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晓蕾、秋水:
咱们在上周六的活动中谈《大观园里的恐婚症与好嫁风》,固然是基于时下热点,但确实也可能借此梳理一下《红楼梦》里诸人的婚姻观与婚姻实践。
那天秋水基于“《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说,提出“婚姻是连接《红楼梦》两个世界的线索,也是整部《红楼梦》的主线”,这句话,我只同意一半。《红楼梦》的主线不止婚姻,还有“诸情”。
我导师陈平原先生在《散文小说志》里说:《红楼梦》最大的野心与贡献,便是对清初风月传奇的超越。风月传奇听上去脱离现实,但它的思维逻辑是非常现实的,“叙事模式,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出身名门,自然多才多艺;男才女貌,不妨一见钟情;小人拨乱,于是多灾多难;科场得意,终于奉旨成婚。家庭背景与文化教养,只需一笔交代;既然有情人终成眷属,奉旨成婚后便无文章可作”。用小说家的话说,便是:“才子佳人,不经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愈出愈奇,其情之至死不变耶?”
——风月传奇的“奇幻”,在于才子佳人之难得,而“奉旨成婚”更是南柯梦事。但它们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功名利禄,儿女富贵,最终一定要合为一体,这就是“大团圆”模式。
偏偏《红楼梦》不然,从第一回便已奠定了“真”“幻”对照的叙事策略。因为此书写的是家族主题,其“真”便是婚姻,其“幻”不只爱情,而是非婚姻的种种情事,手足情、朋友情、主仆情,皆在其中。
我与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的相异之处在于,余说指称的两个世界,是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基本是一个空间概念。我想说的“真”“幻”两个世界,则是两种体系,是空间,更是时间。
为“真”的是婚姻世界。咱们仨那天也聊到,“70后”接受的伦理教育里,“不婚”不是一个正常的可选项。咱们都是到了适婚的年龄,尽管淋了一身西窗雨,心里想的仍然是“顺其自然”,即结婚未必不好,不结婚也未必坏。这说明咱们对婚姻的看法是中性的。
然而,在《红楼梦》的时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甚至是一个比“男尊女卑”更难于撼动的法则。前现代社会,婚姻的功能绝不包括个人的幸福——当然如果降低标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与“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早起来梳小辫儿”也是一种幸福的指数提升——婚姻更多的功能是扩大家族的利益,联姻是政治或经济同盟的最佳途径,早婚乃至多配偶,是传宗接代的优化方案,而亲戚之间守望相助,子侄之中择优扶持,则是大家族长盛不衰的保障手段。
贾府三代俱有婚姻,但通篇第一桩被书写的婚姻出自第二回的冷子兴口中,他跟贾雨村讲了一大通宝玉如何重女轻男、如何作妖之后,忽然补了一段:
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个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王熙凤似乎可以用来佐证贾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观点。但看过书的读者都知道绝非如此,王熙凤与贾琏的婚姻不过是“高门嫁女”的性转版。王熙凤固然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但她欺压丈夫的底气是从娘家与嫁妆来的,第七十二回夫妻打牙巴官司:
贾琏笑道:“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凤姐不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害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凤姐的跋扈、贾琏的陪笑,不仅不能证明红楼世界里的女权张扬,反而再次让人看清了婚姻的本质在于利益。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贾琏突然起了心,让人叫来鲍二家的,白昼宣淫。偏偏凤姐多喝了几杯想回屋歇息撞个正着,窗外听两人密语,因为提到“将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凤姐大发作,酿成好一场风波。其中贾琏说的这句话,以前我轻轻放过了:“他死了,再娶一个也这么着,又怎么样呢?”何等的委屈,何等的绝望。贾琏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婚姻如此让他沮丧畏惧,还不能说明贾府婚姻的就里吗?贾母后来的宽慰之词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其实是说,婚姻强迫了人家,这方面就开点口子,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而贾琏次日酒醒,“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为什么没意思?后悔什么?对于他这样的贵族男性,婚姻还是留下了泄欲的口子,只别太过分,伤及婚姻的基础,母老虎固然不依,家族掌事的只会眼睁眼闭。贾琏后来劝凤姐的话也可以证明:
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唠叨,难道你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
为什么贾琏偷人,还是凤姐的不是更多?其实无非是男性被默许拓展妻妾之外的性资源,也有利于传宗接代,贾琏的错在于“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而凤姐的大闹,严格说起来可归于“妒忌”,乃七出之条。凤姐判词里“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可哀”,有人解“人木”为“休”,意思是最终强如凤姐,还是逃不掉被休的命运,理由呢?无子,妒忌,这都是列于“七出”的。当然凤姐后来设计害死尤二姐,甚至挑唆张华告贾琏“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将个人私恨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确乎难以为世所容。靠山一倒,难免被丈夫所弃。
《红楼梦》开篇的时候,贾琏、凤姐结婚两年,在这一代年轻人里,这是唯一存在的婚姻(贾珠早逝,李纨是单身妈妈)。贾宝玉、林黛玉及所有姐妹丫鬟,目睹不是贾赦、邢夫人那样的一头沉婚姻(贾珍、尤氏基本也是这种),就是贾政那样的诈尸式育儿——平时管不着,偶尔大发作,王夫人则是偏心到肋骨里去。秦可卿倒是美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终归挥之不去(“合家皆知,无不纳闷”)。总之,要说这些婚姻能带给年轻人什么美好的家庭想象,我是不信的。
荣国府里两个恐婚的典型,一是贾宝玉,一是鸳鸯。有意思的是,这俩都是贾母身边的人。再加上一个林黛玉,虽然没有恐婚的言辞,但似乎对婚姻大事也没什么兴趣。简直让人怀疑老太太平时都怎么跟他们谈论婚姻的!
