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
9月14日,当过4年国务资政的尚达曼,宣誓就职新加坡总统。你可能没听说过他,但曾多年担任副总理兼财长的他,被外媒称为“经济沙皇”。7年前的一项调查显示,近70%的受访者认为他是接替李显龙总理的合适人选。
但作为印度裔的他,不奢望非华裔能担任实权总理,自称“不当前锋,总是司职中卫”。已经66岁的他,今年7月卸任国务资政兼社会政策统筹部长,随后以“相互敬重”为口号正式竞选总统。在9月1日全民投票中,他以70.40%的得票率击败两名华裔对手(黄国松、陈钦亮),成为新加坡第九任总统,也是狮城第三位印度裔总统。
在实行议会制的新加坡,总统虽然同样是无行政权的虚位元首,但在动用国家外汇储备金、任命公共部门高级职位、批准反腐败调查等特定范围,拥有一定实权。作为直选产生、任期6年的总统,尚达曼以体制内前辈的身份,能够为副总理兼财长黄循财顺利接班,并迎接最迟于2025年举行的议会大选,保驾护航。
表面上看,新加坡属于议会制国家,权力重心在总理及其领导的内阁,总统只是虚位元首。然而,新加坡总统职位远比想象中的重要。
著名学者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一书中,将新加坡比喻为“中介国家”,以凸显新加坡在沟通中国与东盟、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关键角色。在中西之间裂痕日益增大的当下,新加坡可以发挥的沟通与协调作用势必增大。新加坡总统是在国际舞台上代表新加坡的重要角色,在此方面当仁不让。尚达曼在竞选宣言中表示,当前世界进入一个紧张和分化的困难时期,他希望利用自己的国际事务经验来做一些事。
尚达曼不仅在新加坡国内从政经历丰富,也曾在国际舞台上大显身手。经济学家出身的尚达曼,是第一位担任国际货币与金融委员会主席的亚洲人,该委员会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政策咨询机构。尚达曼还曾领导“G20全球金融治理专家团”、由国际金融领域知名人士组成的“30人小组”等国际组织。目前,他还在担任全球水资源经济委员会的联合主席。这些丰富的履历,可以使其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更活跃的作用。
相比一般的议会制国家,新加坡的总统并非简单的象征性角色,不仅掌握国家储备的“第二把钥匙”,还对一些重要人事任命有否决权。这些实权是新加坡总统与其他议会制国家元首的重要区别。而新加坡总统之所以有一定实权,当然离不开其特定的产生方式。
在多数议会共和制国家,如德国、印度等,总统通常由议会选举产生。德国总统由联邦大会选举产生,联邦大会由联邦议院议员和同等数量的由各州议会机构根据比例代表制推选的代表组成;印度总统同样由联邦议会两院及各邦议会当选议员组成选举团选出。这种由议员投票选出总统的方式,可被称为间接选举。
与议会制国家不同的是,总统制或半总统制国家通常采用直接选举的方式来选总统(反例是南非实权总统由间接选举产生),即由普通选民投票选出总统,如在巴西和法国。在过去特定时期,直接选举与间接选举这两种不同的总统选举方式,成为区分议会制与(半)总统制的主要标准:如果总统由代议机构投票产生,那么该国政体很可能是议会制;如果总统由普选产生,那么政体很可能是(半)总统制。
然而,现实政治的发展逐渐突破了上述框架,因为有些议会制国家开始尝试将总统职位改为全民直选,新加坡就较为典型。新加坡在1991年修改宪法,将总统的产生方式由间接选举改为直接选举,同时赋予总统一定范围的否决权,使其不再只是一个象征性领袖。
新加坡在1991年修改宪法,将总统的产生方式由间接选举改为直接选举,同时赋予总统一定范围的否决权,使其不再只是一个象征性领袖。
从世界范围来看,新加坡的总统直选在议会制国家中显得独特,但并非唯一。除新加坡外,捷克也将总统选举改为直选。在独立之初,1992年的捷克宪法规定,总统由参众两院联席会议选举产生,是一种间接选举;到了2012年,捷克修改总统选举方式,规定从次年开始实行总统直选。直选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当选总统的腰杆变硬。捷克时任总统泽曼就经常被指责“越权”,而他“越权”的底气无疑源自直选的产生方式。
新加坡人口不到600万,总统直选并不费时费力。改为直选,体现出制度设计者希望民选总统发挥某种实质性作用。如果总统由议会选举产生,那么就只能是议会的“图章”和“应声虫”,而直选不仅增强了总统的民意合法性,也使其更好地发挥相对独立的作用。
政治学的一个重要公理就是,权力的产生方式决定权力的行使方式。因此,由间接选举转化为直接选举,会大大增强当选总统的民意基础。不然,总统实际上承担着议会代理人的角色,行使任何职权都要受到议会的指使与节制。
在新加坡,尚达曼一直是位受欢迎的政治家,在议会选举中取得了几场胜利,包括作为人民行动党成员在2020年大选中获得了最大得票优势。不过根据选举规定,他今年早些时候辞去了该党的职务,并在竞选总统期间强调了自己的独立性。
要让议会制下的总统发挥特定的独立作用,也正是新加坡改革总统选举方式的动因。人民行动党在执政的最初25年里,关心的焦点一直是如何使政府更加有效,而不是如何限制政府的权力。但随着新加坡外汇储备的快速增加,1984年李光耀总理声称他的政府考虑修宪,以便保证只有在总统和一个特别委员会同意之后,方可使用外汇储备。
