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现实,自由

2023-09-28 13:11北京杨早庄秋水刘晓蕾
名作欣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红楼梦系统

北京|杨早 庄秋水 刘晓蕾

困在系统里的人

杨早、晓蕾:

之前我们聊到穿越文,杨早说有人写小说,主角穿越回去,变成了贾环,以庶子的身份异军突起,最终整顿家业,成为家族复兴的功臣。我查了一下,目前网络上已有数千部《红楼梦》同人小说。这一方面说明这部“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经典名著,仍有广泛的阅读人群,另一方面足证作为“元文本”,《红楼梦》能够在不同时代回应读者对人性与世情的追逐,且能勾连人内在的审美和情感体验。自诞生之日起,这部巨作未完,是天地间一大憾事,故而两百年来,续书就有近两百种。这些续书,大都不忿于宝、黛的终局(本也是续书一种),偏要他二人死而复生,还要建立功业,拯救家族。有一部真真是脑洞大开,宝、黛一起转世,大观园再聚首,平定倭乱,封王赐婚(《绮楼重梦》)。此种高浓度的爽文,料定今天的网文作者也要叹为观止了。

我读过几种,还有印象的是《红楼梦补》和《红楼梦影》。前者黛玉魂归离恨天,重生后还乡,而宝玉发觉娶亲受骗,就践约出家,被已成仙的柳湘莲送归,还发誓不娶黛玉便不归家。贾家意识到之前的不妥,向林家提亲,此时皇帝也赐婚了,宝玉更是考中进士,在殿试之日与黛玉成婚。在这本续书里,重生后的黛玉,真是妥妥的大女主,不仅身体强壮,治家理财一把好手,简直就是救世小仙女。最好玩的是,她还一点也不妒忌,鼓励宝玉收了晴雯、紫鹃、袭人、莺儿为妾。这样的“完美”黛玉,惊喜不惊喜?《红楼梦影》的著者是清代词人顾太清(署名云槎外史),以女性的身份写续作,宝玉是被一僧一道给拐走了——一僧一道成了人贩子,被父亲救回,和宝钗生下了儿子贾芝,继续享受人间富贵欢愉。他喜欢“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还和侄儿贾兰都中了进士。贾政清廉自守,一直做到了宰相。

两部续作的结尾都还有点意思。《红楼梦补》写除夕那天,宝玉梦游太虚,抄了改过结局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正与一众妻妾观看,突然惊醒,却是做梦而已,富贵繁华,仍是红楼一梦。《红楼梦影》最后宝玉也是神游太虚幻境,见到先前种种,朱阁绮户,化作一片荒凉,白骨骷髅,蹁跹起舞。“宝玉吃了一大惊,却也不知是真是假。”续书作者们给贾家注入一线生机,但内心深处也知道不过是意淫而已。鲁迅对此批得够狠:

然而后来或续或改,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坟·论睁了眼看》)

倒是王国维有较正面的看法,他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离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王国维论学集》)你们俩怎么看?我觉得鲁迅和王国维说的都有道理。上封信里,我也说过大团圆偏好是一种现实中无权力地位的对照。我还想到的是,这些续书无一例外地看重科举,总是以为,只要宝玉辈科举及第,就可以重振家业,展示出深刻的路径依赖。这也是在原作中宝玉最讨厌的“仕途经济”,宝玉不爱读书,不喜交际,似乎掐灭了贾府未来荣耀的火苗。这可以说是原书里绝大部分人,以及续书作者读者们的共识。但如果我们跳出来看,这不过是困在系统里的人们,想象力只能局限在系统内部的反应。

我以为,贾府之败落,一方面在于政治上站队引发的连锁后果,一方面在于无解的经济困境,消费支出严重超过经济收入。有好几个人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第二回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犹如一个全景式的俯拍镜头,他盘点贾府一众人物,还抓到了一个关键点:“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划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也就是说,这种贵族气象的支撑需要强大的经济实力,而贾府已经在消耗原有的积累,甚至落到了偷出老太太的东西拆补的境地。第七十二回,贾琏恳求鸳鸯:“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这里我想起杨早说过,鸳鸯的地位很重要,她有反抗大老爷强娶的资本,也在于当家的凤姐、贾琏,不时有求于她。就连一向目无下尘的黛玉,也看到了贾府的危机所在:“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十三回,秦可卿将死之际,托梦给王熙凤,说出她对两府的忧虑,怕是有一日要乐极生悲,她给出的方子,是在当时法律条文下可操作的余地,在祖坟附近多买地建房舍,将来万一被抄家,祖坟祭产不在其中,这就为后代留下了一条维持生计的退路。秦可卿这个矛盾的人物,此等远见卓识,似乎完全是作者的赋能,并非人物性格自然发展的智慧展现。三姑娘探春兴利除弊,想把大观园从纯粹的消费型场所,转变成也能提供产品的生产实体。这种小局部的改良尝试,也只是在王熙凤病倒休假时的偶发性行为,于全局无大影响。

