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 李晓静
王统照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同时也是“文学研究会”的资深成员。既往对王统照作品的编辑整理工作已臻成熟,现有1984 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王统照文集》和2009 年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七卷本《王统照全集》以及2010 年知识产权出版社发行的《王统照研究资料》行世,基本囊括了王统照一生的作品。但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全集“‘不全’‘难全’似乎是所有已版中国现代作家全集的宿命”①。笔者新近发现了王统照的五篇佚文,分别为演讲稿《创作的潜力》、小说《秘密的死》、杂文《应作进一步想》《如何组织民众》《〈抗战外史〉序》。这些作品既未见于《王统照文集》《王统照全集》《王统照传》《王统照研究资料》,又未见于近年来学者的辑佚文章,显然是集外遗珠。这些作品是王统照一生创作中较为重要的部分,而且“佚文佚简的发现更会牵涉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定位与判断”,“显然都是大问题”,②因而对其进行考证与释读就显得颇为必要。
王统照的演讲稿《创作的潜力》1926 年5 月10 日发表于《燕大周刊增刊》。《燕大周刊》创刊于1923 年2 月26 日,终刊于1927 年6 月8 日,是当时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的刊物,其宗旨是“以科学的精神讨论学术”③。在《燕大周刊》办刊四年有余的时间中,熊佛西、张采真、董绍明、焦菊隐、姜公伟先后担任总编,集结了一大批燕京大学的师生为其刊物撰稿,至办刊中后期,“燕大周刊社员由十数人发展至三百人,占全校同学总数的三分之二”④。其中周作人、许地山、白序之、瞿世英、凌叔华等人较为活跃,他们不仅是《燕大周刊》撰稿的中坚力量,而且同为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当时北京的文化交往圈往往以学校、社团与同人刊物等形式相互纽结,相互串联,而王统照无疑是这个交往圈较为中心的人物。他身为文学研究会编号第八的资深成员,并在1924 年8月至1926 年7 月期间担任“中国大学教授兼出版部主任”⑤,与燕京大学的师生多有往来,同《燕大周刊》诸位编辑也有着密切的联系。1926 年“焦菊隐任《燕大周刊》记者和编辑部主任”,⑥在该期《燕大周刊增刊》的《编辑后》中,他写道:“这是我编周刊一年来最后的一期,也是纪念它诞生三年的一期”,“原定还有一倍以上的稿子,但以经济预算止能允许出这么薄的一本,所以止好把许多稿子都留下,交给下任的总编辑先生。”⑦由此可知,王统照的这篇《创作的潜力》是由焦菊隐负责选编,同期还有周作人的译文《雷公》、熊佛西的文论《沙氏比亚与近代舞台》、白序之的文章《“欢”与“侬”》、司徒雷登的文论《基督教与国家主义》以及丰子恺的两幅漫画等。这期增刊是《燕大周刊》创办三周年的纪念特刊,因而“众星云集”,且在该期上发表文章的作家均未使用笔名。据此可知,《创作的潜力》是王统照本人的作品无疑。
《创作的潜力》完成于1925 年12 月2 日,是王统照创作生涯前期极为重要的一篇表达文艺思想和创作理念的论文,可以视作王统照1925 年前后对自己创作实践的总结和提炼。该文是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三日在燕大学文学会讲”的稿件,演讲对象是燕京大学文学会颇具文学素养的学生。据该文的行文风格与语言表达方式可判知,这篇演讲稿并非听讲人的记录稿,而是王统照本人精心创作的文论作品。此文融会贯通了老庄思想、佛教思想、西方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等多个知识领域,极为深奥、晦涩与繁难,笔者将试做一二解读。
