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高价彩礼的生成机制
——基于“文化—生活”的框架

2023-09-28 02:55:24刘桓宁项继权
湖北社会科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高价彩礼男方

刘桓宁,项继权

农村高价彩礼是社会转型期关注度高、敏感性强且危害性大的公共问题。自2019 年起,党中央、国务院已连续发出关于高价彩礼专项治理的政策信号,2022年农业农村部等八部门联合开展农村高价彩礼的专项治理工作,2023年中央一号文件再次指出,“推动各地因地制宜制定移风易俗规范……扎实开展高价彩礼、大操大办等重点领域突出问题专项治理”。[1]在中央的高位推动下,各级地方政府也相继通过制定政府指导价、出台婚姻承诺书、举办集体婚礼、推出婚改APP 等专项举措来治理农村高价彩礼问题。

虽然农村彩礼整体呈现上涨趋势,但是存在着明显的区域差异。有的研究者发现广东、云南等地农村彩礼价格整体不高,进一步揭示“宗族型村落底色”、[2](p91-97)“联合家庭再生产”、[3](p96-102)“家长权威绝对化”[4](p42-48)是低价彩礼形成的重要原因。但更多的研究表明,高价彩礼在部分地区的农村依旧盛行,有的一直很高且价格持续上涨,甚至呈现“天价彩礼”的现象。[5](p18-31)譬如,四川凉山彝族地区近年来彩礼大幅上涨,成为困扰家庭幸福的顽疾;[6](p75-83)豫东地区的高价婚姻支付,反映出社会结构变迁性与惯习延续性之间的不调适性;[7](p17-24)福建莆田的高价彩礼折射出炫耀心理和重男轻女思想,限制了适婚女青年的个人发展并导致新婚家庭较低的幸福感;[8](p73-79)还有部分地区的农村彩礼年年上涨,男性离婚之后只剩下房子和孩子,难以重新组建家庭。[9](p43-48)

总的来看,农村彩礼的上涨及异化,使得物质与感情不再被传统的伦理道德所规训进而统一。[10](p31-38)这一现象引发了诸多社会问题,如加剧了农村攀比之风,女性被“估价”和被物化,婚姻消费过度之下的因婚致贫,[11](p114-122)因退婚离婚时彩礼退赔不成而造成的民事纠纷或刑事案件,等等。高价彩礼是当前农村移风易俗所面临的突出问题,靶向施治需要准确把握农村高价彩礼的生成机制。基于此,我们需要进一步回答:农村高价彩礼的生成机制是什么?为什么部分地区的农村高价彩礼愈演愈烈?为何农村高价彩礼面临着巨大的治理困境?

一、文献回顾:反思现有解释模式

对于“农村高价彩礼何以生成”这一问题,既有研究将其纳入“国家—社会”的视域范围,总的来看呈现出“治理失灵论”和“社会文化论”两大解释模式。

一是新近的治理失灵解释模式。一类从政策工具选择的角度出发,认为政策工具可分为强制性政策工具、自愿性政策工具和混合性政策工具,[12](p139-150)由于地方政府采取了以宣传手段为主的自愿性政策工具,正式制度难以对风俗异化和规则失范进行回应。[13](p113-122)尽管一些地区也运用了综合性的治理措施,但由于政策统一性与地区差异性之间不相匹配,[14](p78-84)导致典型示范与普及推广之间难以有效衔接。这些研究注意到政策工具的协同是社会事务治理的基础,但忽略了彩礼本身是一种隐匿性的私下契约,管理与监督存在盲区,单纯的正式制度输入并不能必然实现婚俗改革的目标。

另一类基于治理主体协同的角度,指出家庭、家族、社会、市场和政府等利益相关者各自利益诉求分化,导致高额彩礼现象游离在多元治理框架之外。[15](p111-116)他们认为,单纯依靠社会自觉难以奏效,迫切需要推进乡村婚俗改革合力的建构,进而通过村庄公共性再造来推动婚俗改革的有效实践。这类研究认为推进高价彩礼治理需要多元主体的共同参与,但遗憾的是没有进一步回应推动乡村协同治理格局的基础和条件是什么。