对贾家的经济状态王熙凤这个掌家人最是明白,她对刘姥姥说过一番话:“不过是借赖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这倒不是全是客气托大,的确也是事实。她也想出了一些对策,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但她节流的措施只针对小头,最底层的奴才们,绝不肯为了节俭而失了上位者的欢心。王熙凤唯一试图去扩展资本的是充当放债人,她利用迟发月钱的办法,一年能翻出一千的银子,只不过这都进了她自己的腰包而已,说明她很清楚货币投入流通会产生的价值。某种意义上,她是这个系统里有新意识的少数人。此外,王熙凤还把贾府的有形无形势力变现,收钱替人办事,相当于把地位货币化。

贾府的等级规范,也就是所谓的礼仪,以及为维持社会地位进行的人情往来,都是以经济托底的。一般人眼中各种腐坏,比如办事过程中的回扣、藏私,甚至偷盗,本质上都可视作是围绕等级体系的奢侈性消费和生活消费的必要补充。也就是俗语说的,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当依靠地租和特权所获得的收入无力支撑炫耀式消费时,这种衰败就是不可避免的。这个系统就是这样循环的。贾政对宝玉寄予厚望(也是王夫人、宝钗、湘云们的厚望),在实践上并不灵光。贾政自己的仕途,并没有带来丰厚的回报,他要有清廉名声,就是断了他人和自己的财路,有的续书里,让他最后拜相,完全是清官梦作祟。你看他在江西粮道任上,不是被衙役愚弄,就是被奴才瞒骗,自己也落得个被参革职。在这个系统里,只有通过政治权力的重新分配,才可能有爆发式的经济回报。比如作为军功阶层初代,荣宁二公就是“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焦大语)。这样一看,曹家和他家的姻亲李家,涉入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中,既是无法避免的,也是他们的主动选择。

在这个系统里,能看到主子、奴才都是“安富尊荣”,各自在计划好的统一管理模式下,挖空心思多拿多占,相当于“占公家的便宜”。赵姨娘和贾环的不满,其来有自,他们的身份地位决定了无法占有更多的资源,偏偏又都无法靠个人能力去争取一点补偿,心里又不能平衡,才会经常闹得鸡飞狗跳,甚至走上了歪门邪道。

现在再读《红楼梦》,我总想到,一个人在这样强大却又处于衰败的系统里,现实这样逼近,该怎么办?或者说该走怎样的路?诗和远方,爱与自由,都很好,都想要,不加滤镜,在这个系统里有生存余地吗?

我认为曹雪芹还真写了这样的一个人。第四十九回,大观园来了几位亲戚姑娘。宝钗的堂妹宝琴,是最得注意的一位。作者对这个中道出场的女孩,全是烘托之法。先是宝玉在怡红院私下赞誉: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宝玉一番赞叹,成功勾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晴雯去瞧了一遍,回来的评价很接地气,说宝琴和李纨的两个堂妹“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探春直接给出了最高评价,“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初到贾家,宝琴赢得了众人欢喜,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贾母也喜欢得不得了。宝琴不止外貌出众,才华也无双。众人联诗,独她和湘云最多,在咏梅诗中也夺了魁首。再以视野论,她无疑是大观园第一人,甚或在所有的女子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她从小跟着经商的父亲出门在外,用薛姨妈的话说:“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可见宝琴的父亲也非普通商人。所以说她的见识和知识结构,都跳出了贾府这种传统的系统。她八岁时,就和父亲到西海沿子买洋货,和外国人有了交往,还记下了一个外国女孩子的汉诗。这种阅历是黛、钗们所缺乏的。当然,见识过未必就受其影响。譬如王熙凤也接触到外国的器物人事,在第十六回里,她夸耀说她祖父管着各国进贡和接待外国人,王、贾两个大家族里,也有很多的洋货。有一处很能看出宝琴的见识。宝钗说要起一社,诗题是咏《太极图》,又要严格限韵。宝琴很不以为然,她说:

