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滑稽”和“诙谐”的音义均相近,可以通用。“滑稽”不仅是传中人物的共有特点,司马迁在写作手法、结构安排、语言运用上也表现出了“滑稽”之处。不过,他理解的“滑稽”还有价值观上的考量。滑稽人物人微言轻,却以滑稽的方式讽谏君王,发挥了自身的价值。他们在讽谏言语上运用类比法、归谬法、对比法启发君王,使君王自悟。其讽谏多为韵语,带有一定的音乐美感。他们综合运用表演和演唱的形式,营造出愉快轻松的氛围,寓庄于谐,大大提高了讽谏成功的概率。另外,司马迁根据“匡时济世”的价值、“卑微如尘”的身份、“不争势力”的人格、“广为传颂”的事迹这四个标准来筛选所要著录的人物,使《滑稽列传》成为一篇独特的人物传记。
关键词:《史记》;《滑稽列传》;滑稽;诙谐;讽谏艺术;著录标准
中图分类号: K20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23)07-0049-07
收稿日期:2023-03-22
作者简介:韩团结,男,河南商丘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
《滑稽列传》是《史记》中一篇特殊的人物传记,主要记录了淳于髡、优孟、优旃三人讽谏君王的事迹。学界认为《滑稽列传》乃“委巷所传,故老所述”,对其重视程度不足。目前,关于“滑稽”的音义,争论颇多,某些论述存在谬误和不足,亟待纠正和补充;关于“滑稽”,学者多关注文本人物本身,而忽略了司马迁撰写文本时的“滑稽”;关于文本中蕴含的讽谏艺术,还有补充的空间;关于司马迁著录滑稽人物的原则,鲜有人谈及。
一、“滑稽”的音义
“滑稽”的音义尤为重要,直接关系到《滑稽列传》诸多问题的解决。《滑稽列传》中有两处司马贞引用邹诞、崔浩和姚察之语的注解。《樗里子甘茂列传》中也有两处注解:第一处是司马贞引用邹诞和崔浩之语,与《滑稽列传》中的注解相同;第二处是张守节罗列了崔浩、颜师古之语,又保留了一种说法。归结起来,古人对“滑稽”音义的解释共有五种:一是“邹诞说”:“滑,乱也;稽,同也。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1]3197二是“崔浩说”:“滑音骨。滑稽,流酒器也。转注吐酒,终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词不穷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扬雄《酒赋》云‘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藉沽是也。”[1]3203–3204 三是“姚察说”:“滑稽犹俳谐也。滑读如字,稽音计也。言谐语滑利,其知计疾出,故云滑稽。”[1]3203–3204四是“颜师古说”:“滑稽,转利之称也。滑,乱也。稽,碍也。其变无留也。”[1]2307五是“无名氏说”:“一说稽,考也,言其滑乱不可考较。”[1]2307今人姜亮夫先生指出崔浩的五处错误,姚察所言“得失相半”。他认为,“滑稽”应“训为俳谐”,音为“滑鸡”:“诙谐乃东汉人语,西汉滑稽之音变也。谐音当如皆,今闽、广之间尚如此,而百粤读滑稽音则如诙谐(音皆)。”[2]71–72徐仁甫先生未说明“滑稽”的读音,用“连文互训”的方式将“滑稽”解释为:“稽谓拘泥凝滞,滑谓转利流畅。滑稽者,转利凝滞,唯其能解纷,斯无凝滞之谓也。”[3]17除此以外,其他观点不出以上七种。以上为“滑稽”音义的古今论争,那么,“滑稽”的音义到底为何呢?我们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看:
第一,“滑稽”的上古音和“诙谐”相似。关于“滑”,《说文》:“从水骨声。”根据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骨”的上古音属“见纽物部”。所以,“滑”音为“骨”,也属“见纽物部”。关于“稽”,《说文》:“从禾从尤,旨声。”许慎的说法不太准确。“稽”,金文中最简单的字形 ,由“眉”和“儿”(“人”的变体)构成,表示一个浓眉大眼的人,突出观察的动作。更多的金文字形都在 的基础上增加了“旨”,如, 、 ,“旨”即 观察的对象。关于“旨”,《说文》:“美也。”“旨”的本义是美味。所以, 、
