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研交辉 著作等身
——记赵伯陶先生的学术人生

2023-09-28 13:34贵州张亚新
名作欣赏 2023年19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研究

贵州 张亚新

赵伯陶先生生于1948 年,1982 年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中华书局、文化艺术出版社、《文艺研究》编辑部从事编辑工作,计任图书编辑十六年,学术期刊编辑十五年。在编辑之余及退休之后,沉潜于中国古代文学(集中于明清诗文与小说)及民俗文化研究,先后出版有学术专著及论文集《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明清小品:个性天趣的显现》《中国文学编年史·明末清初卷》《落日辉煌:雍正王朝与康乾盛世》《秦淮旧梦:南明盛衰录》《十二生肖面面观》《义理与考据》《〈聊斋志异〉新证》《远岫集——赵伯陶文史论丛》等十一部,古籍整理研究著作《古夫于亭杂录》《宋词精选》《袁伯修小品》《明文选》《归有光文选》《王士禛诗选》《张惠言暨常州派词传》《袁宏道集》《七史选举志校注》《新译明诗三百首》《〈聊斋志异〉详注新评》《〈三国志〉选注译》《徐霞客游记》(选注)等十七部,在《文学遗产》《清华大学学报》《蒲松龄研究》等学术期刊、报纸发表有《偷句、偷意与借境》《〈徐霞客游记〉的文学书写》《心理与病理:〈聊斋志异〉别解》等论文、书评、序跋等一百八十余篇,包括即将问世的古籍整理等书籍,其总字数已经将近两千万字。这些著作填补了不少学术空白,提出了不少新的见解,在研究方法方面也有新的开拓。不难看出,在当代的学者型编辑中,伯陶先生是相当突出的一位。

曲折问学路

伯陶先生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北京政法学院(今中国政法大学)的语文教师,母亲在该校医务室工作。1955 年七岁时入读私立培元小学(次年转为公立,改称王府井大街小学);小学四年级时因搬家,转学至八道湾小学;五年级时又因搬家,转学至赵登禹路小学。从赵登禹路小学毕业后,考入位于按院胡同的男八中,一直读到初中毕业。

从小学到初中,伯陶先生所受到的都是正规、良好的教育。培元小学校风严整,老师敬业乐群,男八中在当时的北京是仅次于男四中的名校,当时的好些人和事都给伯陶先生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读男八中时,一次西城区多校联合举办查字典比赛,要求用一节课(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查出一百个难读的字,并标出汉语拼音或注音字母,伯陶先生只用二十二分钟即查完交卷,拔得头筹,得到语文老师们的啧啧称赞。

然而,到1964 年中考时,虽然每个考生可以填报多达十八个志愿(高中、中专、技校各六个志愿),但由于受父辈事情的影响,伯陶先生竟成为全班三个落榜生之一。于是,他响应当时“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号召,服从分配来到北京市第六建筑工程公司机械队做学徒工,开混凝土搅拌机,又曾到机修车间做机械修理工作,一干就是十四年。

在当机械工人期间,伯陶先生在工余努力自学机械制图、电工学、钳工技术、金属热处理、液压技术等知识和技术,目的是想在需要时能派上用场。一次,北京建工局组团到建筑工地检查机械,兼考察工人的专业知识,一般专业问题伯陶先生均能问一答十,后竟被问起齿轮模数、异步电机与同步电机的区别等更为专业的问题,结果均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伯陶先生还随身携带着当时还能寻觅到的王力先生所编的《古代汉语》四册、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以及言文对照《古文观止》等书,作为工余读物。《演员的自我修养》《和声对位》《中国古代天文学简史》等在书荒年代凡能找到的书,他也都读得津津有味。同工棚的师傅有一本家传的《辞海》,平时放在通铺上供大家翻阅,伯陶先生是其中主要的“看客”。如此坚持学习,为伯陶先生增加了知识积累,也为在机会来临时考进大学打下了基础。

1977 年恢复全国高考,因自己并非“老三届”,伯陶先生开始并未动心。半年后,大学准备再次招生,周围人怂恿伯陶先生以同等学力报考,伯陶先生心动,报考之,结果以四百多分(五门课满分五百)的成绩,在1978 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开启了人生的新历程。