二是社会文化的解释模式。这类研究指出高价彩礼是地方文化的塑造结果,文化影响着乡村基层治理合力的形成。社会文化论有多种分析框架,例如:基于适婚人口性别比例失衡的“婚姻挤压”,[16](p75-96)基于兄弟竞争即“父代—子代”家庭财产转移的“代际剥削”,[17](p26-30)基于农村人口流动背景的“婚姻市场要价”,[18](p24-36)基于家庭代际关系即父母介入子女婚恋深浅程度的“代际责任”。[19](p15-25)不论是人口结构论、财产转移论或婚姻市场论,它们都着眼于从人口数据、家庭结构、社会转型等宏观视野来剖析高价彩礼的形成机制,对区域之间的彩礼高低差异尚未进行解释。为此,杨华、王向阳等提出的“代际责任”框架侧重于对不同地区彩礼高低和婚姻成本的差异机制做出挖掘,发现农村高价彩礼与当地婚恋模式具有契合性,即经济因素在父母深度介入子女婚姻的地区成为缔结婚姻的主导因素。

社会文化论的解释模式指出了彩礼高低背后的地方社会文化差异,但仍然存在拓展空间:其一,“代际责任”等分析框架将高价彩礼归因于相亲介绍婚恋模式下的婚姻竞争,回答了女方家庭要价的可欲性,但对于男方家庭应价的可能性尚未做出解释,即农户何以具备给付高价彩礼的经济基础?且高价彩礼在乡村社会为何没有受到共同抵制?其二,既有解释关注到了农村彩礼价格在空间范围上的不均衡分布,但有所忽略了彩礼价格在时间维度上的不断上涨,也就是说这一社会问题绝非突然产生的,那么是什么因素使部分地区的农村彩礼价格呈现“高上加高”的演进趋势?

概言之,彩礼作为婚俗文化的一部分,具有因地而异和因时而异的显著特征。彩礼之“高”统一于时空两个维度。为深化对于不同地区高价彩礼形成的一般机制性解释,须在现有解释模式上进一步建构有关高价彩礼形成机制的解释框架。有鉴于此,本文尝试建构“文化—生活”的分析框架,对现阶段“农村高价彩礼何以生成”做出回答。

二、农村高价彩礼形成的“文化—生活”框架

农村高价彩礼形成包含两大动力:地方文化构成高价彩礼的内在驱动基础;生活变革构成高价彩礼的外在刺激条件。两者相辅相成,使得女方家庭的要价可欲性与男方家庭的应价可能性实现有机统一,形构出当前部分农村高价彩礼的局面。

(一)地方文化

地方文化作为一种地方性社会知识,“致力于在地方性实际状况中看到概括性的原则”。[20](p223)文化的地方性意味着不同区域虽然整体上受到国家或地区的文化影响,但又是在特定的情境中生成并得到辩护的,它强调的是文化的情境性和特殊性,是对于“区域社会史”研究的一种表述。[21](p119-125)就其存在形式而言,地方文化归根结底是一种过程性存在,也就是说地方性社会知识的“特征”与“性质”向来都是社会性的建构。[22](p160-165)

对于地方彩礼习俗及地方婚姻文化的研究由来已久。例如费孝通笔下的江村,聘礼除给女方亲属一部分外,剩余部分都将作为女儿嫁妆送还给男家,聘礼与嫁妆事实上都是双方父母提供新家庭的物质基础。[23](p44)弗里德曼在对中国东南宗族型村庄的调研中,发现宗族社会女性权力借以聘礼的形式来实现从一个群体向另一个群体的传送。[24](p38)杜赞奇指出华北农村的联姻圈有着自己独立的中心,姻亲网络是连接不同类型的组织(如普通人家与宗族或行政组织)的纽带。[25](p20)从这些论述来看,尽管婚姻文化在不同地区存在着不同的表达形式,但它们都说明送嫁迎娶涉及乡村多元主体的互动以及关于资源的交换和分配。