表示一个浓眉大眼的人在观察美味。可见,是会意字。小篆字形 ,由“尤”“旨”和“禾”构成。“尤”是 去掉“目”之后调整笔画的结果,“旨”仍然表示美味,“禾”为新增部分。根据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禾”和“稽”的上古音同属“见纽脂部”。由此可知, 是形声字,“禾”为声符。所以,许慎所谓的“旨声”是不准确的。 被“隶化”时,“禾”被误写作“禾”,形成“稽”字。“滑”和“稽”的上古音同属“见”纽,“滑稽”属于双声连绵词,读音应为“骨稽”。另外,“计”的上古音属“见纽质部”,“鸡”属“见纽支部”,两字与“稽”的声母相同。“质”“脂”对转,又与“支”部可以通转,所以,“滑计”“滑鸡”“骨鸡”和“滑稽”的读音均相近。关于“诙”,《说文》未收录。根据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诙”的上古音属“溪纽之部”,“骨”属“见纽物部”。“溪”“见”属于旁纽,“之”“物”可以通转,所以,“骨”和“诙”的上古音非常接近。那么,“滑”和“诙”的上古音也非常相近。关于“谐”,《说文》:“从言皆声。”“皆”的上古音属“见纽脂部”,与“稽”相同。所以,“稽”和“谐”的上古音相同。综上,“滑稽”的上古音又可以读作“滑计”“滑鸡”“骨鸡”和“诙谐”。
第二,“滑稽”的含义和“诙谐”相近。“滑稽”是双声连绵词,不能分拆解释。姜亮夫先生为此指出了司马贞的错误:“滑稽乃连绵词,不能分释,只存其音,未造专字,《索隐》之滑乱稽同,固不足为训;姚察之稽计,亦望文生训,求其本字不可得。”[2]72所以,邹诞、张守节、颜师古等人对“滑稽”的拆分解释都不准确。崔浩所谓的“流酒器”也不准确。《汉书·游侠传》记载扬雄《酒赋》中的“鸱夷滑稽,腹大如壶,尽日盛酒,人复藉沽”,颜师古注曰:“鸱夷,韦囊以盛酒,即今之鸱夷幐也。”“滑稽,圆转纵舍无穷之状。滑音骨。稽音鸡。”[4]3713从语法上看,“鸱夷”是主语,“滑稽”是谓语,与后面的“腹大如壶,尽日盛酒”皆为形容主语“鸱夷”。所以,“滑稽”并非崔浩所谓的流酒器。姚察将“滑稽”训为“俳谐”,姜亮夫先生也认可这种观点。关于“俳”,《说文解字注》:“戏也。以其戏言之谓之俳,以其音乐言之谓之倡,亦谓之优,其实一物也。”段玉裁此言非常符合《滑稽列传》中滑稽人物的言行。关于“谐”,《文心雕龙·谐隐》:“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5]270刘勰将“谐”解释为“悦笑”,后又将《滑稽列传》作为“谐辞”的代表进一步论述。综合起来,“俳谐”与“滑稽”意义相近,可以互训。“诙谐”和“俳谐”,一字之差,两词的含义是否相近呢?关于“诙”,《康熙字典》:“《广雅》调也。《玉篇》调戏也。《类篇》讥戏也。《增韵》谑也,嘲也。《前汉·枚乘传》枚皋诙笑类俳倡。又《东方朔传》指意放荡,颇复诙谐。”可见,“诙”也有调笑、戏谑的含义,与“俳”相近。“诙谐”和“俳谐”可以互通,二者与“滑稽”也意义相近。所以,班固在《汉书·东方朔传》的论赞中引用扬雄“其滑稽之雄乎!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童儿牧竖莫不眩耀”来评价东方朔。姚察所谓的“滑稽犹俳谐”,可能源于班固。司马迁对“滑稽”的理解,除了“詼谐”之外,还有价值观层面的考量,下文详述。至于颜师古所谓“圆转纵舍无穷之状”的解释,应该是诙谐之人善于调笑、多辩,给人一种圆转或圆滑的感觉罢了。
二、司马迁之“滑稽”
学者多关注文本中人物之“滑稽”,而忽略了司马迁之“滑稽”。其实,司马迁也是一位“滑稽”大师,他让人物进行各种形式的表演,在不经意间揭示出深刻的内涵。司马迁撰写《滑稽列传》时所展现出的“滑稽”,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写作手法上的“滑稽”。司马迁采用“寓庄于谐”的写作手法,在不经意间展现出“滑稽”的特点。《滑稽列传》开篇便说:“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1]3197以“六经”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倡优以“滑稽”调笑娱人,行为低贱,为时俗所轻。司马迁敢于打破常规和世俗偏见,将最低贱的“滑稽”和最高贵的“经学”相提并论,认为两者都具有“治世”的功能,足见太史公之诙谐。