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镇桃
“我们办公室的选址很简单,就看透过玻璃能不能看到东方明珠和‘三件套(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厦)。地段好不好、我们能给客户留下什么第一印象,全都一目了然。”一位在上海静安区从事商务服务的合伙人,站在窗前指着黄浦江对岸的地标建筑说道。
很长时间里,这就是上海对不少企业的吸引力所在。只要能进入上海,甚至在炙手可热的市中心拿下一套办公楼,就仿佛在国内经济版图拥有了一席之地,再叠加这个城市独有的资本、人才、信息资源,“沪籍”,对企业而言就是一个巨大的加成。
所以,在国内城市激烈争夺投资项目时,上海大部分时间都置身事外,毕竟企业总会自觉地“用脚投票”。
只是,从近几个月的新闻看,上海已经不像以往低调淡定。
据上海市投资促进服务中心,8月30日和8月31日,2023上海·粤港澳大湾区投资合作推介会先后在广州和深圳两地举办,上海吸收的总投资超300亿元。
实际上,大湾区是“投资上海·全国行”的第三站,今年的3月和5月这座全国经济第一大市已经先后奔赴北京和成渝开展招商,对潜在优质企业发起魅力攻势。
密集的招商行程,可以用马不停蹄来形容。上海经信委8月初发布的消息显示,在当前全国掀起的招商引资热潮下,上海投促人举办“投资上海·全国行”招商活动超300次,足迹遍及超60个城市。
一向穩重的上海,为何猛然发力大招商?超级一线也下场“抢企”,将如何搅动城市的招商比拼?
作为国际化大都市,上海招商很多时候是放眼全球的,所以连续多年上海都是当之无愧的实际利用外资第一城,也是目前唯一连续三年实际使用外资超200亿美元的城市。除了频繁和跨国公司接触之外,上海还推出了《上海市加大吸引和利用外资若干措施》,全年计划举办不少于100场的重点海外招商活动。
上海的态度已有所转变,一边继续巩固外资这个“基本盘”,另一边还把目光移向内资企业,简而言之,就是外资内资全都要。
为了吸引内资,上海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进取姿态,当中还不乏打破常规之举。
首先是真金白银给政策优惠。4月25日,上海市发布《关于新时期强化投资促进加快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的政策措施》,简称招商新政“24条”。
值得注意的是,“这应该是上海首次在市级层面出台一个综合性的产业招商引资和投资促进政策,以往一般是区级层面”,上海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副主任刘平说。对内招商,上海罕见地使用了“钞能力”。
更让人意外的,是上海到西部城市“逆向招商”。5月19日,2023上海·川渝投资合作推介会在成都举行,签约当天,上海在这座西部中心城市引资超过52亿。这也成为上海的“第一次”—首次来到西部的川渝地区举行招商推介,并在成都设立定点招商服务机构。
按照传统的梯度转移理论,高梯度地区会向低梯度地区进行大规模的产业转移,发达地区得以腾笼换鸟、产业升级,欠发达地区也能实现快速发展。
国内中小城市显然深谙此道。一直以来,上海都是国内招商团队的“兵家必争之地”。据统计,上海平均每月要接待高规格(区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国家级高新区、经开区主要领导带队)招商考察近百起,很多地方每年都会选择在上海召开招商推介会。这些城市无不希望将龙头城市的资源导入本地,从而激活地方产业、做大经济体量。
今年上海走出去招引的项目,基本对应市“十四五”确立的“3+6”新型产业体系,明显是在补链、强链。
但现在,上海打破了这一惯例。东部经济强市“转头”到西部招商推介,传统意义上的产业溢出地和承接地互换了角色,产业资源不再只是东部发达地区向西部欠发达区域的单向度、雁阵式流动。
成渝还只是开端。上海市投资促进服务中心主任王东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3月去了北京,到成都来是第一次,接下来还要去广州深圳,包括长三角就近区域的中心城市招商。2万亿GDP以上的城市,我们都愿意去看一看,走一走。”
经济体量达到4万亿的上海,正在“放下身段”四处“撒网”,但这座经济大市很明白自己要招什么样的企业。上海市委副书记、市长龚正曾在市投资促进工作会议上提出,上海的招商引资是“提着篮子去选菜”。“篮子”是政策筹码,“选菜”也就是精准招商。
纵观今年上海走出去招引的项目,基本对应市“十四五”确立的“3+6”新型产业体系,明显是在补链、强链。而且,上海没有一味瞄准能带来高投资高税收的大项目,到成都、苏州、常州、青岛这些城市招商考察时,看上的反而是细分赛道的单项冠军、科创型中小企业。
为了吸引落户,上海拿出了实在的政策筹码。一个是上半年推出的 “24条”政策套餐,另一项则是重点服务招商引资的1000亿产业基金。这些年,合肥模式验证了资本招商的成功,“以投带引”正成为各地招商的新主流。
但上海还是有着超然的优势,这里不仅是全球金融中心之一,而且也为风投资本所青睐。一位硬科技投资人解释,“上海的S基金比较前沿,它能解决很多投资机构遇到的退出问题”。就像沙山路(名为“Sand Hill Road”的VC一条街)成就硅谷,强大的风投机构和产业基金,对比坐地招商、政策招商,显然更能对新兴产业形成强牵引。
上海如此积极的主动出击,不免让人疑惑:紧迫感从何而来?