由于未经历过高中三年的系统学习,年龄又偏大,大学四年的学习不免感到吃力。但由于有幸亲炙众多名师的教诲,伯陶先生得以实现专业上的飞跃。当时担任过古典文学课程教学的有费振刚、褚斌杰、倪其心、沈天佑、周强等先生,开设过古代文学及相关学科选修课的有林庚、袁行霈、吴小如、季镇淮、马振方、陈铁民、赵齐平、周祖谟、金开诚、张少康、侯忠义、冯钟芸、王力等先生,开设过讲座的有阴法鲁、裘锡圭、严绍璗、向仍旦、许树安以及外系、外单位的邓广铭、刘乃和、史树青、叶嘉莹等先生。此外伯陶先生还旁听过蒋绍愚先生的古代汉语课程。这个教师团队可谓名师荟萃,阵容强大。讲课内容除中国古代文学外,还涉及古代文献、古籍整理、古代文化、地理、婚姻、中日学术交流、古代科举制度、古代职官、出土文物、历史纪年法、敦煌石窟、西域交通等众多方面,极大地夯实了伯陶先生的专业基础,开拓了伯陶先生的学术视野,同时也使伯陶先生了解了学术研究的门径。北大图书馆有关中文工具书检索的书籍,伯陶先生在课余几乎都浏览过,后来写毕业论文研究中唐诗人李益,搜集有关资料颇能得心应手,还在当时的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柏林寺分馆发现了尚未引起学界关注的李益诗集的不经见版本。经倪其心先生指导,写成了《李益及其边塞诗略论》,后来发表于《文学遗产》。

编学相济

1982 年从北大毕业后,伯陶先生被分配到中华书局,在文学编辑室任编辑。根据需要,伯陶先生被安排做明清文学部分的编辑,从此伯陶先生将明清文学确定为自己的专业方向。伯陶先生担任了孔凡礼先生编年辑校的《增订湖山类稿》等书的责任编辑。《增订湖山类稿》是南宋末爱国诗人汪元量的诗词集,孔凡礼先生从明抄本《诗渊》与传本《永乐大典》中辑出汪元量诗词达一百二十余首,这使《增订湖山类稿》成为收辑汪元量作品最为完备、精善的别集。为校勘原稿抄写的一些讹误,伯陶先生曾到当时的北京图书馆善本部查阅《诗渊》,有皇皇二十五册之多,其字迹虽工整,但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甚不易读,伯陶先生为此花费了不少心力。

1988 年末,伯陶先生调入文化艺术出版社。伯陶先生担任了袁行云先生《清人诗集叙录》等书的责任编辑。《叙录》共八十卷,近二百万言,著录清代诗人二千五百余家。始撰于20 世纪50 年代中,历时三十余年,筚路蓝缕,辑佚钩玄,考镜源流,辨章学术,甚见功力。但未及蒇事,作者忽染沉疴,弥留之际将《叙录》出版之事托付与伯陶先生。该书尚存在体例参差、人名书名乃至人物生卒年或有错讹等问题,伯陶先生花了大量时间予以修正,但限于条件限制,加之当时出版社经济压力空前,为避免最后出版之事落空,只得抢占时机付梓印行,留下不少遗憾。好在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修订重版此书,伯陶先生被聘担当重任,审阅校样,校改、增补共万余处(包括新产生的诸多衍夺讹误),终使该书成为一部经得起考验的宏著。

1998 年,经中国艺术研究院调整,伯陶先生又调至《文艺研究》杂志社,转型成为学术杂志的编辑。2008 年到点退休后,又被返聘五年,至2013 年初方彻底告别编辑工作。在《文艺研究》期间,伯陶先生处理、编发了大量学术论文,还曾应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之邀,成为《季羡林全集》编辑委员会六位社外特邀编辑之一,仔细拜读了季先生的大部分著述,并履行编辑职责,处理了文稿中存在的一些问题。由于得到了“走近大师”的机会,更深入地了解了大师,后写了书评《走近大师——写在〈季羡林全集〉出版之后》,在对这位当代学术大师的诸多造诣表达钦慕之余,也指出坊间将季先生称为“国学大师”是一种“错位”,认为“误读一位学者绝不是一种尊重,这或许也是季先生力辞这顶‘桂冠’的原因”。