该文从创作的意义、创作的目的、创作的过程与创作者的容纳力等多个角度出发,试图探究创作的潜力这一宏大问题。王统照首先用诗意盎然的语言引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文学创作的意义何在?目的何在?他认为创作者在面对纷纭复杂的生活与社会时,难以保持内心的平静和澄澈,创作的冲动就蕴藏在这内心深处的躁动之中,潜伏于这灵感与肉感的刺激之中,如果任由这创作的冲动飘散,那么灵感就像死灰一样毫无价值,如果能够勤于思考,捕捉到这些“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就是作家“真实的建设”。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力,都有生活,但是这些如“挑夫,歌女,美人,打寒柝的老头儿”⑧的力与生活仅仅只是外在状态的呈现,而并非内心真诚的抒发,想要突破这被压抑、被阻塞的力与生活,就需要创作者的工作。在王统照早期的另一篇文论《何为文学的“创作者”?》中,他曾对创作者提出过如下要求:“文学的创作者必有冰雪般的聪慧,涌泉般的情感,春蚕吐丝般的艺术,水银浮地般的观察,才能完成用艺术的手段来表现善和美,表现伟大的道德与精神的启示的使命。”⑨但是这远远不够,在王统照现在看来,这个世界充满了缺憾与不充实,作家的工作就像女娲补天与精卫填海一样,明知这青天难补,东海难平,也要竭尽全力,将这缺憾与不充实编织完整,“要织成一个完全的情网,要补一个无缺的青天,要从‘人间苦’上将一切的遗憾,一手一手地弥补完全,将一切‘法相’都从空虚中填平,将一切意感都从精神上回复过来”。这就是创作者的目的和意义所在。
其次,王统照着重于创作过程的阐释。他融合了柏格森、亚里士多德、弗洛伊德等人的学说,分析了创作的源泉来自“隐藏的力”,而创作的过程就是将这隐藏的力彻底地解放出来,将自我从潜意识的束缚和压抑中释放出来,摆脱所有外在与内在的桎梏和枷锁,再现真实的自我。具体而言,王统照用比喻的方式提供了两种实践途径。第一种是通过酒醉后将自己“蒙蔽的人格”赤裸地展示,挣脱“小我的拘束”,揭出“内在的欲望”,从而“去想象一切,去观察一切,去评论一切,去表述一切”,获得“生命之潜力得以出脱表白出来的刹那愉快”。这也是创作者的快乐和收获所在。第二种方法则是借由“梦”的方式实现内在的自由。王统照以他的朋友许地山和徐玉诺为例,讲述他们做梦的趣事。在王统照看来,许地山《空山灵雨》中的某几段文字实际上是“梦后的成就”,梦境成为“创作本体的启源”。如果说“醉酒”与“梦境”为创作者生命力的迸发提供了某种灵感与释放,那么将这内在的潜力进行精练、提纯、酝酿、蒸馏,抛渣取精,使其外在的文字形式具有韵律则是创作者应该努力的方向。“归根几句话:便是将你潜在的隐得来希,作成由自然韵节的,有明白色彩的,有浓淡的调子的,有如见而不可见,如听到而不可听到,如捉住而无从捉住的表现。这样的表现,才真正是脱却所有的桎梏,摆却所有的锁链,无拘束,无执着,无忌讳的自由的表现。”王统照进一步指出,文学创作力的生成并不来源于名誉或者事业,也并不为金钱或者高傲,而是“无目的亦无利益”的。
王统照还探讨了创作本体的容纳力。他认为作家能表达多广阔的世界、多深厚的见解与创作者本身的生命力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作家“盛生命的瓢儿是大是小,是圆是方”可以透过作品深刻地触摸到。文字之下,韵节之中,潜藏着作家的生命力,他曾经在其他文论中提到过,“一个作家的伟大处,即在他能解释出繁复而奇异的人间的无数经验。他不止以‘自知’为满足,更要传与他人,使众生都尝试到并且都可去证明用共同有的互相交通的心灵。因为文学作品不是如科学上的发明而已,更需要情绪上的协调,经验上的解释”⑩。这种“繁复而奇异”的人间经验,实际上就是作家深入生活和把握生活的程度,文字仅仅是思想的表象和符号而已。在通达自我的道路上,创作者一路修行、追寻与探索,在这创作的诱惑中,随着生命力的时而突发,我们可能成为这“生力和法相的主人”,这就是创作者不断追求的东西,随着这个过程的圆满,创作者获得了“快乐”,获得了“愿意”。