总之,虽然婚姻可以理解为男女双方家庭的结合,但是这一过程并非只是受到家庭单一维度的影响,而是多元主体的社会性建构。地方婚姻文化的建构主体包括个体、家庭、宗族、村落共同体等在内的统一体,在特定历史地理环境的影响下,这些社会主体的主体性组合形成了一套地方文化符号,进而又塑造了包含人口性别结构、家庭竞争结构、人均消费结构、婚恋模式结构等在内的地方社会结构。其中,性别比例决定女方家庭能否在婚姻市场中占据主导地位,兄弟之间的分家析产直接刺激着女方家庭的抬价冲动,村民消费欲望影响着当地的家庭支付能力,婚恋模式的差异使得经济和感情成为缔结婚姻的不同首要条件。这些地方社会结构相互耦合,最终与彩礼的开价、谈判、筹措、给付等环节建立起直接关联。农村高价彩礼正是在“地方文化—地方社会结构—高价彩礼”的传导机制与逻辑关系中得以产生的。

(二)生活变革

农民生活方式、居住形态和社会交往模式的变迁,是持续的社会经济发展以及现代化长期推进的结果。根据吉登斯的现代性理论,一方面,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具有工业主义特征,“人化环境”的发展改变着原始自然环境并促使社会面貌的翻新。另一方面,地域性的生存条件和风险隐患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人类信任关系的基础,具体又表现在亲缘关系网络的维系、地域性社区在时空上的低度延伸、宗教生活带给人内心深处的抚慰,等等。[26](p99-103)

生活变革对于农村彩礼的拉升机制体现在三方面。其一,部分地区将彩礼显化为幸福婚姻与美好生活的符号标志,当前房子、车子、票子等外物条件成为大部分村民眼中娶妻嫁女的基础门槛,伴随而来的便是不断拔高的婚姻成本,并分摊至彩礼之上。其二,时空分离之下现代社会产生了信任危机,货币符号在彼此互动的地域性联结中被抽取出来,高价彩礼正是“个体化”背景下利益追求最大化的结果,正如马克思所言,“货币,因为它具有购买一切东西的特性……被当成万能之物”。[27](p242)其三,随着各类社会风险的交织叠加,“风险观念”驱动着人们从正面采取大胆的主动行为,[28](p193-194)譬如养老、医疗、失业等社会保障制度在实践中存在着城乡二元差异、规则运转失灵、预期功能弱化等问题,制度的风险化带动了个体风险意识的提高,一部分家庭试图通过收取高价彩礼来达到“养老”“防病”等自我保护的目的。

(三)框架结构、案例选取与研究方法

基于上述理论和现实背景,本文构建起“文化—生活”的分析框架。首先,高价彩礼是男女双方家庭的互动结果,女方家庭需要有底气要价,男方家庭需要有条件应价,双方家庭在“要价—应价”的互动过程中达成一致。地方文化塑造了地方社会结构,与彩礼价格高低发生关联,使高价彩礼呈现出空间上的相对性。生活变革推动了生活成本、婚姻观念、农村人际信任关系等变化,进一步推高了彩礼价格,使高价彩礼呈现出时间上的差异性。如图1所示:

图1 分析框架

文章经验材料来自2023 年春发生在赣南T 镇的田野调研。T 镇地处丘陵山区,耕地面积3.4 万亩,山地面积32.5 万亩。截至2023 年初,该镇下辖1 个居委会和32 个村委会,户籍人口约5.8 万人,青壮年人口大量外出务工,属中西部典型的留守型村庄。20世纪90年代起,T镇的彩礼便保持着高价态势,近十年来价格不断攀升,至2022 年底平均要价已达18 万元,①根据笔者调查并参鉴当地统计年鉴,T镇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1995年)彩礼价格在3000元,约为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21世纪初(2005年)彩礼价格在1.5万元,约为人均可支配收入的5.4倍;2015年彩礼平均价格9万元,约为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1倍;2022年彩礼平均价格18万元,约为人均可支配收入的11.5倍。对不少农村家庭而言是一笔很大的开支。2022 年初,当地县政府印发了《开展移风易俗乡风文明“十个一”行动工作方案》,但依旧没有实现“低彩礼”“零彩礼”的政策目标。有鉴于此,笔者运用半结构访谈法和问卷调查法,尝试探究T 镇彩礼为何长期保持高价态势。

三、地方文化与高价彩礼的内在驱动基础

地方文化在农村日常生活中具有独立性,能够自觉抵制国家力量的介入和外部文化的渗透。以T镇为例,当地浓厚的宗族文化和客家文化,是农村高价彩礼的深层触发机制。

(一)畸形生育偏好与女方家庭主导的婚姻市场

1.香火延续、男性剩余与女方占据主动

T 镇是客家古镇,先民自中原南下,“村村有祠堂、家家有牌位、家族聚族而居”是当地的特色图景,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继承家产为主要特征的宗族文化构成维系村庄秩序的基础。此外,偏僻闭塞、多山少田、宗派错落的人文地理环境导致当地纠纷多发,男丁成为保障家庭安全、彰显宗族力量的保证。在长期的强烈男孩偏好的传统生育意愿的影响下,当地即便在计划生育时期也存在超生、偷生、不上户口的违规行为,男女性别比长期畸高,最终导致在婚姻结构上出现了大规模的“男性剩余”。由于当地偏爱本地婚姻,父代倾向于发动自身的社会关系网络来帮助子女完婚,相亲介绍的婚恋模式占据主导,家庭经济条件成为缔结婚姻的重要参照。在此情境下,女方家庭在婚姻市场中占据主动地位,在婚姻交换过程中的要价能力越来越高;为应对婚姻竞争,男方家庭需要抬高彩礼价格来显示自身实力,既体现了重规矩、重仪式和重承诺的初衷,又使高价彩礼成为面子竞争和面子展演的载体。

2.多子之家、家长主婚与推高彩礼要价

T镇长期延续着宗族文化影响下的“生儿育女,多子多孙多福寿”的传统生育观念。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结果,T 镇共计9888 户,户籍人口约5.68 万,户均人口约为5.74 人,是全国平均水平(3.27 人)的1.76 倍。当地大多数宗(家)族内部都实行家长制,婚嫁习俗延续了中原汉族郑重与隆重的古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子女婚姻起着关键影响。子代结婚一般都要涉及分家析产,儿媳的卷入实际上也就开启了她的丈夫与兄弟之间的竞争,社会的个体化和家庭财产分割的提前促使了彩礼水平的上涨。[29](p201-211)对女方家庭和家族而言,当得知男方家庭有多个兄弟时,为使女儿在未来可能的剥削竞争关系中获得优势地位,便会形成一次性兑取高额资金的冲动。如果男方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可观,女方家庭愈将通过推高彩礼要价的方式来实现资源索取的最大化,这样一来彩礼便成为稳定家庭关系和家支关系的“保证金”。[30](p67-74)

案例一:村民钟某某,丈夫为同镇村民罗某某,双方家庭经济条件一般,罗某某还有一胞弟。2016年春,双方家长见面时,女方家长提出彩礼要价12.9万元的要求,超出同年平均三四万元,经男方议价最终定为11.8 万元。2018 年,其夫胞弟谈婚,女方要价13.9万元,此时罗某某父母只能提供5万余元,剩余部分由罗某某胞弟本人和其亲戚筹集。因为此事,兄弟之间引发不快,罗某某胞弟多次提出以后由哥哥负责赡养老人。(访谈记录:20230130LWB)

