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 城

2023-09-29 01:38黄大鹏
上海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赵萍

黄大鹏

1. 万俊生

一九八四年,我拖着一条残腿回到家乡榆林县。残腿是右小腿,走路吃不了力,看起来总像要下跪。腿是枪打的。一个老兵回乡探亲时,偷了六把手枪,两百多发子弹,塞在行李包里。我们追到火车站,疏散乘客,他坐在候车室,发现了我们,手持双枪向我们反击。他射中我小腿,我们乱枪把他打成了筛子。部队给我定了伤残,三等功,转业到公安局,安排文职,管户籍。我不愿干,把我的射击获奖证书推到王局面前,说,局长,这活你找个高中毕业的小姑娘就能干。王局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把我的证书放在远处看,摸了摸证书上的钢印,咂嘴说,是屈才了,我明年退二线,去工会养老,要不,你来接我的位子?

出了王局办公室,有人从后面拍我肩膀。他高个,三十几岁,目测至少一米八五,国字脸,眉毛梢子上挑,嘴唇薄薄的,下巴蓄着一撮胡子。我说,你好。他说,冯光平,叫我老冯就行,管装备的。我说,您好。他说,被王局杵了?我说是。他小声说,你小心点。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调令,去交警大队。那会儿我已经和老冯的远房表妹赵萍结婚了,婚纱照很傻,我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下身是藏青色喇叭裤,红皮鞋。赵萍微胖,大红色女式西服套装紧在身上,两肩隆起,像马戏团的驯兽员。老冯人不错,我得罪王局后,局里似乎人人都对我避而远之,怕受牵连,只有他隔三差五喊我去喝酒,小范围,圈内外人都有,酒量都大,白酒半斤起步,话也热,句句掏心窝子。老冯告诉我,王局有个拜把子兄弟姓林,住在市里,已经退休,退休前是市委常委,参加过抗美援朝,“文革”时被打倒。王局年轻时啸聚山林,手下有几十号人,“文革”时保了林的性命,“文革”后,林被平反,一路高升,王局自然受到林的庇护,官运亨通。老冯说,人命好,“文革”时我表哥也是个狠角色,敢干杀人放火的事,我跟着他混,差点把命混没了。我说,不全是命好,王局高瞻远瞩,比我们看得透。老冯说,这么说,你服他了?我说,没什么服不服,我对他没意见,我好动,不爱坐办公室,我和赵萍第一次约会是在公园,五月份,天气热了,赵萍还穿着肥大的毛衣,鸡心领,胸前绣了一朵红牡丹,烫发,圆脸,皮肤白皙,乍一看像某个港台女星。她说,你站起来看看呢。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手插在裤兜里。她说,能走?我走了两步。她说,你别控制,正常走。我又走了两步。她说,比我想像中的情况好点。见面之前,老冯给我看过她照片,我当时有些犹豫,觉得配不上她。老冯喝了一斤多酒,舌头打结,搂着我脖子跟我交心,小万,不瞒你说,你要没有这城市户口,我表妹根本不会考虑你。我说,我懂,有了城市户口,我再瘸一条腿也能找到老婆。他说,没错。我没说话。他说,还不瞒你说,表妹爱交际,男朋友有过几个,是不是黄花闺女我不敢保证。我说,理解,模样好,贞操就难保。他说,理解就好,不过我敢保证,结婚后她肯定对你忠贞不二。老冯对我和赵萍的恋情特别上心,第一次约会就问我有没有和她牵手接吻,我说没有,太快了,像耍流氓。他说,那你们干吗了?我说,在长椅上坐了会,到湖上划了船,上岸后在路边给赵萍买了几只西红柿。每次约会完,老冯都问我进展情况,我像做思想汇报,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他都认为进展太慢,他说表妹有一个追求者还在给她写情书,让我麻利点。老冯的盛情难却,我再矜持,反倒像端着架子了。第四次约会,看了场电影,苏联战争片,名字忘了,一个战士端着枪,扫死一片人,有点扯淡。看完电影,碰上雷阵雨,我脱下外套盖在赵萍身上,带她来到我的单身宿舍。她洗过澡,衣服没再穿上,上了床,轻车熟路,还问我要快点还是慢点。领证时,赵萍怀孕一个多月了,酒席上我对老冯说,大舅爷,这速度满意了吧?老冯咧着嘴笑,端杯说,祝你们白头偕老。

赵萍去医院产检,我在单身宿舍收拾,老冯登门,拎着两瓶茅台。我一愣,他说,别堵门口,不是给你的,让你送王局的。我说,你的意思还是赵萍的意思?他说,有区别吗?我说,要去你们去。他说,我们去没用,人家要你的态度。我说,交警挺好。他说,别犟,受罪的是你、你老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大概是老冯提前做了铺垫,王局笑眯眯的,没让我为难,说,酒拿回去,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小冯这人哪,太世故了,小万,我喜欢你直来直去的性格。我不知道他话真假,听着受用,也感动,说,比不上王局大人大量。他说,我一辈子活在大风大浪里,人老了,什么都看开了。我提出想去刑警队的要求,王局说调令已经下来,不能说变就变,大领导面子挂不住,让我既来安则安之,先在交警队干几个月,容他想想办法,疏通关系。我在交警队干了半年,王局调到市委宣传部,老冯说是林的意思,让王局退休前再提一级。王局走后,撂下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去刑警队的愿望就此泡汤。新局长徐州调来的,四十几岁,身材魁梧,上过战场,立过二等功,火气大,才来一个月摔碎三只烟灰缸。老冯说,这货是火药桶子,别去自讨没趣了,实在不想干,办个留职停薪,下海去。

打女儿万茜出生,赵萍就不停抱怨我。开始不是抱怨,方式还算委婉,说是心疼我风里来雨里去,站在马路上,腿又不利索,年终奖金永远是几个部门最少的。后来有一次我扣了一辆闯红灯的桑塔纳,司机身材中等,寸头,大眼,左耳根有一颗痦子,白衬衫黑西服,浑身酒气。他给我递上一支中华烟,说,我跟你们沈队是朋友。我没接,说,我是按章办事,求情你找沈队去。我开着拖车,先把桑塔纳运回交警队,再回去值勤,傍晚回交警队换班,桑塔纳不在。沈队说,林东海,农行行长,根基深,让人把车给送回去了。沈队拍拍我肩膀,笑笑说,不是大是大非问题,睁一眼闭一眼。回到家,赵萍刚打麻将回来,拎着菜,甩掉皮鞋,一边系围裙一边说某个牌友的老公在派出所上班,会钻营,逢年过节就往领导家跑,明年要升副所长了。我想着今天的不痛快,跟她吵了一架,她说出了心里话,熟人老问她,站路口那瘸子交警是不是她老公。原来是嫌我给她丢人,我反问,你怎么回答的?她说,锅要烧糊了。

老冯过四十岁,正席办过,小范围又聚了一次,添了几张生脸。老冯喝了半斤就不肯喝了,说到医院查出酒精肝,也就是跟我们开戒,跟旁人滴酒不沾。我往嘴里丢花生米,提起林东海,问他认识不。他说认识,问我怎么认识的。我说了扣车的事。他说,还记得市里那位姓林的老领导不。我说,当然记得,王局拜把子兄弟。他说,林东海亲大伯。我说,原来如此。他说,别说你们沈队长,县委书记看到他都客客气气,第一句必说咱家老领导身体怎样。