王统照曾在1923 年谈及中西方作品时言道:“中国人思想的不彻底,想象的浅弱,描写的浮泛,这是与西洋的作品对照起来,实有愧色。”因此,他建议创作者需要“多读西洋的创作”,“多研究文学的原理及研究的方法等书”⑪。在这篇《创作的潜力》中王统照隐晦地提到这一点,他认为中外哲学家对待人生不圆满的方式并不相同,中国哲人采用了“超然物外”的心态来应对人生的缺憾、人生诸多的欲望与遗憾,压抑自己的内心,减少欲望,则不会被万物所惑;而西方哲人面对缺憾的人生则勇往直前,以刀锋对血迹,以欢笑对坎坷。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与创作观,显而易见,王统照更赞赏第二种。值得一提的是,王统照还提到,文字仅是一种表达思想的表象符号,它们将自然界实物的潜在力量和特定的含义固定住,但文字本身却不能穷尽自然万物的真正生命力。总而言之,这是一篇融合了王统照写作经验、阅读体会和哲学思考的文艺论文,呈现了王统照1925 年前后的文艺思想和文学观念,同时表达了自身对创作实践深入的反思与对文学本体深刻的探究,是王统照创作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篇文论。
王统照的小说《秘密的死》1931 年6 月15 日发表于《绮虹》杂志第1 卷第8 期。《绮虹》杂志始办于1929 年4 月10 日,终刊于1931 年6 月15 日,共出版8 期,由中国大学出版社发行,它是“跟随中大十六周年纪念”而创办的刊物。据编辑李洪白在第2 期《编辑余话》中所述,《绮虹》是中国大学出版部批准出版的“纯文艺的刊物”⑫,著名作家刘大杰、周作人等人曾在该刊上发表文章。王统照1924年8 月至1926 年7 月曾担任过中国大学教授与出版部主任,虽然《绮虹》杂志创刊之时他已离任,但是王统照仍不遗余力地为工作过的出版部发行的文艺类杂志予以支持。事实上,除小说《秘密的死》之外,王统照还于1929 年12 月15 日在《绮虹》杂志第1 卷第4 期上发表过小说《障日山中的故事》,这篇小说后更名为《隔绝阳曦》,收录于1947 年8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的王统照的作品集《银龙集》中。但据冯光廉、刘增人编撰的《王统照著译系年》所述,小说《隔绝阳曦》创作于“1929 年3 月29日”,“实际上发表于1939 年3 月11 日、3 月13 日、3 月14 日上海的《文汇报·世纪风》杂志,署名息梦”⑬,这一说法明显有误,因为小说《障日山中的故事》是《隔绝阳曦》的初版本,最早发表在《绮虹》杂志上。细读《障日山中的故事》与《隔绝阳曦》,二者在多处文字表达上有些微的差异和出入,《文汇报·世纪风》上的《隔绝阳曦》显然不是小说的初版本,而是作家修改后重新发表的作品,这应与现代时期作家习惯于一稿多投、二次发表的风气有关。
《秘密的死》结尾注明创作时间为1930 年8 月25 日,此年王统照任教于青岛铁路中学,青岛市立中学,与友人共同编辑的旨在反映时代热潮的刊物《青潮月刊》在1930 年初因“经济困难停刊”⑭。这一年他的创作成果并不多,而《秘密的死》这篇小说的发现不仅补充了1930 年王统照的创作版图,而且对研究王统照创作中期的小说风格由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具有重要意义。
小说讲述了在风雨飘摇的民国时期,女孩儿小珍子在生活的压力和父母的催逼之下卖身挣钱,最后不堪邻居的闲言碎语和精神肉体的双重苦痛不得不自缢的故事。王统照以极为冷静客观的笔法描绘了六个近似电影镜头的场景,这六个场景随着叙事视角的切换和故事情节的发展而移动,其内在又有一条紧密的线索将其串联起来,结构精巧严谨,是王统照20 世纪30 年代短篇小说中的佳作。小说第一个镜头勾勒了傍晚时分一个藤器作坊紧张忙碌的画面,几个“光着背与穿马甲的青年人”⑮正在不停地编织藤器,这个作坊不仅容纳着城市劳动者辛苦、琐碎的日常生活,同时又是流言的集散地和故事起始的场域。作坊位于一个三层楼大院的出口通道处,大院中的人必须经由“藤作屋子的中央”进出,而女主角小珍子的活动尽纳于这些编藤的青年人眼中,流言蜚语在茶余饭后流散开来。第二个场景实现从藤器作坊到小珍子行动轨迹的自然转换,穿旗袍的小珍子在藤器作坊青年的注视之下走出这个近似贫民窟的院子,在街上游荡,作者隐晦地提及小珍子卖身的过程,着重于描写小珍子卖身结束后在街上走动时的心理活动、身体感觉与潜在的意识流动。