这一说,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

她这是论诗,也是在说做人,真实,有趣,正是阅历在她的生命和审美上的投射。这个姑娘,似乎集合了宝钗、黛玉和湘云全部的优点,还拥有她们所没有的见识和阅历。

清代嘉道间人涂瀛说:“薛宝琴为色相之花,可供可嗅,可画可簪,而卒不可得而种,以人间无此种也。”意思是这姑娘太完美了,只能是神仙中人,人间不可得。第五十回用一个场景,锁定了宝琴“前身定是瑶台种”的气质风度。“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红白映衬,人梅互拟,确实是神仙一流的人物。难怪贾母觉得比画上的人物都好。她写怀古诗,将自己的经历与感悟提炼为意象,写进诗歌中,不再局限于传统闺阁的门户之内。偏在这时,宝钗跳出来,显示自己合乎女戒的道德感,要她拿掉最后两首和《西厢记》《牡丹亭》相关的诗。这种对比更显出宝琴和她的堂姐之间的距离。宝琴像一阵风,拂过了大观园,她以外来者的视角,见证了大观园最美好的时光。

也许是对这样跳出系统的新人物,作者也没有多少把握,故而宝琴这个人物总有些模模糊糊,对她的描述也只有八个字——“年轻心热”“本性聪敏”。对她以后的生活,我是抱着很大的好奇。后四十回里借着薛姨妈的口,说她后来过得很好。总之,她留下了许多想象空间。

你们俩都看过《肖申克的救赎》那部伟大的电影吧?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体制化”的那段话。“这些墙很有趣,刚进来时,你痛恨它,后来,你习惯了它的存在,很自然地生活在其中,最后,你会发现你无法离开它,这就是被体制化了。”我读《红楼梦》续书,看各种重生穿越网文,无不还是激昂地谋求一个一元论的人生观。我也不是说系统不好。人生于世,谁也离不开系统。我只是害怕困在单一系统里,一切不符合系统制式的事物,都必须排斥,从而看不到其他系统带来的可能性。

爱、现实、自由,这一直是我们仨讨论的主题。在我看来,爱与自由的欲求,与现实相连互带,既由现实生出,又高于现实;它们以自身为目标,绝非某个系统的禁锢之物,给现实或某一宏大目标的献祭。

祝安好!

秋水

2023.4.15

在墙上开一扇窗

秋水、杨早好:

秋水在信中谈到《红楼梦》的各类续书,我也翻过几部呢。续书作者几乎都对黛玉之死和贾家败落不满,所以大都选择从第九十六回始另起炉灶,修改宝、黛结局,把悲剧变成大团圆。这么一比,琳琅满目的续书里,高鹗的后四十回倒是可圈可点了,毕竟能把黛玉写死,让宝玉出家,也算是下手够狠有悖于国人集体心理了。

为什么中国读者酷爱大团圆?鲁迅和王国维说的都有理,只是视角和对文学功能的定义不同——鲁迅是启蒙者的立场,认为大团圆是自我麻醉,王国维则把戏曲看作是人生的衍生品,反而觉得大观园的调子壮,属乐观主义。我觉得,续作者和大多数中国读者其实是以看戏的心态读《红楼梦》的,既然是戏,跌宕起伏、皆大欢喜的故事自然最好。看戏者并不觉得舞台上的故事跟自己有关,所以越夸张越激烈越好,普通老百姓喜欢听“谯楼初鼓定天下”,看霸王别姬、诸葛亮鞠躬尽瘁、帝王将相英雄好汉,就是一个过瘾。

张爱玲曾在剧本《太太万岁》题记中说:“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传奇就一定要制造高潮和戏剧性,所以高鹗还是把黛玉之死写得像舞台剧,一边焚稿断痴情,孤孤单单凄凄惨惨;一边是钗、玉婚礼,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冲突性有了,高潮也有了,读者的眼泪也到位了。偏偏《红楼梦》是反高潮反戏剧写人生的,后四十回还是接不上前八十回的气息,不够好。记得杨早说过,要为高鹗说些公道话,期待。

《红楼梦》之长盛不衰,正在于曹雪芹写尽了中国人和中国生活吧。贾家的兴衰可与历史的迭代对照,个中滋味就像观中国大历史。秦可卿临死前给王熙凤托梦,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盛筵必散”“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中国历史数次朝代更迭,不都沿袭这样的规律?——盛极而衰,衰而复振,振而再败,一治一乱,正是古语所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所以黑格尔在《历史哲学》里认为中国这种长期循环往复超级稳定的结构,不算真正的历史,这当然是他的偏见。