(二)传统习俗延续与男方应价的社会支撑条件

1.节俭惯习、剩余积累与高价给付基础

高价彩礼的长期维系需要以男方家庭支付能力作为支撑。T 镇地处丘陵山区,由于传统农业经济包含的各种生产要素的回报率偏低,且地方经济发展缺乏明显的内生动能和外部刺激,因此村民只能在重复的简单生产中获取低额回报。嘉靖年间《赣州府志》卷一《风俗》是最早记录赣南客家民风的地方志,其中便有“俗杂风殊、质朴少文”,“冠婚丧祭尚俭”,“民善治生、有勤俭风”等相关描述。[31](p34-35)

为应对日益激烈的婚姻竞赛,村民对于“开源”难以形成稳定心理预期,那么只能通过“节流”的方式将有限的生产剩余储存起来,导致农村家庭普遍存在消费增长变化迟缓的消费黏性。[32](p87-102)在农村财产性收入和经营性收入发育不足的情况下,高度分散的农民也会选择以赶集、做工等方式来尽可能提高自身收入。与此同时,T 镇村民虽然逐步实现了由传统小农向社会化小农的角色转变,但依然表现出自给自足和封闭生产的小农韧性,正如施坚雅指出,“基层市场满足了农民家庭所有正常的贸易需求”,[33](p6)不需要过度依赖市场就可维持日常的生活起居。正是这样一种家庭节俭惯习、自主创收尝试和消费欲望抑制,普通家庭也能够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动作中逐渐积累起给付高价彩礼的可观资金。

案例二:村民刘某某,1975 年生,在县城务工,月收入约4500 元。其妻谢某,在家务农,平时去集市卖菜,每月能创收约1500 元。除每月开销约2000 余元外,平均每月能攒下两三千元。2020 年春,其子结婚,给付彩礼13.6万元(其他婚姻支出约5 万元),女方家长陪嫁10 万元。其妻谢某表示:“我们为了帮助儿子完婚,花了将近大半辈子的积蓄。”(访谈记录:20230129LNB)

2.重视礼节、良性沟通与彩礼合理使用

尽管T 镇彩礼价格一直相对较高,然而吊诡的是,当地在最近数十年以来并没有明显表现出因高价彩礼衍生的返贫致贫、以婚谋财、社会风气腐化等不良后果。按照当地习惯,在男方家庭送聘金之前,还有“提亲”等必要礼节,双方家庭要将子女的“生辰八字”告知对方,再请算命先生“合八字”,如果“合”便预示着婚姻的幸福,才能进入家长见面的环节。因此在“议彩礼”时,双方家庭事实上就已经形成了朦胧的亲密关系。女方家庭不仅要基于自身家庭利益来做出选择,同时也要根据俗规和男方家境进行要价,男方家庭如果认为超出承受范围则可以还价,这一过程被视作“讲亲讲亲,越讲越亲”,“议”的过程就是原本模糊的道德共识逐渐呈现的过程。[34](p1-24)

与此同时,客家人爱护声誉如同爱护生命,农村社会具有规范性和规则性,这种社会规范不仅内化于心,而且外化于婚丧嫁娶、衣食住行、生产经营等一切活动中。假使女方父母出于一己之私将彩礼全部纳为己用,那么会受到村庄舆论的高度谴责,因此不论经济条件好坏与否,女方家庭都会将部分乃至全部彩礼作为婚姻资助返还给新婚家庭。总的来看,正是由于个体行为受到乡村规范的规制和引导,高价彩礼才能与社会合理性之间有了对接可能,从而嵌入到乡村生活与地方文化之中。

如图2 所示,T 镇宗族家长制文化氛围孕育了当地生育男孩的强烈偏好,导致性别比例畸高和兄弟之间的财产争夺,最终使女方家庭占据婚姻主导市场并加剧了男方家庭的代际剥削竞争。另一方面,以勤劳节俭、重视礼节等著称于世的客家文化的延续,使得男方家庭能够将生产剩余储存起来,并在良性沟通的氛围之中将彩礼给付女方家庭。