鸳鸯跟宝玉的恐婚又不同,她完全是基于现实对未来婚姻有畏惧。第七十回提到:“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单子来回: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与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虽然不知道鸳鸯具体年龄,但这里可以看出,她属于“应该发配”的了。发配是指派的,哪由得你眼里生张熟魏,而且是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老太太身边第一大丫头金鸳鸯,忍得下这样的盲婚哑嫁乎?我估计贾赦也是觑准了这个当口,才敢派邢夫人来说项。鸳鸯的哥哥嫂子也是觉得这妹子价值渐失,才上杆子逼她去做姨娘。
当然,老太太多年用鸳鸯顺手,未必会如此薄待她。更大的可能是,“返聘”个几年,等到老太太自知不起,“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问题是,那也不是鸳鸯自己能挑选配偶的,更何况还有贾赦这老不修在那里虎视眈眈呢!所以鸳鸯只能以死明志。但是后四十回中,贾母居然一直没有安排这位大丫头,由得她在自己死后殉主。这不大合道理。或云贾府被查抄之后,已顾不上这些丫头的命运了,袭人不就发嫁给蒋玉菡了吗?但是贾母无一语及此,总让人觉得不大对路。
楼上的贾宝玉则不是鸳鸯可比的。他的恐婚,是他打心眼儿里认为婚姻制度扼杀人性,尤其是女性的美好。一般人总传贾宝玉说女人嫁之前是珍珠,嫁之后是鱼眼睛。这说法不太符合原文,原文是这样说的: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
女孩儿们出嫁了,会添出许多“不好的毛病”,这当然就是家庭与社会造成的桎梏与改变。再老了,一是意味着老于世故,二是更现实了(所以春燕说“想起来真不错”),无情无义,只剩粗鄙的自私。第七十七回,宝玉救不得司棋,婆子们还落井下石,枪口并不肯抬高一公分。于是宝玉大恨: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狠道:“不错,不错!”
宝玉是将这些女性的混账,归结为“染了男人的气味”,这与“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如出一辙。其逻辑是将性别本质化,将普天下女子都视为清洁的造物,而男子是污染她们的源头。这种时候我们会很容易想到“红颜祸水”的传统论调,似乎宝玉只是在做一个反转,颠倒时论而已。
第一百零六回里,宝玉听说史湘云嫁人,还有一番惆怅:“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换了一个人似的。史妹妹这么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压着配了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考虑到后四十回的作者之争,内容也没什么新意,这里聊作参考。
然而这段话说得很直白,问的是“为什么大了要出嫁”的问题。贾宝玉不应该是贞操至上论者,不会认为嫁人的差别在于是否原始社会在乎的处女,他在意的是“改换了一个人似的”。要知道宝玉心中的幸福世界是: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
后面又说“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在宝玉看来,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们要嫁人,这是社会的制度性罪恶,无法可想,也无力改变。他的梦想,只是这些他爱的、爱他的女孩子们“都在眼前”,此时便如天堂一样。对于被寄望光大门楣的宝二爷来说,此时便是永恒,他没有未来,也不要未来。因此宝玉的开场词便说“于国于家无望”。第六十二回宝玉说出了著名的二世祖言论:
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呢!”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
他不是不懂事,他是真不想长大。长大了,姐姐妹妹们都要嫁人,都要变死珠。长大了,他就要变成伯父、父亲那样的人。夫人可能是薛宝钗(我认为宝玉没有想过跟黛玉过婚后日子,搁现在他俩会是同居不婚的丁克),姨娘有袭人、麝月,元春不死恩宠尚在的话,保不齐傅试之流还会送妹子来当妾。每日家里鸡飞狗斗拈酸吃醋,出门与同僚清客大谈海晏河清天子圣明。这样的未来,要它做什么呢?