但这正是古代中国人所理解的世界图景——从《道德经》到阴阳五行、太极无极,世事流转,“天不变道亦不变”,完美闭环。提供人生道路和意义的传统文化同样滴水不漏——儒家推崇的是一种道德化的生存方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做一个具有良好德性的社会人;道家负责安抚被社会摧残的人,鼓励其在大自然里放松并净化心灵,再返回社会厮杀;佛教也鼓励人放下贪念,不要过于执着,放空以后,再积极入世就不会太累。为了让大家当合格的社会人,儒释道配合得相当默契,这是一个自足的、闭环的意义体系。人类学家吉尔兹在《文化的解释》里说,人是悬挂于意义之网里的生物,系统为生活全方位提供了意义,从而成为形塑个体的坚固模具,那么,对于个人而言,挂在这张意义之网上,沿着前人的道路笔直地走下去,自然是世间的坦途和真理。从《古诗十九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到《红楼梦》里的贾家,再到《儒林外史》里的科举狂人,大家都被强大的系统吸附进去(正如秋水所言)。

不过,在曹雪芹眼里这个系统早就千疮百孔,在《红楼梦》里,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系统内部的崩坏与溃烂。如果把贾家比作一艘正在大海里航行的船,船体朽坏且正在解体,然而贾家人都只顾坐船,只想着分一杯羹多捞多得,根本没人关心船的功能和安全,也不关心船往哪个方向开。最老一辈的贾母虽余威尚在,但终究心力不足;王熙凤能力超群、眼光毒辣,甚至能想出放贷绝招,但她只对顶头上司负责,并不认为自己对这艘船有何责任。贾家男性更集体失职——贾赦和贾珍是欲望顽主,玩的就是心跳;贾敬躲在道观里炼丹求长寿,在他们身上,千年层累的道德秩序早已失效。贾政倒是真心想要维护这个系统的,但他跟大多数传统儒家读书人一样,以道德文章为主,“不惯俗务”,事功能力太弱,只会干着急打宝玉;下一代的贾琏、贾蓉和贾芸能把建省亲别墅当成捞油水的机会,专挖自家墙角;最小一代的贾兰呢?从关于他的有限信息看,他的未来要么是贾政要么是贾雨村,还有什么可能呢?

这个系统最大的问题是价值一元论,掐断了生命的其他可能性,禁锢了想象力和创造力。更令人寒心的是,系统里的中坚力量都不能得到善待,对,我又要说宝钗。有谁能比她活得正确?她日常穿的是半新不旧的衣服,“从不爱花儿粉儿的”,蘅芜苑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皆无”;她每天“晨昏定省”,做女红到深夜;她兢兢业业地经营自己良好的道德形象,写诗也不放松,还要搞“珍重芳姿昼掩门”;还经常勤奋地输出价值观,抓住一切机会规劝黛玉、湘云和岫烟,从做人到读书到穿戴饰品都要稳重、得体。不管她真心相信还只是善于表演道德化生存,她都相信付出一定会有回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海棠诗),“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菊花诗),还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咏柳絮词),都显示了她充沛的道德自信和道路自信。然而,我们都知道,即使精英如宝钗,最后也落了个“金簪雪里埋”。

一旦个体成为系统的一部分,确实能获得了意义感和确定性,这是宝钗自信的来源,也是直到今天她依然拥有无数拥趸者的重要原因之一。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说,拥有了自由的人们往往逃避自由,因为自由如此沉重,它需要自我选择自我承担,代表了一种“不安全”“不确定”的状态,人类天性就追求确定性,需要一个稳固的共同体提供庇护和意义。

对系统的依附其实也意味着对个体责任的豁免,个体会活得比较轻松。汉娜·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提出了“平庸的恶”(恶的平庸性)的说法,纳粹军人艾希曼杀了很多犹太人,但他在公开受审时为自己辩护,认为自己只是履行职责服从法律。他甚至引用了康德的道德哲学,认为他服从法律是个体意志与“最高的法律准则”实现了高度一致,因而不仅无罪而且是道德的。阿伦特“平庸之恶”不是说这种恶不彻底不激烈,而是这个人表现出来“一种超乎寻常的浅薄”,他不愚蠢,也没有刻意撒谎,“而是匪夷所思地、非常真实地丧失了思考能力”。

每一个在溃烂的系统里顺流而下缺乏反思的人,都多少有“恶的平庸性”。贾政、王夫人不例外,宝钗也不可能例外。在滴翠亭外扑蝶的宝钗,听到怡红院的粗使丫鬟小红和坠儿说悄悄话,马上判断小红是一个“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的“奸淫狗盗之辈”,不能让她发现自己听到了她的秘密……她端庄、整洁而狭小的道德秩序里,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异己。随后小红替王熙凤跑腿,办事利落口才好被王熙凤看上了,遂被从怡红院挖走当了凤姐的贴身秘书。这是第二十七回,有几条评价小红的脂批很有意思,一条眉批说:“奸邪婢岂是怡红院应答者,故即逐之。”另一个署名畸笏者说:“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意思是,你错怪她啦,八十回后贾家被抄家后被监押在狱神庙里,小红还去看望过王熙凤和宝玉。其实即使日后小红并无此等报恩之举,人家也不至于是“奸淫狗盗”和“奸邪婢”啊。没办法,系统是无法容纳一个小丫鬟的蠢蠢欲动的小野心的。同样,袭人无意中听到宝玉给林黛玉诉肺腑,便吓得魂飞魄散,想着这可是“丑祸”,是“不才之事”,一定要想法杜绝这种事情发生。而王夫人对晴雯的无名之火,硬指责她是狐狸精要勾引宝玉。