图2 T镇高价彩礼形成的地方文化动力

四、生活变革与高价彩礼的外在刺激条件

随着当前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农村居民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愈发强烈。城乡二元结构体制的长期存在以及村庄人际信任关系的逐渐变化,使得农民个体倾向于做出符合自身和家庭状况的保障规划,导致部分地区的农村彩礼价格持续攀高。

(一)城乡二元结构体制遗存与婚姻成本提高

1.风险防范与女方家庭的补偿需求

伴随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深入推进,我国农民稳定增收的长效机制基本形成。以T 镇为例,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2014 年的7786 元,增长到2021 年的15360 元。①此处参照2015、2022年的《赣州统计年鉴》。T镇属罗霄山片区扶贫开发核心区,实际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略低于全市平均水平。但在重城轻乡的二元经济体制下,城乡二元体制结构下医疗、就业、教育、社会保障的客观差异依然遗存。就社会养老而言,城镇职工养老保险制度与农村居民养老保险制度在政策制定、保障对象、福利待遇等方面差异明显。从当地人社部门公布的数据来看,2021 年T 镇农村居民每月人均基本养老金为147 元,企业职工退休人员为2042元,机关事业单位退休人员为4266 元,其中没有“退休金”的村民占全镇成年人口的八成以上。这些差距客观上决定了农民在城乡社会中处于弱势地位,规避风险、追求安全由此成为了每位村民的本能需求。对于部分相对贫困的农村家庭而言,女儿的婚姻缔结意味着家庭将失去一个劳动力,因此男方家庭需要以彩礼的形式来对女方父母进行精神性的补偿,女方父母通常留取部分彩礼钱作为“养老金”,应对将来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

案例三:村民谢某某:“我岳母今年55 岁了,与岳父在老家务农,有两子两女。2022 年我结婚时,爸妈送去彩礼16.9 万,最后返还我们5 万,剩下的都存了起来。因为岳母身体不大好,无退休金,所以不得不留一部分作为日后的养老金。”(访谈记录:20230129XDL)

2.生活本位与男方家庭的代际支持

当前,农村适婚青年的权利意识和生活理念正不断转变,彩礼由最初的婆家流向娘家转变为由婆家娘家流向新人家庭。[35](p60-66)对于高品质生活的追求,使得“进城生活”成为农村适婚青年的普遍追求,而房贷、车贷、子女教育等刚性消费支出又显著拉升了婚姻成本,高价彩礼由此成为了男方家庭为支付高婚姻成本的一种弥补手段。以房价为例,T镇彩礼价格与县城房价有着正相关性。②由于地方统计年鉴中并没有包含房价统计内容,因此笔者访谈了当地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工作人员,查阅了近十年来该县县城房价的相关数据。为检测数据信度,笔者就当年房价数据向同期的若干进城购房人员进行求证,受访人员表示基本对应一致。2014 年,县城平均房价4629 元/m2,彩礼均价约9 万元,比值1∶19.4;2016 年县城平均房价5240 元/m2,彩礼均价12 万元,比值1∶22.9;2018 年是房地产“大年”,县城平均房价8048 元/m2,彩礼均价18 万元,比值1∶22.3;此后数年基本延续了2018 年的房价水平。截至2023 年春,县城平均房价约8000 元/m2,如果加上装修费、物业费等必需开支,一套婚房的购置总成本至少需要120 万元,已远远超出当地农村家庭的支付能力,因此大多数农村家庭选择支付30%左右的首付款,剩余部分需要20 年至30 年左右还清。对于双方父母资助的彩礼或陪嫁,大部分新婚家庭会将这笔钱储存起来,连同夫妻双方的工资用于偿还房贷、车贷或购买保险等生活开支。也就是说,高价彩礼正是通过代际支持的方式来契合农村适婚青年向城市生活标准和城市身份靠近的认同需求。[36](p123-130)