一九九一年,女儿万茜上幼儿园第一天,赵萍跑了,没有任何征兆,把女儿送到幼儿园,直接乘车出了县城。下午,她在什么地方用公用电话打到交警队,说她不想跟我过了,让我别找她,找也找不着,存折里两万多块分文未动,箱子里三千块现金拿走了。我说,为啥?她说,没爱情了,干耗着也受罪。我说,嫌弃我这瘸子交警?她说,有人了。我说,直接,男的干吗的?她说,车来了,不跟你说了,保重。我说,哦。她说,对了,女儿那儿你怎么说?我被她问蒙了,好像离家出走的是我。我说,就说去出差了。说完想起她连个工作都没有,除了干家务就是打麻将,电话那头已经挂了。

女儿回到家,在屋里找了一圈,说,妈还在打麻将?我心情凝重,说,你妈,她出差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拉着我的手,说,那晚上谁给我洗澡?我抽出手,捂住脸,脑袋一点一点,啜泣起来。她说,你哭什么?我都没哭。

2. 万 茜

十岁过后,我就不大去回忆我妈了,每一次回忆都大同小异,乏善可陈。一个年轻漂亮的圆脸女人坐在麻将桌前,跷着二郎腿,抓牌出牌风风火火,和牌了就晃动二郎腿,点炮了就直跺脚。我坐在牌桌旁边的木马上,手里抓着各式各样的零食,棒棒糖、酸甜粉、夹心饼干。有时没有零食,我妈就地取材,也不客气,揭开主家餐桌上的纱罩,拿出一块软掉的烧饼或者一只冷透的包子,塞到我手里。我妈走之前,我衣服里面式样最多的就是护衣,五颜六色的,面前通常是卡通形象,小鹿小兔、小猫小狗、小鸡小鸭,都有。她摸到一把好牌,就会回过头看着我,看到我脸上和嘴上油腻腻的,护衣上脏兮兮的,沾着糖果和饼干屑,回应我一个幸福的笑容。

木马的左边把手活动了,可以拔下来,里面空荡荡的,一股塑料味。我长到四岁,在屋里坐不住了,总想出去跑,跟小伙伴们跳房子、扔沙包,但我最想玩的是去公园湖里坐船。我爸说他和我妈第一次约会就在公园,划了船,给我妈买了几只西红柿,西红柿汁多,我妈一咬,滋我爸一脸,两人都不好意思。我三岁那年去坐过一次船,那天是他们结婚纪念日,阴天,飘了一阵小雨。我们坐的鸭子船,船上有积水,我爸踩了几圈,脑袋上流下豆大的汗;我妈踩了几圈,高跟鞋总是掉;我也踩了几圈,腿短,坐在地上踩的,屁股湿透了。我爸问我妈要不要吃西红柿,我妈说不吃了,酸牙。我爸说那你吃什么,我妈说不饿,问茜茜。我说我要吃鸡腿、茶叶蛋、炸肉串、火腿肠、雪糕。他们笑了,我妈说你吃得了这么多吗,我说吃得了,我还要吃糖葫芦和棉花糖。我吃了一只鸡腿,就什么也吃不下了,后来又吃了一根雪糕,闹肚子,厕所人多,就拉在了草丛里。我妈为了防止我瞎跑,把我拴在桌腿上。有一天她牌运特差,打完最后一牌,把麻将往中间用力一推,几张麻将蹦到了地上,有一张二筒蹦到我脚边,我迅速捡起来,拔出木马的把手,扔进木马的肚子里。

我不知道我妈的出走和我有没有关系,没有哪个母亲会喜欢淘气的孩子吧。我以为她们会因为丢了一张二筒懊恼不已,牌友联盟就此瓦解。我妈再去打牌,我看到一个阿姨手里捏着一块麻将大小的木头,一面用彩笔画了两个圆,我妈对阿姨说你真有办法。只是她们谁摸到那张木头二筒,就像握了一块烫手的山芋,立刻会出掉。

我要从屋里逃出去得动一番脑筋。我妈把几大包零食寄存在主家,扼杀了我去小卖部的念头。如果说要大小便,我妈会让我到门口,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就地解决。我妈最怕我说要吃雪糕,主家没有冰柜,雪糕只能去巷口的小卖部买,她又舍不得离开麻将桌带着我去买,怕剩下三家串通。她不同意我吃雪糕,我就吵吵,吃雪糕——我要吃雪糕,喊上十几遍,几个牌友也听烦了,说,赵萍,你让她去买吧,孩子大了,没关系的。她解开我腰上的绳子,我拿了一块钱,飞快地跑了。吃完雪糕,回头看到巷子里几个男孩女孩在扔沙包,我加进去,只扔出半米远,他们撵我走。我说,你们不让我玩,我让我爸抓你们。一个高一点的麻脸男孩说,你爸是谁?我说,我爸是警察。一个矮一点的女孩说,我们又没做错事,警察也不能随便抓人。一个大脸女人走过来,拉着女孩的手,让她回去吃西瓜。女孩指着我说,她爸是警察,要来抓我们。女人看了我一眼,你是赵萍家的吧?我点点头。她说,她爸是交警,站二马路路口那瘸子。我捡起地上一块碎砖头,狠狠砸在女孩脑袋上。

我妈送我上幼儿园那天,其实我察觉到一点征兆。她穿着连衣裙,腰上束着一条细细的皮带,修剪了眉毛,还抹了口红。她手里拎着我的书包,自己也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我心思没放在她身上,想着终于不用再拴在桌腿上,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小伙伴们玩耍了。她蹲下来,把裙摆往下拽了拽,扶着我说上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我说,嗯。她说,不要淘气,不要跟同学打架,你是女孩子。我说,女孩子为什么不能打架?她说,女孩子要矜持。我说,什么是矜持?她想了想说,像妈妈这样。我没明白我妈这样是哪样,我说,嗯。她说,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很辛苦。我说,好。她还想说什么,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陆陆续续进幼儿园的学生和家长,站起身,在我书包里面口袋塞了十块钱,说,我走了,钱别瞎花。

我第一次去冯光平家是四岁时,我爸纠正,是从我记事算起,我在襁褓里,去过不少次。冬天,阴云密布,风很大,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塑料袋和小孩的衣服。我们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黑色,三八大杠,铃声沙哑,后座绑了海绵坐垫。爸妈为谁蹬车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我妈说服了我爸,由她来蹬。我坐前面,我爸坐在后面。快到冯家,我爸从后座跳了下来,踉踉跄跄,抱住路边一棵树,非要自己走,让我俩先去。

