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日子（组诗）

湛博添

蝉鸣埋伏在仲夏腹部，七月蝉蜕。

将枯竭的躯壳归还给枝干，祖母在中旬收获

一味中药：用于风热感冒，温病初起，小儿夜啼不安

温热蝉鸣里瓦罐煎煮，元素在时间里沉淀

时间在我的身体里沉淀，这是幼时的我

第一次怀抱苦涩。最后一次，拒绝祖母的囊中之物

而我至今，没敢去想象后来她是如何

在月亮升起的仲夏夜，蜕去这副闯荡在人间的躯壳。

我站在秋风涌动的山岚，抱着骨灰

将它归还给土地，没人知道地里埋藏了

多少苦涩，多少副蜕去的躯壳。

我曾在她转身离开时，轻喊她的乳名

只记得她掀起了月光面纱，耳环里镶着一颗落日

风暴摇曳，海岸线串连被月光侵蚀的贝壳

夜灯发散玛瑙般微光，梦境里她化身一座抹香鲸

往深海里坠落——这是她在父亲出海遇难后，常做的梦。

“直到听见手术室里第一声啼哭，我才掐灭烟头……”

父亲为她推开世界的第一扇门，趴伏在婴儿床边。

后来的日子里，她经常翻越船舷，观察父亲修补船只

在渗漏部位，塞入麻丝和油石灰，再刷上桐油

一艘船，对于她来说是庞然大物。父亲带着她出海

认知了语文课本上第一个形容词——辽阔的

将小手伸入海水，柔软的事物在指尖流动

“我枯槁的手总是与这片海稚嫩的手紧紧相握”

这是父亲教会她的第一个拟人句，第一个隐晦的真相

渔火如星群聚之时，她听见潮汐的午夜奏鸣曲

侧躺在船板，望着海岸的灯塔亮起，入睡……

父亲的祭日，她再次起航。紧紧攥住麻绳

海上风暴酝酿，冲激起巨浪，她就这样肃立在巨人的反方

一只岩羊陡然屹立在梦里，反复练习

岩块间隙里驻足。日语课上，新名词“勉强”

中文里“勉强”的繁体字写法，日语里指“学习”

并非勉强学习之意：循环练习，也并非零和博弈

得到与失去不会相抵消。这些年里，外婆

反复练习柴米油盐，练习如何侧风行走

唯独忘记了教会她二女儿如何用轮椅行走

唉……我曾多次尝试说服自己，又如此希望

——生活并非是场零和博弈

姓氏“湛”，祖先从海洋里拾取的遗珠

我是如此幸运。垂直拆解，偏旁“氵”

湛蓝色天空映射在生命核心——水

夜，在流动液体里生长进化，类似爬行动物

走上了岸。蚂蚁，蜥蜴，或者是婴儿

进化树的树枝在延展，枝繁叶茂如同整个地球

根部吸收水分。夜晚起床，感到口干舌燥

喝一杯水，消耗一杯水。海洋再次在身体里进化

晌午的池塘，光线切割钻石碎片

鸭子，几何姿态塑形幻镜镜面，虚实结合

出浴的荷花，水珠折射致命性的色彩

野蜂侧身隐匿，整理好薄翼伴花香酣睡

水波，池鱼，根茎都还是静谧的

爷爷侧躺木藤椅，他的骨架又开始松散

彩色药丸散落圆木桌上，诱发痛疾

模仿鸭子形态，一整个晌午

躺在他妻子的镜像上，没有挪动一点身子

路过街尾的窄巷，一群孩子聚在一起玩过家家

男孩扮演父亲，哥哥；女孩扮演母亲，妹妹

将一块空地划分区域：客厅，厨房，每个人的房间

搬来小木凳，拆解废品重新组合，装点自己的房间

拾起树叶和石块，用这些货币去市集换取食物

母亲在厨房里做菜，父親骑着自行车载着哥哥妹妹兜风

落日余光斜切他们的庭院，这样美好的午后。我路过

祝愿孩子们，总能拥有这样好的日子——

不必担忧柴米油盐，不必担忧房价的涨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