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穷人厄”下的怅然悲吟
——论元代名家郝经前后期诗风的变化

2023-09-28 13:11:33山西侯文宜
名作欣赏 2023年16期

山西|侯文宜

郝经(1223—1275),字伯常,是金元之际著名的思想家、理学家、文学家乃至政治家。这样一种光环与成就,对于一个颠沛流离的人来说,实属不易。郝经本为泽州陵川人,金元光二年(1223)出生于金末乱世逃难中的河南许昌,金正大八年(1231)又随父母逃难到河南鲁山,次年蒙古兵锋南下,又举家北渡徙居河北顺天府(今保定)。直到1234 年元灭金后,北方回归安定。在经历了金元战乱的残酷现实后,郝经自“十六岁学道”起,即立志“以兴复斯文、道济天下为己任”。后受诏忽必烈幕府以推行儒学汉法,力劝蒙元统治者弭兵息民,在为天下和平大义之下,不吝己身作为国信使使宋议和,却被奸相贾似道囚禁真州仪真馆十六年。无奈之下只有潜心撰著垂世,诗歌也成为相伴于他最后人生的抒怀寄托之所。

当然郝经在此之前早已是闻名于北方的诗文大家。综观其一生的诗歌创作,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这样评价:“其生平大节炳耀古今,而学问文章亦具有根柢……故其文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元好问是金元之际北方文坛的一代宗匠,一般认为其诗文成就和影响之大堪比李、杜与苏、黄。郝经曾拜师于元好问,《四库全书》评价郝经可与之“雁行”,可见郝经诗歌成就亦不低。正像当代学者张进德、田同旭在近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郝经集编年校笺·前言》中所说:“总体而论,郝经善赋,工诗,长于文……其文学成就足以自成一家。”每遇名山胜水、历史古迹、风物传说或是读书有感,他往往诗情涌来,通过诗作予以“摅写襟素,托物寓怀”(郝经语)。一般公认,其赋多咏物吟哦,其诗则抒情、写实、寓兴、唱和,而不论何种题材的诗赋,到了郝经笔下,往往杂糅咏史,铺张扬厉,指点古今,多奇崛之气,颇有元好问遗风。

然而以1260 年他作为国信使使宋为界,其诗风有着明显的不同。前期实际上以仕蒙前后又可分为两段,但总体上是积极向上、豪情满怀的。未仕蒙元前,便以诗文名世,因其自幼濡染于理学世家,乱后先是居铁佛寺苦读五年,后又借帅府授童得以泛览群书,学问诗文遂有大成。如时人阎复评价:“公才识超迈,务为有用之学……掇其英华,发为词章。”①如此日负盛名,先后游学燕京、河北、河南、山东,与文坛名家多有交往,如当时文坛领袖元遗山见之曰:“吾子状类先生,才识间出,家世渊源有所积而然也。”江汉赵先生亦云:“江左学如伯常者多,视伯常挺然一气,立于天地之间,盖亦鲜矣。”②这些来往的文人墨客中自是经纶满腹,郝经与之多有唱答,写有不少积极向上、精神饱满的诗词,像《呈王内翰》《寿元内翰》《赠青社诸公》均是诗文酬唱的上作,像《寓兴》《青州山行》《泰山赋》 等,均表现出贴近现实、志向高远的色彩。在1256 年仕元之后,郝经的儒家济世之志和抱负得以施展,视野也愈加开阔,每以见闻而咏史,写下许多有关历史战乱、民生疾苦、社会政治的诗篇,诸如《北风》《沙坨行》《云梦》等,像 《义士》 中的“为尔举一杯,万古高风攀。会与鲁连子,把臂观海澜”,典型地表现了这一时期的积极情态和豪壮格调。然而,随着1260 年使宋被扣囚禁,郝经前后期诗风发生了明显变化。如果说之前的诗风更多表现为积极劲健,那么,被囚后由于人身自由的限制,其诗歌题材多局限于对生活细微的描写,主题也由前期对社会政治的关注而转向对个人命运、情感的反映,特别是因其承受了巨大的心灵痛苦,整个诗风明显变得低回凄婉。