脂批者和宝钗、袭人、王夫人等,都是系统中人,自然担负了剪除系统毛刺的责任。正如福柯用知识考古学在《疯癫与文明》里发现的:精神病人是被某些机构分类定义出来的,或者说系统有一套自洁装置,把不符合系统要求的人群和行为都打入另册。在他看来,每一套话语都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堡垒,如果毕生都生活在这个堡垒里,只会用那个体系的话语来理解世界,看不到另外的可能性,那这个堡垒就会成为思想的“监狱”。在一次访谈里,他说:“我不是个预言家,我只是在到处都是墙的地方打开一扇窗。”

文学也是。

其实并非所有的系统中人都能如此“正义”。更“可怕”的情形鸳鸯也遇到过,一个晚上,她在大观园的假山石后,撞破了一对野鸳鸯司棋和潘又安——

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口,道:“要死,要死。”司棋又回头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头如捣蒜。

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我横竖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

鸳鸯的羞怕是正常的,但她能为司棋保守秘密则是出乎意料相当反常的,因为这需要一种发自内心的道德勇气去抵御系统的命令。后来听说司棋病倒了,鸳鸯又偷偷跑过去安慰她,发誓自己不会告诉任何人。鸳鸯在墙里为自己开了一扇窗,对人性保持了温情的理解与想象。

很开心秋水也注意到了宝琴这个女孩。宝琴是在第四十九回来到贾家的,一来便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老太太还逼着王夫人认她当干女儿。宝琴这样的女孩子,也让宝玉对女儿的赞美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她有多特别?薛姨妈是这样介绍她的:

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

在那个封闭的时代,宝琴居然走过这么多地方,在八岁时跟着她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还见过一个真真国的女孩子:

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

她真如天外来客,清新自然,强健有活力,给这个沉沉睡去的贾家(时代)吹来了清新的风。不过,宝琴确实被写得过于完美,我想也许曹雪芹的生活中真遇到过宝琴这样的女孩,只是惊鸿一瞥,已经足以在她身上寄托对美好生命的所有想象。

窗外还有一个刘姥姥呢。刘姥姥世事洞明又不失乡野气息,人情练达却并不油腻,最后倾尽家产把巧姐从烟花巷里救出,颇有春秋国士之风。当然,我们现代人早就对“乡土社会人性淳朴”脱敏祛魅,也不信什么“仗义多为屠狗辈”,但这也算一种“礼失而求诸野”的系统自救吧。

众所周知,曹雪芹最伟大的创见是营造了一个大观园。大观园的核心精神是青春、爱、美和自由——黛玉风流袅娜,“半卷湘帘半掩门”;湘云大说大笑真名士,割猩啖膻毫无顾忌;探春兴利除宿弊,在大观园里搞经济改革;晴雯没心没肺地撕扇,袭人隐忍低调规划未来;香菱能闻见菱角的香味;鸳鸯拒绝当姨娘;司棋跟潘又安的私情暴露,却并无畏惧惭愧之意;龄官热烈而绝望地爱着贾蔷;藕官跟菂假戏真唱,菂官死后又与蕊官缠绵悱恻……她们的生命姿态各异,都足以让宝玉称奇道绝,并心甘情愿低下头来,像浮士德那样由衷地喊出:“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大观园的意义就是见证逸出系统之外的生命能拥有的各种可能性。宝、黛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甚至是叔本华所说的“天才”,能穿透表象的世界,看到世界的“另一面”——当黛玉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听了不禁恸倒在山坡之上。正是因为意识到人终有一死,愈美愈脆弱,他们才要勇敢去爱,向死而生,死有多黑暗,生就有多热烈。虽然最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冷酷现实碾压了一切可能性,但曾经爱过,也见过世间的美好,也就不算白活。肉身无法挣脱系统,但精神可以逃逸。

《红楼梦》的主题当然是多元的,但它的主角恐怕只能是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说的“正邪两赋之人”: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这些人性别身份不同,有男有女,有君王有隐士,有艺术家有诗人、优伶,但都拥有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家族相似性”——活得旁逸斜出、至情至性,都无法被编码归类。直到现在,他们活出的样子依然摇曳动人。

