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CEO陈安妮：漫画不死

谭伊妮

爱恶搞，大大咧咧，还有点小感性，这是漫画里的陈安妮。

抠细节，工作狂，十分理性，这是工作中的陈安妮。

反差很大，是人们对陈安妮的“标准”印象。

工龄已有六年的康若冰很能理解这种反差，她是公司的平台运营负责人，入职前看过陈安妮的漫画，曾先入为主地以为陈安妮的性格跟漫画一样，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她的逻辑非常清晰，在商业化运作的思维上也非常成熟。”

创作者的感性与企业家的理性，如同水与火，为何在陈安妮身上能如此完好地兼存？今年盛夏，在廣州的某家酒店里，我见到了漫画平台快看App的创始人兼CEO陈安妮，面对旁人眼中强烈的反差感，陈安妮没有时间去在意。

她说，每天一睁眼都在想，怎么解决现在面临的行业难题，仿佛“陈安妮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过去九年，陈安妮很忙，她忙着学习管理和经营公司，自我一点点被掩盖在CEO的身份面具下。在她的带领下，快看的总用户从零增长至如今的超过3.4亿，注册漫画创作者超12万名，漫画作品超1万部，拥有80%头部IP，全球布局，月活接近5000万，成为“国漫第一平台”。

那时，拥有数据漂亮的快看，并不缺钱—自2014年的A轮之后，快看接下来的每笔融资都超过1亿元，甚至有大佬在根本没和快看接洽过的情况下，突然给他们账户里打几百万美金。

但如今，资本退潮，玩家裸泳，行业也迎来低谷期，如何带领快看熬过寒冬，成了陈安妮当前最大的命题。她的每一个判断，都与成百数千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互联网漫画诞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每个年初，陈安妮和她的团队都会为新的一年制定目标。今年，他们的目标成了“让平台实现整体盈利”。

但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陈安妮发现，目前快看平台上很多作品都在亏本连载，并且越连载越亏—作者的稿酬需要定期支付，作品带来的相应收益却无法覆盖成本。

这很危险。

而危险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的，就像冬天到来时那样自然。去年年底，国内标志性原创漫画平台“有妖气”关停，在此之前，网易漫画停服，不少漫画公司也接连倒闭，陈安妮意识到：现在我们正在经历的，很可能是互联网漫画诞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不少作者也变得更焦虑了。很多人会发消息问陈安妮，接下来中国的漫画行业还会怎么样？陈安妮没有回答。

过去一年，陈安妮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窝在公司，每天从早上10点忙到晚上12点，平均开9—10场会议，试图想办法解决问题。

陈安妮的同事韩正阳明显感觉到，过去一年，陈安妮更积极地接触商务了，想尽办法寻找能变现的渠道和方式。

另一个细节是，为了节省成本，今年在广州的某场活动，快看带了很多自己的工作人员到现场支援，而去年只带了一小部分责编和漫画经纪人。

但总体上，陈安妮的状态很稳定，没有过分焦虑。对此，快看的联合创始人Mandy表示，其实危机早在2018年就开始了，现在是很正常的，没什么好焦虑的。

把时针拨到2018年，会发现，那时陈安妮的状态跟现在差距很大。那时，刚成立四年的快看，反超竞品，成为业内第一。易观千帆数据显示，在2018年10月的产品日活数据中，快看漫画日活为951.2万人，月使用时长为16190.5小时，均超过竞品腾讯漫画和看漫画，排名第一。快看的规模，也从2017年两百多人膨胀至五六百人。

但在快看春风得意的同时，行业却迎来泡沫破碎的时刻。

短视频兴起，各种媒介掀起争夺用户注意力的战争，每周仅一更、产能低下的漫画处于下风。资本的镰刀挥起落下，付费阅读开始成为趋势，漫画平台自身造血的能力显得越发重要。

短视频兴起，各种媒介掀起争夺用户注意力的战争，每周仅一更、产能低下的漫画处于下风。资本的镰刀挥起落下，付费阅读开始成为趋势，漫画平台自身造血的能力显得越发重要。

复杂的商业化和管理难题，一下子向陈安妮砸来，她开始感到无所适从，“这两样都是我不擅长的事情”。

陈安妮回忆说，当时联创李润超会约她单聊，说她膨胀了，有些决策有失误，提醒她不能这样继续烧投资人的钱，必须有可持续商业模式。

陈安妮是决策者，她拥有直觉，但就是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是对的，怎么去说服那些在大公司已经经历过一系列完整工作逻辑、推导框架的人。

工作的沟通变得更多，也更复杂了，这令她无所适从：“那个阶段，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当CEO，管理企业有悖于我的天性。”

心情抑郁的时候，陈安妮就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外面冷冷的雨，然后哭。她觉得当时自己肯定有抑郁症了，但不敢去医院查，跟其他人说起的时候也总是尽量说得轻松一点，因为不想给他们带来压力。