(二)脱域机制下的信任危机与婚姻物化趋势

1.弱势定位与女方家庭的自利设计

新型城镇化背景下,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资本、信息、社会网络等也随之外流而脱离原有的乡村时空,导致乡村主体缺位现象日益严重。[37](p83-93)“脱域”机制使得以货币为代表的象征符号构建起新型社会关系的基础,人们的行为动机和行动方式都需要从货币收入中寻求答案,以此解决生产条件外部化与自我生产能力不足、消费需求膨胀与消费能力有限、交往范围扩大与集体行动能力不强的三对矛盾。[38](p2-8)农村传统信任关系的变化,预示着道德约束面临困境以及守望相助共同体关系的式微,导致部分家庭将会考虑潜在的婚姻危机与利益争夺。女方家庭认为,女儿以后的劳务所得和劳动所有都归男方家庭所有,今后还要肩负生儿育女、服侍老人的重担。在愈发复杂的社会生态之下,如果男方一旦解除婚约抑或未来婚姻破裂,女儿再婚的机会成本将会很高,因此有必要把高价彩礼当作一笔“情感保证金”,即通过抬高男方未来不忠时付出的违约成本来起到保护女儿的目的。

案例四:村民刘某某:“村里一个女孩嫁给同村男生,他们两人是自由恋爱,男生家庭经济条件一般,但是家中独子。男生父母提供婚房,给了18 万多的彩礼。女孩妈妈好像只返了8 万,现在离婚率高,有些人存点彩礼钱以防不测很正常。”(访谈记录:20230130LFQ)

2.双向挑选与男方家庭的高价给付

在高度物质化的社会,部分男方家庭同样认为,当前利益关系逐渐压倒亲情关系,只不过相对弱势的是男方而非女方。在他们看来,高价彩礼是女方主导婚姻市场的必然产物,并不能够保障婚姻的稳定和幸福,因为婚后不忠的罪魁祸首也可以是女方。如果一旦婚姻破裂,那么前期婚房、彩礼、婚庆、酒席、“五金一钻”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元的支出便成为一团泡影,对一般家庭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打击。这种对于潜在损失的担忧使得男方家庭在介入子代婚姻之中变得更加慎重,往往动用各种熟人关系来帮助子代“选淑”。一旦选取到品质、性格、三观等条件合适的适婚女性,男方家庭便愿意以高价彩礼的形式来变现诚意,以此提升子代幸福婚姻的可能性,并把潜在风险与损失降到最低。

案例五:村民吴某,男,其子2021 年春结婚,儿媳林某是镇上中心小学的语文教师。其子结婚之前,曾相亲多个女生,吴某均不大满意。吴某解释:“结婚就是为了生活。现在的(儿媳)不仅人长得标致,而且人品也好,最主要的是还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这样两人都有一份收入。要不然我为什么花个十几万块钱(娶过来)!”(访谈记录:20230130WSQ)

简而言之,高价彩礼体现出农民保障和改善日常生活的诉求。如图3 所示,女方家庭索要高价,归因于“农民进城买房”浪潮下婚姻成本的显著拉升,对于意外、疾病、养老等风险的提前预防以及通过抬高婚后不忠的代价来防止对方违约。男方家庭能够给付高价,一方面归因于“打工经济”与“创业经济”之下农民收入的整体性跃升,使其能够应对子女婚姻的一部分开支,另一方面也是为提升婚姻稳定性而审慎缔结婚姻的必要投入。

图3 T镇高价彩礼形成的生活变革动力

五、结论与讨论

彩礼问题从本质上说是一个市场问题,高价彩礼的形成是女方家庭要价和男方家庭应价的互动结果。本文基于交易的视角,通过建构“文化—生活”的分析框架来回答农村高价彩礼何以可能。研究发现,彩礼呈现出空间地域上的高价彩礼和低价彩礼,高价彩礼又可以进一步细分,即时间脉络上呈现出原生型高价彩礼和续生型高价彩礼。