在长达三十一年的编辑生涯中,为把好文稿的最后一道关,伯陶先生表现出了高度的职业操守和素养。伯陶先生认为,作者的文稿百密一疏,在所难免。编辑对于文稿没有越俎代庖的权利或义务,但补苴罅漏、精益求精却是十分必要的。要当好一名合格的编辑,就不能迷信作者,即使作者头上可能罩有诸多耀人眼目的光环。比如,文通字顺是对论文写作的起码要求,然而不少作者竟难达标,甚至包括有的教授乃至“博导”。文字不通者还往往缺乏自知,自我感觉良好。此外,文献功底不足也是一大问题,许多文章经不起文献的核查,辗转相引者姑且不论,即使出自元典的引文,不是篇名讹误,就是断章取义,甚至郢书燕说,完全是一副“六经注我”的做派。遇到这类问题,伯陶先生都要字斟句酌,加以修改,或与作者坦诚交换意见,敦促其加以修改。伯陶先生主张编辑要有吹毛求疵的精神,这无疑是一种既对作者负责更对学术负责的精神。

要能及时、准确地发现和处理文稿中的问题,责任心固然重要,但没有水平和眼光也是不行的。伯陶先生为此对自己提出了“编学相济”的要求,即应在工作中加强自我的学习和提升,使之与编辑工作相互补益、相得益彰。为此伯陶先生还具体指出了达成这个目标的途径。

一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杂家。伯陶先生固然是赞成学有专攻的,但由于编辑工作的特殊性,须有广阔的知识面,因此他也希望编辑成为一个杂家。方方面面的知识编辑未必需要精通,却一定要概念清楚,明其荦荦大者,这样才能在必要时加工处理好来稿。伯陶先生认为,他早年博览群书,对他做好编辑工作是大有裨益的。做编辑工作后,他更有意识地朝这个方面努力,取得了卓异的成绩。

二是向老编辑学习,努力成为一个学者型的编辑。伯陶先生认为,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一些老编辑,在编学相济方面做出了表率,他们职司编辑却学有专长,甚至可与大多数著名学者相媲美。伯陶先生表示,中华书局周振甫、傅璇琮、程毅中等众多编辑的学者化,一直是他努力的方向。

三是利用编辑工作有与众多学者密切接触的便利条件,广交朋友,广结善缘,转益多师。孔凡礼先生编年辑校《增订湖山类稿》时所运用的从文献出发的研究方法,对伯陶先生走上编学相济的道路产生了很大的启迪、推动作用。著名长江学者、武汉大学陈文新教授是伯陶先生在《文艺研究》做编辑时的作者,同时,伯陶先生又成为陈文新教授所主编的某些丛书的作者。彼此倾诚交往,相互促进和成就,成为桩桩学坛佳话。

四是通过科研达到编学相济的目的。伯陶先生刚到中华书局时,受到异常浓厚的学术氛围的影响,开始在完成编辑的本职工作之余辛勤耕耘,不久在《文学遗产》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清代初期至中期诗论刍议》。此后发表的论文逐渐增多。发表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7 年第2 期的《〈四溟诗话〉考补》一文,披露了不见于全集本的谢榛所撰《〈四溟诗话〉自序》及不见于通行本的《四溟诗话》的诗话若干则,这是从科学院图书馆所藏清顺治间陈允衡所编《诗慰》初集所载《四溟山人集选》卷一中发现的,成为伯陶先生从文献出发研究古代文学的一次成功实践。到文化艺术出版社,特别是到《文艺研究》杂志社后,伯陶先生的学术研究更得到长足发展,其重要的学术成果泰半出自任《文艺研究》编辑时期。学术研究与校注古典文献并重,成为伯陶先生在编辑之余治学的一大追求,也成为其达到编学相济目的、并成为一个杂家和学者型编辑的最重要途径。

沉潜学术

伯陶先生在编辑之余及荣退之后潜心著述,且著述颇为宏富。总观其著述,有以下三点给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一)点与面结合,义理与考据并重

点与面结合是就其研究范围而言。伯陶先生的研究重点在明清文学,而明清文学的研究重点又在《聊斋志异》、明清小品、明清时期的市井文化、归有光、王士禛、张惠言暨常州词派、《徐霞客游记》等,而对《聊斋志异》的研究最为用力,成果最为丰硕,在学界的影响也最大。

