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中国游客，泰国白了头

岳汉

2023年伊始，许多人以为泰国旅游业的春天到了。2月，中国宣布恢复批准出境团游，并将泰国列入首批试点国。这个曾缔造“每年1000万中国游客入境”的奇迹之国，坐等“报复性消费”的中国游客，把自己带回到日进斗金的美好旧时光。

然而，奇迹却没有出现。今年五一黄金周期间，相比中国境内游的火爆，泰国—以及所有中国游客传统上境外旅游热门目的地国家—的涉华旅游市场，可谓全面坍塌。

原本，泰方计划全年吸引500万—700万中国游客，结果到了年中，这一目标只完成了不足150万。赴泰中国游客2019年高峰期将近每月百万人，如今却在30万人的水平上陷入瓶颈。疫情前，中国游客占全部赴泰外国游客的比重，稳定维持在25%左右，居各国首位。而2023年这一数字跌落到了13%，中国常年霸榜的“赴泰游客第一大国”宝座被马来西亚拿走。

意外的萧条，让提前押注的旅行社和航空公司遭遇巨大亏损。航司包机只能以低价出售空余座位，旅游团的断崖式下跌让业者心灰意冷。在疫情期间抄底收购酒店、餐厅、娱乐场所的中国老板们，也遭遇血亏。大家不禁在问，这是为什么？

泰国游“遇冷”，问题出在哪

“中国游客为啥还不来？”整个2023年，泰国政府、媒体以及泰国华人社会，都在争论这个问题，并试图找到一个解决方案。主要的假说有五种：泰国大涨价、签证太难办、“割腰子”太吓人、机票太贵、经济太难。

最早出现的，关于泰国旅游业的负面评价浪潮，是“泰国性价比太低，泰国已经不是当初的泰国了”。众多网红、旅游版块博主，纷纷表示泰国酒店、消费、通勤价格昂贵，一次泰国自由行的花销在一万元人民币以上，与国内旅游不相上下。

实际上，这些第一批返回泰国的中国旅游达人，看到的所谓“涨价”，是疫情三年以来自然的通货膨胀，以及疫情期间大量酒店餐厅倒闭之后供应短缺形成的涨价。并不是泰国“不好玩”，而是泰国没有第一批归来的中国人“三年前记忆中的那样廉价”。

随着时间的推移，這一波吐槽很快归于沉寂，被更严重的指责所取代—签证问题。疫情之后，泰国实行电子签证制度，并且由于大量“中国灰产”人员进入泰国作案，因此签证审核比疫情期间更为严格。收紧签证门槛，难以避免地对旅游业造成了一定冲击，中国赴泰旅行团出签缓慢，连累赴泰中国游客人数增长乏力。

旅泰游客和相关业者怨声载道，通过各种渠道百般抨击泰国官方“蓄意赶客，自断财路”，并指出增加签证办理的繁文缛节，根本无助于防御境外犯罪分子的渗透，只会让普通外国游客平添烦恼。泰国官方很快意识到了问题，于是召开新闻发布会，简化旅游签申办流程，承诺“7天出签”。但是一番操作下来，依旧不见起色。

9月，旷日持久的泰国大选终于落下帷幕，为泰党最终胜出，他信的好友兼著名房产大佬赛塔当选总理。商人治国，非同凡响，一上来就用一招釜底抽薪，一步到位地彻底解决了中国游客赴泰签证难的问题，对中国赴泰游客实施了长达5个月的临时免签政策。

赴泰旅客和旅游业者，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幸福搞得懵在原地，满腔的吐槽成了喜悦的祝福。巴育军人政府时代花了9年时间都没能落地的项目，赛塔上台不到一个月就搞定了。人们不禁感慨：房地产大佬办事，果然就是有效率。

中国游客不来泰国的第三种关键假说，是“安全问题负面信息泛滥”，也就是所谓的“泰国割腰子”。这是泰国面临的最要命的挑战。2023年初，中国视频博主“心医霖林”指责泰国网红男模餐厅是专门捕猎中国女游客的“割腰子陷阱”，在中国网上得到了病毒式传播。