除了是国家“金库”的看门人,新加坡总统还掌握着几项重要实权。
其一,总统可以监督政府预算和财政政策。在听取总统顾问理事会的建议后,总统可以否决政府的年度预算及其他的财政法案、政府贷款项目等。
其二,总统享有特定的任免权。总统可以任免总理,但必须尊重议会多数的意见;如果议会内部无法达成组阁所需的多数,总统可根据总理的请求或基于自我判断来解散议会;总统可以否决某些重要岗位的职务任命,如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总检察长、警察总监等。
当然,为了防止总统滥用权力,总统在行使上述财政否决权与人事否决权时,必须听取总统顾问理事会的建议。该委员会一度由6名人士组成,其中两名(包括委员会主席)由总统委任,两名由总理委任,另外两名由首席大法官和公共服务委员会主席各委任一名。如果总统不顾总统顾问理事会的建议,那么议会可以以2/3的绝对多数推翻总统的否决。
对民选总统的权力限制,也体现出制度设计者害怕出现制度危机。因此总统虽有一定实权,但又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使,这样的权力在性质上相当于一种“监护权”。
尚达曼当选后,李显龙总理首先表示祝贺,随后李显龙就指出,作为国家元首,尚达曼将在国内外代表新加坡,并行使监护权,包括对内阁成员和关键官员任命的监护权。李显龙说:“作为国家元首,总统必须是所有新加坡人都可以仰望和认同的团结人物。他必须明智地行使宪法赋予他的监护权,发挥他的经验和独立判断。”这样的表态,实际上就是对新加坡总统权力性质的重申,也是对当选总统的重要提示。
其三,总统有权颁布赦免令,也有权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总统有权发起修宪倡议,也有权向最高法院请求宪法解释。根据“内部安全法”和“维持宗教和谐法”,总统也可以叫停政府的相关行动。
除上述实权之外,新加坡总统还承担重要的象征性功能,发挥着非常现实的作用。
首先,总统的超党派身份使其成为国家团结的象征。与议员候选人相比,新加坡总统候选人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不能有党派归属。尚达曼有22年从政经验,虽然退出了执政党,但作为资深政治家,其過往的政治生活与人民行动党深度绑定,因此尚达曼的当选对人民行动党可谓意义深远,尤其是在人民行动党高层贪腐地震的背景下。此次总统选举投票,也被视为对人民行动党的一次公投和交班前的民意测试。而尚达曼的当选,对人民行动党维系国家团结意义匪浅。
自身有哈佛MPA学位和国务资政履历、父亲是“新加坡病理学之父”、妻子是日裔律师的尚达曼,高票当选新加坡总统,不正是狮城贤能主义和多元政治的表征吗?
总统所发挥的第二个重要的象征作用,是在族群政治平衡方面。新加坡是多族群国家,由华裔、马来裔、印度裔等几大族群组成,因此有必要确保不同族群在政治上都有代表性。在“权力共享”方面,不少国家设计出了协合民主模式,伊拉克就是一个典型:总统为库尔德人,总理为什叶派穆斯林,议长为逊尼派穆斯林,各部部长和议员也基本按照民族和教派比例分配。新加坡的协合民主模式虽然不如伊拉克明显,但同样有着统合各民族的战略考量。上届总统选举,也就是2017年9月的总统选举,就仅限马来族人士竞选。这也是新加坡首次为指定族群保留总统一职,以确保那届总统来自马来族。
李显龙当时曾表示,在第一任总统尤索夫(马来族)之后,新加坡长期没再出现一位马来族总统,若在民选制度下长期没有该族候选人当选,其族群将感到不安与失望,因此这次要留给马来族。最终,来自马来族的前议长哈莉玛,作为唯一完成提名程序的候选人,自动当选该国第八任总统。她也是新加坡首位女总统。
这些有关协合民主的战略考量,最终也体现到制度设计上。新加坡议会通过修宪,改进民选总统机制并确保少数族裔有机会当选总统。修宪后,如果连续五届总统选举(即30年内),某个族群的代表一直没有当选总统,那么第六届总统选举就只开放给该族群人士竞选。这样的制度安排,保障了各族群的政治机遇与代表性,从而有利于国家的和谐稳定。
如今,继第三任总统德万·奈尔、第六任总统塞拉潘·纳丹之后,第九任总统尚达曼又是一位印度裔,这样印度裔占总统名额的1/3,与华裔比例一样。三位华裔前总统分别是黄金辉、王鼎昌(新加坡首任民选总统)和陈庆炎,他们的祖籍都是福建。剩下3个名额,两个给了马来裔,一个给了欧亚混种人本杰明·亨利·薛尔思医生—他是新加坡第二任总统,在任10年直到去世。
与半个世纪前不同,如今印度裔在多国政坛冒尖,如英国首相苏纳克、美国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美国共和党两位总统候选人拉马斯瓦米和妮基·黑利、加拿大第三大党新民主党党首贾格米特·辛格,都是印度裔。在印度移民较多的一些小国,如毛里求斯、塞舌尔、斐济、苏里南、圭亚那、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甚至欧洲的爱尔兰、葡萄牙,都有或曾有印度裔执掌权柄。
所以,自身有哈佛MPA学位和国务资政履历、父亲是“新加坡病理学之父”、妻子是日裔律师的尚达曼,高票当选新加坡总统,不正是狮城贤能主义和多元政治的表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