宝玉有着时代的局限,他骂不出他想骂的话。二百年后,一个叫傅斯年的人帮他说出了心里话。在1919 年1 月1 日出版的《新潮》第一卷第一号上,北大学生傅斯年发表了《万恶之原》。文中直接挑明:
请问“善”是从何而来?我来答道,“善”是从“个性”发出来的。没有“个性”就没有了“善”。我们固然不能说,从“个性”发出来的都是“善”,但是离开“个性”,“善”“恶”都不可说了。所以可以决然断定道,“个性”里面,一部分包罗着“善”,“非个性”里面,却没处去寻“善”去。……
更进一层,必然“个性”发展,“善”才能随着发展。要是根本不许“个性”发展,“善”也成了僵死的,不情的了。僵死的,不情的,永远不会是“善”。所以摧残“个性”,直不啻把这“善”一件东西,根本推翻。“善”是一定跟着“个性”来的,可以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就是万恶之原。
然则什么是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
我答道,中国的家庭。
这篇文字直斥“家庭”是“万恶之原”,我们看他指责家庭的理由,是不是宝玉兄痛恨、拒绝、逃避的根源:
简截说罢,西洋家庭教育儿童,尽多是量材设教的。中国人却只有一条办法——教他服从社会,好来赚钱。什么叫作“个性”,他是全不明白;只把这一个法儿施用,成就他那“戕贼人性”的手段罢了。
中国人是为他儿子的缘故造就他儿子吗?我答道,不是的,他还是为他自己。胡适之先生曾有句很妙的形容语,说“我不是我,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前年也对一位朋友说过一句发笑的话:“中国做父母的给儿子娶亲,并不是为子娶妇,是为自己娶儿媳妇儿。”这虽然近于滑稽,却是中国家庭实在情形。咳!这样的奴隶生活,还有什么埋没不了的?
如果《红楼梦》全是写实,那也只是反照风月传奇而已。曹雪芹没那么简单,《红楼梦》里有着一个梦幻世界,洋溢着美好的世界。那不是太虚幻境,而是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作者从未在别处如此加意地写姑娘们的穿着、姑娘们那没有拘束的欢乐: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这里特别聚焦的是黛玉与湘云(后面也是这两位妹妹联句,为大观园交响曲划上了休止符),最出风头的宝琴倒不过是“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还有姑娘小伙们那背着大人烧烤撸串的快乐,现在的年轻人都懂:
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也有酒,也有肉,也有诗,也有青春。(本回脂批是“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可以召唤神龙了!)过了今日,就算这些姑娘们如兴儿描述的凤姐屋里丫头,“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这些熠熠生辉的场面也会永远闪耀在旁观的那位少年心中,无论他是叫贾宝玉,还是曹雪芹。
这是我看见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你们呢?等看你们的回信。
杨早
2023 年3 月6 日星期一
杨早、晓蕾:
上周六的沙龙聊得颇尽兴,只除了没拷问出杨早的私感受。这也在我意料之中。男性擅于隐藏自己在亲密关系里最真实的感受。这也是被驯化的一种吧——恐惧发自情感最深处的表达,会被视作是软弱或者女性化。用上野千鹤子的话说,“恐弱”是“慕强”的翻版。在我认识的男性中,杨早是少数不“直男”的男性,却仍然无法摆脱此种文化禁忌。《礼记》上说:“妇人,伏于人者也。”毕竟两千年父权文明,基于主从、尊卑、强弱关系的男女之别,已经内化为一种文化心理,一百多年的近代洗礼,尚不足以改换幽暗之域的历史无意识。
有意思的是,我们谈论的小说这种题材,在传统中国的文化序列里,正是处于边缘地位的表达。正统文章是文以载道式的、正襟危坐、道貌俨然的高大上输出,传奇、话本、小说这一类的文体,不过是妇人草根们的消遣。小说成为改良、新民的工具,那是晚清才有的地位跃升。陈平原先生说《红楼梦》最大的野心与贡献,便是对清初风月传奇的超越。说起来,我也亲炙过陈先生的教诲。他曾谆谆告诫刚入大学的学生,读过去之书,应体贴作者所处时代的情境,有同情之理解。那是他对“什么都看不上”“老师书单绝不读”的反叛年轻人的提醒:还是要多读经典,不要成为无源之水。
