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天上

2023-10-02 06:59陈铭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5期
关键词:阿亮小男孩妻子

阿亮是在下班路上看到谷小月的。

谷小月和一个头戴帽子的妇人走在一起,身上那件熟悉碎花红裙子随着微风连同她的头发飘过身旁。

阿亮骑着自行车正穿过人行横道,谷小月从他旁边走过,脸微侧向妇人。阿亮吓得握手的方向盘一歪,自行车被急刹停了下来。

阿亮看着她们拐过街角,直到背影消失才慢慢缓过神。

回到家,阿亮倚在窗边发呆了很久。

“琢磨什么呢?”妻子走过来。

“哦,工作的事情没有处理完。”

“如果法院的工作太累,就去做律师吧,你同学不也跳槽做了律师,听说薪水还不错。”妻子又讲。

阿亮眼神游离,没有回答。至少他觉得法院的工作目前比较稳定。

妻子见他没有回话,叹了口气,关上门。

阿亮摸了摸有点疲倦的脸,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

谷小月。

谷小月。

刚才是看错了?不会是她?

谷小月已经死了。

阿亮永远不会忘记那年阳春三月,他和谷小月周末去看樱花。金黄的太阳透射在薄薄的轻盈透明的花瓣上,映衬着谷小月那张温柔的脸。

谷小月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在樱花大道上欢呼,碎花长裙随着微风连同花瓣飞舞,在阿亮眼前跳起一场碎金般无声的舞。

阿亮也跟着她身后追赶,等谷小月蹲坐在地上,脸涨得通红鼻子不停出血,阿亮才发现不对劲。

阿亮慌忙地把她送往医院,可是她却鼻腔一直流血不止,浸透了半身碎花裙……

三年前发生的这些,阿亮记得清清楚楚。连那时急诊室那个微胖戴眼镜的主治医生他现在都记得牢牢的,还有当学校通知家长后,谷小月妈妈接到消息到医院看到谷小月在医院抢救而晕倒在地的情景,那空气中混杂着医院药水味和120急救鸣笛呼啸声,似乎把心脏要振出来一样——他永远不会忘掉那天,那一切。

他翻身,将脸埋进被子里。

不,谷小月不会回来了。他看错了。

吃饭时,阿亮看了妻子一眼。往她碗里夹了一块她爱吃的糖醋鱼。

第二天,阿亮下班经过前一天遇到谷小月的那个十字街,忍不住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街道拐角还新开了一家“白领厨房”的智能餐厅。隔着透明的玻璃窗里面人还挺多。

回家妻子正在做饭。

“你听说过了吗?华景路开了一家智能餐厅,都是机器人炒菜。”

“嗯,下班时看到里面人挺多。”

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青椒肉丝和红烧排骨,冒出的热气蒸发,像菜的灵魂从盘子渗透出来似的。

阿亮是在三天后下班路上,又遇到谷小月的。

她牵着一个小男孩,从一家甜品店出来,小男孩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夕阳落在洒过水的街道,清新的风吹过他们的脸庞,如缀在枝头的樱花苞一样娇艳欲滴。阿亮一时竟不像站在街上,而是站在一段梦里。

他悄悄地,跟了过去。

春天的大街小巷,弥漫着迷人的花香,路边的玉兰花在那禿枝上绽开得亭亭玉立。小男孩一路蹦蹦跳跳,一路唱歌,还把路上一粒小石子踢得飞远。谷小月在他旁边很安静,就像玉兰花瓣在夕阳下凝着淡淡的从容。

拐过街角,经过两排都是梧桐树的街,就看到他们停在了一个花店门前,一位穿着深蓝色针织裙的妇人一瞧见他们,忙迎了出来。

阿亮认出了那个妇人,就是她看到谷小月在病房抢救晕了过去。而那个女孩无论高矮胖瘦,走路的姿势,抬头的神情,分明就是他的大学初恋谷小月。

阿亮不想把自己学习法律这些年的办案离奇和眼前见到的联想在一起。他确信他见到的就是谷小月。

第二天,一下班,阿亮就拿起包往外跑。

他在昨天遇见他们的地方搜寻谷小月的身影。当看到马路对面谷小月的那一刻,焦虑的心情掺杂着满怀的惊喜。她今天穿了一件格子衬衣和一条牛仔裤,背着双肩包,和在大学一模一样的打扮。

她和小男孩牵着手从街道的对面走了过来。

虽然在脑海中已经演练多次,等在马路对面的阿亮仍然紧张。

“嘿。”他说。

谷小月和小男孩都看向他。

“嘿。”他们异口同声道。

“小月。”当内心搁置多少个日夜的名字,终于从喉咙钻出,一阵难过朝阿亮涌去。

“你认识我吗?”谷小月困惑地看着阿亮。

怎么会不认识呢?