2016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伯陶先生的《〈聊斋志异〉详注新评》,平装四册,共二百五十万言。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学界被认为是古代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在海内外不仅拥有众多的读者,也拥有众多的研究者。《聊斋志异》版本众多,后出的本子特别是其中一些好的本子虽总的说来具有“后出转精”的特色,但仍总不免还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如《详注新评》所用的底本即任笃行先生所辑校的《〈聊斋志异〉全校会注集评》,是此前最为完备的本子,但也存在注释谬误、该注未注及句读、校勘等方面的问题。2008 年伯陶先生在武汉的一次学术会议上遇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周绚隆先生(现为中华书局总编辑),谈起清人及今人有关《聊斋志异》的注释、校勘、标点等问题,一致认为与其修订旧本,不如另起炉灶,这成为伯陶先生详注新评《聊斋志异》的动因和动力。其注不避烦琐与艰深,广为寻求词语的源头、出处,并多列书证,为读者从简单接受(只读懂故事)迈向复杂接受(了解作品的深层含义和作者创作的良苦用心)打开了方便之门。其评如伯陶先生自己在《前言》中所说:“或明其本事,略作比勘;或连类而及,阐幽发微;或辨析人事,以史为证;或夷考风俗,稍加引申;或发明本义,总结技巧;或探究事理,科学商榷;或摭拾众说,钩沉索隐。”内容丰富,多有新意,读后总能给人以启发。由于特色鲜明,多有突破,该书出版后得到学界,特别是《聊斋志异》研究界的一致好评,著名《聊斋志异》研究专家北京大学教授马振方先生、山东大学教授袁世硕先生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后该书荣获2016 年度优秀古籍图书奖。

在整理和研究《聊斋志异》的过程中,伯陶先生因发现前人和他人有诸多疏谬,遂从2014年开始,陆续撰成系列论文近四十篇,在《社会科学辑刊》《东南大学学报》等学术刊物上发表。这些论文从文献出发,以考据的方法,多角度、多方面地研究、揭示了《聊斋志异》的蕴涵及其思想文化价值,多发前人之所未发。后伯陶先生将上述论文结集为《〈聊斋志异〉新证》一书,共四十六万言,2017 年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出版后也颇得学界好评。

除上述研究重点外,伯陶先生还有更为广阔的研究面。从纵的方面说,其研究不仅涉足明清,从先秦至唐宋也都有所涉足。从横的方面说,不仅研究文学,还研究历史、地理、民俗、士林文化、市井文化等;不仅研究小说、诗词、散文,还研究小品、笔记等。而就研究中所涉及的知识点而言,则更如汪洋大海,漫无涯际,如《聊斋志异》研究中所涉及的人名、地名、物名、制度、官职等,《徐霞客游记》研究中所涉及的自然地理学、人文地理学、矿物学、植物学、名物等,《十二生肖面面观》中所涉及的文化人类学、神话学、民族学、动物分类学、哲学、宗教文化、军事文化、天文历法、婚姻习俗、岁时风俗、迷信禁忌、民间传说、美术造型艺术等,可以说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伯陶先生根据需要一一加以破解、运用,如果没有深厚的积累和攻坚克难的能力,是绝难做到这一点的。

在处理复杂纷繁的问题时,伯陶先生往往能够提纲挈领、举重若轻。比如《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一书所探讨的问题,如伯陶先生自己所说是“真有‘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的茫无头绪之感”。但伯陶先生通过对对象从纵与横两个方面的反复考察、比较、分析与综合,终于从动态、有机的多重联系中,将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的发展历程、丰富内涵、独特品质、多彩风貌与旺盛活力做了清晰的梳理和深刻的揭示。再如《明清小品:个性天趣的显现》在对小品的特征进行概括时,由于小品文体的超越性,伯陶先生不再拘泥于非此即彼的类别划分,而采用了一种概念交叉的划分法,化繁为简,很好地解决了问题。

点与面结合,需要作者有开阔的视野、广博的知识储备,同时在若干点上要有深邃的修养,实际上是广博与专精的结合,需要有杂家与学者这双重身份者才有条件措手。事实证明,伯陶先生正是这杂家与学者双重身份的拥有者。