及至她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大院,第三个场景自然而然地切换到一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城市无产者的房间,这个家中“半白了头”“穿着破了肩头的粗夏布衫子”的娘和“赤裸着全身”睡觉的孩子以及“没有帘子的门首”都彰显着生存的困难,回到家生了病的小珍子从父亲的工友那里得知父亲因参加“车夫罢工”运动被警局的人抓捕,更是一病不起。第四个“镜头”又下移到这座“院子中的楼梯下”,同院的男女们正在谈论小珍子父亲被抓和小珍子卖身的事。伴随着戏谑和嘲讽的声音第五个“镜头”上移至楼上小珍子治病的场景,小珍子病还未好就起身去苗大娘那里继续接客来缓解家里的困难。最后一个场景又回归到藤器作坊,这里工作的青年人从苗大娘口中获得小珍子晚上接客的状况,没过多久就传来小珍子自杀的消息。
小说开头以藤器作坊起,结尾以藤器作坊终,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结构。从小珍子第一天傍晚出门到第二天早上十点自缢,时间集中在一天以内,且作者描绘的六个场景中有五个都聚焦在这座似贫民窟一样的三层楼大院,这是对西方戏剧结构“三一律”的创造性使用。小说结构的精巧还体现在细节的把握上,例如作者用观象台的报时声来提示故事时间的节点,藤器作坊的工作是靠“每天听到观象台的六点时报的电音从高空中放出尖锐的叫声便停止这一天无休息的工作”,而早上“六点时电音还没响,藤器作的临街的店铺中已开了工”。一晚一早声音的处理显示了作者深厚驾驭小说的功力。
小说《秘密的死》控诉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反映了社会的不安定状态。小珍子的自杀既源于家庭生存的压力与内在心灵的不安,又源于社会伦理道德的禁锢与周围邻居的嘲笑,以及更深层次的原因,即城市底层百姓在全力工作的情况下依然无路可走。小珍子一家中,父亲在外拉车挣钱,小珍子白天做女工,晚上出来卖身贴补家用,就连十岁的小弟弟也要“天天在毒热的太阳下跑出几里路去送包饭”,且“鞋子脱了底”赤着脚也要工作,即便这样生活都难以为继,这从侧面体现出当时社会“吃人”的现状。1924 年王统照写过相同题材的小说《纪梦》,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女学生被家庭所卖而跳河自杀的故事。与《纪梦》相比,《秘密的死》更为真实和深刻,同样是被家庭所弃,《纪梦》中女学生的父母像是浮于纸面的人物,并不立体,而小珍子的母亲在出卖女儿维持生活与母爱天性的矛盾中不断挣扎,正是这份挣扎才凸显出小说的真实性。
可以说,小说《秘密的死》是王统照文学观念和创作方法转型期的重要作品。正如王统照在回忆20 世纪20 年代末的心路历程时写到,此时的他“沉静悒郁寻思,冷眼默看的观察,虽然有‘离群’之苦,却增加了人生的清澈认识”⑯,对现实清醒的认知使得王统照摆脱了早期创作时抒情、浮泛、想象式的描写方法,而是以客观、冷静的态度观照现实。具体而言,王统照对小珍子卖身养家的态度并非完全出自一种道德审判,小说中一个江北口音编织藤器的男子以戏谑的口吻说到自己是女人就去卖,总比编织藤作要来得轻松,犀利地再现了某种“笑贫不笑娼”的社会心理,凸显了作家塑造人物的准确性和全面性,生动、真实、深刻地“还原”了时代的碎片图景。就像王统照自己陈述的那样:“在这暴风雨的前夕,一个人的生活,无论如何,终要湮没在伟大的洪流之中。”⑰而文学创作就是记录这洪流中的某一个片段,留下一段特殊的印痕。