“姐姐,他叫你呢!”小男孩踮起脚,眼睛瞟向谷小月。

谷小月抿嘴,笑容阳光般从深井中缓缓升起。

多么熟悉和久违的笑容,她就是谷小月!

你那天又活过来了,对不对?你爸爸妈妈悄悄把你带走,招呼不打就是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对吗?那天下葬的只是一个破布娃娃,是不是?……许多的问题一下子冲击着阿亮的大脑里。

阿亮眼睛有点湿润,他连忙深吸了一下鼻子。

“你来买草莓蛋糕吗?”谷小月问。

“不,不,我不买蛋糕。”阿亮说话中有点慌乱。

“我要和姐姐去买草莓蛋糕,我最喜欢吃草莓蛋糕了。”小男孩冲阿亮說道。

“我要去买蛋糕了。”谷小月说。

阿亮下意识地让开路。

他们走进了蛋糕店。

谷小月不认识我了?她失去了记忆?不——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谷小月这多年一点变化都没有,连身材和衣服都没有变过。

而自己每天办案熬夜那已经开始衰老的眼角,还有结婚后微微发福的小腹。阿亮开始疑惑。

是不是白血病患者都会这样呢?或者是生病后体内某些原因让她还是停留了以前的模样?问题,一个接一个,阿亮心里好难受,他看了一眼蛋糕店里的谷小月抓紧手上的公文包。

他们从蛋糕店走了出来。

看到他仍在,小男孩把手上的蛋糕向后挪去。谷小月朝阿亮点点头。

“我们要回家了。”谷小月和刚才一样的微笑。

“哦。”

谷小月和小男孩走在前面。

阿亮跟在后面。

和前天一样,妇人站在花店前面,等着。

那天后,阿亮几乎每天都会“邂逅”谷小月。小男孩也和他熟悉起来,看见他会和他打招呼。谷小月见到他,总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抿嘴,微笑,点头,但阿亮感觉到她只是出于礼貌,那笑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阿亮翻阅了很多关于白血病的资料,还有侧面询问了大学同学是否知道谷小月的消息,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去世多年,没有任何联系了。

他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除了上班忙完手头的案件和文书后,阿亮将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等待、观察和琢磨上。

他经常倚在窗前发呆。

“你好像最近有点怪怪的!”妻子说。

“我有件事……”他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什么事?又是工作,我看你最近回来得晚。”妻子语气中有点生气。

阿亮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妻子。

“你说死了的人可以复活吗?”他自语道。

“你一个学法律的人,怎么胡扯。哦,对了,我们单位最近有个气排球的活动,我报名参加了,领导说我还挺有打球的天赋呢!”妻子得意地说道。

阿亮的话题就这样夭折了。

谷小月一家看上去生活得很好。她常常在花店帮忙,修剪花枝、浇水、打理卫生。有时他们还坐在花店的长椅上,喝茶聊天。她爸爸不常过来,但是周末,会带上他们一家驾着车出门,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很是幸福。

记得去参加谷小月的葬礼他爸爸悲痛得一夜白了头,当时她妈妈晕过去以后醒来,因为接受不了谷小月死去的消息,而割腕自杀,幸亏被医生及时发现。

是什么,让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过?

阿亮想找机会,和谷小月单独说说话。可是,她不是和弟弟在一起,就是和妈妈在一起,她从没有单独到过任何地方。

一天,下班后突然下起了大雨。阿亮躲进了街角的那家甜品店。

好巧!谷小月母子三人也困在那儿。

阿亮向他们挪动着身体,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水。

“阿姨。”阿亮鼓起勇气,喊着谷小月的妈妈。阿亮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她妈妈了。

和谷小月一样,她困惑地看着他。

“妈妈,这是上次帮忙我买草莓蛋糕的叔叔,我给你提起过的。”

“哦。”谷小月妈妈眉头舒展,笑了起来。“谢谢你啊,你也住附近吗?”

“阿姨,我叫阿亮,我以前住百花村小区。”阿亮似乎想让她能够记起他来。

“百花村小区啊,百花村小区……雨下得真大。”

“是啊,那边有许多的玉兰花,特别是春天整个小区都是各种各样的花,现在春天到了,那边的樱花也应该开了。”阿亮忙说。

“哦。”谷小月妈妈看着雨,漫不经心地应道。

“雨真大。”一旁的谷小月说道。

“嗯,这几天突然下雨降温了,倒春寒。小月,你冷吗?”

谷小月摇摇头。

阿亮待在一边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温柔地看了谷小月一眼。

“阿姨,我们见过面的。”过了一会儿,阿亮说:“大学的时候,您经常到学校来给小月送她爱吃的卤猪蹄,您还让她分给同班的学生一起吃,我们都尝过您做的卤猪蹄,味道特别好。”

“是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谷小月妈妈蹙起眉头,像要想起什么。

阿亮还想说点什么,又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天后,阿亮故意和他们偶遇,主动上去打招呼。他们办公室要添一些绿植,还给他们花店介绍了几笔生意。

他和他们渐渐熟络。

过了一段时间,阿亮怀疑是自己错了。

面前的谷小月,性格和以前完全两样,以前她活泼开朗爱笑,现在她腼腆很少说话,只是轻轻微笑点头。每次她做什么,她都会问:

“妈妈,这个花是这样修剪吗?”

