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
那天确定,我将要采访胡歌。由这两个字串联起的荧幕形象和青春记忆,正徐徐展开。
说起“胡歌”,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李逍遥,一个是梅长苏。
许是《仙剑奇侠传》和《琅琊榜》的故事太过于经典和深入人心,角色的轮廓与演员的样子逐渐重合,很多人心中,胡歌清俊的脸庞之下,应该是肆意洒脱的,或者沉着聪慧的,一颗强大、坚定的内核,像李逍遥,像梅长苏。
唯独不像是此次电影《不虚此行》中的内敛、矛盾。
但胡歌对南风窗说,这其实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采访中,他谈起一则童年往事。儿时因过于内向,自己被父母送去少儿艺术团,说是为了“锻炼性格”;后来依着惯性沿艺术道路一直走,成为了演员,学会了如何与人交往,学会如何在镜头前和聚光灯下完成工作,可骨子里“还是经常有难以自洽的时候,时不时会做出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有一种沉静的气质,采访中,为了寻找一个精准的形容词,有时会停下来思索许久。然后,小心、诚恳地把“胡歌”一层社会属性的外壳剖开,将真实而柔软的部分袒露出来。
我好像明白了:他没有变得“不一样”了。他只是更像他自己。
而透过表演,胡歌要去寻找一种更真的东西。
胡歌成了“影帝”。
2023年6月,他凭电影《不虚此行》获上海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男演员奖,加之2016年的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男主角,胡歌实现了“视帝”“影帝”双满贯。
作为演员,电视剧和电影的个人荣誉都有了,“你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胡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起上海电影节颁奖礼当天的一则趣事。最佳男演员的奖项由黄渤和宋佳揭晓,两人主持时,宋佳也问了黄渤类似的问题:“你拿过了那么多个‘影帝,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
“当时黄渤开玩笑,他说‘我下一个目标是不拿影帝。虽然大家哄堂大笑,当是个玩笑话,但我后来想了想,其实很有深意。”胡歌说,“对演员来说,奖项不是关键,对于表演来说,拿奖不是最终目的。”
40岁的胡歌,再回答“表演的意义是什么”时,经常给到媒体的答案是,他希望在不同角色中,“重新认识自己”。
“当时黄渤开玩笑,他说‘我下一个目标是不拿影帝。虽然大家哄堂大笑,当是个玩笑话,但我后来想了想,其实很有深意。”胡歌说,“对演员来说,奖项不是关键,对于表演来说,拿奖不是最终目的。”
他追求的不是认可和奖项,而是某种“体验”。
自己过往的表演太过于理性,胡歌说,他经常会在表演时跳脱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他很苦恼,将这种不自主的理性视作自己的“致命问题”。
一旦将表演当作任务、工作,就容易产生各种判断。“而人一旦有了判断,就变得理性,”他说,“但我回想起来,真正让我体验到表演的幸福的,恰恰是我忘记理性的时候。”
这很难,但“这是我一直想去跨越的一道坎儿”。
于是近五年来,他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影视题材和体裁,尝试各种各样的角色类型,希望寻求突破。
2018年,胡歌拍摄了第一部主演影片《南方车站的聚会》,被人们视作他从电视剧向电影转型的起点。胡歌在影片中饰演的周泽农,是个偷车团伙的头目,他焦灼而卑微,像一头湿漉漉的困兽,完全不再是三年前令人印象深刻的谦谦君子梅长苏。
“不破不立。”胡歌当时曾说,“(周泽农)有没有立我说了不算,但一定破了。”
这一次上映的《不虚此行》,是胡歌时隔五年第二部主演的电影。他再次去打破自己的大众荧幕形象,塑造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
男主人公聞善,是一位失意的编剧,一名为陌生人写悼词的撰稿人。《不虚此行》整个电影的气质是非常文学的、沉静的,几乎是以最贴近日常生活质感的白描手法,还原了北京都市生活的百态。
导演刘伽茵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她从2015年开始构思这个剧本,无数次在想象中描摹闻善的样子。她可以看见闻善的轮廓,清瘦、驼背,但刘伽茵始终不知道闻善长成什么样子—直到在监视器中看见胡歌的一刻,她确认下来,“这就是闻善”。
刘伽茵描述闻善,是个“把自己放得很低的人”。所以他能够专注地去倾听他人的讲述,在悼词中还原逝者的样貌,记下他们的一生。