“中国游客为啥还不来？”整个2023年，泰国政府、媒体以及泰国华人社会，都在争论这个问题，并试图找到一个解决方案。

恰在这段时间，一系列中国人在泰遭遇不法侵害的案件在泰国接连出现—尽管这些案件的主谋也是中国人，不少案件实际上是中国帮派之间的“黑吃黑”。但是中国网民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泰国安全环境恶劣的形象“更加实锤”了。

平心而论，泰国是一个治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犯罪率接近世界平均水平的国家，并非什么有去无回的人间地狱。许多所谓“灰产人员”，正是看中了泰国的安全与便利，才在泰国“开疆拓土”，因此引发了各种灰产新闻在泰层出不穷。

奔赴缅甸从事诈骗的中国人，往往会选择泰国作为“中转站”，先通过合法签证在曼谷降落，然后陆路前往来兴府边境，偷渡进入一河之隔的缅甸妙瓦底。为了逃避追责，装扮无辜，这些人往往会虚构经历，编造自己“在泰旅游被无故绑架到缅甸”的离奇遭遇。

而实际上，犯罪集团根本不可能，也无必要跨境对中国游客实施随机绑架（这样太过危险，也难以转运）。但是，这种虚构的叙事，依旧成为了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甚至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民众，对于泰国的主流认知。

人们深信不疑，认定泰国是一个危险的国家。只要你去泰国，便有可能被下药绑架到缅甸的诈骗园区，成为“割腰子”的廉价素材。于是，不要去泰国—这几乎成为了一句关切的劝诫。可想而知，这为泰国的旅游业带来了多么沉重的打击。

剩下的两个“泰国旅业不振”的因素—是机票问题，和中国经济问题。机票问题，可以通过市场调节去解决；而中国经济，并非泰国所能干预。2023年下半年，中国经济发展确实出现了一些波折，然而中国境内旅游却依旧火爆，说明中国经济，并不是赴泰旅游复苏缓慢的关键原因。

不仅是泰国，世界各国所迎接的海外游客，也都呈现出普遍性的冷清。除马来西亚之外，世界各国赴泰游客实际上都远不如疫情前同期水平的一半。因此，泰国旅游业的“冷清”，很可能是全球旅游业普遍性萧条的一部分。

到2023年9月，中泰之间主要航线的机票价格，依旧是疫情前的一倍以上，大量通往中国二线城市的廉价航班尚未恢复，这种阶段性的萧条，被普遍认为将随着国际航空业的复苏而缓解。

“割腰子”与“免签证”赛跑

综合而论，中国游客无法大量重返泰国的原因，是国际普遍趋势与个案特定因素交织的结果，是“国际旅游业因航运萧条而复苏缓慢”的大环境下，“签证问题+安全问题”所共同作用的结果。想要解决这一问题，泰国该怎么做？

2023年9月，泰国赛塔政府上台。泰国终于摆脱了长达9年动荡停滞的军政统治时期，迎来了一个发展的新时代。一上台，赛塔总理便将旅游业，作为泰国突破困境的关键。

赛塔政府的经济战略，是扩大民众福利，向民众直接发钱，并投入巨资兴建各项国家级基建项目，用大量的散钱和宏大的国家投资刺激经济发展。疫情三年，泰国政府债台高筑，钱从哪里来？自然是从旅游业中来。因此，振兴旅游业，是这一届泰国政府志在必得，生死攸关的一战。

一上台，赛塔政府便宣布：对中国游客实行免签。当时，泰国舆论一片哗然，中泰两国的旅游业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巴育政府时期，“抠门”的將军们经过9年的讨论，即便是最艰难的疫情时期，也从未对中国、印度等主要旅游客源国实行过免签—而是仅仅实行过两次“免除签证费用”。

要知道，2023年的泰国，依旧笼罩在“中国灰产”猖獗泛滥的阴影之中，冒着更多跨国犯罪分子入境的风险，宣布对华免签，实际上泰国新总理需要承担一定的舆论和政治压力，并且需要克服一些管理部门出于既得利益受损而做出的干扰（比如国家移民局就因为免签而少了一大笔收入）。