所以,倪思、刘辰翁在《班马异同》卷三四中也说:“滑稽者至鄙亵,乃且从六艺壮语说来,即此太史公之滑稽也。”[6]596姚苎田说得更为透彻:“此叙固甚有滑稽之风,然其意亦极明划,将‘天道恢恢二句,总揽六艺,将‘亦可以句顶着六个‘以字,见滑稽之雄,固将掇六艺之菁英而无不可者也。若不得其旨,即被他推堕汪洋大海中矣。”[7]300再如,司马迁这样描写“优孟衣冠”:“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1]3201优孟穿上孙叔敖的衣冠,并模仿其说话,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楚王以为孙叔敖死而复生,欲拜其为相。姚苎田认为:“此非实事也,史公妙笔写来,人不能认其蹊径耳。”[7]303优孟善于扮演,不管外貌和言语多么逼真,楚王也深知孙叔敖早已亡故,不可能死而复生。司马迁用妙笔夸张优孟高超的表演技巧,也让后世读者信以为真。钱谦益在《为柳敬亭募葬地疏》中也说:“此盖优孟登场扮演,自笑自说,如金元院本、今人弹词之类耳。而太史公叙述,则如真有其事,不露首尾,使后世纵观而自得之,此亦太史公之滑稽也。”[8]1419
第二,结构安排上的“滑稽”。《滑稽列传》依次记录了淳于髡、优孟、優旃的事迹,淳于髡之后,“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作为过渡。优孟之后,“其后二百余年,秦有优旃”作为过渡。这两句话也在结构上将三人的事迹清楚地分隔开来。但是,其中明显存在时间错误,早已被人指出。崔适《史记探源》:“各本中有优孟章,遂云‘髡后百余年,楚有优孟,‘孟后百余年,秦有优旃,其谬巨甚。孟事楚庄王,髡仕齐威王。威王之立,后庄王之卒二百二十年,是则髡在孟后二百余年,此文转谓孟在髡后百余年,世次颠错至此。旃仕秦历汉,则在孟后三百七八十年,此云二百余年,亦非也。”[9]222至于出现错误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①每种说法都没有充分的证据令人信服,所以,在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我们不妨认为现存文本为司马迁撰写的原文。再者,《滑稽列传》按照淳于髡、优孟、优旃的出场次序进行记录,传尾的论赞依旧按照淳于髡、优孟、优旃的次序进行评价,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滑稽列传》的结构应该没有被人篡改。这种结构上的安排,或许是司马迁有意为之,看似错误百出,实则与其近似小说的性质有关②。所以,换一种角度,我们也可以将其视为司马迁之“滑稽”。他用这种方式来呼应篇名中的“滑稽”,因此,邵泰衢在《史记疑问》中也说:“《滑稽传》云:‘淳于髡后百余年,有优孟。优孟以谈笑谏楚庄王。是以齐威而反前楚庄矣。夫既齐威可以前楚庄,又何不可以楚庄之事属之齐威乎?前后彼此一任错综,真可谓滑稽矣。”[10]725–726
第三,语言运用上的“滑稽”。《史记》作为史书,司马迁用语非常严谨。不过,《滑稽列传》中的语言,却表现出了“滑稽”的特点。杨慎说:“太史公赞滑稽,语亦近滑稽。”[11]341 他的说法比较笼统,没有具体说明语言如何“滑稽”。我们来看几个例子:优孟谏葬马,请求“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1]3200 。优孟口中这种远超常规的葬礼,恐怕天子之礼也不过如此吧!在森严的宗法制度下,马不可能享受这么高的待遇。至于“庙食太牢”,更显得极其荒诞可笑。所以,优孟语言上的“滑稽”,也体现了司马迁之“滑稽”。我们再看文末的论赞:“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1]3203司马迁对三人的论赞,用语简练,前后构成因果关系。“齐威王横行”,强调淳于髡仰天大笑,忽略了齐王的发愤图强;“负薪者以封”,强调优孟摇头而歌,忽略了楚王的深恩厚德;“陛楯得以半更”,强调优旃临槛疾呼,忽略了始皇的仁爱之心。它虽然给人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错觉,但是,这也恰恰是司马迁语言上的“滑稽”之处!
三、“滑稽”人物的讽谏艺术
