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文献铸魂
——读张伟

2023-09-28 13:11:33天津鲍国华
名作欣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报刊民间图像

天津|鲍国华

近代文献、海派文献研究者张伟,名字平凡得像他一生坚守的寂寞。自1980 年7 月进入徐家汇藏书楼工作,至2023 年1月辞世,数十年间访书、藏书、编书、著书,张伟先生的心心念念处,每在旧时的书事、画事、影事和人事。对文献的挚爱,对文献承载的历史文化的痴迷,使“恋旧”成为一种境界、一份情怀。张伟先生的研究领域主要涉及晚清至民国时期的旧人旧事,但绝少遗老遗少们貌似深沉、骨子里却浅薄轻佻的陈腐腔调。他之于文献,既能够入乎其内,又能够出乎其外,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张伟先生的文献研究,有其超功利的执着,同时又是入世的、朴素的。他唤醒了即将消逝的文献的灵魂,使其生命得以延续和舒展。

对张伟先生而言,文献不仅是研究对象,更是一生念兹在兹、情之所系的至爱。这促成了他的文献研究的独特性。张伟先生对文献终其一生的深入研究,可以归纳为三个关键词:报刊、图像、民间。

先说报刊。张伟先生以近代文献为主要研究对象,报刊正是这一时期新出现的文献形式。报刊文献是近代历史文化异于古代的重要标志之一,也是近代文献研究的专属领域。报刊保存了近代历史文化的原生态,文学文本的生产和历史事件的记录,往往最先出现于报刊,因此考察报刊才能更有效地还原文本和事件发生的历史现场。由此可见,对报刊文献的收集、整理与研究是近代文献研究的题中应有之意。张伟先生的近代文献研究就从报刊入手,这固然得益于他所供职的上海图书馆的丰富馆藏,但研究者的学术眼光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致力于在形形色色的近代报刊中发现问题,主编“近代报刊文献辑录丛书”,从报刊而不是作家文集中选文,大大拓宽了文献采摭的范围。早期的近代文献研究以文集为中心,虽有阿英关注报刊,但究竟如凤毛麟角。20 世纪80 年代后,近代报刊才引起研究者的重视,并逐渐形成广泛的共识。在这一过程中,张伟先生与其学术同道的研究可谓着其先鞭。

再说图像。互联网上流传着张伟先生的一帧照片,摄于1989 年10 月,他在家中读书,身旁是卡片箱和放大机,看起来颇为时尚。记卡片是数字时代来临之前研究者最为重要的文献搜集和整理方式,放大机则指向图像研究。张伟先生的文献研究从中国电影史和电影文献起步,逐渐延展到年画、月份牌、历史照片等领域。《纸上观影录》《都市·电影·传媒——民国电影笔记》《中国现代电影期刊全目书志》《老上海封面人物》《上海图书馆藏历史原照》《海上花开——月份牌的历史与艺术》等著作,均有填补空白的意义。在这一研究脉络中,图像成为贯穿其间的关键因素。无论是年画、月份牌、历史照片这些平面图像,还是电影这类立体的流动的图像,均体现出张伟先生的学术趣味和崇尚。特别是《尘封的珍书异刊》一书,以书话的形式讲述近现代稀见书刊,全书收录图片200 余幅,图文互现,延续了中国出版业左图右史的传统,也体现出张伟先生的文献研究对图像的敏感和自觉。