冯家也住在巷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压水井,院墙上爬着枯瘦的树枝,两层小楼,比我们家气派。印象当中,冯光平是先把头探出房门,像长颈鹿走出棚舍。后来他多次演示,他没那么高,房门也没那么矮。我仿佛看到一根电线杆砸向我,吓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冯光平把我抱起来,我急速上升,天旋地转,脑袋撞到了屋檐挂着的红灯笼。我急速下降,顺势拽下一把灯笼的穗子,我站到地上,一个矮胖女人走了出来,披头散发,脸上红通通的,像刚洗过头,眉毛很粗,鼻孔朝天,嘴唇上有胡子,趿着棉拖鞋,拖鞋上印着两只狗熊,挺傻。女人说,俊生来了。我爸说,喊舅舅、舅妈。我没喊,主要是害怕,舅舅像巨人,舅妈凶巴巴的。我爸转过头说,菜。我妈把车篓里一袋菜拎出来,交到舅妈手里,舅妈接过,点点头,回到屋里。冯光平想起什么,赶忙说,屋里坐。我爸先进去,我妈随后,冯光平扶着她的腰,像是要把她推到门里,她打掉了他的手,拽着我,来到屋里。

餐桌上有点拘谨,我爸和舅舅喝酒,有一句没一句说话,说了会工作上的事,说了我表哥冯亮。我爸说,冯亮不回来吃饭?舅舅说,跟同学聚餐去了。舅妈说,鬼混。我爸说,男孩是皮点,大了就好了。舅舅说,不成才,过两年给他念个职大,或者送他去部队历练历练,去部队你有路子吧?他说,应该没问题。我妈拿胳膊捣他,少喝点。舅舅说,赵萍,喝个酒也管?我妈不说话了,舅妈给我夹了一整条巴掌大的草鱼,说,吃。鱼烧得太咸,我吃药一样,咽了几块。我爸看出我的窘态,把鱼夹到他碗里,笑嘻嘻地说,我来尝尝大嫂的手艺。

我妈走后,我爸开始酗酒。舅舅说我爸不是酗酒,他本来就有量,以前收着,现在放开了而已。我爸在家里囤了几大袋油炸花生米,就像我妈当年在牌友家寄存几大包零食。花生米放的时间长了,走油,嚼着苦涩。他早上洗漱好,空口喝上一口,哈着嘴,再抓一把花生米,喝两口。三口喝完,盖好瓶子,正式吃早饭。吃完早饭,他穿好制服,背着一个黄色的帆布包,帆布包里装着茶杯和酒瓶,骑车送我去上学,他顺道去上班。

我妈走后,我再去舅舅家,好像每个人都比以前放得开,连舅妈都喝起酒来,和两个男人谈笑风生,露出米黄色的碎牙。表哥冯亮偶尔会回来吃饭,个子也高,中分头,一脸青春痘,公鸭嗓子,扒拉几口就往外跑,跑出去之前会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蛋。他对我不错,给我送过漫画书和巧克力。舅舅患上酒精肝后,喝酒收着了。我爸的酒量与日俱增。他见舅舅喝得不爽快,就拉我舅妈喝,舅妈不喝,他也不生气,自斟自饮,能喝两三个小时。我经常躺在表哥的床上,睡得迷迷糊糊,闻到刺鼻的酒味,被我爸抱起来,说回家。舅妈担心他酒喝多了,骑车载我不安全,他逞能,骑给她看,还双手脱把。舅舅说,别管他,艺高人胆大。

我八岁那年,我爸骑车载我摔了一跤,也是在舅舅家吃晚饭。早上他喝了三口,晚上到舅舅家,我打开他的帆布包,酒瓶空了。晚饭喝了多少,我数不过来,小酒盅,一杯接一杯,温水煮青蛙,他自己也没数了。那天他心情不好,说了不少烦心事,工作上的,家庭上的,骂我妈是婊子。舅舅说,俊生,你喝多了,孩子在边上呢。吃完饭,舅妈要骑车送我们,我爸拒绝了,说不相信他再给她表演双手脱把,爬坡上桥,压到一只瓶子,车翻了。幸亏只是皮外伤,医生把我爸教训了一顿,说我要是留下疤痕,这辈子不恨死他!

后来去舅舅家,酒不见了,舅妈说舅舅不能喝,就没买。我爸吃着菜,如坐针毡,在舅舅家东翻西找,最后从厨房拎出半瓶料酒,不好意思地说,没酒吃不下。

3. 冯 亮

我一直觉得万俊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第一,他是个瘸子交警,我表达不出奇特之处在哪,需要借助比方,像聋子弹琴,哑巴唱歌。全县城的人都在嘲笑他,他却不在意,或许是不服输,故意和他的残腿较劲,不然他不会每次喝得醉醺醺,还要骑车载他女儿回家。第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认识他之前,我以为我爸的酒量算大了,跟他一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他每天要喝三顿酒,酒是散装的,灌在一只发黄的酒瓶里,不挑菜,家里囤着几大包走油的花生米。我跟他见面机会寥寥,他说话向着我,我对他颇有好感。比如在去读职大还是去当兵这件事上,我爸想让我去部队历练,转业回公安局接他的班。我不想接他的班,我爸这人除了溜须拍马,没什么作为,他管装备,却一辈子没开过枪。我不想去当兵主要是怕吃苦,万俊生告诉我新兵要扫厕所,给头头洗衣服,他说他跟领导打打招呼,这苦役是可以避免的。但晨练避免不了,早上五点,哨子一响,要立刻起床,整理好内务,集合,跑十公里。他对我爸说,老冯,就一个儿子,没必要受那罪。他说这话时拍了拍他的残腿,我爸叹气说,玉不琢,不成器。我说,爸,我成不了器,别把我当作玉,我就是个小石子。我妈瞪我说,没出息的东西。

万俊生挺可怜的,腿瘸了,老婆跑了,工作也不顺心。他老婆赵萍,论起来是我表姑,我爸说她是他姑姑的外甥女,这是什么关系,我到现在也没理清楚。表姑有明星相,脸像邓丽君,身材胖了点,但瑕不掩瑜,姿色在我们小县城算是上等。万俊生瘸腿不说,个头也不高,老板着一张黑脸,跟我妈倒是般配。我实在想不通,赵萍为什么愿意嫁给万俊生。我爸说,你不懂,城市户口,金不换。他说他一个朋友,在供销社,四十二岁离婚,带一个女儿,娶了个二十岁的乡下姑娘。他特别强调,是姑娘倒追的他。我妈噼里啪啦收拾碗筷,白我爸一眼,你也可以。我妈不太喜欢赵萍,我觉得她对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没有好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和她们站到一起有自卑感。

赵萍为什么离家出走,万俊生没正面回答过,我爸说大人的事小孩别过问,我那会儿十几岁了,下面的毛比上面的毛长。我妈愿意回答,但都是猜测,是带着仇恨情绪的污蔑。她说,骚货,走了才好。能去哪,去勾引野男人了。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去卖,腿一叉,眼一闭,管他是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染上脏病,全身流脓,烂肉,喊救命也没用。我妈生性木讷,平时不爱说话,唯独攻击赵萍时想象力丰富,语言犀利,尽是短句子。我爸听不下去就会劝阻,行了,积点口德。我妈不依不饶,你也不是好东西。

我爸妈也不般配。我爸虽不是玉树临风,也算高大,五官端正;我妈矮胖,长得像男人。原因很明了,我外公生前是副处级干部,我爸高中毕业,在乡下学农机修理,外公一显神通,把他弄进了公安局。我爸畏惧我妈,一是我妈面相凶狠,二是报答外公提携之恩,三是外公这一辈盛产老革命,讲义气的兄弟多,人不在了,余势还在。