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表现出了“滑稽”的特点,传中的淳于髡、优孟、优旃才是“滑稽”的主角,其共同特点是“滑稽”和“讽谏”。“滑稽”只是“讽谏”的手段,“济世”才是“讽谏”的目的。那么,三位“滑稽”人物是用什么方法进行讽谏呢?
第一,言语上采用类比法、归谬法和对比法进行讽谏。“类比法”,侧重于同类性质的事物或事情进行类比,引出问题,启发君王。“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不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1]3197 淳于髡将楚王比作大鸟,用大鸟“三年不蜚又不鸣”来类比楚王“沉湎不治”。楚王好隐语,淳于髡投其所好,采用隐语的形式讽谏楚王,免于伤及楚王颜面,也保证了自己的安全。楚王同样采用隐语作答,用“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表达自己发愤图强、有所作为的强烈愿望。再如,楚王让淳于髡到赵国请救兵,仅仅给他“赍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髡没有立即表达看法,只是“仰天大笑”,以致“冠缨索绝”。这引起了楚王的疑问,接着,淳于髡用“禳田者”以一个猪蹄、一盂酒来祈求“瓯窭满篝,汙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用对比的手法指出了“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的问题。这与楚王的做法一致,形成类比:楚王好比“禳田者”,“赍金百斤,车马十驷”好比“一豚蹄,酒一盂”,“请救兵”好比“瓯窭满篝,汙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淳于髡用类比法启发楚王,使其认识到自身的错误做法,主动改正。
“归谬法”,侧重于从错误的观点出发,利用逻辑推导出矛盾,从而否定错误的观点。如,优孟谏葬马:“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1]3200 楚王爱马,马肥病死后,让群臣吊丧,想以大夫之礼安葬。乐人优孟先是“仰天大哭”,用肢体语言引起楚王的发问。然后,优孟以“爱马”为出发点,请求用人君之礼葬马,具体措施为“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楩枫豫章为题凑,发甲卒为穿圹,老弱负土,齐赵陪位于前,韩魏翼卫其后,庙食太牢,奉以万户之邑”。优孟没有明言楚王的过失,从楚王爱马的角度出发,利用逻辑推导出楚王葬马的荒谬性,使其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正如钱钟书所谓“‘归谬法,充类至尽以明其误妄也。”[12]603 相似的例子还有优旃谏始皇大苑囿和谏二世漆城,不再赘述。
“对比法”,侧重通过差异对比引出问题,启发君王。如优旃谏始皇。优旃怜悯陛楯者,欲讽谏始皇。他先是“临槛大呼”,以引起始皇的注意。然后利用与陛楯者的三重对比来突出差异:优旃为倡,陛楯者为郎,这是地位上的对比;优旃为侏儒,陛楯者则身材高大勇武,这是体貌上的对比;优旃“休居”,陛楯者则“雨立”,这是处境上的对比。这三重对比,引起了始皇的怜悯之心,成功地让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第二,利用韵语的音乐美营造出轻松愉悦的氛围,更易讽谏君王。冯沅君在《古优解》中说:“《史记·滑稽列传》所载诸人的口语多是协韵的。”[13]28 从司马迁所记内容来看,淳于髡、优孟、优旃的讽谏之语都存在押韵的现象。如淳于髡回答齐王“之赵请救兵”时说:“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汙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钱大昕说:“不独‘车与‘家韵也,‘瓯‘窭与‘篝韵,‘污‘邪与‘车韵,‘谷与‘熟韵,‘蕃与‘满韵,‘穰重文亦韵,‘五与‘车‘家亦韵,盖无一字虚设矣。”