李白曾有一诗《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发出这样的感慨:“英风豪气今何在?”这一句恰恰写出郝经后期的处境和状态。自以国信使使宋拘禁真州十六年间,郝经曾多次写下这样的自语:“宋人馆于仪真,不令进退,束臂抱节,无所营为。”“余今处于绝地,天穷而人厄焉。”“天穷人厄”可谓是郝经后期处境和心情的真实表白,由此郝经诗风不可能不变。有研究者将郝经诗文的总体风格概括为“沉郁”,其实,在前期主要还是以劲健、奇崛、神秀为主调,而到了后期才变得“沉郁”或“悲郁”。长期被拘于真州仪真馆,逼仄的空间、凝滞的时间和心理的绝望,都一日日打压着郝经之前的锐气,元人冯良佐《〈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后序》对此有公允说法:“会有使宋之行,馆留之累岁。岁月闲永,穷经修史之暇,遂得肆力为文,有赋、颂、歌、行、古律诗、箴、赞……盖多仪真馆中之笔也。”那么,“仪真馆中之笔”具体说与前此有何不同呢?简言之,即清人顾嗣立所说“真州诸作,尤极凄惋”(《元诗选·郝信使经》)。我们可从以下四个方面来看。

其一,多偏重对囚禁生活的描写与抒写不甘之悲愤。清代袁翼曾这样评说郝经:“才气原推第一流,南来万里作累囚。凄然我读真州咏,独占空庭望女牛。”③郝经原本将使宋“安蒙睦汉”之行看作是一次“以正人极,以承天休”④的大善之举,且受到百姓欢迎,所谓“仗节即路之日,百姓无不遮马快睹”⑤。郝经备受鼓舞,行至宋蒙边界,胸中充满希冀:“彷徨四顾天宇豁,九州四海一月明。谁令此地限南北,哄起祸乱挐甲兵。”⑥然而孰知一入宋境即囚仪真,四壁环堵十六年,身处厄境,壮志难酬,囚禁生活与不甘之悲愤从此成为郝经笔下常见的情景,如《拟古九首》:

和龙虮虱流,疮肤不复完。

节旄久零落,破碎十年冠。

片天亦愧仰,计拙只厚颜。

音尘两国绝,江深掩重关。

幽思揺风旌,百感来无端。

亦有绝弦琴,挂壁不复弹。

忍闻云间雁,只恨镜中鸾。

搥坐惜日月,心死骨重寒。

十多年的日月催逼,为他的内心蒙上了厚厚的老茧,死寂中透着凛冽。被囚于片天咫尺间,与济世救民、匡扶天下的使命感、责任感相伴随的,是于国于家无计的无奈与无望,即使绝弦琴在眼前也懒得弹奏,难以排遣的郁结悲愤让人已“心死骨重寒”。“忍闻云间雁,只恨镜中鸾”一句几近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囚禁生活的死寂令诗人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可以说悲愤至极。

一切行止拘于四墙内,他憎恶、感叹这个锁尽他一生抱负与理想的石墙,身心剧痛而借诗抒愤。如《狠墙叹》:“置予此中不许出,虐哉狠墙甚狠石。呜呼!何时见天日?”《冤叹》:“重门重锁禁不开,伴使送入不复来。”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中他指天怒问“有物皆恣睢,而我独囚拘”,一个“独”字深刻地表露出郝经内心的愤怒与不满。在《生朝祭先有感》中则写出了苦熬之无奈:“三冬又尽三年数,两国无成两鬓斑。”郝经半生力学成大儒,一心襟抱成泡影,六年时光白驹过隙,宋蒙睦和未成,徒增了两鬓斑白。在这种无奈无望无解中,郝经只有无尽的悲愤和慨叹:“前途如暗室,长夜老乾坤。”“半囚半客仪真馆,不生不死扬子衙。”长时间的精神折磨和压抑,显然使诗人失去了早期行道达民的乐观自信,笔下已变得死寂绝望、悲鸣不已。