特别痛苦的时候，陈安妮甚至跟身边的人说，“要不找个更合适的人来做CEO吧”。

一个微博网红的恨铁不成钢

但这事最终也没成。

可能因为陈安妮放心不下一起在快看工作的员工。这些员工大部分都是为了国漫理想而来，他们因这个共同的愿望聚在一起，很多人工作到深夜凌晨两三点，只是为了把漫画做得更好看一点。

也可能因为陈安妮放心不下漫画作者，毕竟有作者说：“如果安妮你们团队不做了，我们就不画漫画了。”

有意思的是，如果翻看九年前与陈安妮相关的影像资料，你会特别好奇—从一个没有背景也没有资金的大学生，成为管理几百号人的CEO，是什么塑造了今天的陈安妮？

像大多数漫画主人公一样，陈安妮在广东汕头一座名为赤港镇的小城长大，生于一个贫困但充满温馨的家。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地工作以赚钱养家，母亲则在家带孩子，顺便做点缝补的活补贴家用，加上妹妹一家四口挤在十平米左右的小房子里，过着平淡的生活。

这对朴素的父母，对陈安妮的期望是她能好好学习，未来能赚到钱，但陈安妮想当漫画家。这是一个看起来离她有点遥远的梦想，学画画需要长期、昂贵的支出，而她的家庭显然难以支撑。后来，陈安妮的母亲查出心脏病，家里变得更拮据，懂事的她也把这一梦想就此封存在心中。

转折发生在2012年。那时，陈安妮刚考上大学，突然听到噩耗，她的父親出车祸住院，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断了。为了赚钱，陈安妮找同学借了500元，买一块电脑作画的数位板，开始画30元一幅的兼职稿赚钱。

很神奇的，靠着自学，陈安妮的画技不断精进，并开始在微博上发表原创漫画。从一开始的《广外班导的使用手册》到《安妮和王小明》，正式画漫画仅一年多，她就在微博圈了几百万粉丝，并出版了自己的绘本。

“那时候在微博（当网红）变现不到一年，一条广告就能赚20万。”陈安妮回忆起当时，这样对我说。

不出意外，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每天画画，出单行本，洽谈商务赚更多钱，为父母在广州买一所大房子，一家人幸福地在一起生活，是陈安妮接下来要走的一条可预见的人生坦途。

但一次活动，硬生生将她的人生轨迹拐了个弯。

那是在2014年，陈安妮受邀前往北京参加李开复组织的网红活动。会上，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世界有一种东西叫风险投资机构，可以白白给钱给人去创业。

“这太有意思了。”陈安妮很兴奋，回去后就萌生了创业的想法。

陈安妮对自己有着非常清晰且明确的定位，在她看来，她大概是漫画作者里边最会折腾营销的人，又是懂营销的人里最懂漫画的人，应该挺适合去做平台角色。

她很能理解那时其他漫画作者面临的困境。当时，除了纸质漫画杂志，国内只有“有妖气”一家网络漫画平台鼓励漫画作者创作，其他漫画平台大多是引进日韩的漫画，少有懂作者、懂作品，并能帮助漫画作者把作品打磨得更好的平台，这让陈安妮在创作过程中常常感到很孤独、无力。

身为半路出家的野路子，陈安妮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画得最好的那个，她的漫画之所以能成功，跟她愿意且喜欢折腾新媒体营销有很大的关系，“我会利用媒体的一些规则去做宣传，去参加活动，研究怎么发博能涨更多粉丝”。

眼看着其他画风、故事都比自己要好的作品关注量寥寥，陈安妮总会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感，觉得他们也太不会营销了，很自然而然地就想做一个能服务漫画作者的平台。

陈安妮对自己有着非常清晰且明确的定位，在她看来，她大概是漫画作者里边最会折腾营销的人，又是懂营销的人里最懂漫画的人，应该挺适合去做平台角色。于是，陈安妮决定到北京开一家漫画公司—快看世界（北京）科技有限公司。

负面与迟钝

开启一段冒险旅程，仅仅目标明确不够，还需要一群并肩作战的战友。

作为快看的联合创始人，Mandy就是陈安妮的战友之一。而在战友身份之外，她还是陈安妮的初中同学、闺蜜。事实上，以Mandy为原型的角色，常常跃然于陈安妮创作的漫画之上。

Mandy初次听说陈安妮想做一个漫画平台的构想时，非常惊讶，因为顺着网红的路线走，很显然对于安妮而言是更简单的路径，但安妮选择了另外一条不确定性更大、更难的路，让她有种格局“升维”的感觉。

创业很难，尤其是没有人脉和资金的大学生创业。刚到北京的陈安妮见了很多投资人，也被很多人拒绝了，但她没有放弃，而是咬牙拿着自己的积蓄在海淀区五道口租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招聘了十几个员工开始干起来—这些人中很多都是安妮的粉丝。

说要做漫画平台，但早期的陈安妮也不懂技术，甚至对于行业也不是那么了解，白纸一张。

面对投资人的诘问，她只懂得说自己要做中国的迪士尼，当涉及更多关于中国漫画行业格局，以及日韩欧美等漫画行业相关知识的问题时，她往往哑口无言。

但陈安妮的成长速度无疑是惊人的。Mandy感到很惊叹：“安妮的学习能力很强，尽管很多东西都是从头开始学，但当遇到下一个同样的问题时，她能迅速给出相应言之有理的回答。”