[14]337 再如,優孟谏楚王“葬马”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垅灶为椁,铜历为棺,赍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1]3200 其中,“棺”的上古音属“见纽元部”,“兰”属“来纽元部”,两字押韵;“光”属“见纽阳部”,“肠”属“定纽阳部”,两字押韵。姚苎田对此也评论说:“语似歌谣,是乐人致语长伎。”[7]303 再如,优旃谏秦二世“漆城”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于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1]3203 其中,“荡”的上古音属“定纽阳部”,“上”属“禅纽阳部”,两字押韵;“之”属“章纽之部”,“耳”属“日纽之部”,两字押韵。可见,三个例子都存在押韵的情况,有的甚至押多个韵。这些带有押韵字的讽谏性言语由此便具有了一定的音乐美感,讽谏者琅琅上口,君王听起来悦耳动人。再配以调笑的方式,就营造出了一种轻松愉悦的气氛,与平淡无韵的讽谏言语相比更容易让君王在不知不觉中觉悟。
第三,综合运用表演和演唱的形式,启发君王。《滑稽列传》中,优孟扮上衣冠,用表演的方式讽谏楚王,后世称为“优孟衣冠”, 优孟穿戴孙叔敖的衣冠,又模仿其形容、颜色,相像程度令楚王及左右不能分辨,以致楚王以为孙叔敖复生。优孟的这种表演方式类似于角色扮演,具有了后世戏剧的某些成分。另外,淳于髡、优孟、优旃讽谏时多用韵语,具有一定的音乐性,可以演唱出来。如优孟扮上孙叔敖衣冠讽谏楚王时,曾“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吏,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1]3201 不过,这段唱词明显不押韵, 杨慎在《风雅逸篇》中对此解释说:“按此无音韵章句。而史以为歌者。不可晓。岂当时隐括转换。借声以成之欤。史不能述其音。但见其义也。”[15]40 杨慎认为司马迁的记录可能是经他转述后的结果,只表达了大概意思,而忽略了原本的音韵。这一说法确有道理。《隶释》卷三中的《楚相孙叔敖碑》也记录了优孟讽谏楚庄王一事:“孟,楚之乐长,与相君相善,虽言千金,实不负也。卒后数年,庄王置酒以为乐,优孟乃言孙君相楚之功,即慷慨蔏歌曲曰:‘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不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廉吏而可为者,当时有清名,而不可为者,子孙困穷,披褐而卖薪。贪吏常苦富, 廉吏常苦贫。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絜不受钱。涕泣数行,若□首王,王心感动觉悟。问孟,孟具列对,即求其子而加封焉。”[16]38 这段记载与《滑稽列传》有所不同,没有提及“优孟衣冠”,其唱词也与司马迁所记不同。优孟讽谏楚王为孙叔敖之子求封的故事,在民间流传较广,经过后人不断的加工、改造,优孟的唱词早已面目全非。唱词出现不押韵的现象,也在情理之中。“滑稽”人物用表演和演唱这种喜闻乐见的方式讽谏,使君王在娱乐的过程中自我觉悟,体现了其高超的讽谏技巧。
四、司马迁著录“滑稽”人物的标准
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仅记录了淳于髡、优孟和优旃的事迹,褚少孙所增补的郭舍人、东方朔、东郭先生、王先生四人几乎与司马迁生活在同一时代,为何司马迁没有将他们一并入传?战国时期的西门豹为何也没有入传?淳于髡献鹄于楚的故事为何也没有附在传中?这些问题均涉及司马迁著录“滑稽”人物的标准,可将其归结为以下四项:
第一,“匡时济世”的价值。司马迁开头便引“孔子曰”阐明“六艺于治一也”,共用六个“以”字分叙其功能,接着用“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与“六艺”的功能进行类比,说明司马迁看到了“滑稽”人物的“讽谏”对于“济世”的重要作用。这是全传的主旨,也是司马迁作传的目的。所以,柳宗元也说:“《太史公书》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17]570 据《滑稽列传》记载,淳于髡“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优孟“多辩,常以谈笑讽谏”,优旃“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三人都擅长以调笑的方式讽谏君王,并且都取得了成功,有益于“济世”。褚少孙增补的“滑稽之语六章”,目的在于“览观扬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与司马迁作传的目的相比,高下立判。褚少孙仅仅以娱人的标准进行增补,将司马迁最看重的“济世”价值一笔抹杀,这种狗尾续貂式的增补与司马迁原文格格不入。所以,刘勰也说:“空戏滑稽,德音大坏。”[5]272