我也正是在大学时读了一些明清小说,印象最深的一本是《平山冷燕》。不晓得你们读过否?现在想想,那就是清初的爽文呀。两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山黛和冷绛雪(名字也非常的“爽文”),天纵奇才,在一次次的考校中,吊打一众翰苑名公。反派人物愚蠢贪婪,不学无术,在聪明的女主角和男主角面前,一再被碾压。小说结尾双女主都不仅名动天下,还获得了皇帝赐婚,和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多像今天年轻人喜欢看的大女主爽文呀。以《平山冷燕》为代表的“才子佳人”小说,在明末清初曾极为畅销,一般视作是对《金瓶梅》等狎邪小说的反动。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就批评这种类型小说: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环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不过,文化错位会带来全新的解读。其中一本名为《好逑传》的小说,在18 世纪被翻译到欧洲,就得到歌德的盛赞,被视作中国文化节制、理性精神的体现。这是文化陌生化后的奇观效应,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我当年读《平山冷燕》的时候,就被深深吸引了。女性也可以是才华出众、顶天立地的;至于那种“不论贵贱好丑,但必才足相敌方可结缡”的婚姻观,更与“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世俗看法背离。我觉得,曹雪芹的批评,是在广泛阅读之后的批判性吸收。你看他写宝、黛之爱,正是两个才貌性情相匹敌的男女,在充满诗意的生活中,不断加深自我的认知,彼此探索对方的情感深度和心智结构。当然才子佳人小说的套路化写作,限制了人物和故事的深度和广度。而《红楼梦》把青年男女从温柔敦厚的名教传统里拉了出来,或者说让主人公内心里的一切都解冻了,像春水一样流淌,所经之地,便形成一条条摇曳生姿的花河。
无疑,从主题选定、人物描摹到结构搭建,《红楼梦》是在才子佳人小说的堆积、拱举下出生,成为峰巅式的存在。二者分道扬镳之处,最重要的点还是故事如何收场。才子佳人小说以科场得意、奉旨成婚作为故事终局的统一格式。这种制式输出,胡适说是“中国人思想薄弱的铁证”:
做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颠倒是非,便是生离死别,他却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偏要说善恶分明,报应昭彰。他闭着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剧惨剧,不肯老老实实写天工的颠倒残酷,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大快人心。这便是说谎的文学。
鲁迅也言之凿凿,大团圆结局是中国人不愿意说出“人生现实底缺陷”的“互相骗骗”的文学。两位大师说的都对,但似乎又偏于简单了。我以为,此种叙述模式背后,蕴含着深层内涵,那就是用乌托邦式的幻想,来抹平在社会上居于无权力地位的现实。而这种文化喜好,又强化了无权力的结构。此种喜好带来自我愉悦,可以视作是一种心理按摩。
我上回说,婚姻是《红楼梦》两个世界的连接点。所谓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不止指向空间,也是时段区隔。理想世界或可视作是对人生充满想象和期许的少年时代,宝玉要得世上所有的眼泪,黛玉想要宝玉的真心,哪怕是一心要做姨娘的袭人,就是欲望也是率直质朴的。而现实世界,却是赤裸裸的兽性般的贪婪,和美丽、洁净、诗意无关。宝玉对男性和已婚女性的厌恶,本质上就是对现实世界的拒斥。“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宝玉这段著名的观点,正点出了婚姻作为两个世界的通道作用,灵动和生气也是在婚姻中逐渐丧失的。
杨早说《红楼梦》采用了“真”和“幻”的对照叙事策略:其“真”便是婚姻,其“幻”不只爱情,而是非婚姻的种种情事,手足情、朋友情、主仆情皆在其中。我赞同,又不全赞同。我觉得更精准的说法是“情”与“理”(法)。我们都知道“情”这个字,在《红楼梦》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字,它另有一名字就叫《情僧录》。第八回脂批有一句:“随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见,一部书就是以情为核心而编织的。这个情可以在各种关系中存在。我把它定义为所有出自个体的、带有审美色彩的表达。至于理,便是现实世界的法度和规矩、判断是非的标准。情和理,常常是不相容的,但情与理又是彼此杂糅相生的,不是绝对对立的。这便是悲剧之源。
《红楼梦》以宝、黛、钗为核心的婚姻叙事,组织起整部小说的结构。在它的世界里,婚姻是一种社会关系的交换。四大家族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是以婚姻作为入口。所以我们仨都同意,贾母属意的孙媳妇人选,是黛玉而非宝钗,因为作为王家势力的代表,王夫人和凤姐已占据贾府的重要岗位。王夫人老成不张扬,凤姐则会张口说出“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这样招人恨的话来。