王统照的杂文《应作进一步想》与《如何组织民众》分别发表于1937 年9 月11 日、1937 年9 月17 日的《救亡日报》。《救亡日报》1937 年8 月24日在上海创刊,同年11 月22 日暂时停刊,后辗转广州、桂林等地继续发行,至1941 年初因“皖南事变”而停刊。《救亡日报》是“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上海文救”)的机关报,每天出四开一张”,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的第二次合作”的标识性刊物,⑱该刊由郭沫若担任社长,夏衍为总编辑。《救亡日报》在上海时期的副刊“由阿英主持,撰稿人大多是文艺界的知名人士。郭沫若不用说常为副刊写诗和随笔,茅盾、郑振铎、许幸之、夏衍等也写过不少文艺论文和杂文散文”⑲,而巴金、冯雪峰、赵景深、包天笑、艾芜等人常常为该报写文章。1937 年8 月上旬,王统照携家人从青岛奔赴上海,8 月13 日在日寇犯上海的同日,“全家抵沪”⑳。抵达上海之后,王统照很快开始在上海《救亡日报》上连发多篇诗歌和杂文。但冯光廉、刘增人编撰的《王统照著译系年》仅收集了《救亡日报》上王统照的杂文《抗战中的文艺运动》、旧体词《无闷》、诗歌《上海战歌》《南北》《夜战声中怀东斋并示昨非兄弟》以及《〈诗二首〉跋》等作品,不仅未收录杂文《应作进一步想》《如何组织群众》,而且在作品发表时间的整理上多有讹误。
具体而言,杂文《抗战中的文艺运动》发表于1937 年10 月25 日上海《救亡日报》,是“10 月23日晚播音稿”,但在《王统照著译系年》上却标注为“1937 年8 月24 日上海《救亡日报》”。㉑第二例错误是旧体词《无闷》发表于1937 年10 月10 日《救亡日报》“国庆纪念特刊”,但《王统照著译系年》中却误录为“1937 年8 月24 日”。第三例错误是诗歌《伙伴,你应该闻到这一阵腥风》的发表时间录入有误,此诗实际发表于1936 年10 月6 日的《救亡日报》,正文中显示“10 月2 日夜半完成”,但《王统照著译系年》上却显示这首诗“初收1938 年4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横吹集》”。而王统照在1937年10 月28 日《救亡日报》上发表的旧体词《旧历中秋夕纪感》虽见于《王统照全集》,但并未收录于《王统照著译系年》。此上均为《王统照著译系年》的错漏之处,亟需补正。
《应作进一步想》针对的是“上海市商会因敌人对中国平民的种种残酷行为,通电政府,主张按照国际例行法用报复手段,实行将俘虏置之死地,没收日人财产等事”,王统照对这一主张提出了不同见解,他认为没收敌人财产尚可实施,但是杀害俘虏这一行为并不合适。在他看来,“把日本的平民与被其军阀强迫作战的日兵士视为都是万恶不赦的奸徒”是不正确的,面对日本侵略者罄竹难书的恶行,中国人理应在战场上拼杀尽最后一颗子弹,“须用铁一般的力量,血跃的心,共同摧毁他们的武器与战斗力,打碎他们的帝国主义的迷梦。夺回我们的失地,这才是伟大的报复”㉒。但虐杀手无寸铁的敌军俘虏不仅有违人道,而且会带来负面的国际评论,换句话说,以暴制暴、以牙还牙是令人爽快之行,但除了引发对方更猛烈的攻击之外,并无任何好处,因此“应作进一步想”。王统照在同月发表的杂文《抗战中的文艺运动》中认为,这场战争关系到“我们全民族的生死存亡,我们国家的中兴或覆灭”,甚至非常赞同“我们的文艺运动在抗敌期间需要组织,需要力量,需要大家握起手来迅速地作文艺的动员。”㉓可以说,王统照对待中日战争的态度非常坚定,就是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反抗日本侵略,但同时在对待战俘问题上他保持着高度的理智和冷静,同时呼吁大家应有“清锐的理智力的控制”,这显示出一个作家和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上海版《救亡日报》留给中国知识分子较为宽松自由的探讨空间,他们从不同层面探讨了战争的诸多面相。例如该报同期顾执中的文章就从“我们是为着自己生存而战,同时我们也必须为着他人的生存而战”这一特殊角度解读这场战争,他认为中日战争是一个收复失地,打破一切不平等条约的机遇,同时“我们须把被束缚的弱小民族,一齐解放,才可以建树远东的永久和平”㉔。《应作进一步想》展现出王统照在战时没有被侵略的仇恨与愤怒冲昏头脑,而是以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来观照现实问题,不做“一刀切”式的评论,与顾执中的杂文一起均显示了知识分子在面对战争时的理智和客观。