而胡歌和闻善很像,刘伽茵说,他们都有一颗敏锐的心,反馈在言行上却呈现出某种迟缓。“心是快的,言语行为是慢的。”
早在拍摄启动半年以前,《不虚此行》的剧本就已经给到胡歌。此后半年,刘伽茵和他在微信上保持着一种传统而缓慢的交流。不发语音,只有长长的绿框文字,往往过了好几天,甚至一个星期才会收到对方的回复。就像是即时通讯软件还未发明前的笔友,在书信来往的等待中留有思考与期许。在胡歌将近20年的职业生涯里,这种与导演之间的前期交流“没有先例”。
他们详尽地讨论闻善,从他最基本的现实需求开始。胡歌会思考,闻善的客单价是多少、月收入如何、房租多少钱,“我会去纠结这种东西,因为我觉得它决定了一个人每天早上醒来会如何面对这一天”。
终于有一天,当闻善长成了刘伽茵和胡歌共同认识的一位老友,他将出演邀约应了下来。
“他做决定是很认真和慎重的。”导演说,“这也是他和闻善相似的地方。”
“你是个会被角色影响的演员吗?”我问。
胡歌肯定。不过,角色对他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或许自己不觉得,但身边人有时会说,演过那个角色之后“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比如聞善,拍摄已经过去了一年半,但这个时常局促又总是笃定的角色一直留在胡歌心里。他曾经钦佩闻善,闻善没有被世俗的标准裹挟,我行我素,“这一点非常不容易”。而闻善的自我坚持,也给予了胡歌一些勇气,去面对这一年半来人生中的重大改变。
胡歌与他的角色,总是共同成长、相伴而行。
他的第一个伙伴,大约就是《仙剑奇侠传》的李逍遥。播于2005年,这部电视剧让当时只有23岁的胡歌一炮而红。
胡歌打开电视,随意换台,一个频道在播《神话》,一个频道在播《仙剑奇侠传三》,再换台,甚至5年前的《仙剑奇侠传》也还在重播。胡歌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戏,心中不觉得窃喜,反而慌乱。
李逍遥俊朗、生动、正直,40岁的胡歌偶尔还会回顾这部奠定自己职业生涯起点的作品,再看时,他也会被李逍遥的眼神打动。回想当年,二十啷当,头几次拍戏,没什么演技和经验,“只是用一颗真的去体验的心在表演”。
但像李逍遥一样真挚、单纯的眼睛,胡歌说,“我现在也演不出来了”。
胡歌红了,戏约纷至沓来。他却觉得被困住。
尔后十年,他一直在古装偶像剧中打转。无论是《射雕英雄传》的郭靖,还是《仙剑奇侠传三》的景天,胡歌的角色始终侠肝义胆、正气凛然,帅气、正确,且梦幻。
2010年1月,电视剧《神话》播出,再次引发惊人的收视狂潮。《神话》单集收视率4.12%,创下央视八套开年戏的新纪录,给电视台带来超1亿的广告收入。
在电视媒体威风正盛的几年,胡歌热剧傍身,几乎“刷屏”。就在这一年春节,胡歌打开电视,随意换台,一个频道在播《神话》,一个频道在播《仙剑奇侠传三》,再换台,甚至5年前的《仙剑奇侠传》也还在重播。胡歌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戏,心中不觉得窃喜,反而慌乱。无论是李逍遥、景天,还是易小川,他们太相似了,胡歌不想再在其中绕圈。
13年后,他在《不虚此行》北京电影学院交流论坛上回忆说,演了十年的古装偶像剧以后,他发现“我的表演有套路,变得不真诚”。
他决心重新开始,去打破那个固有的东西。
演了那么多戏,《不虚此行》的闻善与胡歌以前的角色都不一样。如果说李逍遥是“梦幻”,梅长苏是“理想”,闻善则是“平凡”。
“既然我活了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这是胡歌在《琅琊榜》中印象最深的台词。
从偶像剧到正剧,再到现实主义电影,他褪去一层层光环,为的是寻找一种“去技巧、去理性”的表演,寻找一种生命中更真挚、更真切的东西。
闻善柔和平静,善良执着,却也有些迟钝、怯懦。《不虚此行》中,他甚至算不上是故事的绝对主角,更像他人生活的旁观者和记录者,过着单调枯燥的生活,穿着和住所都朴素简单极了,从城市人流中骑着单车穿过。
胡歌说,闻善和他内在的自我存在某种链接、某种交集。而得益于这种相似性,表演不再是一系列综合的判断,而是“大胆把真实的自己展现在银幕上,是这么一个过程”。
早自2010年始,胡歌就已经开始破局,丢掉偶像剧修饰脸型的刘海和精致的打光,去演更主流和深刻的作品。
2015年,胡歌再次“霸屏”。
初秋,抗日谍战剧《伪装者》与古装权谋剧《琅琊榜》先后开播,胡歌在其中分别饰演军统特工明台和江左盟盟主梅长苏,前者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隐忍多变,后者见招拆招,于权谋漩涡中步步为营。
在明台和梅长苏身上,人们已经很难再捕捉“李逍遥”的影子。李逍遥有绝世武功,他们凭的却是肉体凡身和忠贞理想,在混沌的尘世拨开云雾。
34岁时,胡歌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肯定其演技的重磅奖项,第22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男主角奖。对《琅琊榜》中的梅长苏,来自评委会的颁奖词是这样的:“准确的节奏把握,纯熟的演技,在角色塑造中完成了化蝶的蜕变。”