至于婢仆阶层的婚姻,则完全是主子们随口一句话的安排。说到这,我觉得贾琏此人,真有其他主子们不及的地方。他听林之孝说凤姐陪房旺儿家的儿子不成器,就想着不该把彩霞说给他,可见他也是认同林之孝的说法:“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贾府的婢女有三类,一类是契买奴仆;一类是家生女儿;一类是陪房,由婚姻关系陪嫁过来的奴仆。陪房的地位与主人的地位密切相关,比如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他们的女儿就有机会跳出奴仆阶层,嫁给古董商人冷子兴。而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小红,只是怡红院的小丫头。处于贱民地位的丫鬟们,可见的上升途径就是被主人看中,成为妾。这条路上的成功者之一便是赵姨娘。按照兴儿所说,贾府的规矩,是男性主人大了,先放两个人服侍(有点性启蒙的意思),所以我猜测赵姨娘作为家生女儿,应该就是贾政刚成年时的屋里人。她生育了一儿一女,堪称是丫头阶层的“成功人士”。反面例子是香菱。她被薛蟠买来,先是丫鬟,后被收房做了妾,薛蟠娶妻后受尽折磨,按照判词来看,最终结局当是早死。
贾赦看上了鸳鸯,邢夫人劝她:“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这话半真半忽悠。聪慧如鸳鸯,站在荣国府最高端的贾母身边,眼界开阔,手里掌握的信息又多,早早看出这个路径的凶险。比如赵姨娘,相貌肯定是不俗的,她生的女儿探春就很美,否则也不会被选中;还生育了男性后代,可是她在贾府的地位很奇葩,不止亲生女儿看不上,连仆人们也鄙视。你们肯定也注意到,赵姨娘和贾政在一起,会说些贴心话,谈论儿女,更像是寻常夫妻。但赵姨娘的不堪,是长期处于半奴半主不尴不尬地位后的“黑化”。探春不满她总是挑事,不像周姨娘那样安分守己,那是她作为尊贵的女儿家,不明白周姨娘没有生育子女,自然会安于身份。而赵姨娘,时时都被受宠的凤姐们提醒她的奴才出身,这是她难以忽略的巨大缺憾。这个人物扭曲的脾气、买凶伤人(马道婆的厌胜术)的行事,背后的逻辑都是她的不甘心。所以鸳鸯对一门心思当姨娘的袭人和身份尴尬的平儿说:“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这话真的很戳心呀。
丫鬟们视婚姻为阶层跃升的途径。在主子们看来,丫鬟们就是一种性资源。这些非常真实的存在,是“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社会基础。这是《红楼梦》世界里的“理”或者“法”。反抗者往往代价沉重。比如迎春的大丫鬟司棋,也是家生女儿,她不想被随便配个小子,爱上了同为仆人的表哥潘又安,甚至私下幽会。被发现后,两个青年男女得不到任何支持,表哥逃走,司棋被逐,最后以双双自尽作为终局。还以赵姨娘为例,她和贾政之间,可能比贾政和王夫人之间,更多情的成分,或许这也是她不能安于现状的一个背景。
爱、自由、现实,这是人类永恒的难题。杨早引傅斯年文,替宝玉一诉心声,说出中国的家庭是万恶之源这样激烈的话来。我总觉得宝玉是恐婚,而非反婚。他讨厌的是婚姻让人堕落,所谓“一出了嫁,就改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果宝玉是位作家,他的女主人公如何毁灭,都归咎于婚姻的话,他会是中国的爱丽丝·门罗吗?他不会意识到,是现实生活的全部精神和结构扼杀了女性的灵动和想象力,至于婚姻,只是其中一个关键性的结构罢了。
所以,我倒是觉得一向被忽略的惜春,可能是最彻底的一位。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地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纔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胡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胡涂的不成?可知他们更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第七十四回,因为绣春囊的出现,凤姐带着一众婆子们抄检大观园。惜春身边的大丫头入画,被发现私下传送,收了兄长的钱物。凤姐、尤氏均以为入画有错,但错不至要必须驱逐,惜春则坚决拒绝。很多人因此批评惜春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其实,仔细想想,惜春也算是寄居在大观园,她没有母亲,父亲根本不管,哥哥嫂子也不是真心疼爱。你看尤氏经常到荣府里,并没有特意去看看小姑子。她没有享受到家人的关怀,却要承袭宁府里腐烂的气息,“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这对于一个洁身自好的小姑娘,是不能承受之重。这似乎成了她的原罪。这个小姑娘在大观园一众姐妹中,存在感很低。她的高光时刻,是为大观园作行乐图。从第四十至六十三回,是大观园最荣耀和灿烂的时光,贾母命惜春作画,用艺术的形式记录大观园充满诗意的日常生活。尤其是第四十二回,以惜春作画为主线,黛玉、宝钗、探春们互相打趣找乐子。黛玉在这回真的太美了,太有趣了,和这样的姑娘在一起,怎么都不会无聊吧。甚至一向持重的李纨,都活泼了起来。难怪贾母也希望以艺术的方式保存这份快乐和美好。
正因为品尝过美好,这个小姑娘无法面对宁国府的种种龌龊,更无法想象她的未来。她决绝地与未来(婚姻)了断,立定主意做一个“自了汉”。当然,她涉世未深,哪里知道像智能庵这些地方一样难逃现实的腌臜。进一步说,如果腌臜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故事又如何收场呢?人身处现实的困境,面临着爱与自由的诱惑,又该怎么走下去呢?