第一,不同地区农村彩礼水平的高低与地方文化密切相关,高价彩礼并非简单地由单一因素所致,而是多重因素的组合结果。“地方文化”没有将单一元素作为解释变量,而是尝试挖掘高价彩礼背后的地方社会结构,如人口性别结构、家庭成员结构、代际关系结构、消费支出结构和村庄社会结构,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塑造这些结构的地方文化。赣南T 镇宗族文化浓厚,强烈的男孩生育偏好造就了如今畸形性别比例和农村多子家庭,宗族家长制中家长对子代婚嫁的介入又使得经济条件成为女方家庭选择婚姻的主要标准。另一方面,T 镇传承着以勤劳、耐苦、节俭、团结等为鲜明特点的客家风习,彩礼价格是双方家庭的互动结果,日复一日的剩余积累使得男方家庭具备了高价彩礼的给付能力,同时道德约束又促使了部分或全部彩礼返还给新婚家庭。

第二,以城镇化、市场化为核心的生活变革进一步拉升了农村高价彩礼。一方面,农民收入的不断提升,城乡二元结构下收入、教育、医疗等方面的差距,推进了以人为核心的新型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农民进城的代价又以房、车、票子等客观物质不断地被量化出来。在原生型的高价彩礼地区,女方家庭不得不提高彩礼要价来对日益高涨的生活成本予以回应。另一方面,村民的社会交往和社会活动都超出了传统的时空范围,传统的道德约束不断弱化,以货币为代表的抽象契约在村庄信任关系中的权重不断加强,使双方家庭在婚姻之前就会一定程度地考虑潜在风险,女方家庭会借高价彩礼来提高男方不忠的代价,男方家庭也会在增长的离婚率的现实情境下反向挑选未来儿媳,通过高价彩礼的形式彰显自身的家庭实力。

高价彩礼助长了婚姻的货币化和世俗化,它的社会成本最终传导至农村中下层男性及其家庭身上。国家力量介入是对婚俗异化和规则失范的及时回应,但国家治理绩效取决于社会力量的支持。[39](p67-72)本质上看,农村彩礼高低是村民私下契约的结果,通过密切监控和强力规制的方式既不符合实际,也可能涉嫌侵犯村民隐私权,因此地方政府在实际治理过程中更多采取的是“宣传为主”和“示范带动”的柔性方式。对于这项复杂的社会治理工程,治理绝非简单地通过设置“政府指导价”,重点在于激发地方文化在塑造个人、引导社会等方面的正向功能,同时着力破解城乡区域发展的二元结构矛盾。当前,随着各地农村出生人口性别比不断下降、家庭户规模不断缩小、子代在婚姻中的话语权不断提升以及社会保障体系不断建立健全,从长远来看高价彩礼问题将随着地方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变迁而得到缓解,甚至消失。

本研究提供的“文化—生活”的分析框架包含了以下方面的考虑:第一,高价彩礼是文化治理也是生活治理的范畴,在非格式化、非规则化的乡村社会,国家力量介入并非总能发挥预期的效力。第二,彩礼要从时空的维度加以认识,地方文化的独立性决定着农村彩礼价格在地域空间上的高低不均;生活变革的共时性意味着各地婚姻成本都在显著上升,有些地区把彩礼显化为婚姻的交易成本,由此拉升了彩礼的价格。第三,农村彩礼是地方情境的复杂构建,彩礼价格高低不存在必然的规律,要结合村情民俗、地方社会结构、村民生活方式等因素予以具体分析。第四,高价彩礼治理是否有效,当前从根本上说是要推进乡村文化的现代性转型以及推动城乡一体化和均质化的协同发展。赣南农村的高价彩礼长期存续,形成机制可能与其他高价彩礼地区存在一定程度的契合,但并不能涵括全部。高价彩礼背后包含哪些文化模式和生活变革的触发机制,仍需要更大范围的经验支撑和实证分析,这为接下来的研究预留了丰富的拓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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