其二,寄情于咏物的孤寂哀吟之情调。仪真馆中养着几只雁子,孤寂之中的郝经只有与雁为伴,尚给枯燥的囚禁生活带来一丝新鲜活力。他时而专注于鸿雁鸣叫:“忍闻云间雁,只恨镜中鸾”(《拟古九首》);时而羡慕鸿雁飞去自由:“江城兀坐听秋声,羡杀西风雁背轻”(《寿正甫书状二首》);时而惆怅鸿雁北去:“归鸿恨别排云远,双燕嫌孤入户迟”(《己巳三月二十六日二首》);时而又祈愿鸿雁能遥传思念:“遮回断行雁,望杀未归人。”(《江云》)雁子就这样成为诗人的陪伴和寄情之物,他渴望如雁般来去自由,更渴望鸿雁能为远方带去一丝音讯,曾写家书系于大雁托寄:“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不仅雁子,馆内的一草一木都成为郝经借以抒怀的对象,这在之前是不多见的,如《甲子秋怀》开篇即言:“江馆无家久似家,西风院落老天涯。”囚所久居之下都好像有了“家”的感觉,“西风院落”竟成为仔细品味的对象,其悲凉之情令人心酸。接下来从颔联“黄缠薯蓣犹多叶,绿拥芙蓉尚未花”到颈联“纱幕坠尘归晚燕,窞池生草窟秋蛙”,无论是像薯蓣这样一般的路旁草丛的缠绕藤本,还是凡俗之景的归燕秋蛙,都被诗人细腻描写,甚至“犹多叶”“尚未花”这样的点滴变化都被诗人关注着,可见年复一年诗人空寂无聊,只能移情于花草燕蛙。全诗最后“枯肠欲断谁濡沫,击柝声中夜煮茶”,可谓将悲戚之情燃到巅峰,在这兵戎相见的战乱年代,本应壮士出山拯民济世,而今却只能煮茗虚度,绝望与哀郁之情达至高潮。与此异曲同工的是《秋晚后园独步》一诗:“孤馆年深草自荒,愁来无语立斜阳。裂冠毁冕霜鸡紫,接屋连墙露菊黄。仰视飞鸿肠欲断,伫闻灵鹊恨尤长。中原万里家何在?江气霏霏水泼裳。”荒草孤馆,斜阳愁来,在这深秋傍晚,抬头看见飞鸿痛到肠断,伫立听到鹊鸣此恨尤长。“中原万里家何在?”无奈只有苦熬哀吟。

其三,趋向闲适超脱的“和陶诗”。郝经由儒家济世人格,最终转向陶渊明的隐逸世界,可见其对政治抱负的绝望。郝经“和陶诗”作于被羁十二年后,《诗序》袒露了其当时的作诗心境:“独东坡先生迁谪岭海,尽和渊明诗,既和其意,复和其韵……余自庚申年使宋,馆留仪真,至辛未十二年矣,每读陶诗以自释。”⑦的确,通过细读郝经的“和陶诗”,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其借苏、陶精神以自我安慰,获得超脱。如《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菊》诗中的崇慕:“霜菊有正色,堆积深庭隈……渊明折满把,啸傲东篱开。”又如《饮酒》一诗的追傍:“夜醉晓来醒,日出东南隅……赐田总种秫,终傍渊明居。”他羡慕陶渊明采菊东篱、飘然出世的娴雅疏淡情怀,祈愿做一个逃离俗尘的隐士,由此他也为自己编织了一个田园梦——梦里有茅屋:“便送买山钱,结茅东涧滨”(《示周掾祖谢》);茅屋周围长满竹子,篱笆前栽植几株桑麻菊:“竹木茅舍边,桑麻菊篱前”(《归园田居五首》);陶潜采菊于东篱,自己则拾梨栗于南涧,一样的闲适优游:“南涧拾梨栗,带月吟风归”(同上);畅意酒酣之后还可以借着月光席地躺卧,何等的疏狂洒脱:“酒酣藉月卧,清兴欲凌虚”;如此便合体于大自然“性与万化寂,身同天地闲”(《归园田居五首》)了。然而,实际上这只是郝经的一个愿景,他周遭的现实却是“踯躅世网”:“纵衡十万里,悠悠总世尘。劳生为物役,往往失此身。”(《杂诗十二首》)所以,郝经虽是追和苏、陶自释,但终究是不同的。陶潜活在真实的田园里,内心是实在的畅快;苏轼虽被谪贬偏远,但他仍然是自由的;而郝经的人生却漫溢着绝望、抑郁、悲愤和凄楚,作为一个身肩重任的使臣,未济天下已成囚,终至只是暂时麻醉自己而已。因之,他才有大量消愁狂癫的“饮酒”诗,所谓“酒中有深趣,真乐良在兹”“吾生嗜杯酒,感寓实在兹”“一饮便成仙,御风凌八表”。