那天我们谈到了不同世代的人对婚姻的观感已经大为不同。现代人和《红楼梦》世界里的人,面临的社会和精神结构也完全不同了。现在的婚姻,是生活从各种缝隙的后面,用它永不餍足的盘算腐蚀和摧毁的。人对婚姻的痛感,真诚地说,是借此掩盖对自我本质的探寻。我特别喜欢契诃夫的一个中篇小说《三年》。这是一部关于日常生活的小说,男女主人公顺利结婚了,但却过得不幸福。在小说的结尾,男主人公不再抱有期望,他对妻子说:
“幸福是没有的。我从来也没得到过幸福,多半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幸福。不过,我这辈子也幸福过一次,就是那天夜里我打着你的伞坐着的时候。你还记得有一天你把你的伞忘在我姐姐尼娜家里吗?”他回转身对着他的妻子,问道,“那时候我爱上了你,我记得我通宵打着那把伞坐在那儿,感到非常幸福。”
男主人公被“她是为了钱嫁给他”这个想法腐蚀了,以至于从内部瓦解了自己的婚姻。我觉得我们当代人更多是类似的困境。晓蕾你觉得呢?
祝安好!
秋水
2023 年3 月9 日
杨早、秋水好:
咱们上次《大观园里的恐婚症和好嫁风》的对谈,感觉讲者和听者都意犹未尽,爱情和婚姻真的是我们最贴心贴肉的生活,谈不完。插播一下,北大三女生跟上野千鹤子的对谈一度冲上热搜,大家几乎都在批评她们抛出的问题太浅,跟对方的智识、修养不匹配。批评的声音是珍贵的,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北大女生最关心的婚姻,确实也是一个真问题。(至于没拷问出早兄的私感受?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哈哈!)
秋水说:“婚姻是连接《红楼梦》两个世界的线索,也是整部《红楼梦》的主线。”杨早认为,《红楼梦》里的两个世界,与其说是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毋宁说是真世界和幻世界,“真是婚姻,幻则是情,此情不只爱情,而是非婚姻的种种情事,手足情、朋友情、主仆情,皆在其中”。秋水认为“真”与“幻”的对照,其实是“理”与“情”。我认为你俩说得都对,不是故作骑墙派,《红楼梦》本来内含多种对立和冲突:爱与婚姻、清与浊、情与理、真与假、盛与衰、热与冷、生与死……如此种种,在文本内部形成多重张力。除了爱与婚姻、清与浊的对立无法调和,在古人(曹雪芹亦如是)眼中,其余的对立关系其实都是二元互补相互转化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和有无实乃一体,是“风月宝鉴”的两面,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中国传统文化本来就只有“一个(现实)世界”。
贾宝玉有三段著名的论断,首先“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便清爽;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便浊臭逼人”;其次,“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最后,“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
说的是少女步入婚姻,是由清入浊,呈现了生命不可逆的悲剧,宝玉(曹雪芹)确实是最激烈的“恐婚派”。
秋水和杨早都谈到了《红楼梦》对所谓才子佳人风月传奇的超越。风月传奇派其实是现实维稳派,谈情说爱必然指向婚姻之正道。《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婚姻的核心价值一是以姻亲扩大家族,二是接续祭祀祖先的香火,三是传承家族血脉,繁衍子孙。“天地合,而后万物生焉,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婚姻根本不是私人的事,也跟爱没啥关系,而是经济和政治的共同体。
而曹雪芹不仅一改对大团圆结局的热衷,而且深刻呈现了“大团圆”的虚妄:婚姻不是美满的终点,反而可能是不幸的开始。在诸多不幸中,女性的悲剧远甚于男性,这是他特别可贵的女性视角(蹭个女性主义的热点)。
从根源上看,婚姻是父权制的结果:男性为了得到自己的后代,以购买的方式获得彼此的女儿,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同时,为了确保后代血统的纯正,男性便以婚姻的形式对女性实施了全方位的身心监管。然而,在旧社会里,婚姻却是成年女性唯一的栖身之所,甚至“婚姻是女性最糟糕的岁月里的一份保障”。为了这份保障,女性得到的是锁链,男性却拥有了整个世界。