“妈妈,我可以碰水龙头的冷水嗎?”

一旁的妈妈总是耐心听完后笑眯眯地回答她。

“妈妈,你看我这盆花修剪得可以吗?”

“很好。”

她有什么总是要问问旁边的妈妈。

“从小她就乖巧懂事,只是我们工作忙没有时间陪她,送她去乡下姥姥家待了好几年。”她对阿亮说,“我想,我要是多陪伴她,她也就不会经常发烧,可是……”她停了下来,又似乎记起了什么,眼神变得迷茫。

“不好意思,阿姨刚才说什么来着?哦,我们做了晚餐,你要不留下来一起吃饭吧。”她的眼睛重新变得清亮起来,亲热地对阿亮说道。

远处的大众山飘着薄薄的雾气,一直连着近处的青港湖,青雾浮在水面上,使湖面好似笼着青纱的梦。

虽然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阿亮还是情不自禁每天想见到谷小月。

他甚至想在遗憾的路上重拾过去,这种幸福就像是慌乱里忽然握到的春天,虽然惊讶,但是非常温暖。

他纠结。

纠结。

他没有想到周末的一天早上会接到谷小月爸爸的电话。

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菜子花儿刚刚在清明的雨丝中分娩出一颗颗殷实的角儿,树上的樱花也开始凋谢,地上飘过几片花瓣。

阿亮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那个慈祥而又带点威严的父亲,阿亮的心像被一根橡皮筋拉着,紧得发绷。

他结婚了,他知道自己去接触谷小月意味着什么。

“我一个人经常来这座山上。”谷小月的爸爸先开口说道,他眼睛并没有看阿亮一眼。“我知道你叫阿亮,和小月是大学同班同学。”

阿亮嘴角憋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在小月的遗物里,我看到过你们一起合影的照片,你们在一起应该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

阿亮抬起头,眼里闪过一阵光芒,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沉浸在那段回憶里。

“还有你给小月写的信,还有你送给小月的生日礼物,还有你在信里写道你会毕业在这座城市打拼,给你们以后的未来好好规划……”他声音低沉,缓缓地说着信里的文字细节。

阿亮的眼睛有点湿润,夹杂着些许兴奋。或许谷小月的父亲是认可他的。

谷小月的父亲说着抬起头,又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前些日子,我在察看小月的脑芯时,看到了你。而且发现你每天都来看望小月,坦白地讲,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让一切顺其自然。”

“脑芯!难道眼前的谷小月不是她吗?”阿亮有点蒙。

“她不是真的。”谷小月父亲的眼角滑落出泪水。“她不是真正的人,她是我找北京的博士同学一起设计出来的AI。”

“阿姨知道吗?”阿亮似乎有点不相信。

“我不知道她发现没有,经历了那些后,小月的妈妈几次自杀精神也失常了,我不想失去了女儿,再失去妻子。”他用宽大的手掌遮住脸开始抽噎。

一只蚂蚁若无其事爬过阿亮的鞋子,他走过去,紧紧抱住面前这位比自己年长的男人,一位父亲。他的喉咙被巨石般的东西堵住,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是在看到奥运会上不仅全程使用数字表演与仿真技术,还开拓性地综合运用人工智能,才想到去设计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月,但由于技术原因,不得不删除了小月很多记忆。”

“您是瞒着阿姨偷偷设计出来的小月?”

“是的。”他顿了一下,“自从小月去世后,她很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好好陪伴小月导致了她生病,我想让她不再担心、害怕,想让小月在她晚年生活中有个陪伴和寄托。”

山风卷着花草的清香,吹向小月父亲花白的头发。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阿亮宁可不要这个真相,他难过得想大哭一场。

……

天开始落雨了。

“我可以和她成为朋友吗?”

“你愿意和一个AI成为朋友?不是每个人都接受AI像正常人生活在人类社会。再说了,你妻子会介意吗?”

“我想好好守护你,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让小月在天堂知道我们都爱着她。我想,她也会为了小月的重生而开心。”

“谢谢你,阿亮。”小月父亲握住阿亮的手,“帮我守住这个秘密,小月是我和阿姨唯一的孩子,她弟弟是我们领养的。”

阿亮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顺着车窗慢慢地滑落下来,阿亮用脸贴着玻璃,眼泪顺着流下来。

(责任编辑:李娟)

陈铭湖北省黄石市人,黄石作家协会会员,语文教师。作品发表于《黄石文学》《新东西》《东楚晚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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