全面抗战爆发后不久,上海《救亡日报》就敏锐地注意到民众在抗战中的巨大能量,他们率先开辟了“怎样组织民众特辑”,动员一切力量进行抗战,一大批知识分子为此出谋划策,从各自角度发表独立的见解。王统照作于“1937 年9 月13 日下午”的杂文《如何组织民众》就是该“特辑”中重要的一篇。对于日军侵华,他曾敏锐地指出“人之谋我,计划之周,无所不用其极”㉕,而“敌人曾对世界宣扬我们是个无组织的国家”,因而抗日战争就是一个重新组织民众、整合民众力量的契机。他从“政府的规划”与“社团的督促”两个方面展开论述,首先他建议政府理应“高瞻远看”,有整体的规划,发掘县、乡、村等基层行政机构的能量,针对战争时期工商业的停摆、失业者的增多等问题,应该对“有业无业的人民一律加强团体生活的训练,积极地灌输国难时期与关于焦土抗战的意识,用铁一般的原则排行铁一般的组织”。其次,他提出政府应先制定组织民众的计划,并且向民众宣知,从而加强民众力量,提高民众精神。最后,他从社团缺乏政府整体干预这一角度出发,指出这样的现状对社团来讲“滞碍良多”,“且有参差纷扰的现象”。战争时期“急需举行的是将各个人民的力量(物质的精神的)合成整个的力量。将各行业各地方的隔阂,藉此打通整饬成为一个活动的有机体”,最后达到“地无弃利,人无弃材”“分工合作”“激进效率”的目标。王统照提供了一种核心的方法,即“以政府的官吏为主,以各社团联合选拔出来的各种人才为副,按照预定计划分派到各省区,教导与监督办理组织的事宜”。
总之,王统照结合自己的知识结构与人生经验提供了一套自上而下的指导式的方法和途径。他指出这些派往各省区的专司组织人员不仅要听从政府的命令,而且“须体健,学优,能脚踏实地,能吃苦耐劳”,达到“官吏与人民水乳交融”的境地㉖,同时,政府也应该做到令行禁止,方能起到效果和作用,顺带解决各个高校因为战争原因教师学生面临失业失学等问题。该特辑上还有包天笑的《我们要组织农民军》、张定夫的《如何组织民众》、郑伯奇的《组织民众的先决问题》等文章,它们都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动员群众、抗战文宣的策略和方法。这些文章显示出王统照等知识分子在国家生死存亡的重大时刻,主动将自身的命运与民族、国家的命运关联起来,为抗战劳心劳力,献言献策,充分展现出知识分子的参与精神和时代精神。
王统照曾为《抗战外史》一书作序,该序言未被《王统照全集》等资料收录,应为佚文。1945 年12 月,刘贯一的著作《抗战外史》由胶东通讯社初版。他邀请王统照为这本书作序,同时邀请当时的国民党政界高官、文化名流为他题字,吴敬恒与何思源为其题写书名“抗战外史”,于右任为其题字“抗战精神”,傅斯年为其题字“国殇之功,千载勿忘”。刘贯一(1907—1972)是山东潍坊人,“1937 年春,他担任了《胶东通讯》社长”,抗日战争全面展开之后,刘贯一先后在“国民党地方部队中任参议、副官等职”,“1941 年去西安《华北新闻》报社,后任该报驻宝鸡办事处主任兼记者”㉗,国民党官员与战地记者等多重身份使他得以邀约到同是山东人的王统照为他作序。这本《抗战外史》“共收录文章五十七篇,计十二万字,分上下两集”㉘,是作者根据自己在抗日战争中的所见所闻写成,他用翔实的文献材料讲诉了抗战期间的重要战事,侧重刻画了山东人民英勇抗敌的事实真相,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该书出版后又多次再版,曾“轰动一时”㉙。
王统照在序言中首先回顾了抗战时期的壮烈景象,接着概述了这部作品的主要内容,肯定了这部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并通过这本书呼吁“凡有血气之中国人,自须深自剔警;知非合群不足以救国,非共济不足以拯溺”,并期望“今后多有此种史记广布流传,既能保存抗战史料,抑可对地理人文多得稽证”。㉚王统照一生为他人作序的次数并不多,而这篇序言不仅是“同乡之谊”的产物,也展现出王统照自始至终都关注着民族抗战,并期望通过抗战来锻造中华民族的性情与品格。