2022年,虽然北京一度以微弱优势反超,但很快上海强势回血,守住经济第一大市之位。论总量,上海是绝对的经济中心,但落点到科创和制造业这两大决定未来的关键变量,上海的表现则不如GDP亮眼。
先看科创实力,上海坐拥全国数一数二的高教资源和硬核产业,按理来说在一线城市里可以站上第一梯队,但研发投入强度作为衡量城市创新力的一大指标,2022年上海为4.2%,深圳5.49%,北京破6%,上海已经明显被拉开差距。
人才,作为城市创新的第一资源,据《南方周末》统计,在上海的564家上市公司中,2021年有368家披露了研发人员数据,共有22.20万人。这一数据不足北京的1/3,不足深圳的1/2。
所以,上海对外招商,总是频频向科创型、高成长性企业投去橄榄枝,其实不难理解。
只是,更大的担忧还在制造业。不少人已经关注到上海制造业的两大数据:一个是2022年工业增加值,上海再度被深圳赶超,失去工业第一城之位;另一个是制造业比重,上海“十四五”定下了25%的目标,实际情况是去年已经跌破24%,同为“制造业三杰”的深圳为35.1%,苏州超过40%。
这只是宏观面上的表现,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上海对某些战略新兴产业链的掌控力正在变弱。
以生物医药为例,这作为上海三大先导产业之一,从基础研发到生产制造有很长的链条;上海社科院应用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汤蕴懿却发现,上海各大科研院所产出的优质创新成果,多数不在本地实现转化,而为周边江苏、浙江等地生物医药企业做了嫁衣。对总部经济、研发中心的偏好,过早的技术转移,让上海流失了制造的一些关键环节。
在不少人看来,制造业的外迁是一种迫不得已,上海作为一线城市,土地资源紧张,生产成本高昂,但事实上,上海近年发力打造的五大新城,还是发展洼地般的存在。
2021年,上海周边的吴江区、太仓市、平湖市,规上工业总产值分别为 4400亿元、2900亿元、2600亿元量级,而上海郊区的临港新片区、奉贤区、青浦区,分别在2600亿元、2300亿元和1800亿元的量级左右。显然,上海不少制造业还没来得及向郊区辐射,就已经向产业配套更好的周边地区转移溢出了。
人文财经观察家、资深媒体人秦朔曾点出,不觉得上海非要找“中国工业增加值最大的城市”“中国最强的工业城市”等标签,相反,做中国面向世界、面向未来最不可缺少的工业城市最重要,为国家担起研制精深、精尖、精纯的核心技术的使命最重要。
重拾制造、忙“明天”的事,上海还有不少可施展的空间。
招商,一直是地方政府近身博弈的战场,现在上海也在下场“抢企”,更折射出战况正变得愈加激烈。
龙头城市可以在跨区域招商中确认产业分工、找到新的合作模式。当然,这强调彼此合作,而不是零和博弈。
投资逻辑的转变可以解释部分原因。在城市化快速推进的年代,投资的重心偏向基础设施和房地产,但当城市化进入下半場,资金继续往这些领域倾斜则容易带来资源浪费和债务风险,而且“铁公基”为代表的大基建建设周期长、回收慢,对稳增长的贡献有限。
但产业投资,相较基建可以比较快地形成产能,产能释放就会贡献GDP,推动经济增长。而且,在新旧动能转换的当下,招商引资是地方培育、做大新兴产业的捷径。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马亮向南风窗记者表示,今年地方招商引资的积极性空前高涨,但热潮之下也有了更多理性,更加关注招商引资的质量,而不再像过去一样不加选择。
他观察到,地方招商越来越趋向于产业链招商,聚焦本地有优势和期望做大做强的产业领域进行集群式招商,既可以吸引企业,也能为企业提供产业链配套支撑服务。与此同时,招商也更加务求实效,不再是拼土地价格、税收优惠等投资环境的优势,而更加强调如何在营商环境优化方面做文章。
只是,今年上海的入局,正在引发“降维打击”的担忧—地方苦心孤诣培育出来的高精尖企业,面对市场更广阔、生态更活跃的上海盛情邀约,如果做出搬迁转移的选择,将导致地方被“掐尖”、优质企业流失。
但换另一个角度看,上海这条“鲶鱼”加入国内招商的比拼,对于地方优化招商模式和营商环境,或是一种倒逼。马亮表示,不同城市的发展优势不同,对不同产业的吸引力也不同,不能大水漫灌和一窝蜂,还是要以特取胜,真正挖掘和强调本地营商环境的特色和优点。补齐短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扬长补短。
此外,上海在前往国内城市招商推介时,总不忘表示上海和当地有优势互补、产业协作的空间。无疑,这也打开了新的想象空间,龙头城市可以在跨区域招商中确认产业分工、找到新的合作模式。当然,这强调彼此合作,而不是零和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