第二,“卑微如尘”的身份。司马迁在《史记》中记录了各类身份高贵的人物,却未因此而忽略对小人物的关注。传中的淳于髡、优孟、优旃都是身份低微之人。淳于髡,“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髡”即剃掉头顶周围的头发,是一种带有侮辱性的刑罚。“赘婿”,即上门女婿,冯沅君先生认为“赘婿”的地位更低,实为“与女主人保持合法性关系的奴隶”。据史料记载,淳于髡是齐国著名的稷下学士,“终身不仕”,并非倡优,《滑稽列传》也并非倡优的类传。阎若璩这样评价淳于髡:“盖髡者,俳优之流也。”[18]380 淳于髡的地位形同倡优,是倡优式的人物。优孟、优旃,是名为孟和旃的两个优人,司马迁以职业相称。优孟、优旃只是宫廷中的两个小小的倡优,地位低下。褚少孙增补的郭舍人也是“倡”,其余几人均有一定的地位。如东方朔公车上书,“诏拜以为郎”;东郭先生初“以方士待诏公车”,武帝召见后“拜以为郡都尉”;王先生初为“文学卒史”,武帝召见后拜为“水衡丞”;西门豹为“邺令”,是循吏的代表。東方朔、东郭先生、王先生、西门豹的地位都高于倡优。司马迁正是借助地位低下的小人物突出其讽谏价值。所以,司马迁在《滑稽列传》论赞中用一个“伟”字对其进行价值评判。
第三,“不流世俗,不争势力”的人格魅力。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第六十六。”[1]3318 可见,司马迁对传中所列的三位小人物都具备“不流世俗,不争势力”的人格魅力。他们虽然身份低微,却没有利用自身所长谋取私利。褚先生所增补的几个人,或多或少都存在道德瑕疵。武帝乳母深受敬重,其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城,有司请求流放。乳母请郭舍人帮忙。郭舍人帮助乳母上演“苦肉计”,使得恶人免于流放。这种行为有伤天理正义,也会助长恶人习性。东方朔被赐食,饭后“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凸显其贪婪。他又“徒用所赐钱帛,取少妇于长安中好女。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凸显其好色。建章宫出现一物,其状似麋。武帝问东方朔,他又强索“美酒粱饭”和“公田鱼池蒲苇数顷”,足见其贪财。东郭先生待诏公车时,为了获得官职,当道拦截卫青的车驾,劝其用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作寿礼。后来,东郭先生果然得官。淳于髡误失所献之鹄,为了免受罪责,用谎言欺诈楚王。王先生教太守拍武帝的马屁,将北海无盗贼归功于皇帝的神威。这些人为了名利而溜须拍马,身上的道德缺陷不符合“不流世俗,不争势力”的人格要求。
第四,“广为传颂”的事迹。《滑稽列传》中的故事被认为是“委巷所传,故老所述”,与小说性质相似。司马迁从民间采集、整理之后,在选择著录的“滑稽”人物时,必定会着重考虑在民间广为流传且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滑稽列传》中所记录的“滑稽”人物的事迹,多次出现在不同典籍中,表明它们在民间流传甚广,以致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内容上的差异。如淳于髡用“大鸟”讽谏齐威王一事,还见于《史记·楚世家》,变成了“伍举刺荆王”;还见于《韩非子·喻老》,变成了“右司马谏楚庄王”;还见于《吕氏春秋·重言》,变成了“成公贾谏荆庄王”。司马迁之后,这一故事继续传播,刘向将其收入《新序·杂事》,变成了“士庆谏楚庄王”。孙尚勇认为,此事“本于成公贾或伍举谏楚庄王事”[19]45 。