义理与考据并重,则既是就其研究内容而言,也是就其研究方法而言。前面已经提到,伯陶先生的许多著作,都是文献与义理并重的,其撰述都经历了从考据到义理的一个过程。由于能从文献出发,因此选题能做到有的放矢,论述能做到脚踏实地,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大大增强了著述的学术性、科学性。由于能从文献出发,就总能发现前人和他人尚未涉足的一些领域,或有所忽略乃至存在谬误的一些问题,因此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会落前人窠臼,就会有创新。伯陶先生将自己研究《聊斋志异》的论文集取名为《〈聊斋志异〉新证》,一个“新”字,就既点出了该书的特色所在,也点出了该书的价值所在。又由于自己的研究一直是学术研究与校注古典文献并重,伯陶先生将自己的论文集取名为《义理与考据》,这短短五个字,可以说概括了伯陶先生治学的基本特色和基本经验,同时也点出了伯陶先生能在学术上取得成功的关键所在。

(二)“读懂”与“打通”

伯陶先生对笺注、研究文本提出了读懂、打通的要求。“读懂”,即笺注者、研究者不仅要通晓文本的使事用典,还要明白其引申义、隐含义、言外义乃至情韵义;有关作者的心态及其交游、时事、背景等也要弄清楚。“打通”则是要重构作者抒情运思的线索联系,比如蒲松龄的诗歌创作经常化用唐人诗意,笺注者就应予指出,令古今意象相通,以体味其诗丰富的内涵。“读懂”是笺注古籍的起点,“打通”则是对笺注提出的更高要求。伯陶先生对此极为重视,一再加以强调,其撰写的《〈聊斋诗集笺注〉商斠举隅》《一代“游圣”的寻踪——与朱惠荣、李兴和译注〈徐霞客游记〉商榷》《〈三国志〉注译发微》《文本细读与清诗注释——〈张鹏翮诗集校注〉诠解商榷》等文,或指瑕,或称誉,全就“读懂”与“打通”问题立论。伯陶先生自己在“读懂”与“打通”方面自然是身体力行,而从其相关论述及实践看,其具体路径及追求是在研究中求真、求深和求新。

(三)现代性的自反性与全球化。深入研究“世界历史”以及全球化,离不开对现代性的深入探究和把握。因为,现代性内在地具有全球性,全球化内在地具有现代性;二者不仅在形式上同属揭示人类历史时代发生纪元式总体性变革的概念,而且在内容上相互依存、彼此促进。马克思对“世界历史”的研究,不仅是与其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所阐发的现代性思想密切关联在一起的,而且他还由此洞察到现代性的自反性对全球化造成的深刻影响:“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㉔

求真,就是要准确地把握研究对象,准确地占有材料、提出问题,脚踏实地地进行研究,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对研究对象无论是做宏观把握还是微观探索,都决不能离开文献、文本及作家作品做天马行空般的解读、分析或诠释,自然也不能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在《〈三国志〉注译发微》一文中,伯陶先生具体提出了“精准注译”的命题,“精准”二字,准确地概括了伯陶先生对于“求真”的追求。

求深,就是对文献、文本、作家作品要读得更深细,理解、领会得更深切,分析得更深刻,以发现、了解、揭示对象深层的意旨,以帮助读者了解作品的深层意蕴,并帮助他们获得深层次的审美愉悦。

求新,就是要从文献、文本中发现新问题,从前人和他人的研究中发现不足,作为自己研究的切入点、出发点,从而提出有价值的选题,提出新的看法,得出新的结论。

为了达到求真、求深、求新的目的,伯陶先生主要从以下三方面做出了努力。

一是考镜源流。考镜源流包括考镜版本源流、词语本源及作品与前代著作的关系。伯陶先生研究、整理、校注任何一部著作,都必弄清其版本源流,对不同的版本进行比勘,认为任何研究、整理、校注的工作都应植根于文献版本,不同版本的一字之差有时会谬以千里,不能不认真对待。还在中华书局工作时,为了梳理谢榛的诗论,搞清楚谢榛《四溟诗话》版本的来龙去脉,伯陶先生就曾不厌其烦地到当时的北图善本阅览室查考有关文献。在做校勘工作时,伯陶先生还一再强调要慎之又慎,不可大意,否则容易造成新的错误。