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男性的权利获得合法保障,比如可以拥有多名女性,妻妾之外还有其他渠道或谈情说爱或发泄多余荷尔蒙。胡子花白的贾赦花800 两银子买少女嫣红做小妾;贾珍光明正大喝花酒,还打儿媳妇秦可卿的主意;就连方正的贾政也有一个赵姨娘一个周姨娘;贾琏虽然忌惮王熙凤的强悍,但也抽空就偷鸡摸狗,而且获得了舆论支持。贾琏跟鲍二家的偷情被王熙凤撞破,贾琏仗着酒劲儿提剑追她,她哭着来投奔贾母,只敢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一向霸王般的她也不敢明吃醋。而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在她眼里,贾琏的错不在于偷腥,而是不知道挑拣,把“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
妻子只是生殖的工具,既不能吃醋,也被剥夺了爱与性的快乐。夫妻不能过于亲昵,因为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读《孔雀东南飞》,通常把悲剧归咎于恶毒婆婆,其实当焦仲卿说出“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就已经与礼不符了。婆婆以此为借口,驱逐自己不喜欢的儿媳,顺理成章,于是她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其实不只是古代中国,欧洲封建社会的女性也同样悲催。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就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像爱情妇一样去爱自己的妻子更丢脸的了。”把女性分成不同的功能,有的负责生殖,有的负责快乐,“分而治之”,为了维持特权,还真是狡黠啊。
这样的婚姻岂止是不人道,简直是反人性的,尤其对女性极其不公。二位已经全方位地盘点了《红楼梦》里千疮百孔的婚姻,我就不复赘言了。有意思的是,刘姥姥准备来贾府打秋风时给女婿狗儿说:“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到不拿大。”此处的王家“二小姐”指的正是未出嫁时的王夫人。可是我们所看到的王夫人,一方面苍白无趣,吃斋念佛,也不懂审美,只在儿子宝玉面前才像个活人。另一方面又毫不留情辣手摧花,不经意间听到宝玉跟金钏调笑,她便一个巴掌拍过去,坚决撵金钏出去,致使她跳井自杀。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告晴雯黑状:
“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乔乔,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第七十四回)
等不明就里的晴雯前来,王夫人更是一顿极其恶毒的语言输出,最后把病重的晴雯撵出去,一件好点的衣服也不让带。这跟刘姥姥眼里的王家二小姐判若两人呵,从宝珠到死珠再到鱼眼睛,一个人怎么变出了三样?在宝玉的认知范畴里,婚姻是万恶之源:女儿走入婚姻,不仅被男人的气味熏坏了,而且是被推入一个令人窒息的制度和文化的结构系统中(“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三纲五常系统),从此丧失了独立性,灵魂也失去了色彩和活力。
岫烟被许配给薛蝌,大家都说这是相当好的一桩姻缘,岫烟出身贫寒但温厚可人疼,跟她姑妈邢夫人截然不同,嫁给薛家自然是一个不错的结果,况且薛蝌应该比薛蟠人品更可靠。但宝玉的反应依然是惆怅:
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贾宝玉岂止是“恐婚派”,简直是反婚派。他后来跟宝钗的婚姻,也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徒留一个婚姻的躯壳。
在《红楼梦》里,黛玉、晴雯们还没进入婚姻,保留了足够的天真和灵气,美好无匹;而贾母、刘姥姥这样饱经风霜的老太太,也各有各的可爱可敬——贾母有阅历,既能恩威并用,也有独特的审美趣味,文化修养一流,举手投足都有“old money”的范儿。刘姥姥虽出身低微,却豁达良善,能屈能伸,又大仁大义。她们用岁月赶超、碾压了婚姻,活出了一身通透的人情世故,反而拥有了层层累积的饱满智慧。唯独中间年龄段的中年女性,生命暗无天日,无味得很。
洞察了生命的悲剧,曹雪芹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少年的黄金时代尽可能拉长——自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和姐妹们搬进大观园里到第八十回,整整五十七回一共经历了三个春天,而从第一回到第二十二回时间的跨度大概是十三年。大观园的时间过得相当缓慢,甚至仿佛停止了,这不是现实世界里的物理时间,而是文学的心理时间吧。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就曾提出空间时间和心理时间的概念,把传统的时间称为空间时间或客观时间,即按照过去、现在和将来依次延伸的线性时间;心理时间也叫主观时间,它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互相渗透。他认为人越是进入意识的深处,空间时间就越不适用,只有心理时间才有意义,在心理深处从来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如果一个人只有客观时间,意味着只是活了多少天多少小时,用客观时间来度量生命,人生其实是空洞的,意义会被摧毁。正是因为有主观时间,因为我们有感觉和记忆,生命才不是一个单向的旅程,我们才不会被困在时间里,才能拥有自由。