三年级之前,我都是安分守己,大言不惭地说,思想要求进步,积极向三好学生行列靠拢。老师夸我有探究精神,凡事爱问为什么,天为什么会下雨,树为什么开花,狗为什么会吃屎。到了三年级,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姓马,教数学,高颧骨,和万俊生一样,整天板着脸,上课照本宣科。我有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叫林大宝,坐在我前排,胖墩,小眼睛,贪吃,书包里零食比书多,经常上课举手报告,出去撒尿拉屎。林大宝也爱问为什么,但我跟他不同,我是勤学好问,追求进步,他成绩垫底,专门找偏题怪题难题刁难老师同学,以此获得成就感。那天上马老师的课,呲——像是轮胎漏气,我闻到一股又臭又荤的气味,林大宝在放闷屁,这是他上厕所的前兆。果然,他站了起来,举手。我窃喜,我们背着林大宝,赌他数学课敢不敢上厕所,我赌敢,他要上了,我就能赢两毛钱。马老师正在讲课,被林大宝打断,抽抽鼻子,说,什么事?我朝跟我打赌的几个同学挤眉弄眼,露出得意的神色。林大宝说,老师,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班级哄堂大笑,我没笑,觉得他的问题很高级,上学前我们就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马老师很生气,哪有为什么,红灯停绿灯行,你说为什么,这是常识。马老师的解释让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为什么红灯停绿灯行,为什么不能红灯行绿灯停,如果刚开始就规定红灯行绿灯停,是不是反而觉得红灯停绿灯行不合理?为了把这问题弄清楚,我让爸妈喊万俊生一家来吃晚饭。我说,姑父,你是交警,请教你一个问题。万俊生说,孩子挺懂礼貌,你说。我说,为什么红灯停绿灯行,不是红灯行绿灯停?他端着酒杯,笑着说,这问题我真没想过,就像我明明想做刑警,结果成了交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红灯停绿灯行,交通法这么规定的,要是红灯行绿灯停,就违法了。我没想到红绿灯还关乎法律,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也是什么法律规定的,你说等于三就违法了。我接着问马老师的一个问题,把她彻底激怒了。问这问题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困扰我很久了,由于之前的老师对我的探究精神一直持友好态度,我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当众抛出来的风险。我站起来,举手,大声说,老师,为什么男生站着撒尿,女生蹲着撒尿?马老师脸憋红了,扔掉粉笔头,朝我大吼,出去,还有你,小胖子。

两天后,马老师把我爸叫到办公室,分析了问题的严重性,说我思想不健康,精力没放在学习上,甚至怀疑我偷窥过女生上厕所,有早恋的苗头。我之后的厌学有诸多原因,首先归咎于马老师对我求知精神的打击,一旦学会从外部找原因,就容易养成逃避责任的习惯,并且心安理得,认为全世界都亏欠我。于是我讨伐起我爸妈,我爸流连饭局,遇事和稀泥,对我疏于管教,我妈文化程度低,只会对我嘲讽责骂。

万俊生可能不知道,他在我家和我邂逅大多是我故意为之,我渴望从他那里得到夸赞,他总说男孩子野一点,长大才有出息。我爱屋及乌,喜欢他女儿万茜,偶尔会带她出去,和那群猪朋狗友众星捧月般呵护她。我被老师放逐后自甘堕落,和林大宝沦为同类,我们结成了无坚不摧的联盟,林大宝对万茜尤为谄媚,有求必应。林大宝经常会搀着万茜,一人一支雪糕,林大宝边吃边放屁,咕噜咕噜,万茜咯咯笑。我和林大宝打过一架。他给万茜抽烟,她一嘴烟味,还嘴硬,说路过农田,农田里有人焚烧秸秆,烟熏的。我吓唬她,她不说真话,以后就不带她出来玩,她这才告诉我,林大宝给她抽烟,说抽烟可以变聪明。

赵萍离家出走后,万俊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每次见到他,他不是穿着油腻腻的交警制服,就是穿着结婚时买的皮夹克,领口和袖口都磨破了。女儿也过得苦巴巴的,她脚长得快,一双运动鞋穿着嫌小,万俊生舍不得扔,找鞋匠把鞋子撑了撑。万茜看中一款索尼随身听,跟她爸提过几次,他都说不买,耽误学习。我接到职大通知书那天,我爸在家大摆宴席,万俊生自然在列,喝多了,追着人敬酒,别人不喝就开骂,不是我爸拦着,差点就把桌子掀翻了。万茜把我叫到院子外面,从书包里拿出一台崭新的索尼随身听,笑眯眯地望着我,别告诉我爸。我说,哪来的?她说,攒钱买的。我说,放屁,你爸一个月最多给你五块钱,你攒到二十岁也买不来,跟哥说实话。她说,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4. 林东海

我和万俊生第二次见面是在公园的湖边,冬天上午,星期三,草木萧瑟,两三个穿着白色练功服的大爷在树上压腿,湖中没有游客划船,工作人员撑着渔船在捞水草,两只黑天鹅面对面舞动长长的脖子,像跳贴面舞。万俊生站在我身后,一声不吭,烟草味和酒精味涌进我鼻子里。我有压迫感,生怕他冷不丁把我踹到湖里。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记住他了,平头,黑脸,冷眼,不是善茬。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全中国唯一一个瘸子交警,他两条腿不平衡,指挥交通时,胳膊无法水平伸直,往右下方倾斜,像是要捡起什么东西。

他把我拦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轻易脱身,我在确保安全的情形下闯了三秒红灯,还喝了半斤酒,在上班时间,这没什么,在我们小县城都是被认可的。他拦下我主要原因还是我闯了红灯,他说话时,也有酒味,只是那天我分不清酒味到底是谁的,后来听说他是交警队有名的酒鬼。万俊生之前的交警小宋就活络,我等红灯,他会跟我聊上两句,林行长,中午没少喝啊,保重身体啊。红灯快结束,他吹着哨子,大幅度挥手,让行人快速通过,像驱赶家禽,红灯还剩下两三秒,他就说,走吧您,时间宝贵。小宋这家伙情商高,会做人,同样是喝酒闯红灯,万俊生是死心眼,试图用交通规则惩罚我,小宋是站在我的角度,关心我的身体,珍惜我的时间。小宋要不是酒后在路上摸了中学生屁股,前途无量。

我在县城非常低调,甚至可以说,缩着脑袋,所以万俊生一表明他强硬的态度,我就毫不犹豫去服从他的命令。这是我大伯林守志教给我的处世哲学。大伯上世纪四十年代是国民党士官,内战结束投诚共产党,抗美援朝,冲在前面,腰上一块弹片至今没取出来。“文革”时,大伯因为国民党士官的旧身份遭批斗,怀疑他通蒋,他不服,朝造反派吼,老子要通蒋,四九年就去台湾享福了。这话激怒了造反派,认为他贼心不死,一顿乱拳打得他半死。这之后,大伯就学乖了,惜字如金,顺势而为,加上王局长的保护,保住了性命。外人常说我这个农行行长过于低调,住的自建房,国道边,两层小楼,天天吃灰,老娘还在种地,桑塔纳开了八九年,舍不得换,人家某某领导早开上红旗了。我笑笑,不语,大伯说,韬光养晦。一件皮大衣,外面是冰凉的皮子,里面是暖和的绒子,有的人喜欢把绒子显在外面,里面的皮子其实冰凉,我们要把皮子显在外面,绒子藏在里面。我说,闷声发大财。他说,是这道理,不过说到财,我问你怎么样才能发财?我那时只是农行出纳,不敢轻易发声,说不知道。他说,财和人一样,活则有,死则无。我说,什么意思?他笑笑说,慢慢悟吧。