十年,胡歌从“人气偶像”李逍遥,成功蜕变为“实力派”梅长苏。
他再次迎来事业的巅峰,随之而来的还有“名誉、巨大的商业价值、很多的片约”。胡歌的国民知名度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随着《琅琊榜》的走俏海外,全世界的华语影视爱好者都知道了胡歌这么一位演员。
在梅长苏带来的盛名之外,胡歌想看到一些更接近生命本真的东西。
《琅琊榜》中,梅长苏历经梅岭惨案和身中火寒之毒,在忍受过锥心刺骨的苦痛后,他改头换面,终于重回金陵时,说:“既然我活了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这是胡歌在《琅琊榜》中印象最深的台词。
胡歌一直憧憬在演技上有所突破,但他憧憬的不是拿奖、爆红,不是旁人赋予的那些东西。
真正让他快乐的,是演技精进以后,令自己更沉浸、更独特的表演体验。
被同一类型的角色困住了太久,胡歌对表演事业的激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处于像炭火般明灭不定的状态,等待被点燃的契机。
《不虚此行》的闻善,成了这样一株火种。
闻善的职业新颖而小众,他作为一名悼词撰稿人,去宣告死亡、记录人生。但《不虛此行》观后,一种困惑与质疑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悼词大都由亲人执笔,如此重要的一段文字,为什么需要交给陌生人完成?
我把困惑抛向胡歌,而他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胡歌说,自己曾为两位亲人写过悼词。写悼词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它逼着人去回忆和亲人的过往,生活的种种细节,常常写着写着就被情绪带走,无法继续。他写作时,一直拖延至追悼会当天的凌晨才开始动笔,“那个过程真的很艰难”。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需求。胡歌分析,有些人希望悼词是亲人“一个完美的句号”,自己缺乏写作能力,就需要委托给更专业的文字工作者来完成,让心愿圆满。
在《不虚此行》的拍摄场地,一只怀孕的小猫选中了闻善家作为自己的分娩基地。他们一边拍电影,一边见证了猫妈妈的生产与哺育。“你会冥冥之中感觉是一种象征,我们的电影在讲生命如何结束,一群生命却在这里开始。”
当初,胡歌之所以接下这份剧本,除了寻求表演上的突破,还有一层更私人的原因。他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放映会上说,自己读到剧本时,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它就好像是远方的亲人送来的一份礼物,告诉自己该放下了,该学会直面亲人的离去。
而闻善果真像一位“摆渡人”,治愈了他。是闻善告诉他—“逝者对生者的影响其实是无处不在的”。
胡歌记得,自己一次在家中与女儿玩耍,女儿还小,不会说话。女儿一哭,智能音箱放起音乐哄她。然后“我就不自觉地开始和她交流,我说这个音乐是不是很好听?你可以想象什么画面?讲着讲着,忽然我停下来了。我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个场景、这个画面,就是我小的时候我的妈妈经常对我做的事情,而在我妈妈小的时候,我外公又经常对她这么讲”。
他说:“我的意思是,或许生物层面上,逝者的生命终结了,但他们其实永远都在,永远不会离开。”
一个印象深刻的细节是,就在《不虚此行》的拍摄场地,一只怀孕的小猫选中了闻善家作为自己的分娩基地。
于是他们一边拍电影,一边见证了猫妈妈的生产与哺育。“你会冥冥之中感觉是一种象征,我们的电影在讲生命如何结束,一群生命却在这里开始。”
生命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胡歌在表演中追寻,在生活中体会,也在公益活动中探索。
前段时间,他去了冰山,去了戈壁,与当地的牧民待在一起。牧民带着胡歌去山上和草场,偶尔不经意地蹲下来,向他介绍一株小草的名字与效用。胡歌发现,他们对生命的敬畏,远超生活在城市里、自诩“更文明”的“我们”。
在大自然中,每株小草都有姓名,任何一种昆虫都不该被称作“有害”。生命不分贵贱,都有其智慧与意义。
一边说着,他眼中光彩熠熠。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你觉得过一种怎样的人生,算是不虚此行?
胡歌的回答,或许可以视作他事业与人生弧线的指向与落点。
他说:“把个人智慧和精神的成长作为此生最重要的追求目标。如果是这样,我觉得生命即将结束的一刻,你会觉得这一生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