但是，由于泰国新政府迫切需要通过旅游业获得资金，因此泰国新政府还是强行推进，迅速敲定了对华免签。从9月25日开始，任何持有护照的中国公民均可以在不申请任何泰国签证的情况下入境泰国，并在泰国境内逗留30天，这一政策至少将实行到明年2月29日。

签证问题彻底解决后，剩下的就是安全问题。泰国方面对免签的主要担忧，不是别的，就是中国籍犯罪分子、“灰产人员”，以及借道泰国以偷渡缅甸的电诈人员，会随着免签大潮而大量进入泰国。早在赛塔提出对华免签之初，泰国移民局、泰建泰党甚至是泰国旅游观光协会，都提出对免签之后可能出现的“灰产涌入”而表示担忧。

不幸的是，“免签引游客”和“边控反灰产”两者，在现实中正是一组矛盾。在理想状态中，通过免签吸引大量游客来泰，能够建立外国游客对泰国的安全信心，逐渐破除中国游客对泰国的恐惧。

误解、谣传、虚假信息、突发热点事件，固然会为泰国早已千疮百孔的国家形象再添一道伤疤，但泰国只能选择沿着这条必须勇往直前的道路走下去。

但实际上，这只是理想。经过几个月的网上发酵，以及《消失的她》《孤注一掷》等热门电影的推波助澜—泰国“诈骗集团人力资源中转站”的名声，在普通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不仅是中国，整个亚洲都盛传着关于泰国“卖猪仔”“割腰子”的都市传说，以至于大量中国、马来西亚游客战战兢兢，杯弓蛇影，出现了很多误会。

游客只要看到泰国计程车司机打电话、换车、更改路程，便会疑心自己将要被绑架和拐卖，以至于发生了好几起“游客中途跳车”的乌龙事件，让泰国司机几乎不敢再接中国游客的单。而那些疑神疑鬼的游客，回到本国之后，又会向本国民众绘声绘色地描述泰国“遍地陷阱，危机四伏”的扭曲形象。

至于那些真正要向缅甸妙瓦底偷渡的人，则会编造更多关于“泰国出租车下药绑架游客”的都市传说，以便为自己将来“回国自首”留下一条免责的退路。如此，人来得越多，泰国的形象便越有可能被扭曲。

艰难的自救

泰国对华旅游开放，是一场艰难的战斗，一场没有退路的战斗。想要发展经济，就必须对中国敞开大门。在这一过程中，误解、谣传、虚假信息、突发热点事件，固然会为泰国早已千疮百孔的国家形象再添一道伤疤，但泰国只能选择沿着这条必须勇往直前的道路走下去。

目前，泰国已经成立了专门的政府机构，为中国游客赴泰安全保驾护航。泰国政府还首次成立了网络舆情应对办公室，专门关注网上对泰的不实负面信息，并与相关部门合作查清真相，第一时间向中国网友进行“官方澄清”。

赛塔总理本人，将会出访中国。他已经明确表示，到中国去，要为泰国的安全形象“正名”。

合作打击跨国犯罪，应对网络流言，将是中泰两国下一步合作的重点方向。

归根到底，没有一件事情是泰国能够依靠自身的力量独自解决的。只有彻底建立中、泰、缅、老、柬等国合作的安全合作机制，共同打击盘踞在东南亚的电信诈骗集团，泰国旅游业不断遭受荼毒的命运，才有可能迎来终结的一日。这个世界，是一个日益融合的世界，在合作中出现的问题，只能通过更密切的合作来予以解决。

未来，中国游客终将重返泰国。会有憧憬，有欢乐，有供销两旺的繁荣；也会有失望，有矛盾，有误解，有彼此之间无意或刻意的怨念。但是历史的大潮，终将冲刷掉那些隔阂与谎言，将真正的彼此，呈现于一个命运共同体的路途之上。就让我们踏上旅途，亲眼去见证一下，泰国究竟会如何为自己“自救洗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