二十年的历练,加上大伯不时点拨,我已悟透了做人和发财之道。勤勤恳恳的上班族,与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喜欢把微薄的储蓄存进银行,变成一串踏实的数字。那些都是不足为道的财富。我十几年前就捕捉到,有不少人手捧着惊人的财富,却无法安放,要么是在动荡中保存下来的祖产,要么是官员来路不明的收入。他们把这些见不得人的财富交由我打理,我把他们的财富从地下安全地转移到地上,或者从一种形式变换成另一种形式。大伯的声望,加上我处理这种事游刃有余,不露痕迹,使得他们无条件地信任我。财富任我打理,涨跌不问,没有银行卡和存折,连收据都没有,甚至可以说,有些人交给我的钱最后一分不剩,他反倒如释重负。大伯说,现在你里面的绒子很厚了吧,怕热得穿不住了吧。大伯是在敲打我,让我不要得意忘形,继续小心行事。我说,绒子是很厚了,我剪薄了,又做成几件皮衣,穿在别人身上了。大伯哈哈大笑,说,孺子可教,你出师了。

万俊生拦下我车那天,中午曹若虚请我在他家吃饭。曹若虚比我稍长,几世都是地主,“文革”被抄家,“文革”结束,家财无几,他战战兢兢,在家开馆,教小孩写字画画谋生,不与人往来,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我和他来往不多,算是君子之交,每年他会送我一幅他的书画作品,我回赠两瓶好酒,铺张无益,这种文人骨子里无比清高。他请我吃饭自然是看得起我,搬出了珍藏十几年的老酒,吃完我说,曹兄盛情款待,不知道有何赐教。他进里屋捧出一个黑丝带捆好的卷轴,坐下,放在膝盖上,我闻到一股墨香。他说,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想托付给林兄。我不懂画,但从曹若虚的语气来判断,一定价值连城。他说,家里原来有五十几幅,只剩这一幅了。我说,这一幅曹兄藏在哪儿了?他一愣,怔怔看着我。我说,跟你开玩笑的,别在意。我接过画,想解下黑丝带,一睹名画风采。他把手按在我手背上,说,别打开,连我都没看过,家父临终前关照我,要想拥有一幅画,就永远不要打开。我说,市场价多少,我好心里有数。他说,我没打听过,我饿死也不会卖掉。我说,知道了,这画就是曹兄的性命。他说,比我命珍贵多了,我是贱命一条。

桑塔纳后备箱长期放一只黑色旅行包,阎立本的画就放在里面,万俊生要把车拖走时,我没把包拿出来,大庭广众,怕招人耳目。我想把车钥匙拔走,万俊生阻拦,说,没车钥匙,怎么给你停车?我拦了一辆三轮车,回到家,立即给沈队打电话,沈队去县政府开会了,我留了口信,让沈队回来给我回话。下午四点半,沈队给我打电话说,抱歉,领导太能讲了,他还是溜出来的。我说,没事。他说,车的事我清楚情况了,万俊生,部队转业,神枪手,不想干文职,被王局下放到交警队,肚里憋着火,你担待一点。我说,没事,怀才不遇,理解。他说,车我让侉子给你送回去,省得你跑一趟。我说,麻烦沈队了。他说,兄弟,跟我客气啥。我说,有空一起吃饭。他说,饭就不吃了,天天有饭局,看见酒头疼。我说,不喝酒。他说,不喝酒吃饭有啥意思,有个正事要你帮忙,表弟想去广东运几车衣服回来卖,要贷个十万八万,能办不?我说,包我身上。沈队以为我和那些储蓄所所长一样,只有放一二十万贷款的能力,我暗自庆幸,这说明我的地下王国还鲜为人知。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我给沈队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打了几个哈欠,昨晚一定没少喝。我说,沈队,昨天几个人动了我的车?他说,就两人,万俊生和侉子,万俊生开回来的,侉子给你送回去的,咋了?我说,没事,前面大灯灯罩碎了。他笑着说,老弟,不是我说你,你那破车都没有修的价值了。我说,哥说的是,明年换一辆丰田。我撒了个谎,如果只是大灯灯罩碎了,我犯不着为这点破事专门打电话给沈队,浪费他时间。灯没坏,阎立本的画没了。这事就难办了,哪怕没了十万二十万,我都会当作没有发生过,吃个哑巴亏。这画且不说值多少钱,就是有钱也买不来同样一幅画,曹若虚要画不要钱,这就没办法向他交代了。

这事成了我一块心病,我怕多年积攒的信誉毁于一旦,更怕画作外流,成为一颗定时炸弹,有朝一日把我的地下王国炸个粉碎,大伯也因此受到牵连,晚节不保。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梦中曹若虚向我讨画,大伯摇头叹气,说,你太令我失望了。

我心力交瘁,四十出头,头发白了一半,大伯看到我吃了一惊,说我像五六十岁的人,问我是不是碰到迈不过去的坎了。我想了想,说没有,没休息好。他老人家有心脏病,我不想让他受刺激。

八年间,曹若虚每年送我书画,我也照例回赠烟酒,他竟然一次都没有问起过阎立本的画,我惶恐不安,总觉得下一次他一定会问起。有一点可以肯定,曹若虚历经劫难,守口如瓶,不会把藏有名画的秘密告诉第二个人。交警队那边,我梳理过很多遍,下午一点二十,万俊生把我车拖到交警队,四点半,沈队给我打电话,打完电话又出去了,五点二十侉子把车送到我家,测算一下路程,侉子从交警队出发的时间大概在五点,十分钟后万俊生回交警队换班。万俊生停好车,车钥匙交给了侉子,回二马路值勤。侉子带着车钥匙,骑上摩托车,去城东处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醉汉骑摩托车把小孩撞死了,四点左右返回交警队,在值班室看电视。这是我多次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真假难辨。万俊生和侉子嫌疑最大,他们其中一人可能独吞了画,也不排除沈队有嫌疑,比如他跟侉子要了车钥匙,拿走了画,然后贿赂侉子(假设万俊生没发现画,这个时间段他仍在值勤,对沈队和侉子的勾当不知情),统一口径,证明他是清白之身。这起盗窃案不会有太多的参与者或者见证者,一是主犯要花重金贿赂在场的人,二是人多嘴杂,很难保证不走漏风声。

四年前,侉子辞职下海,去东北贩皮草,我怀疑他想携画潜逃。我找了个外地人,外号老鬼,练家子,样貌普通,深居简出,和我一样值得信任。我派老鬼跟踪侉子,如果找到画,不管他给不给,都不留活口。他跟着侉子一路坐火车去东北,偷偷翻过他的行李,没找到画。电话里,我对老鬼半开玩笑地说,画要在你那儿,多少钱你开个价。他沉默良久,说,你小看我了。回头想想,我把事情搞复杂了,画要真在侉子那儿,他也不一定随身携带,可能早就转移了。画没找到,反而多了一个知情者。