然而，事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2014年12月13日，快看APP上线的同时，陈安妮发表了一则漫画—《对不起，我只过1%的生活》—这为陈安妮和团队争取到了前期宝贵的免费流量，三天下载量就破百万。但这一则漫画也为陈安妮带来了巨大的负面舆论。

在漫画中，陈安妮画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成长经历，从小时候画画被老师否定，到后来创业被投资人否定，大家都说她成功的可能性只有1%，但后来她都做到了，无论是成为漫画家，还是创业。

故事很动人，但其中蕴含的“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意味过浓，导致不能获得所有人的喜欢。

比如，微博上，博主“灰鸽子银水”是这样评价的：“感觉就像我不支持一下她的App，就变成了过去那么多嘲笑她欺凌她打击她鄙视她伟大理想的无数坏人之一一样，是我作为冷酷无情庸碌无为的大人，背弃了这个美好世界纯洁人们一直努力奋斗的理想。”

那时，很多人骂陈安妮是“梦想婊”。更过分的时候，一个漫画家过世了，微博评论下方大量留言说真正该死的是陈安妮。

只有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陈安妮偷偷刷着评论，掉眼泪。但陈安妮在团队面前总是一副乐观的样子，总是表现出情绪稳定的一面，有熟悉陈安妮的同事甚至曾经开玩笑，“她面对风险真的迟钝了点”。

从炭治郎成为炼狱杏寿郎

关于“迟钝”这件事，陈安妮归因于她的「NE」指数很突出。在荣格八维理论中，NE（外倾直觉）代表发散性思维，对世界新奇的程度，能快速发现事物与事物的联系。这样思维的人，不管任何处境，都觉得有条路可以走，很难陷入绝境。

与此同时，爱看漫画，也练就了陈安妮的高NE指数。

陈安妮记忆最深刻的，是创业期间看过的日漫《鬼灭之刃》。这部漫画讲述了，主角炭治郎生活在一个吃人恶鬼横行的世界，某天他下山卖炭，回到家中却发现一家人被鬼杀死，妹妹也变成了鬼。为了找到让妹妹变回人类的方法，同时讨伐杀害家人的恶鬼，炭治郎在猎鬼人的指引下，成为鬼猎人组织“鬼杀队”的一员，由此和伙伴们展开了与鬼的一系列战斗。

大多数时候，陈安妮觉得自己是炭治郎，一次次在冒险中拔节成长，好不容易解决了眼前的敌人，却又冒出新的实力更强的敌人。陈安妮却并不焦虑，在她看来，只要是问题，一步一步来都是可以被解决的。

这是一个悲伤又温暖的故事，炭治郎善良、温柔，个性认真固执，即使面对越来越强大的敌人，炭治郎也绝不后退，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身后的人。

陈安妮有着和炭治郎相似的固执，在很多时候，她也会把自己代入动漫中那个面对强大敌人的炭治郎。

“有段情节是这样的，天快亮了，打败了队伍中能力最高强队友的鬼，带着得意的笑容跑进树林。在极度恐惧和能力悬殊的情况下，炭治郎追了上去，边哭边攻击那只鬼，骂它是胆小鬼，说我们人類是在对你们鬼有利的夜晚战斗，你们却不敢在对我们人类有利的阳光下战斗。所以他认为：我们根本没有输，是你输了，是你输了。真的太有勇气了。”

这是最打动陈安妮的一个段落，“这就是我们做漫画的意义啊”。坐在我对面，陈安妮眼睛亮亮地说。

她很佩服炭治郎追上去说出自己想法的勇气，她更崇拜和想成为那个为了保护大家，坚持到最后一刻被鬼杀死的能力高强的人，也就是炼狱杏寿郎。

炼狱杏寿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面前浮现了已离世母亲的面孔，他问他妈妈说我是不是做得很好、完成了我的使命，没有一点矫情，没有一点抱怨。

这是陈安妮想成为的人，她把炼狱杏寿郎的照片设置成了自己的微信头像，甚至想把个性签名改成，“成为一个强大而善良的好人”。

大多数时候，陈安妮觉得自己是炭治郎，一次次在冒险中拔节成长，好不容易解决了眼前的敌人，却又冒出新的实力更强的敌人。陈安妮却并不焦虑，在她看来，只要是问题，一步一步来都是可以被解决的。

但她无法左右大家的焦虑。

环境的变化、疫情的冲击，让漫画行业已经步入艰难时刻。很多行业从业者有点过分焦虑，不相信现在走的方向是正确的，很多的怀疑、担忧会拖慢前进的步伐，所以她想争取更多人的理解，这也是她在今年广州发布会上毫不避讳地讨论行业寒冬的最重要的原因。

而现在未必是最差的情况，寒冬更能筛选出那些真正热爱和愿意沉下心在行业里做事的人。放低预期，迎接挑战，共同努力吧，陈安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