追溯词语的本源,考察作品与前代著作的关系,目的在更准确、深刻地理解词语和作品。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就颇善于从古代典籍及前人诗文中取资,借鉴、袭用、化用有关词语、句式、典故等,这对增添小说的典雅之趣及其蕴含、韵致,对营造某种意境,都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由于蒲松龄的文学修养极高,所袭用、化用的词语往往踏雪无痕,因此伯陶先生在详注《聊斋志异》时爬梳剔抉,探幽索微,花费了极大的心力。伯陶先生还专门写了一组论文,探讨《聊斋志异》与《晋书》《世说新语》《隋书》及两《唐书》的关系。又在《〈聊斋志异〉新证》中专辟一章,探讨《聊斋志异》与《尚书》《周易》《诗经》及“三礼”等典籍的关系。这对读者了解《聊斋志异》的艺术构思及艺术特色无疑大有好处。

三是文本细读。研究文本,特别是校注文本,伯陶先生一再强调首先要细读文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探骊得珠,理解文本的真义;而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就难以读懂古人,甚至发生郢书燕说、南辕北辙的毛病。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仅以读懂文本的字面意思为满足,对文本所隐含的微言大义、言外之意、韵外之致也都要了然于心。

以上所说的各个方面,自然是相互交织、相互作用的。比如“求真”“求深”及文本细读都必然得有文献版本的异文校勘工作及词语的追本溯源工作做基础。而在这个各方面相互交织、作用的过程中,“读懂”“打通”的目的、“求新”的目的必然地就都会得到实现。伯陶先生的著作、论文,总能在前人和他人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发现、提出、解决一些新的问题。比如在《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一书中认为市井文化是“产生于封建社会内部的一股异己势力”,一直在“不断冲击、侵蚀着封建专制统治基础”,“是一种蓬勃发展却又夹杂着一些污泥浊水的文化”;在《明清小品:个性天趣的显现》中对明清小品进行了全面、深入的研究,对自20 世纪50 年代以来一直评价不高的小品做出了新的评价。《〈聊斋志异〉新证》《〈聊斋志异〉详注新评》《义理与考据》《〈三国志〉选注译》《徐霞客游记》(选注)等著作弥补、纠正了此前笺注者、研究者众多的疏误,更是新意迭出。比如,《聊斋志异》卷一《妖术》中之“高壶”,此前笺注者或注为“酒壶”,或注为“圆口方腹”之水壶,或译为“沉重的漏壶”,或谓“原文疑有误”。而伯陶先生指出:其实“高壶”就是古代投掷游戏时所用的圆腹筒状的“投壶”,且从《金瓶梅》第七十二回中找到了书证。卷三《促织》中“成氏子以蠹贫”一句中的“蠹”字,从清何垠注到今天的高中语文课本,皆注为“蛀虫,这里指里胥”,而伯陶先生认为这里当谓祸国殃民的人和事,喻指皇宫“岁征”蟋蟀的弊政,语本《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徐霞客游记》(选注)对徐霞客在旅游大半个中国的历程中,因各地方言的相互影响与旅程中相关典籍的难以寻觅而导致的一些人名、地名的错讹及记述错位做了纠正,《〈三国志〉选注译》解决了此前有关注、译本相关书证缺位以及制度、名物、地名乃至译文存在的诸多问题,等等。这类事例,在伯陶先生的著作及论文中随处可见,不胜枚举。无疑,这些都是对学术发展做出的重要贡献。特别是对《聊斋志异》的研究,使人一新耳目,把《聊斋志异》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成为今后《聊斋志异》研究的一个新的起点。