沈队是头头,和我交情不浅,不到最后一步,不会跟他撕破脸皮。对于万俊生,我有两个诱饵,一是动用关系把他调到他想去的刑警队,二是给他介绍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万俊生说,赵萍,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划的船就是那只,二号,绿色。我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认识几个单身女人,都挺漂亮,你想去刑警队,我也能办。他走到我并排的位置,说,什么画?我说,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他说,没听说过,多少钱?我说,无价之宝,主人只要画不要钱。他说,我没拿。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能给我提供点线索吗?他说,你怀疑谁?我说,侉子。他说,他没那胆。我说,你的意思?他说,我没有意思,你想说沈队是吧,那会儿我在值勤,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我说,那幅画对我很重要。他说,多重要?我说,比命还重要。

5. 侉 子

一九九五年冬天,我曾经干交警的地方榆林县出了一起杀人案。我人在哈尔滨。外面冰天雪地,我正坐在炕上和朋友喝酒吃狗肉,女人在外屋打麻将,电话响了。小宋打来的,语速很快,报喜一样,给我讲了这桩案件。小宋和我是交警队的同事,本性不坏,酒喝多了,一时糊涂,摸了女生的屁股,关了一阵,出狱后卖灯具,和我保持联系。

我说你慢点说,外面放烟花,听不清楚。他放慢语速,说,死的人叫曹若虚,画家。我说,不认识。他说,替我那位,万俊生,他女儿在曹若虚家学过书法。我想起来了,万俊生家女儿万茜给沈队送过一幅字,好像是“马到成功”,小宋那天也在。字龙飞凤舞,很有气势,我问万俊生她女儿在哪儿学的,他说在曹老师那儿。我说,怎么死的?他说,钝器砸中后脑,应该是突然袭击,没有打斗的痕迹,现场整洁,没发现指纹。我说,凶手是专业人士,抓到凶手了吗?他说,没有,警方还在调查。

过完年,正月十七,小宋又打来电话,还是火急火燎的,说,案子破了。我说,凶手是谁?他说,警方没公布名字,我听说是一个外地的职业杀手,身份证是假的。我说,怎么抓到的?他说,警方没公布细节,只说凶手拒捕,被当场击毙。我说,没了?他说,朋友看见有一群人在公安局门口哭闹,一打听是警察家属,有个警察被打死了。我说,凶手有枪?他说,应该是,案子疑点重重。我说,怎么说?他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凶手杀了曹若虚,曹若虚是有名的隐士,和凶手不可能认识。我说,会不会是雇凶杀人?他说,这就不知道了,可是谁会去杀这么一个穷酸文人呢?我突然起了好奇心,说,凶手长什么样?他说,报纸上登了一张被击毙的照片,脸上都是血,看不清五官,平头,穿夹克,下身是牛仔裤运动鞋。我说,左手几根指头?他说,几根指头?我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他说,操,六指。

我很确定,五年前我见过他,准确说是被他跟踪了。那天在火车站,乘车去东北,那人一米七左右,平头,穿一件棕色夹克,小腿粗短,背着书包,左手拿着车票,第六根指头不自觉翘着,像兰花指,东张西望。我在火车站广场、候车室和男厕所门口,三次遇见了他,他和我保持三四米的距离,看到我也不躲避眼神,镇定自若,扑扑抽烟,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旅客。我故意在候车室上楼下楼,七弯八绕,在人群里蹲了下来。我看到他跑到我前面去了,环视一圈,又往回跑。这时我夹在人群里登上了火车。

火车驶向北方,窗外渐渐迎来了延绵不绝的山峦,月亮在林间穿梭。我睡在上铺,裹着大衣,脚放在包上,夜里有人听收音机,京剧,有人咳嗽几声,收音机关了,一会儿乘务员来查票,在厕所里抓了两个逃票的。我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拽我脚下的包,我闻到一股劣质皮革的味道,我知道是他,这种人像猎狗一样,能追踪猎物的气味。我故意往里面翻了个身,把包让出来,我的家乡也有他这样的人,指缝夹着刀片,不顺从他,就划你几刀,轻则毁容,重则残废。他拎走了包,包里只有衣服和生活用品,毛巾肥皂牙刷剃须刀卫生纸之类,钱缝在大衣内胆里,两万块。

我离开交警队不光是为了赚钱。交警队氛围不好,往大里说,以榆林县为代表的南方小县城的氛围不好。大里说不周全,还是说回我的交警队。沈队是个笑面虎,记忆力超群,哪个交警哪天迟到早退旷工,他记在脑袋里,一清二楚。你不得罪他,年底一笔勾销。得罪他了,年终发奖金时全给你抖出来,一笔一笔扣钱。万俊生有个性,瘸子来当交警,本身就是个性。这人阴气太重,不是阴险的阴,是阴郁的阴,整天愁眉苦脸,像全交警队欠他钱似的。他想当刑警,我们耳朵都听出老茧了。他在交警队,要么喝酒,要么边喝酒边吹牛,第一句肯定是“想当年”,回忆一番在部队的光辉岁月,射击水平全营找不到对手。我们说,老万,你为啥这么想当刑警?刑警整天跟人玩命,一不小心就成了烈士。他说,我要调查一件旧案。我们说,什么旧案?这时他就不说话了,挠挠短发,沮丧地说,案子已经结了,平反也没意义了。

老万这人说到底是迂,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说别的,就说他老婆赵萍,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绝对是县城一枝花。他女儿万茜,聪明伶俐,一手好字。老万太看重个人得失,又不像他大舅爷冯光平,公安局老狐狸,八面玲珑,所以抱怨来抱怨去,还是原地踏步。

我最反感的不是沈队,也不是老万,而是沈队那个朋友,农行行长林东海。林东海自从那次车被扣,隔三差五来交警队,沈队在就跟沈队聊,沈队不在就跟其他人聊,都是闲话。我们都知道林家的势力,所以不敢怠慢他,陪着笑脸硬往他话头上靠。他不聊天的时候,还会在停车场走上几圈,摸摸车子,踢踢脚下的石子,摸着嘴巴,若有所思。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说,林行长,你来交警队到底有啥事啊?他看着我,眼睛像深渊,说,没事就不能来吗?我说,不是这意思。他说,那是什么意思?我们一问一答像绕口令,我讨好他说,我的意思就是你要有事,尽管开口,看我们能不能帮上。

林东海和那个六指杀手气质很像,擅长蛰伏,伺机而动。我梦见夜里我睡在荒原上,四周是忽隐忽现的红眼睛,梦里我还告诉自己,那是林东海的眼睛。我被“阴魂不散”的林东海折磨,正好几个东北的朋友邀我下海贩皮草,我当机立断,辞职,逃离榆林县。林东海听说我走,送了我一块手表,我不肯收。他说,拿着,夜光的,不值钱,当小玩意。我收下手表,戴上,说,谢谢。他说,哪天走?我说,明天。他说,几点的车?我说,下午一点。他说,行李都收拾好了?我说,没什么要收拾的,带不走的都留给老万了。他说,别落下什么。我说,不会。他说,祝你一路顺风。我说,谢谢,让林行长破费了。他微笑着看着我,跟我紧紧握了握手,我第一次看到他对我微笑。