复说民间。如果说“报刊”和“图像”体现出张伟先生的近代文献研究的来源和路径,“民间”则进一步凸显其学术立场。据友人回忆,张伟先生曾请人镌刻过一枚印章:情系小校场,耕耘土山湾。前者是其对上海小校场年画的深入研究,后者则是对土山湾画馆及其相关的人与事的详尽考察。张伟先生对相关文献进行了钩沉与梳理,出版了《中国木板年画集成——上海小校场卷》《晚清上海生活史——小校场年画中的都市风情》《遥望土山湾——追寻消失的文脉》《土山湾画馆人物志》等一系列著作,使发生在这两片土地上的中西文化交流传播的过程得以还原,一段被湮没的历史得以重现,文献以及凝结在文献之上的人的灵魂得以重铸。在张伟先生看来,这些文献留下了平凡的真实,闪烁在其中的瞬间和细节,往往更真实地展现了历史,是研究民间生活史的绝好材料。可见,他的研究较少关注社会文化“大传统”的一面,而侧重于“小传统”(借用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农民社会与文化》一书中对“大传统”和“小传统”的划分),意在通过研究贴近并还原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是一种入世的、接地气的研究,追求的不是文献的冷僻难寻,而是其穿透历史、穿透岁月的人文价值,从中既可以感受到文献的呼吸,又能够感受到研究者生命的温度。与此同时,张伟先生的文献研究又体现出不同凡俗的、出世的一面,即不计成本(无论是时间的还是金钱的)的投入。在利益至上的环境中,文献研究者如何自处?张伟先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张伟先生的治学,兼及文学、史学、艺术学、民俗学、社会学、文化学等诸多学科领域,但又不为这些学科的规范和视野所囿。他不是从某一具体的学科出发建构自己的文献研究,他所秉承的是一种以通驭专的学术意识和理念,避免过分注重分科而忽略贯通。同样,张伟先生以文献为研究对象,但决不停留于文献层面。文献的基础决定着研究的广度与深度,但最终还是要超越文献:使研究者超越文献,也使文献超越文献,焕发出人文性的光辉。也就是说,文献研究者首先通过文献回到历史现场,从中发现问题,这是文献研究的第一层次;细致阅读文献,不断发掘直至发现文献背后的种种因素、种种内涵,这是第二层次;进而超越文献,发现并总结问题的本质,这是第三层次;最终借助研究形成自身的人格修养,这种修养来自数十年来对学术的投入,来自生命的反复浸润,而研究者人格的光辉又能够照亮文献,照亮历史,反哺学术,影响并带动后来者。这是文献研究的至高境界,也恰恰是张伟先生达至的境界。可见,张伟先生文献研究的终极立场是人学。对他而言,文献不仅是一种研究对象,还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信仰。在文献研究者的视野中,无不是文献。拥有相对广阔的文献视野,研究者才能有更为广阔的心胸。这样,哪怕面对一些非常具体和微小的课题,也能有深广的发现。张伟先生的研究,往往小题大做,见微知著。但无论是小题,还是见微,其背后的人文关怀时时存在。这才是张伟先生文献研究的命脉所在。他的文献研究关注的看似是一些细微的问题,需要投入,需要细心,但张伟先生对人文底蕴的固执坚守,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文献研究者可以为研究而研究,可以沉浸于封闭自足的学术空间,这样至少可以获得一个相对平和安宁的心境,但张伟先生的研究在在证明,文献研究还是应该有对现实、对民族、对世界、对人类的深度关怀。因为前者是独善,后者是兼济,缺一不可。

张伟先生的文献研究,源于发自内心的热爱,更源于数十年孜孜矻矻的勤奋耕耘。在他看来,文献不是藏于高阁的故纸堆,而是拥有实实在在的鲜活的生命力,通过文献研究可以承载研究者的思想,还可以丰富其生活,浸润其生命,这是文献研究者的问题意识和学术情怀之所在。张伟先生开始从事文献搜集、整理与研究的年代,名目繁多的各类文献数据库尚未出现,研究者面对的是泛黄发脆的晚清民国时期的旧书刊,其中不免有岁月留下的粒粒灰尘,翻阅时更不免产生丛丛纸屑,不知道有多少灰尘和纸屑,随着呼吸进入研究者体内,文献与研究者就这样实现了一种生命的奇妙融合。

从1980 年入行以来,文献的生命渐渐融入张伟先生的生命,对塑造其生命与人格起到重要作用。同样,张伟先生的生命也由此融入文献的生命,从而铸就了文献的不朽的灵魂。我与张伟先生素未谋面,只是在进入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之后,不断学习、借鉴他的著作,因此绝不敢强作解人,谬托知己。谨以这些粗浅的感性的文字,向以张伟先生为代表的将毕生精力投入文献研究、为文献铸魂的杰出学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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