众多的版本均是同一故事母本在传播过程中出现的变体而已,钱穆先生认为它和《战国策》中的“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样,“同为齐威初年奋发之一种传”[20]262 。再如,“优孟谏葬马”与《晏子春秋》中的“晏子谏葬狗”十分相似。钱钟书先生认为,二者与《左传·昭公十九年》“子家子谏葬马”一事,“三节合观,足为一事孳生增饰之佳例”[12]603 。三个故事都可以看作是一个故事母本在传播过程中被不断丰富、增饰、更易而形成的变体。由此可见,“滑稽”人物的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有一定的影响力,以致被人多次借用、改易。
五、结语
“滑稽”和“诙谐”的音义相近,可以互通。“滑稽”一词,不仅是三个“滑稽”人物的标签,司马迁在写作手法、结构安排和语言运用上也表现出了“滑稽”之处。同时,他对“滑稽”的理解,还有价值观层面的考量。传中的“滑稽”人物,身份低微,却以滑稽、调笑的方式讽谏君王,发挥了自身的价值。他们身上所展现的讽谏艺术,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另外,司马迁按照自己的标准著录“滑稽”人物,与褚先生“狗尾续貂”形成鲜明对比,使得《滑稽列传》成为《史记》中一篇独特的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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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正平】
Abstract: “Funny” and “humor” have similar sounds and meanings and can be used in general. “Funny” is not only a common feature of the characters, but also Sima Qians presentation of “funny” in writing techniques, structure, and language. However, his understanding of “funny” also has value considerations. The jesters speak little, but they satirize the monarch in a funny way, playing their own value. They use analogy, fallacy and comparison to inspire the king and make the king realize himself. Their irony is mostly rhyme, with a certain sense of musical beauty. They synthetically use the forms of performance and singing to create a pleasant and relaxed atmosphere, with solemnity and harmony, greatly improving the probability of success. In addition, Sima Qian screens the descriptive characters according to the four criteria: the value of helping the country, humble identity, noble personality and widespread stories, which make Biography of Jesters a unique biography of characters.
Key words: Historical Records; Biography of Jesters; funny; humor; art of satirical admonition; criteria for descri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