其四,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与归乡之梦吟。久羁远地,故土难归,“思亲”和“思归”成为郝经后期诗歌内容的一大特点。如《停云》一首,副标题便是“思归”,诗中既表现了“惟道是从,服仁佩义,完节为荣”的儒家追求,又抒发了“慨叹北窗,寤叹弗寐,载思子卿”的个人情怀。《新馆春日书怀》思亲之情愈发浓郁,自诩“寂寞未归人”,被拘潦倒,再无家节酣谈之悦:“异域机阱深,中原信音绝……我有弟与妹,江山郁迢遥。膝上读书时,中堂拜母朝。二亲连夜梦,惨戚异平日……觉来泪满枕,肝裂刀斧劈。”全诗凄凉地表达了对亲人的思念和回归故土的热望。此外,像《生朝祭先有感》:“金橘堆盘荔子丹,琼花满奠爇沉山。风生香案空遥拜,月掩重门尚未还。目断松楸心耿耿,气填胸臆泪澘澘。三冬又尽三年数,两国无成两鬓斑。”再如《先大父忌日》:“墨絰归来草满坟,拟将还葬奉遗言。几年竟坠蹉跎计,万里徒劳惨淡魂。客里可堪逢忌日,梦中却得见生存。遥知今夜佳儿女,哭断寒云静掩门。”随着岁月的流逝,囚馆的孤寂绝望愈加深切,郝经已是悲莫大于心死,济世不能,尽孝亦不能,可谓“万里徒劳惨淡魂”“目断松楸心耿耿”。

总之,在不同的生存状态下,郝经前后期诗歌的题材、情韵、风格不同。然而这种悲风并不能磨灭其意志,即使在后期的困境之下,其文章仍不失前期雄深丰沛的力量,对经、史、文的系统编著尤具学术价值。综其一生,可谓粹然一气,挺立于天地之间。正像元刊本李之绍《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序》中所评价:“惟公挺不世出之才,蕴大有为之志,气刚以大,学博而充。陈时政兵事,绰见经济之能;传《周易》《春秋》,深探幽隐之趣。正《蜀纪》,刊前史之缪误;移宋朝,悉和议之利害。杂著歌诗,涵泳古今,本原《骚》《雅》,不失为奇作。”⑧

① 阎复:《元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墓志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 朱樟纂修:《泽州府志·人物志》,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645 页。

③ 袁翼:《论元诗》,郭绍虞编:《万首论诗绝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年版,第895 页。

④ 郝经:《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郝经集编年校笺》卷三十七,张进德、田同旭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991 页。

⑤ 郝经:《再与宋国丞相书》,《郝经集编年校笺》卷三十八,张进德、田同旭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15 页。

⑥ 郝经:《八月十五夜五河口观月》,《郝经集编年校笺》卷十二,张进德、田同旭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274 页。

⑦ 郝经:《〈和陶诗〉序》,《郝经集编年校笺》卷六,张进德、田同旭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18 页。

⑧ 李之绍:《〈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序》,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