法国哲学家加缪说,伟大的作家都是哲学家,文学跟哲学一样,共同面对人类的生存境遇。我想,这也是《红楼梦》可以常读常新的原因吧。

期待杨早的回信。

晓蕾

2023 年4 月17 日晚

他们笔下亦真亦幻的世界

晓蕾、秋水:

天气热了起来。事情更多,像是在报复过去空白的岁月。但还是要抽空接受新鲜文化的滋养。最近看了一部剧、一部电影,都挺有意思,推荐给你们。

剧是日剧《重启人生》。跟同期热播的韩剧《黑暗荣耀》与美剧《最后生还者》相比,《重启人生》恬淡得如一杯春日的绿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公务员,突然车祸丧生,但她在转世与重生之间,选择了后者,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选择。每一次轮回,她都会小心地校正一点人生的路向,但总有一些任务必须完成:要纠正幼儿园小朋友吃花蜜的行为,要防范小朋友父亲与幼儿园老师发生婚外情,要阻止外公吃医院错配的药,要拯救被诬陷为电车痴汉的讨厌的中学老师,要告诉小学同学他虽然做音乐很努力但真的不会红……直到终极任务出现:要改变某班飞机的航线,制止自己两位闺蜜遇上的空难。

这样叙述情节,并不稀奇,但日剧真的很会拍细节。特别是最后一轮,女主角发现,她要制止空难,就必须改变飞机航线,要有权这么做,她得想法当上该航班的机长,而想当机长,从小就得好好学习……悖论出现了,因为要好好学习,就没时间和发小们一起追剧,一起讨论,一起换贴纸。她和要拯救的闺蜜,有可能根本就不会成为闺蜜。那,她还会有动力竭尽全力去拯救两位不熟的旧日同学吗?

会,因为她还有前世的记忆。

你们说,当曹雪芹想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历铺叙成一部长篇小说时,他是不是也在幻境之中重启他的人生?哪些往事和情感他想保留?哪些荒谬和误会他想矫正?哪些细节和场面他想虚构?这一段如梦如露的人生,如何能够用笔去亦真亦幻地呈现?

我要说的电影叫《宇宙探索编辑部》,是青年导演孔大山的第一部长片。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叫Journey to the west,“西游记”——说起来这部电影应该在我们共读《西游记》时讨论,但不管了,这部电影“讲述了科幻杂志社年近中年的主编唐志军因一个困惑了他一生的难题误入一段啼笑皆非的寻找地外文明旅途的故事”。我剧透一下,这个难题就是:“人在这个宇宙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是唐志军患抑郁症的女儿在自杀那天早上短信发给他的。

追问存在的意义,是人类自古以来就存于心中的冲动。而《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有趣之处在于,它用大量的生活细节,将追索这个命题的过程演绎得歌哭遍地、啼笑无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中国电影,乃至中国文艺稀缺的品质。很多小品或喜剧看上去做到了,但它们其实只是做到了胡说八道,而难得的是“一本正经”,彻底虚无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正经。这也是为什么《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第二季里土豆、吕严的作品《进化论》成为难得一见的爆款佳作的原因。胡说的背后有正经作为支撑,胡说才被赋予了解构与反讽的意义。当周围的人与环境都很“正常”,反常才有了它存在的价值。就像咱们讨论过的,宝、黛爱情之所以难能可贵,也是因为它不是那个时代正常的情感交往形态。即使在今日,纯粹而自由的爱恋仍然像一个人人听过却很少人见识的都市传说。我从不将自己代入宝玉或黛玉,但我还是会由衷地希望他们的爱情不被打扰,不被嘲讽,不被制止。这可能是有了知识与思想的人,总想跟自己肉身的脆弱与短暂搏斗的冲动。我们总想着在人人皆为所缚所困的现实世界之上,有着美丽的太虚幻境。当大观园成为这个梦想的寄托物时,真实与幻境或许只有一墙之隔。我小时候学习日本棋手武宫正树的“宇宙流”,放弃边角,直取中腹,我喜欢书中那一章的题目——《山那边,天更宽》。

现代青年说的“诗和远方”,其实不外如是,都是用意念或距离,给现实生活加上的滤镜。但若没有这层滤镜,生活将变得苍白无味、不可耐受。

我刚从汪曾祺的故乡(也是我的籍贯所在地)高邮归来。带着朋友走在“汪曾祺上学路”,不禁再次感慨:这1000 来米的东大街,几乎构成了汪曾祺几十篇高邮小说与散文的来源。没有比汪曾祺更能密切发掘熟悉的生活了,他写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有原型。但他能用这些无处不在的小人物与小事件,构成汪曾祺的高邮世界。如果想不透真与幻之间的关系,你来高邮一定会失望的:大淖就这么一片水塘吗?菩提庵就这几间破瓦房吗?蒲包肉能有想象中好吃吗?咸鸭蛋——咸鸭蛋是真好吃,是真实。