从这个角度来看,大观园里的时间必然是缓慢的,大观园的本质是拒绝时间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记忆,早就超越了客观时间的限制,拥有了永恒性。所以,阅读《红楼梦》会有一种神奇的体验,就是,翻开任何一页都能获得很完整的审美体验。共读西厢、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香菱学诗、湘云醉卧,还有海棠社、菊花题,以及“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蜂腰桥下、柳叶渚边、绛芸轩里的种种情事,都是曹雪芹用美学手法把时间空间化的结果,当下即世界,瞬间便永恒。在对似水年华的凝眸和追忆中,爱、美和自由获得了坚不可摧的神圣价值。
尽管这一切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如果终其一生都无从拥有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人生才是彻骨的荒凉。也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念,贾宝玉(曹雪芹)才能在“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寒蝉岁月里,写下一部“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的《石头记》吧。
《红楼梦》的悲剧性是多重的,婚姻是曹雪芹严刑拷打的一环。但不管他怎样看衰,在那个时代似乎也只有死亡能逃避地狱般的婚姻。在还没有进入婚姻,黛玉就“泪尽而逝”,幸耶?不幸耶?那么,假如黛玉和宝玉结了婚,会变成“死珠”或“鱼眼睛”吗?记得秋水和早兄都对此表示不太乐观,至于我,那还要先回答秋水这封信的最后一问:到底是什么从内部瓦解了自己的婚姻?
这个问题来自契诃夫的一个中篇小说《三年》。秋水认为“男主人公被‘她是为了钱嫁给他’这个想法腐蚀了,以至于从内部瓦解了自己的婚姻,我们当代人更多是类似的困境”。说说契诃夫吧。他长相儒雅俊美,一直颇有女人缘,但对婚姻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尽管追求者里有美貌如花者,也从未想过结婚这一茬。他曾这样描述理想中的婚姻状态:“她住莫斯科,我住乡下,我常去找她。至于那种天长地久,时时刻刻厮守在一起的幸福,我是受不了的……我应许做一个宽宏大量的丈夫,可是请您给我一个像月亮那样不是每天出现在我的天空的妻子。”出于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他笔下的人各有各的自私与懦弱,爱情与婚姻也都千疮百孔,但在苍白庸碌的人生里,也会于不经意间透出一束微弱的光。他41 岁那年居然结婚了(不过三年后就去世了),写给妻子的情书里充满肉麻的爱的词语。不过即使发昏冲动,他也保持了一贯的清醒,坚持跟妻子两地分居,一直到死,二人都保持了足够理性的距离。
所以,我以为并非是“生活从各种缝隙的后面,用它永不餍足的盘算腐蚀和摧毁”了婚姻,因为基于利益的计算一直是婚姻的本质。私以为,从内部摧毁婚姻的,是对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上次咱们的对谈中,有一个女性听众问:如何能跟自己的恋人共同进步彼此扶持成长?我们三个几乎都做出了相同的回答:婚姻不能承担这样复杂的功能。事实上,把爱情跟婚姻捆绑,期待婚姻让爱情瓜熟蒂落,成为自己成长的飞地,从而获取幸福,一定会惨败的。幸福的来源应该来自更多的渠道,每个人都是脆弱的个体,无法救赎他人,仅仅是支撑一个虚弱的自我就够累了。所以,婚姻靠什么维系?不能靠有很短保鲜期的爱情,契约也不可靠。没有神或地狱做担保,婚姻的契约就只是一张纸。而且婚姻的契约跟一般合同又不同,男女双方的责任、权利和义务如此复杂,然而婚约却只有一个结婚证这么简单,没有任何附加条款。不是不写,而是写不完。
还是让婚姻回归它的纯朴本质:“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早起来梳小辫儿。”(早兄的这首儿歌,我读着真是倍受感动呢。)婚姻就是两个人基于相互的理解,一起搭伙做伴,来抵御外界未知的风险。换句话说,把婚姻置之死地,反而可能会盘活它?
黛玉和宝玉都不是对生活一无所知的恋爱脑。到了第四十五回,两个人的相处已经从绚烂归于平淡,一个问日常吃喝睡觉,一个关心下雨天不要摔跤……在穿上像渔翁渔婆的蓑衣里,在那盏玻璃绣球灯里,藏着的不就是日常平淡却隽永的婚姻小景吗?
春日安好!
晓蕾
2023 年3 月11 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