6. 冯 亮

曹若虚被杀那天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八日。我读的职大还没放寒假,我爸就给辅导员送了两条香烟,把我接回来,送进城东的模具厂实习,操作数控机床。县里很重视这起案件,十几年没出过杀人案,新局长面子挂不住,亲自坐镇,成立“一二·八”专案组。一批警力已抽调到市里做运动会安保工作,人手不够,把我爸拉了进去——他三十出头在乡下派出所挂过职,也不算门外汉。

专案组一共八个人,吃喝拉撒全在局里,什么时候破案什么时候回家。我爸把被窝行李放在摩托车后座上,吩咐我妈抓紧把年货买买,做好他回不了家过年的准备。我后来猜测,专案组拉我爸进去别有用意,是把我爸软禁起来,因为我表姑父万俊生和他女儿万茜是嫌疑人。

万俊生停工,万茜停学,两人被传唤到派出所录口供,录完口供在家待命,二十四小时有人监控。不止万俊生父女,凡是和曹若虚有交集的人都有嫌疑,传唤、录口供、被监视,直到排除嫌疑。林东海也在嫌疑人之列。接连几天早上,我骑车去模具厂,都看到警察带着一群环卫工把路边的垃圾桶放倒,在烂菜叶瓶瓶罐罐塑料袋卫生纸里翻找什么。一些人围了过来,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天天翻垃圾桶,到底找什么啊?臭死了。一个抬头纹很重的胖警察说,你以为我们想啊,哪天找到一把锤子,我们就解放了。

曹若虚的尸体是十二月九日上午八点半发现的,几个学美术的高考生去他家上课,门没闩,推门就看见曹若虚躺在地上,眼球凸出,后脑勺汪在血泊里,血干成了褐色。一小时不到,死讯传遍了县城。十二月十日榆林电视台午间新闻花大篇幅报导县长下乡视察抗旱工作,下方的滚动字幕报导了法医推断的曹若虚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月八日晚上九点。

查来查去,万俊生父女嫌疑最大。十二月八日晚上九点前后,林东海和三个朋友在罗马洗浴城洗桑拿,三个朋友和洗浴城两个服务员可以作证。十二月八日晚上是万茜的书法课,一对一,提优班,墙上有课程表,书法班的同学也可以证实。十二月五日晚上万茜也有一次书法课,一对四,普通班。万俊生声称,万茜十二月五日的课结束,她跟曹若虚请了下一次课的假。同学无法证实,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万茜为什么请假,因为这天是万俊生生日,身份证上有,他想带万茜去西郊的月亮湖钓鱼划船,湖边有一条废弃的渔船。骑摩托车去的。万茜摔伤后,万俊生鸟枪换炮,把永久三八大杠换成了嘉陵摩托。有两个证人,巷口小卖部的老张,月亮湖看草莓棚的老头。老张出来撒尿,老头打手电筒巡逻,但老张说记不得了,大概不想卷入凶杀案,而看草莓棚的老头是个哑巴,脑袋也不太好,咿咿呀呀,说不出所以然。万俊生和万茜分别做过几次口供,口径一致,除了时间点有细微的差别,看不出明显的破绽。

这都是凶手被击毙后,万俊生讲给我听的。一九九六年正月二十晚上,他把我叫到他家,万茜不在,说几个月在家,憋坏了,去女同学家玩了,晚上不回来,在同学家睡。没喊我爸,说他不能喝酒,扫兴,好不容易破了案,让他休息几天。菜以卤菜为主,猪头肉、猪耳朵、虎皮凤爪、海带丝、花生米,他还做了道红烧鲫鱼,大料放多了,五香八角盖过了甜味。他放上两只酒盅,没有倒他的散装酒,而是从床下拎出两瓶洋河大曲。酒是我年前送他的,他笑着说,借花献佛。他边喝边说,冯亮,别跟我同步,我两杯,你一杯,我馋酒。

一瓶酒很快见底,万俊生在我面前有重影。他说,你爸也可怜,做了局长的说客,给我拎了两瓶茅台,说是局里的心意。他蓬头垢面,顶着两个黑眼圈,一根接一根抽烟,说,俊生,要是你的话,你就认了吧,你要相信我们的能力,只是时间问题,干耗着也受罪。我听到这句话就来气。我说,哪句话?他说,干耗着也受罪,你姑姑赵萍走的时候就说的这句话。我安慰他说,换我我也生气。他回到案子,你爸还是能力有限,假如你是警察,你怎么审问我?我说,我是警察?他说,对,现在你就是警察,我是嫌疑人。我说,姑父,哪有警察和嫌疑人在一桌吃喝的,入不了情境。他说,那好,到这来。他领我到万茜的房间,他背靠书桌坐着,把台灯转过来,照着他侧脸,两边脸黑白分明。他说,现在呢?有感觉了吗?我说,这还差不多。

他说,开始吧。我说,姓名,年龄,籍贯。他说,别照电视剧念,都省了,直奔主题。我说,十二月八日晚上九点左右你在哪儿?他说,停,你问我答,你就会被我牵着鼻子走。你想象,用力想象,想象我十二月八日晚上杀了曹若虚,把细节描述出来,越细致越好,逼迫我认罪。我开始想象,说,十二月八日晚上。他说,几点?我说,八点左右,你骑着嘉陵摩托,载着万茜,出了巷子。到了巷口,看到老张撒尿,故意停下来和他说话,制造不在场证据,他问你这么晚去哪儿,你说去月亮湖钓鱼,你骑车来到曹若虚家。他打断我,八点早了,邻居还没睡,摩托车噪音也大。我说,你让摩托车熄火,躲在暗处,看邻居们都关了灯,轻轻敲曹若虚家的门。这晚万茜究竟有没有请假?他说,别问我,你自己想象。我说,好,曹若虚开门,问万茜怎么这么晚才来,你说家里有点事,曹若虚开始辅导万茜写字,你从背后抡了他一锤子。他说,现场没有指纹。我说,万茜进门,你没进门,说在外抽根烟,在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头套鞋套和橡皮手套,万茜背朝门,挡住了门口的视线,给你做了掩护,你蹑手蹑脚溜进去,抡了他一锤子。他说,可以,万茜呢?她不可能不留下指纹。我说,你单独作案。他说,怎么作案?曹若虚谨小慎微,会深夜单独见我?我说,你撒了个谎,说万茜一个重要的东西落在他家里。他说,什么东西,要具体。我说,索尼随身听。他让你进来找,你说脚上踩了淤泥,不进去了,麻烦他找一下,你在外抽根烟,然后你在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头套鞋套和橡皮手套,趁其不备,一击致命。他说,能成立,为什么怀疑我?我说,凶手有反侦察意识,冷静狠毒,你军人出身,心理素质过硬。他说,作案动机。我说,万茜想要索尼随身听,你不给她买,曹若虚给她买了。他说,曹若虚为什么给她买?我说,曹若虚好色,他对万茜耍了流氓,随身听是补偿,或者万茜跟他做交易,主动献身。万茜开始不肯说随身听是谁买的,你威逼利诱,她说了实情,所以,你杀曹若虚是仇杀。他说,时间线你再梳理一遍。我说,八点,你骑着嘉陵摩托,载着万茜,出了巷子,在巷口和老张聊了几句。八点二十,你们到达月亮湖,万茜留下,你来到曹若虚住处附近,等到邻居关灯,你敲曹若虚家的门,谎称万茜丢了随身听,你没进门,待曹若虚找随身听,放松警惕时,一锤杀死了他。九点左右,你回到月亮湖,故意跟看草莓棚的哑巴说话,钓了几条小鱼。十点左右,你们回到家。他说,凶器怎么处理?我说,扔在月亮湖里?不可能,月亮湖是转移警察视线,你埋在其他地方了。