(三)掌握新方法,无往而不利

四十年的学术生涯,伯陶先生的研究观念、研究方法及研究的广度、深度都在不断发生变化,可以说是与时俱进,常做常新。这里仅就其研究方法做一点探究。

要真正读懂文本,准确无误地将文本中众多的典源、语源找出来,绝非易事。直接见诸典籍文献的典实词语,可能尚不难查考;但常见作者化用前人的语句或意境为我所用,这种化用有时还不着痕迹,这就很不容易找到检索的路径了。伯陶先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除有关工具书常常不离左右外,就是常跑图书馆,同时自己买书,开始是亲自跑去书店买,后来是网购,渐渐地家中竟有了十三书柜(多数带顶柜)藏书。这虽然能够帮助解决很多问题,但实际上还远远不够,不仅查找耗时费力,而且好些材料还很难查到。伯陶先生很快找到一件利器,这就是互联网。随着文献典籍开始了数字化的进程,电脑逐字检索软件开始应用,PDF 版、DJVU 版乃至UV版电子书先后问世,给文献检索带来了一场革命,给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其快捷性及对资料广阔的覆盖面可以说是空前的。伯陶先生得风气之先,成为最早掌握互联网技术的一批学者之一,这使得他的研究工作如虎添翼,相关研究工作自然也就驶入了快车道。他不仅因此顺当地解决了在古籍中查找典源、语源等问题,甚至还利用互联网有关“博客”中地方文化学者所提供的资料,解决了《徐霞客游记》中部分模糊不清的地名问题。当然,互联网还有一个能不能熟练、巧妙地加以运用的问题,如不能解决这一问题,前面所提到的作者“化用”典籍的问题就将难以化解,而伯陶先生通过不断地摸索、实践,也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在当今科学技术日新月异发展的形势下,对研究方法的选用也不能故步自封。伯陶先生能够顺应学术发展潮流,及时对研究方法加以调整,从而大大拓展了与古人对话的空间,得以在古籍的汪洋大海中纵横捭阖,进退自如,这是极富启示意义的。

余话

伯陶先生不仅在学术研究方面是行家里手,他还十分热衷写作文言文特别是骈体文,有时还写写古诗。他写作的序跋、后记多为文言特别是骈体,已有数十篇之多,这在当今的学者中是极为罕见的。骈体文的基本要求是词语对偶、句式整炼、使事用典,非博学能文之士绝难写好,而伯陶先生却能驾驭自如,特别是成语典实运用起来能毫不费力,信手拈来,一气直下,络绎缤纷,蔚为壮观,不难看出其腹笥之充盈、才思之敏捷。据伯陶先生自云,尝试用古人常用的文体写作,目的在于了解古人创作的甘苦,以促进对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否则做研究就好似扣槃扪烛,或形同隔靴搔痒,难中肯綮。创作与研究相辅相成,伯陶先生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

四十年如一日地进行研究,其间甘苦,可想而知。但伯陶先生却以学术为安身立命之本,沉潜其中,不舍昼夜,不知疲倦。不仅不觉其苦,相反还能自得其乐,他曾在《〈蒲松龄小品〉后记》中说:“坐拥书城,南窗自傲,‘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又曾在《〈聊斋志异详注新评〉后记》中说:“书城徜徉,自忘倦于移晷;学海浮泛,常兴舞于鸡鸣。”孔子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既好之且能乐之,此伯陶先生之谓也。伯陶先生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沉潜学术并取得巨大成功,其奥秘就在这里。

投身学术长达四十年,其间当然不可能没有遇到过挫折,没有留下过遗憾。早年在中华书局时,领导安排伯陶先生点校清人张问陶的《船山诗草》,这是伯陶先生作为编辑初涉古籍整理工作。张问陶论诗力主性灵,创作喜欢化用事典,加之当时点校用嘉庆二十年乙亥刊本作底本,而校本无多,点校者的眼光受到局限,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些疏误。后来巴蜀书社2010 年出版《船山诗草全注》,即以中华书局1986 年版《船山诗草》为底本,一些错讹因袭了底本的失误,伯陶先生为此深感遗憾,一再自责,后来还特地写了《性灵与学识——〈船山诗草全注〉问题举隅》一文,对《船山诗草全注》中存在的主要问题进行了检核、辨正,也算是对自己早年的疏失做了一个彻底的救赎。在学术上如此苛严地要求自己,这无疑也是伯陶先生能够在学术上日益精进的一大原因。

目前伯陶先生手上还有四部书稿尚未问世,一部预计三百五十万字的《徐霞客游记全注评批》的工作正在进行中。孜孜矻矻,笔耕不辍,不知老之已至。愿伯陶先生在保重身体的前提下,不断嘉惠学林,贡献新作。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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