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滟
春节回老家过年,让我疲惫的心有了归宿感。老家所在的小镇变化不大,慢慢走慢慢看,还能找到当年的影子。
这天晚饭后,老妈去邻居家串门,回家后神秘地说:“猜我碰见谁了?那个最能惹你生气的学生锦月回来了,开着小轿车,很有钱的样子,还带着一个男人,估摸比她年纪大好几岁,可牛气了。她听说你回来了,还要请你吃饭呢。”
我听后,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硌疼了。我脑海里的锦月还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我是她初一到初三的班主任。锦月算不上漂亮,却有一双目光冷峻的细长眼睛,她总是仰着头走路,很高傲的样子。她在班里喜欢拉帮结伙,出来进去身后都跟着几个同学。有同学告状,说锦月是大姐大,经常打架。我找锦月谈话时,她桀骜不驯地辩解,说她在除暴安良,没有欺负弱小,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学校,没有到校外。我调查的结果证明她说的属实,不好过分干预,只好偶尔找她谈谈心,做做心理疏导。
印象中,锦月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从初二上学期开始变叛逆的。她焗过一次绿色头发,被批评后开始在编发上出花样,有时满头小辫子,有时梳个古典发髻,有时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梳法综合在一起。在服装方面也是如此,她穿过露脐装和超短裙,被学校禁止后,她穿次数最多的是男士大衬衫,单薄的身体在里面很晃荡,让人看着疼惜。
我很想见见多年后的锦月,没想到第二天傍晚散步时竟然遇见了。当我走进父母的果园时,被几个蒙面少年打劫了。我紧紧搂住吓哭的孩子,没有反抗的勇气,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献了出去。
“听说,你当过老师,有人最恨告密的老师。”领头的蒙面少年说着,把手中的木棒用力揮向旁边一人高的小树。我打了一个寒战,“告密”两个字像一把尘封的刀戳在我的心上。
“你们住手!”一辆红色跑车在小路边戛然而止,一个时髦的金发女郎跳下车,妖娆地走过来,护住我和孩子。领头少年一挥手,带着那群人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小青老师,你的东西被抢了吗?”
“手机和钱包,被他们拿走了……”没等我说完,金发女郎大声喝住那群逃跑的少年。我没敢动,看着她走过去,三两下打倒了几个少年,归还了我被抢的东西。
金发女郎双手插进马裤的口袋,露脐装露出了肚脐上闪着银光的肚脐环。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瞳孔是蓝色的,笑盈盈地看着我说:“小青老师,还记得我吗?你教育过的锦月,我回来了!”
记忆之门开了,伸出一只手把我扯了进去。班里最让我头疼的学生就是锦月,大家对她的评价有“三最”——最聪明、最捣蛋、最义气。
锦月的妈妈跟一个老板跑了,爸爸在城里建筑工地做小包工头儿,她和奶奶一起生活。每次锦月打架,我通知她爸爸来学校解决时,总是各种借口推脱,说他很忙,会在电话里和女儿沟通,会给孩子一些钱来摆平事情。
锦月无论多捣蛋,她的成绩一直都是班里第一、全校第一。每次犯错时,校长都给锦月手下留情。我当时年轻气盛,没少因为锦月的事和校长争论,提醒他这样纵容会影响学生的成长。校长骄傲地对我说:“你要知道,把中考给学校加荣誉分的学生开除了,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学校太穷,否则我年年给锦月颁发奖学金,她很像那个时候叛逆的我,多聪明啊!”
经常被锦月打得浑身青紫的学生是班里家庭条件最差的吴小强,爸爸妈妈都是盲人,家里就靠一点儿救济款维持生活。我每次严厉训责锦月,也多是对吴小强的怜悯。然而,一个告密颠覆了我的同情心。
一天,一个女生悄悄告诉我,说锦月和吴小强的打架都是假的,身上的青一块、紫一块都是画上去的。他们用锦月爸给的钱去下馆子,还喝酒呢。
我把两个勾结做戏的学生找到办公室,用湿毛巾在吴小强的瘦胳膊上一擦,果然青紫不见了。我气得火冒三丈,要给家长打电话。锦月哀求我:“老师,求你别给我爸打电话,我们需要这些钱……”
我打断了锦月的话,气愤道:“需要这些钱干什么?去学坏吗?喝酒打架,你们小小年纪不想学好了!回教室去面壁,别跟我狡辩。”
锦月的爸爸很快赶来了,当着学生的面给了锦月一耳光,大声责骂:“你个熊孩子,敢跟老子撒谎,我最恨撒谎的人!有能耐你去打真架,别让人家欺负到头上拉屎,老子给你拿钱摆平。”
我急忙冲过去制止锦月爸爸,用手绢捂住锦月流血不止的鼻子。锦月用力推开我的手,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梗着脖子低下头,任由鲜红的血一滴滴落到地上,像飘零的梅花。
从此以后,锦月再也不和我说话。她到处打架——打真架的那种,每次都是自己受伤最多。她爸爸依旧是不来学校,给女儿银行卡里存些钱,摆平那些皮肉之伤的事。
爱打架的锦月成绩依然保持着第一名。中考时,锦月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后来我才知道,她没有去上学,外出打工了。
望着眼前时装模特般的锦月,我呆住了。她说了几遍我才听清:“小青老师,明晚七点,我邀请您到再回首酒吧,叙叙旧。您能赏光吗?”
酒吧里,身穿红色礼服的锦月侃侃而谈。我百感交集,问:“锦月,你初中时那么优秀,为什么非要去打架呢?我用了三年时间都没能把你管好。你毕业后,我不再当老师,感觉自己太失败了。”
“我喜欢学习好的优越感,喜欢另类打扮,也喜欢打架,这些都让我有种存在感,会被很多人关注。”锦月目光冷郁地看向窗外,说:“您还记得吴小强吧,他父母都是盲人,还有一身的病。我和他假装打架,是想从我爸那骗些钱给小强拿去买药,偶尔带他去饭店解解馋。那次后,不能再假打架,我只能靠真打架,靠头破血流从我爸那儿弄些钱给小强。”锦月把一杯清酒都喝了。我的心突然好疼,想握住她细瘦的手指。她的手指蜷了起来,故意躲开了。
“你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为什么没有去上学?”我有些后悔这么问。
“后来,我爸在工地出人命了,家里钱都赔光了,我不能再继续读高中,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太可惜了!”我痛苦地双手紧握,抵住沉重的头。
锦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那种睥睨众生的目光,让我心好痛。
我们一起聊到很晚,她送我回家。惨淡的月光下,她同我握手告别。我感到她的手轻轻触到我的手指就离开了,像蜻蜓点水。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