我是学现代文学的,读书的时候,相当困惑于胡适等新文学家对中国古典小说的评价。比如他说《儒林外史》的语言是好的,但技术非常坏,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就是鲁迅说的“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鲁迅不以为病)。他又说《红楼梦》的糟糕之处在于没有plot(姑译为“有高潮的情节”),意思是没有什么中心情节。其实这就是胡博士的滤镜。他拿了19 世纪欧洲批判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标准,往中国古典小说身上一放,果然是哪儿都不对——肯定不对,吴敬梓和曹雪芹可没去巴黎或伦敦的大学上过“小说作法”这门课。说实话胡适的思路太简单了,国家落后=文化落后=文艺落后,根本没法聊。

其实中国古典小说有自己的范式与特色,尤其最伟大的几部,不只是思想出位——靠思想能成为名著的话,思想史与文学史可以合二为一了。对于如何书写面对的现实生活,中国古典小说有自己的尝试与路径。

回头看《红楼梦》的目录,发现它就是“真/幻”交织的,林黛玉进贾府与乱判葫芦案是写实,太虚幻境初演红楼梦是写幻;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写实,宝、黛、钗的情海生波是虚写;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协理宁国府是写实,大观园元妃省亲是虚写。之后进入大观园篇章,是写幻境,但幻境中总是穿插着写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是写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是写实,贾政痛打贾宝玉是写实——整部《红楼梦》就是真幻相织,虚实互见,有点儿像周作人分析中国文学史上的“载道/抒情”的交替出现。

从结构上来看,《红楼梦》后出转精,确实比《儒林外史》要强。《儒林外史》大致是开头幻,上半部真,下半部渐渐由真入幻,幻想部分又过于理想化,所以不免虎头蛇尾,往往让人读到三分之二即欲废卷。但《儒林外史》上半部也不是一味写实,中间如马二先生游西湖,牛浦郎祖父为其做亲,都是生活中极有味的诗境。一味写实如《官场现形记》,或一味写幻如《玉梨魂》,其实并不好看,符合流行一时的情绪,终究难以成为传世经典。

我跟巴赫金不熟,不知道这种“真/幻”的交织,跟“复调小说”有没有可以通约的地方。但多半是没有吧。正如我在第一封信里说的,中国古典小说在人称视角的运用、心理独白的刻画方面,乏善可陈。作者们擅长的是精准到可怕的叙事与对白,用留白来制造想象的空间,还有就是用攒珠式的故事来展现生活的复杂阔大,其法与用长卷来描画长江或城市街道,异趣而同工。

熟悉连环画的朋友一定知道,不要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类故事性强的著作,就连《红楼梦》《儒林外史》这类不以情节取胜的小说,也能轻易就截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如果你以西方长篇小说的标准来衡量,当然会觉得这些小说缺乏plot,但以中国小说自身的节奏来看,便知道作者的匠心在于一个个短篇之间的连接与缝合。我有时候会将这些长篇想象成一个很大很大的黑房间,一束聚光灯慢慢地扫过,或者照亮聚在一堆的几个人,或是跟随某个人脚步从一处走到另一处。而整个房间,以及房间之外的世界,是读者用想象来补全的。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这条想象之途上跋涉,希冀借助刹那的光,看清一点前人未曾留意的细节。一部大作,就像卡尔维诺笔下那看不见的城市,我们这些几百年后的读者,仍然能用想象与新知,为这部作品添上一丝微光。

两位都在信里谈到了“系统”,重点是指向人物在系统内外的自我定位。这有点像是《儒林外史》的主题了。《红楼梦》里自然也有仕途经济与家计营生,但它的好处却在于将这些实相与幻境打成了一体。说到底,如何跳出系统,不正是有个“山那边”的幻象在心中吗?前几天我跟秋水录播客,谈到民国青年向左翼杂志投书抒发苦闷,主笔如恽代英总是回以“有正确的思想引导”便好了。这其实也是将幻象变成了一种系统。鲁迅有句狠话是说:“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奴隶这个词,鲁迅很喜欢用。萧红《生死场》、萧军《八月的乡村》、叶紫《丰收》统统收入的是“奴隶丛书”。奴隶是苦的,然而奴隶到底与奴才不同。晴雯、司棋、鸳鸯……她们是奴隶而非奴才,袭人则当然是奴才。薛宝钗、王熙凤也未尝不是奴才。如果用“系统”来解释,那便是安于在系统内并一心维护系统,还是满心想着跳出系统追寻爱与自由的差别吧。

而《红楼梦》本身,也是一种向着系统之外横跳的尝试与努力。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里评《红楼梦》:“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用现在的话说,“从前的小说”可以称为类型小说,男必才,女必貌,才子佳人必有情,结局必是大团圆——其实就是现在说的“爽文”。然而《红楼梦》是很难让人爽的。它恰恰是利用真实/幻境的交替书写,制造了一种间离效果,作者多次提到“悔”,不是故作姿态的白说。他悔什么?悔当初不识家庭和融平稳的可爱?悔当年不领会佳人好时的可贵?还是悔自己不曾懂得世故人情、仕途经济,无力扶得大厦将倾?

