。”
我酝酿几小时了,更坚定,也更坚信我的投诉是认真、必要,而非一时冲动的。我对客服说:“今天,这位司机只是拒载一对普通的母子。我讲个真事,我的同学、一个孕妇,快生了,遇到司机恶意拒载,1.6公里的路,一步三蹲,自己走到医院,还好孩子争气没生在路上。如果孕妇身体不够好呢?孩子不够顽强呢?拒载也是循序渐进的,两个司机不是一个人,也是一个人,会成长为一个人;他们还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如果在一开始就给予教训,一个就不会成为一批。一些事需要循序渐进,一些事需要防微杜渐。”
这回,轮到客服沉默,她被我说服,顿了一顿:“我们这次就封他十五天号。”
2
上个月,洛洛参加的夏令营结束,我去接他。
结营仪式完毕,他跟着大队人马走出,见到我时,没有我想象得欢天喜地,他强忍着眼泪,从他的表情,我判断,人少些,他一定会扑进我怀里,号啕大哭。
“怎么了?”我拽住他。
“到大巴车上说。” 他极力忍耐。
“怎么了?”我坐上大巴。
“刘星禹欺负我。”洛洛抽噎,“进营第一天,他便恐吓我,说不听他的话,就打我。刚才,快要分别了,他掐了我,再给我脸一拳。”洛洛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
我严肃起来。
我发消息给营地负责人,“我们谈谈,孩子疑似遇到霸凌。”再联系刘星禹的妈妈,入营那天,她加过我微信。“好的,我们自驾来接孩子,在酒店门口,还没走。”她回复我。
负责人迅速赶来,我和他说明大概,再让洛洛复述当时的情况,我们边走边聊,聊完,正好看见刘家一家三口。
所谓“情况”,信息有四。
其一,洛洛在之前有无做预防措施?
有,“我向我们的生活老师A提出换宿舍,老师说不能换,我只能忍。”
其二,刘星禹动手没?
“动了。”刘本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为什么动?”我追问。刘的答案是,洛洛的一句口头禅“你有毛病吧”冒犯到他。
其三,为什么洛洛不还手?
因为他喜欢的某老师在现场,他不想让某老师看到他打架,更不想因为打架,让大家的分别变成不欢而散。
其四,有无老师主持公道?
据洛洛讲,两人发生轻微冲突,即刘掐他时, B和C老师都在现场,但熟视无睹。因此,刘又给了洛洛一拳,直至D老师出现,大声喝止。
以上四条,逐一摆出,一一对质。
此前,洛洛央求我,“算了,反正以后再不会见面了。”现在,面对欺侮他、高他半个头的室友,洛洛情绪激动,他不说,“算了”,而是,“我的口头禅是不该说,可你打人就是不对,你必须道歉!”
霸道、嚣张的刘星禹垂下头,“对不起,我错了。”
道歉、原谅,握手、分别。
同样是再也不见,洛洛的自尊心挽回。然而,事情没完,失责的营地、老师也要道歉。洛洛劝我,“算了。”“难道让他们退钱?”
不,不是为退钱,是程序正义,责任到人。
回到家,我当着他的面,与营地方沟通。
我晒出洛洛胳膊上尚有淤青的照片,梳理时间线、事件线、责任人,再摆明我的诉求:“如果生活老师A,准确听到孩子换房间的请求,仍不理会;如果B、C老师已经看到洛洛被刘星禹掐,不予回应,导致后面的打,那就是失责。我要求他们向孩子公开、正式道歉。我不是小题大作,也许自此之后,孩子失去对成年人,尤其是老师的信任,遇到任何事儿,比夏令营霸凌更严重的事,都只会选择忍,不再求救,酿成大祸。”
傍晚,营地方来了电话。令我讶异的是,他们陈述的事实和我了解的、想象的有出入。
A老师没有给孩子换房,只因洛洛和刘星禹没有找到合适的室友调换,但A老师未说明换房的标准,只是一句,“不能换”。
“老师应该问一声为什么他们想换吧?如果要换,应该达到什么标准?多问一句为什么,便了解孩子的委屈,也可以让孩子知道做哪些努力才能达到目的。”我说。
“对,我们会处理A老师忽视导致的后果。我们每晚都有复盘会,可A老师没有提及学生提出换房一事。”负责人答。
随后,A老师拿着“写检讨、扣发当日带队费用、下期夏令营不再录用”的处罚结果,专门向洛洛致歉。洛洛说,我原谅您了。
结营仪式上,洛洛和刘的冲突,B、C老师完全不知情,只是在附近出现,并不是洛洛以为的老师无视他的委屈。
洛洛听到这儿,愁容渐渐消散,他对B、C老师说,原来你们不是故意助纣为虐!我就知道你们是维护正义的!
心结解开。
最终喝停的D老师也来了电话。原来,当时他拉开洛洛和劉星禹。洛洛问他“我能不能打回去?”D老师表示,夏令营马上结束,不要闹那么难看,可以吗?洛洛说,好的,我不在这里打架,让老师们难堪。
“在快爆发的时刻,还想着顾全大局,是个好孩子!” D老师夸奖洛洛。洛洛又要哭了,他眼巴巴看着我,“妈妈,你不会觉得,我怂吧?”
不会。维权的过程,也是不断发现自己不足、看清真相的过程,看清不是所有人都满怀恶意的过程。
当事人全部道歉后,洛洛恢复笑嘻嘻,“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不该说口头禅冒犯别人,我也知道别人错在哪里,错的人就该承认错误、承担错误。”
编辑/李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