万俊生半天没说话,领着我又回到桌边,说,你读职大大材小用了,你有当刑警的潜质,比你爸强多了,继续喝。我说,姑父,万茜的索尼随身听哪来的?他说,她妈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我说不喝了,头撑不住,眼睛聚不了光。他说,那你喝茶,我再喝两口,不然菜吃不掉。茶很烫,茶叶刚吹走,又漂到嘴边。我说,姑父,我觉得真要是你杀了曹若虚,警察拿你也没办法。他说,这话不能乱讲,人外有人。我喜欢琢磨,再跟你说件案子。我说,你说。他说,一九七五年,你几岁?我说,出生前一年。他说,桑树镇知道不?我说,知道,镇上有座钟楼,顶上有根避雷针,我姑奶家住那儿。他说,没听你爸说过。我说,不怎么来往,我就去过两次。他说,一九七五年八月六日晚上,我的老家桑树镇发生一起强奸案,镇上放电影,电影结束,一个女知青回宿舍的路上被强奸了,县里下来调查组,花了半个月,锁定了强奸犯,两个月后,强奸犯被枪毙。我说,嗯。他说,强奸犯叫万厚生,我堂哥,开手扶拖拉机,有前科,偷过生产队一只羊,给女知青写过情书,那晚也是去镇上看电影。堂哥临刑前,我们去探望他,他对我说,俊生,哥是冤枉的,死不瞑目。我说,有疑点?他说,堂哥说他看完电影独自一人去游泳了,因为电影是爱情片,有男女拥抱的镜头,他看得欲火焚身。我说,女知青的口供呢?他说,脸被裙子蒙上了,没看清人,强奸犯没说话,力气很大,身上有柴油味。我说,所以你想当刑警翻案?他说,没错,我哥死了,理没死。我说,你怀疑什么?他说,我怀疑有黑幕,调查组刚开始说采集到了指纹,后来女知青说她回宿舍洗了好几遍澡,把指纹洗没了。我记得调查组负责人姓蒋,叫蒋国章,大背头,方脸,将军肚,穿布鞋。

我记不得晚饭吃了多久,万俊生要骑摩托车送我,我没肯,叫了一辆三轮车。风像刀子,鬼叫一般,车夫弓起后背,卖力蹬车。夜里我辗转反侧,蒋国章是我外公,上门女婿,我妈叫何英。

7. 万 茜

我爸几次要拔掉针头,从病床上跳下来,骑上摩托车回家。医生说,刚过五十,肝癌中晚期,换谁也接受不了。手术风险大,先保守治疗。病有前兆,两三年了,我爸喝上两杯就捂着胸口,扛不住,就用筷子顶着,当作老胃病,在药店抓了一包山楂回来泡水喝。病因不言而喻,是酒,我爸嘴硬,说,赚个口福,死而无憾。

第一阶段的医药费要十万,因为要用进口药。本来指望舅舅冯光平,他炒股有术,外加小金库,手头应该阔绰,表哥职大毕业,不找工作,腻在他爸的局里做编外辅警,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把他爸告了,什么事不知道,正在内部调查。舅妈怀疑我爸作祟,外甥好心好意陪舅舅喝酒,结果舅舅给外甥灌迷魂汤,用反间计。说我爸最阴险,自己活得一塌糊涂,也见不得别人活得好。

我想来想去,找到林大宝,他现在是城东派出所民警,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为了考警校,一天吃两顿,荤菜不沾嘴,吃完跑步,举杠铃,三个月瘦了四十斤,毅力可嘉。林大宝的制服还挺合身,脸颊瘦下去后,五官立体了,有了几分书生气,谁能想到贪吃爱放屁的小胖墩能当上警察。

林大宝约我在咖啡馆见面,我没答应,说去公园,空气好。到了公园,有点后悔,空气也不太好,草地上有人在烧烤,烟熏火燎。人工湖围起三分之一,做起户外游泳馆,两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在教孩子们游泳,孩子套在游泳圈里,两腿不停倒腾,像鸭子凫水。湖边闹哄哄的,卖零食的和卖玩具的争相吆喝,小火车鸣着笛,差点撞到我。

林大宝说,你长成大姑娘了,走路上都不敢认你了。我说,没你变化大。他说,丑小鸭变白天鹅,是不?我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丑小鸭不是变成白天鹅,它本来就是白天鹅。他说,我说不过你,最近怎么样?我说,白天在炸鸡店打工,晚上在医院照顾我爸,我爸劝我复读一年,我没信心。他说,还是要试一试。我从书包里拿出索尼随身听,放了一首罗大佑的《你的样子》: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

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

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

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

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他说,我们在KTV唱过很多次,二中门口那家,所有歌曲的背景都是泳装,你捂着眼睛,不好意思看,我和你哥摇头晃脑,模仿罗大佑的烟熏嗓。

我说,我不是来陪你怀旧的,但也是怀旧,或者说,算旧账。他说,什么旧账?我说,索尼随身听,物证还在。他说,我是警察,什么是物证,比你清楚。我说,我就要十万,我爸第一阶段的医药费。他说,你是在敲诈。我说,什么敲诈?十万块维持你的清誉,算多吗?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你不记得,我记得。他说,除了你,没人记得了。我眼泪滚落下来,啜泣着说,你活到现在,不应该感谢我吗?他说,莫名其妙。我说,你当时答应我,求你爸把我爸转成刑警,我才没供出你。

他扶着湖边的栏杆,眼圈通红,你以为我活得就好吗?我爸自从十几年前丢了一件珍贵的东西,精神就不太正常,脑袋里长了颗鸽子蛋大小的瘤,死活不开刀,去年去碧空寺出家了,还要把家产捐给红十字会,我问他为啥,他看了我一眼,说,路没了。我说,什么珍贵的东西?他说,他不肯说,有一次夜里说梦话,大喊,把画还我。

湖上风平浪静,五颜六色的鸭子船上传来阵阵嬉闹声,一只黑魆魆的鸬鹚站在岸边木板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像一尊肃穆的雕塑。

我想起我爸最近也老说梦话,说曹若虚死早了,说堂哥可以瞑目了,醒来问他,一概不知。有一天早上醒来满头大汗,拉着我的手说梦见我妈了,我妈还和年轻时一样漂亮,穿着连衣裙,没背包,手里拿着一个卷轴,说是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我说,然后呢?他说,我问你妈从哪儿来,她说,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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