如晓蕾所言,我是说过要替高鹗说两句公道话的。这公道便在于,纵然后四十回有千般不是,较之那些非要让系统完满的续书,还是好得远。前人早已指出,后四十回中,有些段落实在不丑,像林黛玉魂归离恨天时喊的一句“宝玉,宝玉,你好……”就很难找到别的写法。如果说这一段是从晴雯之死套化而来,那也算是化用得相当漂亮了。又有贾府抄家里那一句“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有人说不是经历过抄家的人,写不出这种古怪的称呼,我觉得很是。

就是这些段落与整体的悲剧格局,甚至让我相信“俱为兰墅所补”的“补”字,非是续书,也不是《权力的游戏》第八季那样的为求全而求全,而更像是勇晴雯病补孔雀裘,在原来的残篇基础上勉力连缀缝合,“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这是高手的自我要求,但在麝月这些人看来,“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1983 版电视剧非要按红学家的意见拍结局,我是不赞成的。从接受学来说,《红楼梦》流传二百多年,世人都将其看作一百二十回的全本,这种接受与传播本身,就是一种能量的存在。就像咱们今天突然从哪个墓里挖出一本诗集,里面的诗写得赶李白超杜甫,我们就真的拥有与李、杜鼎足而三的代表诗人了吗?不行的,因为多少年的吟咏与传诵,已是作品与历史的一部分,哪能说补就补、说换就换呢?

人性一两百年内是不会有大变化的。鲁迅所说的这段话,自《红楼梦》诞生以来,从未过时:

中国人看小说,不能用赏鉴的态度去欣赏它,却自己钻入书中,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脚色。所以青年看《红楼梦》,便以宝玉,黛玉自居;而年老人看去,又多占据了贾政管束宝玉的身分,满心是利害的打算,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听你们俩热烈讨论拥黛驱钗的时候,总是笑而不语。事实上,现世如逢薛宝钗,我固然是客客气气地见过便算,决不深交,碰上林黛玉,我也决不会当她是朋友的。薛宝钗输在一个“伪”字上,而林黛玉则是一个负能量小旋涡——当然爱她的人不在乎。像我这种王小波的信徒,总是想反对虚伪,反对矫情,反对无趣——虚伪、矫情、无趣,正好可以贴在宝钗、黛玉、宝玉身上。对于他们,我都能给予“了解之同情”,但坦白说,我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托尔斯泰走在街上,给了一个乞丐一块钱。旁边的朋友说,你不该给他钱,这个乞丐品行不好。托尔斯泰说:“我不是施舍给他,我是施舍给公义。”我爱《红楼梦》,不是爱它里面哪个人、哪些人,我爱的是曹雪芹真切写出的“爱,现实,自由”之间的冲突,爱他笔下“赋得永久的悔”,爱大观园里雪天的青春、酒与诗。我这些念头,从前只是隐隐存着,不大同人谈起。今年咱们既然认真读了《红楼梦》,我也借机梳理了自己的想法。丰子恺说过,吃饭图饱,喝酒图醉,这是俗人的想法。吃饭喝酒的美妙,在于它的过程。读小说亦是如此,追求爽快,追求代入感,固然是小说得以流传的最大动因。但我更享受的是读小说的过程,是读到了它与从前、另外小说的“不一样”。有人评论《宇宙探索编辑部》说:如果你喜欢看一群神经病聚会,你就会喜欢这部电影。我觉得,何谓厉害的艺术作品,有一个标准是它有没有创造自己的法则、自己的宇宙,并能让受众相信——这种相信,不是那种放弃自我的沉浸式体验,而是即使拆掉了“第四堵墙”,清醒地认识到这是小说这是戏,却仍然体味到个中的美好,而且是这部作品独一无二的美好。

夜深了。咱们读《红楼梦》的通信也该收尾了。相聚总是从同框开始,以离散结束。没关系,下一个片场,咱们又会重逢。

《儒林外史》再见。

即请

文安

杨早

2023 年4 月17 日星期一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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