作为著名作家、诗人,王统照在现代文学史与文化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但其作品尚未被充分打捞与穷尽。仅笔者所见,尚有不少文章与书信散佚在外,而《王统照全集》与《著译年表》也仍有不少遗漏与错讹,亟待补遗与校正。因此唯有不断地发掘其佚文,才能让我们对王统照有更全面而深入的认识与理解,进而“呈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从微观角度丰富对中国现代作家与现代文学史的思考,从而实现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与文学史研究的互动”㉛。这或许将会成为几代学人需要不断为之努力的事业。
①陈建军:《〈穆时英全集〉补遗说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 年第4 期。
②张春田:《现代文学文献学的传统——读〈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十讲〉》,《书城》2022 年第1 期。
③《宣言》,《燕大周刊》第1 期,1923 年2 月26 日。
④《燕大周刊之过去现在及将来》,《燕大周刊》(欢迎新同学特号)第76 期,1925 年9 月26 日。
⑤⑭⑳ 冯光廉、刘增人编:《王统照生平及文学活动年表》,《王统照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年版,第18 页,第21 页,第28 页。
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戏剧博物馆编:《焦菊隐年表》,《焦菊隐文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年版,第446 页。
⑦焦菊隐:《编辑后》,《燕大周刊增刊》(三周年纪念号)第91 期增刊,1926 年5 月10 日。
⑧王统照:《创作的潜力》,《燕大周刊增刊》(三周年纪念号)第91 期增刊,1926 年5 月10 日。本节中的引文除特别注明外,其余均引自《创作的潜力》,故后文不再注释与说明。
⑨⑩ 王统照:《何为文学的“创作者”?》,《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3 年第20 期。
⑪ 王统照:《对于“创作”者的两种希望!》,《晨报副刊·文学旬刊》1923 年第19 期。
⑫ 李洪白:《编辑余话》,《绮虹》1929 年第1 卷第2 期。
⑬㉑ 冯光廉、刘增人编:《王统照著译系年》,《王统照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 年版,第393—394页,第413 页。
⑮ 王统照:《秘密的死》,《绮虹》1931 年第1 卷第8 期。本节中的引文除特别注明外,其余均引自《秘密的死》,故后文不再注释与说明。
⑯ 王统照:《〈银龙集〉序》,《王统照全集》(第一卷),中国工人出版社2009 年版,第310 页。
⑰ 王统照:《我读小说与写小说的经过》,《读书杂志》1933 年第3 卷第2 号。
⑱ 夏衍:《记〈救亡日报〉》,《救亡日报的风雨岁月》,新华出版社1987 年版,第2 页。
⑲ 高宁:《烽火年代的呼唤——〈救亡日报〉史话》,重庆出版社1988 年版,第34 页。
㉒ 王统照:《应作进一步想》,《救亡日报》1937 年9 月11 日。
㉓ 王统照:《抗战中的文艺运动》,《救亡日报》1937年10 月25 日。
㉔ 顾执中:《我们抗战的目的安在?》,《救亡日报》1937 年9 月11 日。
㉕ 王统照:《集中与分散》,《烽火》1937 年第2 期。
㉖ 王统照:《如何组织民众》,《救亡日报》1937 年9 月17 日。
㉗㉘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省潍坊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潍坊文史资料选辑》第九辑,潍坊市新闻出版局1993 年版,第125—126 页,第126 页。
㉙ 张在湘、蔡万江编:《潍坊文化通鉴》,山东友谊书社1992 年版,第247 页。
㉚ 王统照:《序》,《抗战外史》,胶东通讯社1945年版,第1 页。
㉛ 宫立:《中国现代作家集外文的发掘、整理与研究》,《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